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妹妹還是真有心了!”駱氏恍然大悟,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頷首道,“既然如此,那姐姐就不再推辭,恭敬不如從命了。”
禮物收訖,喜滋滋的眾娘子紛紛起身告辭,駱氏道:“妹妹,那你先忙,我們便告辭了。”
“姐姐告辭,改日再聚。”夏侯氏欣然道。
滕韞起了身,面帶微笑,微微頷首,吩咐左右:“來人,送諸位娘子出門。”話音甫落,身后兩名侍婢即刻上前引路,帶著眾娘子離開了會客的花廳。
滕韞站在花廳門口,望著一眾娘子離去的背影,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一名恭立于側的小廝見狀,上前說道:“大娘子,你為什么臨時要將送給駱娘子、夏侯娘子、康娘子的禮物調換呢?那顆夜明珠是你出重金從杭州購得,用來治療眼疾的,現在你的眼疾尚未治好,怎么就轉手送人了呢?還有那夏侯娘子的珠釵,你原本打算是留給未來的兒媳婦的呀!”
滕韞被家仆說中了心事,說不心疼是不可能的,但她深知‘預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所以,她不茍言笑,肅然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眼下家中出事,有求人之處,暮云世家乃當世四大世家之一,名聲比這些身外之物重要得多。這個你就不要多管了,此事我自有主張。”
那家仆垂眉低首道:“是。”便不再多言。
送走客人以后,滕韞迅速去書房“硯香齋”見了自己的夫君黑肱冽。
黑肱冽帶著兒子黑肱仚返回暮云世家后,一頭鉆進了書房“硯香齋”,關起門來,罰黑肱仚跪在地上,狠狠訓斥。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關鍵時刻,居然被自己的寶貝兒子給擺了一道,害得自己顏面無存,威望掃地。
黑肱仚老老實實跪在地上,垂頭喪氣,懊悔萬分,怯生生地說道:“爹,對不起,對不起……是孩兒不孝,孩兒連累你了……”
黑肱冽在外壓抑了許久的胸中怒火終于如火山般爆發了,他氣得渾身發抖,抓起案上的茶盞就朝地上砸去,啪地一聲,砸了個稀巴爛,嚇得門外經過的兩名侍女身子一顫,連忙縮著頭,快步離開了“硯香齋”。
“蠢貨!混賬!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黑肱冽怒火中燒,雙手交疊于身后,來回踱步,破口大罵道。到了家中,關起門來,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發泄自己心中的郁悶和怒火了。
“爹,我、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您就饒過我這一回吧!”黑肱仚見父親在面前走來走去,苦苦哀求道,“我誠心向您道歉,求爹爹原諒,求爹爹原諒!”
黑肱冽越想越氣,嘟囔道:“真是氣死我了,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一個兒子!”
“爹,您別生氣,別生氣!”黑肱仚勸慰道,“生氣傷身體呢。您看您一激動,話都說錯了,我是娘生的,不是您生的……”
黑肱冽聞言眉頭一皺,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厲聲說道:“還敢頂嘴?你娘若是沒有爹的幫助,她一個人能把你生得出來?”
黑肱仚趕緊低下頭去,不敢與之直視,半晌才怯生生地說道:“生得出來啊,就是換個爹了……”
“笨蛋!”黑肱冽勃然大怒,暴跳如雷,他瞥見旁邊的一個黑色的高腳幾案,突然出手一巴掌將那幾案拍得粉碎,怒喝道,“換了個爹,那生出來的還是你嗎?!你腦子是進水了?被驢踢了?為父悉心教導你多年,你都學了些什么?學到什么地方去了?啊?你弟弟還在昆羽宗修行的時候,你平日里待人處事還算穩重,這弟弟一回來,你就覺得受了冷落,倍感凄涼,然后自暴自棄?你要知道,你是家中的嫡長子,是暮云世家的繼承人!這么大的一個家業,將來是要交到你手上打點的!你莫不是想將為父辛辛苦苦攢下的基業毀于一旦?!”
“若是弟弟比我有能耐,那將來交給弟弟打理也并無不可吧。”黑肱仚試探著說道。
“長幼有序,你懂嗎?你是嫡長子,家業不由你來繼承,那由誰來繼承?至于你弟弟,為父另有安排,不勞你費心!”黑肱冽氣呼呼地說道。
“可是家中上下都知道,娘就是偏愛弟弟,還不是一點半點,但凡有什么好的,總是讓他先挑,最后挑剩了的才給我。作為兄長,那么多年都過來了,我也習慣了,也不愿意與弟弟去爭什么。只要他想要,給他便是。”黑肱仚故意賭氣說道。
彼時,滕韞恰巧走到書房“硯香齋”門口,黑肱冽身為大天境修為的高手,頓時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他忽然提高嗓音,厲聲訓斥道:“你說的是什么渾話!你作為兄長,自然要疼惜自己的弟弟,我們都是一家人,不應該互相愛惜嗎?弟弟年幼,有些時候還不懂事,但你是兄長,你已經成人了,懂事了,不應該讓著弟弟一點么?”
“都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我就想不明白了,娘為什么就是那么偏心。同樣是感染風寒,小時候我病了,娘不過就是遣人請來郎中,熬好的湯藥也是我自己喝,有時候最多讓她貼身婢女來伺候一下我;而弟弟病了,娘就急得不行,不僅親自煎藥,還親自給喂弟弟吃。我就從來沒有過這種待遇……”黑肱仚嘟嘟囔囔地說道,回憶起往昔的畫面,他越想越郁悶,越想越不開心。
滕韞靜靜站在門口,聽見黑肱父子二人的對話,心中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昂首挺胸推開了“硯香齋”的房門。
黑肱仚聽見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循聲望去,發現母親滕韞站在了面前,不禁大吃一驚,神色有些慌亂:“娘、娘……”
滕韞沒好氣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黑肱仚,神色嚴肅,望向黑肱冽冷冷說道:“夫君,你與仚兒干得好事,妾身已經知道了。不過,夫君請放心,此事我已打點了各位主官家的女眷,那一家三口若是要到衙門去告狀,就去告吧!打官司耗時頗長,打個八年十年我們都不怕,也耗得起,但他們要為生計奔波,耗不起。況且,就是提刑司和大理寺那邊,祖父當年官至宰執之尊時,桃李滿天下,也提拔了許多人,不少人都還在位呢。為了維系這些關系,我父親與兄長經常往來走動,平日里該使的銀子從來一分不少,關系都是用在刀刃上的。接下來,你們倆什么都不用管,這件事由我來處理就好了。我已經派人去請了金州城最好的訟師,并且明日彭管家會親自帶著厚禮去趟那女子家,將利害關系陳述清楚,若對方不就范,那官司邊打邊談。當然,其他的事,妾身也著手做了安排,夫君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娘,你真的能擺平此事?”黑肱仚驚喜地問道。
“事關重大,涉及暮云世家的顏面,你們一個是我的夫君,一個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又豈會袖手旁觀,豈敢等閑視之?”滕韞神色肅然道。
“謝謝娘,謝謝娘!”黑肱仚高興地說道。
“如此,便有勞大娘子費心了。”黑肱冽拱手道。
滕韞微微頷首,看著跪地不起的大兒子,心中又默默嘆了一口氣。她沒有在黑肱仚的身上看到一點自己的影子,那哀嘆的情緒中充滿了失望。
語罷,黑肱冽轉向黑肱仚厲聲說道:“從今日起,你在鹿林苑中禁足三個月,三個月期間,不得出房門半步!”
黑肱仚急忙應道:“是,爹!”
說完了正事,滕韞舒了一口氣,轉身向黑肱冽道了個萬福,轉身徑直出了房門,準備離開“硯香齋”。黑肱冽追了出去,喚道:“韞兒,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你聽我解釋……”
滕韞停下腳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淡淡答道:“夫君,你什么都不必說,你做事有自己的原則,我……相信你無論做什么,都是為了這個家。”言訖,急趨蓮步,匆匆離去了。
這話聽上去沒毛病,可聽在黑肱冽的耳朵里卻不是個滋味。因為,滕韞說話的語氣不冷不熱,總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黑肱冽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自己當年為了追求她,可以說是不擇手段,什么英雄救美、下雨邂逅、苦肉計等招數都使遍了;為了博她一笑,甚至將上元節時一條街的花燈都包了下來,每盞燈上都寫了她的名字。最后好不容易才把她追到手,可是婚后沒多久,她對自己的態度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黑肱冽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心中反復思忖著:“難道是她察覺到了什么?或是發現了什么?知道了我最初對她的感情都是裝出來的,只是為了利用她?可是,她又從何得知?不應該啊。”
這樣的疑問在黑肱冽心中縈繞多年,卻沒有機會解開。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與妻子滕韞的關系會漸漸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漸行漸遠,有時候感情的事太折磨人了。他只能搖搖頭,不再去想。
雖然,滕韞與黑肱冽之間感情冷淡,有些貌合神離,不過在事關家族利益的大局面前,其他的事都可以暫且放下。滕韞之所以主動利用一切關系和資源為黑肱父子善后,更多原因是由于暮云世家也是在她的盡心輔佐和支持下發展壯大的,可以說沒有她的努力,也就沒有暮云世家的今天。她保全黑肱父子,也就是保全暮云世家。更重要的是,她想給自己的小兒子黑肱震鋪墊好未來的路,她要把屬于自己的那一半產業留給這個性格等各方面最像自己的幼子。
滕韞剛回到“汀蘭軒”,聽到消息的黑肱震便急匆匆趕了過來。
這兩年多以來,黑肱震在母親的調教下,對于核對賬目和查實財物一事已經逐漸精通,為人也比以前穩重了一些。他知道母親有眼疾,便趁著在城里巡視暮云世家名下產業之際,特地去拜訪名醫,為母親求來了一個食療調離的小藥方,然后命人煎了枸杞、菊花、女貞子、桑葚等藥湯以代茶飲,配上夏枯草五苓散大蜜丸,親自給母親送來。
黑肱震端著一個黑漆木托盤,盤中放著一碗藥湯和大蜜丸,入了“汀蘭軒”。彼時,滕韞坐在窗邊,怔怔望著窗外的夜色出神,只是黯淡的眼神中有一絲淡淡的憂傷。
“娘,娘——”
“哦,原來是震兒來了啊。”滕韞收回神思,臉上擠出一些笑容,立馬像換了個人似的,慈愛的目光望向自己最疼愛的兒子。
黑肱震走上前來,將手中的黑漆托盤放在案上,關切地問道:“娘,你在想什么呢?”
“沒什么。”滕韞粲然一笑,搖了搖頭,道,“今日去巡店,這么早就回來了?”
“娘,都什么時辰了,孩兒能不回來嗎?”黑肱震嘟著嘴說道,語氣中有點撒嬌的意味。
滕韞溫柔地笑了笑,關切地問道:“今日可還順利?沒有被下面的人糊弄吧?”
黑肱震連忙搖頭否認:“沒有,沒有!若是放在以前,他們糊弄我還有可能,但現在啊,誰敢糊弄我呀!在娘您的調教下,這兩年以來,我精進學業,再沒有一個人敢小覷我了!”
“嗯,如此,便好。”滕韞滿意地點了點頭。
“噢,娘,我這段時日遍訪名醫,特意針對您的眼疾尋醫問診,求得一食療小方,說是配合夏枯草五苓散大蜜丸,可治視線模糊之癥,對青光眼也有上佳療效。所以,我回來后就趕緊煎了藥給您送來,可以代茶飲。這大蜜丸呢,每日早晚各服一丸就好了。”黑肱震高興地說罷,雙手端起那碗藥湯摸了摸溫度,感覺還有一點點燙,又放在嘴邊吹了又吹,接著遞與母親,說道:“娘,差不多了,不燙了,您趕緊趁熱喝了吧!以后每天回來,孩兒都先去煎藥,煎好后給您送來。”
“好,好!你用心了,會關心為娘的身體了。”滕韞欣慰地說著,從黑肱震手中接過那碗藥湯,用勺子喝了幾口,冷熱剛好,便一口氣飲了下去。
“娘,還有這大蜜丸,我得看著您把它吃了,否則待會兒再吃的話,您八成就得忘了。”
“這么大一顆大蜜丸,喉嚨才多大,怎么吃啊?”滕韞微微蹙額,語氣中有那么一點疑惑和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