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個中國人Ⅲ
- 蕭璇 楊宇菲 楊靜 雷建軍
- 2590字
- 2021-12-10 16:18:06
生態移民
2013年開始,政府開始進行生態移民。生態移民便又成了馬風山村主任生活的重心。
這一年正是馬風山在老家的第三座新房建成的時候。這間房子剛剛裝修好,一天都沒住上,馬風山就身先士卒搬走了。

馬風山站在山坡上看著即將逐漸遠去的家鄉,沒有太多留戀,畢竟這里的生活太缺水了
對于馬風山來說,動員大家搬遷麻煩著呢,張家長李家短,說不齊全。村里的年輕人都想著搬走,老年人哭哭啼啼不愿意。因為搬走了沒有莊稼地,也不能放牛放羊,年輕人可以打工掙錢,但老人不行。也有人考慮到安置房小,只有54平方米,一家六口人的就住不開了,所以好多人不愿意搬。馬風山挨家挨戶去做思想工作,講道理,說利弊。村民出十分之一的錢——一萬兩千元,村委會幫忙給搬遷下來。馬風山聯系好車隊,上百輛大卡車齊刷刷在土路上排了隊,村民們把家當打包好裝車拉走。
在馬風山看來,搬下來之后最大的好處就是生活方便,交通方便,用水也方便,有自來水。大家可以住在移民村,再回老村子種地,也不影響。原本按馬風山的計劃,他通過朋友關系在惠德村要了三百戶的指標,就可以將黎套村的三百戶人一起搬遷到惠德村。
然而,馬風山遭到的最大阻力來自宗教。當時黎套村清真寺的寺主任,也是馬風山的叔叔,認為此舉拋棄了祖先的根基和清真寺。他甚至告到了教主那兒,作為阿訇的馬風山父親和哥哥也被教主一通罵,說馬風山不僅是個唱花兒的,還要拆散村子了。最后,只有一百多戶人搬到了惠德村。后來陸陸續續分批搬遷到了不同的地方,村子真的四分五裂開來。
在黎套村,有一座宏偉的清真寺,碧綠的琉璃瓦與村民的破敗土房子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是全村三百戶人的寺。這個大寺建了三次:第一次是20世紀40年代,“破四舊”時里頭的經書都被沒收了,充當庫房。到1983年重新蓋起,后來木質結構快倒塌了,就在2006年重新蓋起。2008年大地震時,新瓦上的白鴿被震下來了。
清真寺對面是一個希望小學,也是馬風山上小學的地方。搬遷之前,六個年級有三百多個孩子,現在只留二十八個學生和五個老師。老教師抱怨著村民不重視教育,寺里要多少錢都給,小孩寒假作業十塊錢就不肯交,小孩子回家從來不問功課,就問下地干活、放牛放羊去不。當年馬風山上到三年級后,四、五、六年級的班上都只有他一個人。

近處紅房頂的院子是馬風山父親蓋下的,當年是村里最好的房子。紅屋頂的房子剛剛建好,沒來得及住就生態搬遷搬走了
清真寺里住著一位年輕阿訇,只要還有村民在,他就不能走。阿訇抱怨著這次生態移民,黎套村三百戶人搬遷的時候被打散分到了十四個地方,每一個新的落腳點都需要修建一個新的清真寺,這部分資金需要老百姓來承擔。而且,當時有錢人都走了,留下了沒錢的,交不起住新房的錢。
黎套村還剩四十二戶人家了。在馬風山看來,他們就是想多要錢,想拖著等政府出臺更有利的搬遷政策。馬風山在車里聊起來,總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忿忿:“他們想著拿著錢就可以一輩子不用工作了,但是國家憑什么為你們出這些錢,憑什么養著你們。這些人就是懶惰,不愛勞動,不想搬遷就自己在山里住著吧。”
當時他愛唱這一段:
陽世上人們錢財好
錢財本是個殺人的刀
國王們愛財者動兵刀
官宦家們愛財者把民敲
百姓們愛財者四方里跑
父母們愛財者子不孝
弟兄們愛財者舍同胞
朋友們愛財者不來往
千不該來者萬不該
不該跑到云南背白面
違背了良心又把法犯
親戚們就朋友啊離我遠
害得自己妻離子散
害得別人家破壞
如今我走到絕路上
都怪我自己壞天良
如今我坐在鐵窗邊
想起來妻兒和心肝
想起來父母淚不干
勸一聲我的世人不要把財貪
想起來父母淚不干
哎!勸一聲我的世人不要把財貪
馬風山說這歌叫《貪財鬼》,他在固原學的這首曲子。
馬風山走到山溝里一處水泉,說過去就是在這個水泉取水上山。一個直徑四十厘米左右的小口子,從地底冒出水,混著泥沙雜草。馬風山說喝了二十多年這水,每天從半夜三點就有人來取水,還要排隊取,走十幾二十里地挑水回家。后來用車拉,拉一趟水三個小時,一百元路費,一趟水吃一星期。馬風山反問著:“寒酸不?趕緊搬,搬到光光的。”

馬風山在老家的山坡上開唱
在山坡上,目之所及便是花兒里唱的“上了高山望平川”。一片連一片的山坡,山溝里是村落。整個村子分了五組,每一組都隔了幾座山頭的距離。站在山上能清楚看到五組的分布,只是眼前一片荒涼:一組搬遷后只剩下一戶人家,一座瓦房,幾個窯洞,一個人在山上放著羊;二組都搬走了,房頂也拆了,木頭帶走當柴火燒,只剩下黃土的斷壁殘垣;三組是馬風山家,遠遠能看見房頂。大片大片的莊稼地,有的還種著麥子。日子的辛酸,撲面而來。
山間很多野雞飛來飛去。馬風山說,冬閑時他們會在夜里打野雞和野兔。回族宰殺動物需要阿訇操持,所以只能活抓。他們就摸黑用大手提燈照野雞,野雞就乖乖地跟著燈光下來,引到網兜里捕住。馬風山負責開車,村里有捕捉能手,折騰一夜回來睡一天。野雞野兔多了就賣掉,少則幾個人圍一桌熱乎乎吃掉。
馬風山在山坡上漫起了花兒。幾個沒搬走的村民聽見風山的花兒,也走上來圍坐著聽。隨著花兒推進,笑著,樂著。把生活的擔子放下,在開著牡丹馬蓮的情義里透口氣,你能看見刻滿風霜的臉上笑開的花兒。
2017年封齋的時候,政府要開始拆這片房子了。村里還剩下四十二戶人沒搬走,馬風山回村時還給一個老哥出謀劃策:搬遷出去,政府給分兩套樓房,一套樓房六十萬元,賣了再買地買牛,日子過著就寬裕多了。土房子里,貧苦的人家聽著點了點頭。
馬風山看著這片破落的土房,抽了一口煙說:“四十二戶人都要搬走,修一條路,山上把樹栽上,還有一萬七千畝地,栽樹也得栽幾年呢。最主要是沒水嘛,沒水種樹也難活,靠天下雨成活率不高嘛。政府政策嘛,恢復生態。”
打從太爺爺來到這里,百年間,從幾戶人家發展到六百多戶。這幾年政府組織生態移民,村民基本上全部搬移這里。按照政府的規劃,這片地將退耕還林,種上綠化樹。六十年后,馬風山他們種的樹長高,幾千口人生活過的痕跡將被掩蓋。
一百年的人間煙火,一百年種樹育林,地還是那片地,巋然不動地迎接著生息。
馬風山這趟過來,是想把房梁和磚頭挑揀一下,能賣的賣了換點錢。可能也不會太多,有個小幾千。“留戀是不留戀,把人苦死了。一年折騰下來,一畝地落不下一百元。”馬風山說,雖然他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但是小時候在這里的回憶并不好。因為父親是大阿訇,收入比村里的鄰居們高很多,周圍人對他們家都有一些嫉妒,家里種的地經常被村里人毀壞。加上長大以后自己就搬去固原城里住了,所以對這里也沒有什么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