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事女性口述歷史研究的幾個問題[1]
- 她們的聲音:從近代中國女性的歷史記憶談起
- 游鑒明
- 3942字
- 2021-12-17 14:10:15
一、女性口述歷史的重要性
女性史研究的最大問題是不容易搜集史料,因為在過去的歷史書寫中,女性總是被邊緣化,我們只能在官方檔案中,看到少數女性的身影,而這群女性又多屬精英女性,不能代表廣大的女性群體。因此,從事女性史研究必須在浩瀚的史料中,一點一滴地揀選女性史料,才能為女性勾勒清楚的歷史圖像。受新興史學的影響,歷史史料不再限于官方檔案,書信、傳記文類、期刊報紙或小說,都成為重要的史料。這些史料讓處在邊緣的普羅大眾,有機會現身在歷史家的筆下,因此,對女性歷史的書寫越來越豐富。在這眾多的史料中,口述歷史是最特別的一種,透過訪問不僅可以了解受訪女性的生命史,更可借此觀察女性在當代的角色與地位,并補充官方史料的不足。近年來,女性史研究漸受重視,而經由不同學科共創的女性口述歷史更受到矚目。
個人多年來浸淫于近代中國婦女史的研究,且因研究需要,曾對女性時人進行口述訪問工作,并將重要的訪問結集成書出版。[2]盡管我已經從事將近25年的女性口述訪問,仍然覺得口述訪問的經驗是隨著不同的訪問漸次累積,應該是“邊做邊學”。[3]基于女性口述歷史的重要性,同時,為鼓勵更多人投身這項工作,我將個人的部分訪問經驗以及這些年來在口述歷史演講會中大家所共同關切的問題做一個整理。
二、訪問女性應采用何種方式?
從技術上來說,女性口述歷史和男性口述歷史并無不同,都在為人類書寫歷史;但在訪問內容上卻有分殊,訪問女性如同訪問不同的專業人物一樣,必須掌握專業人物各自的特性,因此主訪人應針對受訪人的特性進行訪問,不能采用如出一轍的訪問方式。據此,有三個問題值得思考:
首先,主訪人的態度是否應具性別意識?或以女性主義的觀點從事訪問?過去的主訪人較少思考性別問題,隨著女性主義的日益盛行,這個問題變得相當重要。我個人并不反對主訪人具有女性主義的觀點;不過,我通常較喜歡用“站在女性立場”的說法。事實上,無論是“女性主義的觀點”或“站在女性立場”都是訪問女性應有的認知,也唯有具備性別意識才能確切掌握女性受訪人的情境。以訪問女性工作者的待遇為例,除了解受訪人的薪資與升遷情形之外,應進一步關心與女性工作權益有關的法規,例如服務機構是否訂有單身或禁孕條款等,這就是有性別意識的訪問方式。重要的是,借此始能凸顯女性受訪人的特性。
以我訪問的女教育家邵夢蘭為例,她的一生都奉獻在教育事業上,病逝前,還在東吳大學兼課。她曾告訴我:“我將教到倒下為止。”對教育的這份摯愛,很自然地成為她述說自己生命史的重點,也因此,她的歷史和男性沒有兩樣。再加上,五四時期不斷倡導把“女人當作人”的說法,在邵女士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不但她的父親、公公不把她當成女人,她在事業上受到毀謗、中傷時,她本人更不曾以女人這個標識,去博取同情,反而以公正不阿、不屈不撓的態度迎戰。[4]
然而,這并不表示邵女士缺乏女性特質,當我跳脫她的事功,從女性立場切入,結果我看到她另外的一面。例如,生下頭胎之后,邵女士在家當母親或回上海升學之間,陷入天人交戰,因舍不得離開孩子,每次為孩子喂完奶,她便哭泣,最后是頭也不回地走,怕的是“不馬上走的話,又走不了了”。[5]這種乍似無情、卻是有情的表現,是女性面對家庭與學業/事業抉擇時的不得已。此外,邵女士的母愛張力,在她與學生的互動中,始終展露無遺。因此,如果在訪問女性時,忽略了女性特質或者沒有站在女性的立場,我們很可能失去訪問女性的意義。
其次,訪問女性應偏重哪些內容?由于家庭生活占據女性生活的大半,因此站在女性立場從事訪問,不免會出現一些與個人事功或國家、社會無關緊要的敘述,特別是受訪者本身若僅是一般家庭主婦,訪問的內容容易趨于褊狹。然而自另一角度來看,這類口述材料卻是家庭史研究的最佳素材;同時,借由這類口述可以記錄到生育文化、養生之道、家政技藝、理財或消費觀念等,又能為經濟史、文化史或醫療史提供豐富素材。此外,我個人的經驗是,即使受訪者是具有專業長才的女性,訪問的方式也不應局限在專業技術或活動上,她們的婚姻或居家生活也可一并關心,我訪問羅東地區早期的女名醫陳石滿女士時,便發現陳女士的醫療工作固然十分忙碌,治家之道并不亞于一般婦女,例如在挑選奶媽或采買蔬菜方面,她自有定見。[6]因此,如果不站在女性的角度進行訪問,是無法窺得女性歷史的全貌的。
最后,訪問女性是否應凸顯父權宰制的觀念?無可否認的,為女性設身處地的訪問方式,可以讓女性受訪人暢所欲言,不過,刻意以父權宰制、兩性不平等一類的話題來引導受訪人是不妥當的。一方面,并不是所有的女性受訪人都具有女性意識,也不是所有的女性受訪人都曾有父權壓迫的經驗;另一方面,這類話題易誤導受訪人的回憶,致使部分受訪人失去自覺,導致出現“以今論古”的情形,這樣的答案盡管符合主訪人的期待,卻不是受訪人當時的實際感受。[7]例如,日據時期臺籍男女教師薪資的不平等是一項眾人皆知的事實,但根據我的訪問,有些受訪的女性教師并不認為這樣的待遇不公平,因為她們指出當時女性教師多半不是出自正統的師范學校,薪資有別是理所當然。[8]又如,一般認為,中國傳統社會普遍存在著“重男輕女”的觀念,但邵夢蘭的口述卻給了我們不一樣的答案,她的父親非常重視女權,不僅創辦東陵女子小學,還反對女兒纏足,并為邵家女子爭取宗祧繼承權。[9]還有,當邵女士的祖母擔心,邵夢蘭會因大腳而嫁不出去時,她的父親卻說:“嫁不出去,就娶一個進來!”[10]換句話說,主訪人應讓受訪人回到她的時代,敘述當時的情境,如此一來,始不乖離歷史。
從受訪女性是否受父權宰制這點又可發現,有的主訪人為突顯這種概念,著眼悲情或受難女性的訪問,易使讀者誤將女性史視為女性犧牲史。事實上,悲情女性也有她們不悲情或足以傲人的一面。例如我訪問日據時期的臺灣女工時,發現有的女工雖然來自貧困家庭,但因工作表現良好,她的家人或家族先后通過她的援引進入同一工廠,這不但改善了家庭生活,也使她深受家族敬重。[11]更重要的是,受訪人本身并不因曾為家庭犧牲而自苦。因此,我認為主訪人千萬不要以個人的價值判斷強加附會。
三、訪問女性應否設限?
(一)主訪人是否應有性別限制?
我個人認為只要主訪人具有女性觀點,能從女性立場進行訪問,無論男女均可參與女性口述歷史的工作。實際上,男性主訪人有時會有不同于女性的關懷面,而這樣的訪問可豐富女性口述歷史的內容。此外,我個人發現由男性訪問女性,可由同情、關心女性進而發展成兩性的相互了解,甚至化解兩性沖突。不過,從事女性口述歷史的男性不多,而且多半缺少女性觀點,因此值得鼓勵。[12]
(二)受訪的對象是否有年齡限制?
我個人主張訪問70歲以上的婦女,因為她們所歷經的歷史較長,能從中看到歷史的變遷。至于受訪人是否有階層限制,由于我的訪問是配合我的碩、博士論文,因此訪問的對象多半來自中上階層,例如《走過兩個時代的臺灣職業婦女訪問紀錄》一書中的7位受訪人,除曾任臺大醫院護理長的尹喜妹出身較寒微之外,大致來自優渥的家庭。為開拓對各階層女性的了解,并豐富女性歷史,我贊成對不同階層乃至不同族群的女性進行訪問,在臺灣對原住民婦女、客家婦女或外省籍婦女的訪問固然已開始推動,但值得擴大。
(三)受訪人的認知應否被設限?
女性受訪人的認知固然易受生活空間所限制,但主訪人切勿將受訪人局限于生活的一角,應試圖將受訪人置于歷史的流變中。例如,激發受訪人對不同時代的生活作比較,舉凡物價、服裝、發飾乃至重大社會事件,都可成為訪談素材,讓受訪人從不同的時光隧道追憶,這不僅有助于受訪人認知的擴大,更可豐富訪談內容。
(四)受訪對象應否以個人或團體為主?
我認為兩種均可采用。個人訪問是著重個人的深度訪問;團體訪問則以一個事件或一個問題為主軸,對不同的受訪人進行訪問,透過此類訪問,可勾勒出較完整的歷史原貌。
(五)訪問地點應否限制?
女性受訪人往往較乏自主性,訪問時易依賴周邊親友或征詢對方的建議,特別是有丈夫在場的受訪人,常無法暢所欲言。為使受訪人不要受太多束縛,或有所顧忌,建議應給受訪人單獨受訪的空間。
四、小結:化瑣語為史料
最后的問題,也是相當重要的問題,口述訪問是文學與歷史的結合,也是經由主訪人的整稿,將受訪人的口述變成既具可讀性、又可為后人引用的史料。但因女性的口述訪問易流于瑣碎,因此如何將訪稿變成史料,而非口耳相傳的故事,是整稿時需加以留意的。這就如同史學寫作一樣,應在整稿時做考證的工作。
首先,凡是受訪人提及的人、時、地、物、事,主訪人宜加以考證。有的訪問記錄為增進可讀性,往往不記注事件發生的年代;但我認為較重要的時間應記錄,并請受訪人提供確切時間,例如受訪人受教育的時間、畢業時間、就業時間、結婚時間或退休時間。由于這些時間的背后有可能牽涉時代的大事件,也會直接、間接影響到受訪人的生活,如抗日戰爭、“二二八”事件等。此外,即使是家庭生活也會隨時空不同而異動,主訪人應整理出清楚的脈絡,慎防時空錯置、張冠李戴。
其次,如果無法從受訪人口中或其他資料中獲得實證,可補訪與受訪人相關的親友,并加以檢證,如此一來,女性口述資料能有一定的歷史價值。我個人訪問邱鴛鴦女士時,因邱女士年事較高,部分記憶模糊,因此便對她的女兒進行補訪,從中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收獲。
換句話說,主訪人應該把自己放在“史官”的位置,當作一個建構史料的“史官”,與書寫歷史的史官一樣,需要有章學誠所謂的“四長”,也就是史才、史識、史學、史德,以這樣的條件去從事訪問,訪問記錄才不是停留在說故事的層次,也才經得起考驗。[13]
總之,女性口述歷史已開始受到重視,可發展的空間相當大,但為避免訪問內容泛政治化或流于單調,我個人建議可以選擇一項主題,兼容不同階層、不同族群的女性進行訪問,既可以激起不同讀者的興趣,也可為女性留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