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化的裂解與再融合
- 朱云漢
- 2475字
- 2021-11-29 10:41:04
脫歐公投為歐洲的夢魘揭開序幕
2016年6月23日,一場決定歐洲命運的世紀性公投登場,超過3000萬的英國選民涌入投票所,為他們自己國家的命運,同時也為歐盟的前途投下關鍵的一票。這場舉世矚目的公投的投票率高達71.8%。投票結果超出許多觀察家的預測,贊成脫歐的居然以51.9%的比例擊敗選擇留歐的48.1%,世界為之震撼。
盡管在投票前夕從奧巴馬到默克爾,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總裁拉加德到美聯儲委員會主席耶倫女士,從金融大鱷索羅斯到眾多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共同警示英國“脫歐”的嚴峻后果,但這些西方社會主流精英已經明顯失去了英國基層民眾的信任,再多的理性說服與深情呼喚,都勸阻不了心意已決的英吉利海峽對岸的“疑歐”選民。
英國脫歐公投結果揭曉之后,許多西方主流媒體評論都責怪那些支持脫歐的選民不理性,認為他們根本不理解脫歐議題的復雜性,只是被民粹派政治人物誤導。這些批評不無道理。但是,他們在事前無法預見公投的結果(如果能夠預見,卡梅倫首相就絕對不敢進行這場政治豪賭),這場令他們錯愕的公投反映出歐美社會主流精英與基層民眾脫節太久,即便痛定思痛,他們仍無法充分理解“疑歐”選民的不滿心理。
有三層因素激發多數英國民眾選擇脫歐。淺層因素是歐洲的長期經濟衰退,難民與非法移民問題日益嚴重,以及“伊斯蘭國”恐怖主義分子趁機而入;中層因素是歐盟體制設計的先天缺陷,以及過去10年成員國擴張過于快速;而深層因素則是全球化與經濟一體化帶來的利益與風險分配極度不均,讓所有歐洲國家都面臨社會裂解不斷加深的危機。
其結果是,一個英國分裂成兩個社會:一半的人擁抱歐洲一體化,另一半的人未享其利卻先蒙其害。在倫敦金融區上班的專業人士,享有優渥的待遇與分紅,可以盡情享受倫敦多姿多彩的文化生活與異國美食,并充分利用歐洲一體化帶來的便捷與商機。他們搭上“歐洲之星號”高鐵,兩小時一刻鐘以后就抵達巴黎北站,然后到香榭麗舍大道與喬治五世大街交會口附近的名牌旗艦店大肆采購一番。相形之下,倫敦眾多的中低階層白領勞工卻被不斷飆漲的高物價與高房價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被排擠到距市中心一個半小時通勤的遠郊,每天要搭乘又慢又舊、常發生事故、票價又不斷飆漲的通勤火車,通勤支出平均高達上班族月薪的17%。幾條鐵路都是在撒切爾時代全面民營化的,私營鐵路公司只想拉高投資回報率,完全無心于提升質量、更新設備或確保軌道運輸安全。
歐盟作為超主權管轄體制的一場超大型制度試驗,本來就成敗難料。歐盟框架為成員國提供單一市場、統一貨幣、勞工自由移動、基本人權規范,以及生產與消費環節和環保領域的大量統一立法,但財稅權、金融監管及各類執法權仍歸各國所有。將傳統主權國家的職能進行這樣的分割,并無先例可循。
1993年,《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歐洲聯盟條約》)生效之初,僅適用于共同體12個原始成員國,其中德、法、英、荷四國為歐盟初期運作的成功奠定了基石。這四國經濟體制健全,工資水平差距不大,有深厚的法治傳統,不需要強大的外部約束即可自覺維持財政紀律與金融秩序。只有體制較弱的西班牙與葡萄牙需要西歐拉抬與布魯塞爾的督促。
2002年歐元正式上路,兩年內就在國際貨幣體系內坐穩全球第二大儲備貨幣的寶座。歐盟試驗初期的成功,讓歐洲政治領袖對體制設計過于自信。從2004年開始,歐盟快速擴張,吸納了大量的南歐與東歐國家。但是,大多數新成員國的勞動生產力水平與西歐差距懸殊,財政紀律不佳,金融監管松弛。在歐元幣值信用與歐洲央行隱性擔保的大傘掩護下,這些國家一度享受到借貸成本大幅降低、投資熱錢大量涌入的甜頭。結果是消費信用急速擴張,資產泡沫加速膨脹。當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爆發,全球金融危機沖擊下,歐盟體制設計的缺陷就暴露無遺,歐債危機席卷歐洲。
歐債危機激化了成員國之間以及各國內部的矛盾。期待債務減免的南歐與堅持維護債權的西歐之間沖突不斷。經濟長期衰退也讓歐盟財政紀律規范難以執行,生硬追求財政平衡反而導致經濟收縮變本加厲,尤其是在被迫進行財政撙節的這些國家,反歐與脫歐的聲浪節節升高。
成員國之間生產力增長速度始終存在嚴重落差,導致歐洲內部結構性經濟失衡問題越來越嚴重。德國產業競爭力一枝獨秀,長期獨享巨額貿易順差,撐高了歐元的匯率,卻嚴重壓縮其他國家的潛在增長率。在全球經濟增速放緩之際,柏林仍一直堅持實施保守財政政策,更不斷加大了歐元地區通貨緊縮壓力。
在各國失業率普遍攀高之際,東歐移民不再受到西歐歡迎;當北非與中東難民大量涌現時,開放邊境政策更飽受質疑;最后,一連串的恐怖主義襲擊事件讓反移民的情緒瀕臨失控。
英國脫歐公投給新自由主義政策路線一次重擊,這個極右派思潮在20世紀80年代興起,于90年代席卷全球,成為加速全球化與區域整合的指導思想。歷史的逆轉經常以極具諷刺的形式出現。英國是孕育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發源地,也是新自由主義革命的試驗田,30多年之后卻是由英國民眾首先發難,阻擋經濟一體化趨勢,撒切爾夫人若是地下有知,一定難以瞑目。
英國脫歐與特朗普的當選,預告了過去30多年全球化的發展方向與游戲規則都將被迫修正。全球化必須與包容性增長的目標相結合,經濟利益受損者必須獲得合理的補償,弱勢群體的需求必須得到更好的照顧。英國的脫歐也預告了歐洲的夢魘已經開始。在英吉利海峽對岸,長期高舉脫歐大旗的法國“國民聯盟”躍躍欲試,反歐盟的意大利五星運動黨已經擠入執政聯盟。在不少中歐與南歐國家,“脫歐”勢力也蠢蠢欲動。
從特雷莎·梅接下首相職務開始,英國與歐盟展開了一場長達三年的馬拉松式談判。特雷莎·梅首相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從布魯塞爾那里得到可以讓英國民眾滿意的脫歐方案。她在2018年12月向議會提出的協議草案遭到否決,連保守黨的議員都棄她而去。這場“離婚談判”注定難以善了,因為歐盟領導人意志堅定地要讓英國選民為自己的錯誤抉擇付出可觀的代價,他們心里很明白,絕對不能讓英國順利脫歐,否則會造成多米諾骨牌效應,使歐盟危在旦夕。在英國議會否決了梅首相的提案后,歐盟領導人關起門來拒絕了英國政府重開談判的請求,布魯塞爾寧可讓英國在沒有協議的情況下硬脫歐,并寧可讓英吉利海峽兩岸共同承受硬著陸帶來的混亂與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