- 四個中國人Ⅲ
- 蕭璇 楊宇菲 楊靜 雷建軍
- 3687字
- 2021-12-10 16:18:04
愛樂之友
不僅在家,在村里,馬風山也有一幫愛樂之友。
一開始,馬風山也只是在家自己唱著玩,以為村里除開老人,年輕人都不唱花兒了。有一回飯局上,馬風山喝了酒就開口唱了幾句,這下熱鬧了,原來大家都會唱,一句接一句唱開了。回到村子里,一傳開,遠近愛唱花兒的人就都聚到了一起。馬風山還因此收了八個徒弟。
馬風山說:“心里都想唱,哪個人不想唱。大家都從年輕過來,過來人。但凡青年男女都回春。”
最常到家里來的是堂哥馬克山。馬克山個子很小,一直咧嘴笑,是一個憨實小老頭。十六七歲放牛放羊的時候學會唱花兒,一晃已經六十七歲了。一天傍晚吃飯的時候,馬克山拖著小音響過來了。馬風山兩口子在夕陽下吃著飯,馬克山雙手握著麥克風,站在一邊唱了幾首花兒。吃罷,馬風山跟他一人一個話筒,合唱了《農家十二月》,把一年的光景都唱了進去。意猶未盡,馬風山又拉著在一邊洗碗的淑萍合唱了一曲。淑萍笑著說:“現在我也跟著傻了,有病了。”
哎啦哎嗨呦 哎來哎嗨喲 哎來哎嗨
西里里里 索羅羅羅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聽我說
男:正月里凍冰立春消 哎立呀立春消
二月里魚仔水上漂 水呀水上漂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喲 哎來哎嗨喲 哎來哎嗨
西里里里 索羅羅羅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聽我說
女:三月里桃花滿園紅 哎滿呀滿園紅
四月里楊柳青呀又青 青呀青又青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喲 哎來哎嗨喲 哎來哎嗨
西里里里 索羅羅羅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聽我說
男:五月里家家插秧忙 哎插呀插秧忙
六月里小麥上了場 上呀上了場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喲 哎來哎嗨喲 哎來哎嗨
西里里里 索羅羅羅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聽我說
女:七月里葡萄搭上架……
八月里西瓜彎月牙……
……
男:九月里稻谷賽黃金……
十月里蕎麥三個棱……
……
女:十一月里柳葉風飄零……
十二月里社火要龍燈……
唱了一會兒后,馬克山說今天得早點回去,媳婦跟兒媳婦鬧矛盾,心情不好,怕回去挨罵。馬風山在門口即興唱了幾句花兒送他。馬克山拖著小音響,《神奇的天路》震天響,小身影融進了金燦燦的夕陽里。馬風山說,馬克山是真喜歡,自己花了三百元買了個小音響,走哪兒唱哪兒。
天氣好時,馬老師拉上幾個徒弟就一起“浪去”。馬克山拖著自己的小音響和話筒,一路踏著《神奇的天路》,優哉游哉過來。馬有國是個大高個,帶來了他的16孔中音口琴,一連吹了《媽媽的吻》《十五的月亮》《世上只有媽媽好》好幾曲,款款深情。他說自己這么多年一個人跑新疆打工,閑來就愛吹個口琴。蘇小軍在固原縣城打工,看上去是個帥氣小伙子,對起歌來中氣十足。四個人在村里的玉米地里唱罷,沒過癮,馬風山開車拉著大伙兒,到縣城的東岳山繼續放歌。
一個小時的路程,馬有國吹口琴、馬克山唱歌,累了就用音響放“天路”,熱鬧得一塌糊涂。東岳山是固原市里有名的佛道融合的寺院,從山底到山頂形成了“九臺十八院,七十二座大殿”的建設格局。魯班、孔子、地藏菩薩、觀音菩薩、天王神佛各自坐擁著自己的道場。每年農歷三月二十八,東岳山廟會也是熱鬧非凡。
然而,對于來漫花兒的人而言,意義僅是一個能夠放歌的山坡頭而已。每年各地辦的花兒會往往也是如此,漢人的廟會就是他們的花兒會。神仙居處,花草樹木自不會少,也給花兒歌手留下了觸景生情、以物比興的素材。
馬風山說,在西海固地區,相互有聯系的花兒歌手有三四十個。平日里,他們各謀生計。在政府組織的演出、花兒會、文聯開會的時候相會,就約著有空時一起去唱花兒。大家坐到一起分享彼此采風收集到的民間曲詞,分享各地不同的唱法,討論哪種唱腔更好表達情感。就會的調子和詞的數量而言,馬風山自信寧夏無出其右者。
在村里,愛花兒的人還是多的,只是礙于教規,隱于江湖之外。馬風山在河川花兒會上認識了一個老爺子。老爺子很癡迷于花兒。因為上了年紀,不管村里人怎么說他,他就愛唱。馬風山去老爺子家收集老花兒詞。老爺子一首首地給馬風山說著歌詞,馬風山一首首記下來。最后老爺子說,我們老了,這些詞你記下來,之后你們年輕人去唱吧。
到牡丹開花的季節,就是這幫愛樂之友們最活躍的季節了。河川鄉有一個牡丹種植基地辦花兒會,一大早,馬風山和伙伴們在固原市集合后興沖沖地奔赴河川。山頂上幾排牡丹熱鬧地開著,馬克山的小音響往地上一放,伙伴們拿起話筒,一人一首唱了起來。圍觀的觀眾慢慢多了起來,馬風山喝了啤酒,狀態自如了許多。幾個老爺們兒坐在地上把花兒漫開了,興致所至,一起唱起《雪白的鴿子》:
左邊的黃河(嘛噢喲)
右面的石崖(么噢喲)
雪白的鴿子(么)
噌愣愣愣愣愣
倉啷啷啷啷啷
撲嚕嚕嚕嚕嚕
啪啦啦啦啦啦地飛呀
水面上飛來(嘛噢喲)
阿哥連尕妹倆(噢喲)
一對的鴿子(嘛噢喲)
尾巴上連的是
噌愣愣愣愣愣
倉啷啷啷啷啷
撲嚕嚕嚕嚕嚕
啪啦啦啦啦啦地響呀
惹人的哨子(么噢喲)
一對對鴿子(么噢喲)
青天里飛來(么噢喲)
他倆是天世著
噌愣愣愣愣愣
倉啷啷啷啷啷
撲嚕嚕嚕嚕嚕
啪啦啦啦啦啦地飛呀
下來的對對(么噢喲)
一首倉啷啷令的青海花兒,把鴿子唱活了。這首歌詞是有“西北花兒王”之稱的朱仲祿所填,流傳廣泛,成為眾多唱家的保留曲目。曲調結構和流行于西北地區的宴席曲《尕老漢》以及流行于甘肅隴東一帶的《推炒面》等極為相似,也許它們之間有某種傳承關系。但快樂的曲調總是受人歡迎的,氣氛一下子高漲起來。一唱唱到下午三點,馬風山和伙伴們心滿意足地下了山。
關于花兒會,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傳說在一處開滿牡丹的河灘上,一位獵人經過時看見一位美麗的姑娘在河邊洗浴。姑娘唱著歌兒,時而婉轉甜美如流淌的河水,時而高聳入云如雄偉的山峰。獵人被歌聲迷住了,躲在樹林中悄悄地學,情不自禁地唱出聲來。姑娘聽見有人,急忙披衣向山上跑去,獵人緊跟在后面。整個山間,歌聲裊裊,獵人依歌而行,四處尋找,始終沒有見到姑娘。直到天晚時,獵人唱著學下的歌回到了村莊。獵人把這奇遇告訴給鄉親們,把學到的歌教唱給眾人。大家都認為是天仙女下凡傳歌,便在山上修了菩薩大殿。每年在獵人遇仙的日子,來到菩薩大殿下面的山坡上,唱仙女傳下的歌作紀念。山成了“唱山”,農歷四月廿六日至廿八定為“龍華歌會”,又叫“四月八花兒會”。人們想用花兒敬仙女,討得仙女歡心,求得保佑安康。這里的廟會,可以不燒香、不磕頭,但不能不唱花兒。
這座“唱山”,便是松鳴巖。這片牡丹遍野的地方位于甘肅臨夏和政縣郊區,人們一直流傳著“松鳴巖的神仙愛唱歌,端愛聽人們的牡丹”的說法。作為河州花兒的起源地、花兒會三大會場之一,一年一度的花兒會可謂是個狂歡節。馬風山和愛樂伙伴們自然也不愿錯過。花兒會前一天,早上五點,天剛蒙蒙亮,外面下著小雨。睡夢中的黑虎剛驚醒,迷糊著,馬風山開車出了門。接上馬克山、馬有國,路上捎帶上倆徒弟,一行人興致高昂地唱著笑著,花兒撒在開往臨夏的路上。

馬風山和愛花兒的伙伴們走哪兒唱哪兒,拉上小音響,田間地頭就能開演唱會
第二天一早,愛樂之友們早早地上了松鳴巖。松鳴巖因每當風起,松濤大作,奔騰砰訇,如戰鼓擂擂、似馬奔騰而得名。三座山峰聳立在河灘邊,作為松鳴巖景區開發的一部分,河上修了一條嶄新的三拱橋。唱花兒的地方在景區的最里面,馬風山和伙伴們坐著觀光車進去。清風拂面,陽光和煦,翠綠的山嶂迎接著漫花兒的人。
花兒有河州花兒與洮岷花兒之分。松鳴巖花兒會是河州花兒的起源地,一年一度熱鬧非凡。一大早,牽馬的,遛狗的,一家老小的,都已經在山坡上、河灘邊溜達開了。山上,漢人在廟里燒香、燒紙;山下,老頭老太們在涼亭里已經不緊不慢地漫起來了,不時引發圍觀者的笑聲。老年人的花兒多是拉家常,說心事。農家日常,養豬喂雞,給兒孫說媳婦,跟老伴兒吵架,樸素的日子也唱出骨子里的幽默快樂。
無論男女老少,來到花兒會的,就是痛痛快快唱幾天,解個乏氣,圖個高興。鮮綠的大草地,五顏六色的衣服,回民白色帽子,色彩斑斕。上午,人已經一圈一圈聚起來了,就像大地上盛開的一朵朵大牡丹。中心是花兒歌手,聽的人圍在周圍。馬風山和伙伴們被這陣勢嚇到了,全都不敢唱了,圍坐一圈,四處打量,光看著別人唱。
馬風山喝了一罐涼啤酒,打算壯壯膽,結果卻拉了肚子。蘇小軍是個膽兒大的,馬風山問他,你唱嗎?蘇小軍說:“唱!管他呢,沒人認得咱們。唱錯了就唱錯了,聲音放開,都要唱一下呢,唱!”
后來馬風山幾人試著唱了幾段,畢竟不在自己地盤上,不那么自如。雖然也沒有吸引來什么觀眾,他們就自顧自地唱起來,面部表情慢慢舒展開來,就像綻放的花兒一樣,有了光彩。拋開旁人,在自己的歌聲里,他們是安全又痛快的。
馬風山的八個徒弟里頭,馬克山和蘇小軍是最投入的。用馬風山的話說,這兩個人就是瘋了,走火入魔了。馬克山就愛大聲唱,不放聲不舒服。不論什么場合,在車上他能唱一路;在家里他不管媳婦在、兒子在、叔叔伯伯在,他都要唱。蘇小軍則是熱心腸,在一圈一圈的人堆里,他能從腿里面擠著進去,一直坐到中間唱歌人跟前,錄音錄像,直到整個手機錄滿為止。馬風山佩服他,人群里腳下的味道,換了他根本待不下去。
人頭攢動中,一張張黝黑質樸的臉龐上漾起開懷的笑。男人女人,都是這片土地上勤勤懇懇的莊稼人。他們在天地萬物中看到了詩,唱還給青山白云間。一年一度,酣暢淋漓。生活擔子越沉,綻放芳華的模樣越是動人。那是生命釋放的快樂天性、愛與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