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理學和精神病學中的現象學
- (美)赫伯特·斯皮格爾伯格
- 4770字
- 2021-11-30 16:55:59
[2]初始情境
A. 胡塞爾在心理學上的同輩
我將從簡單地討論新的哲學現象學與其周邊心理學的早期關系入手。胡塞爾現象學在德國哥廷根大學的早期顯然沒有建立起與領軍性心理學學派的熱誠與有成效的關系。柏林的斯圖普夫(在哈勒大學與胡塞爾共事時開始,他就是胡塞爾的好朋友與支持者)與胡塞爾保持著友誼,盡管他對胡塞爾新工作的興趣下降了。斯圖普夫可能也讓他的心理學學生們注意到了胡塞爾的《邏輯研究》。更重要的是,斯圖普夫讓他的同事狄爾泰(Wilhelm Dilthey)對胡塞爾產生了重要的興趣。狄爾泰熱切地希望胡塞爾的現象學可以幫助他發展出新的針對精神科學的心理學,直到胡塞爾對歷史主義的批判使他疏遠了胡塞爾。胡塞爾與其他主要心理學學派的關系是冷淡與糟糕的。胡塞爾對心理主義的批判破壞了這種氣氛。當胡塞爾在一次學術會議上(1914年哥延根的實驗心理學會議)與心理學家們會面時,他沒有改善他們的關系。在這個會議上,胡塞爾堅稱:“純粹現象學既不是描述心理學,也不是任何其他的心理學。”24
當時實驗心理學的領軍人物馮特(Wilhelm Wundt,1832—1920),是胡塞爾在心理學家中的主要反對者。這并不讓人特別感到驚訝,因為胡塞爾在他的《邏輯研究》(§23)的第1卷中批評說:馮特是心理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而馮特的反擊是將胡塞爾現象學列為經院哲學(Scholastik)。25
除了馮特,李普斯(Theodor Lipps,1851—1914)也是胡塞爾在批判心理主義時的主要對象。但是李普斯不同于他的學生們,而越來越感覺到他自己的分析與描述心理學,與胡塞爾的現象學有很多共同之處,并且承認他自己對邏輯的心理學解釋至少是有誤導性的。然而,李普斯的心理學最多只是胡塞爾現象學的一個平行者,而且邊緣性的影響是:胡塞爾采納了李普斯的核心概念“移情”(empathy),并且對這個概念做出大幅度的修正。總體上,這種交互沒有超出對彼此發現的部分相互證實的意義。
屈爾佩(Oswald Külpe,1862—1915)最初在馮特的實驗室里接受訓練,但他在維爾茨堡大學創立出了自己獨立的實驗學派。這個學派與萊比錫學派相反,也關注思考與意愿的問題,并且對胡塞爾的思考現象學沒有直接的興趣。沒有決定性的證據表明(盡管至少有詳細的證據),將胡塞爾的思想介紹給屈爾佩的只是屈爾佩的學生邁塞爾(August Messer)和布勒(Karl Bühler)。但是,即便屈爾佩特別強調他們二人的差異,例如,屈爾佩反對胡塞爾將無意象的思想解釋為特殊的非感性直觀。26屈爾佩最終也把他自己的作為實在科學(Realwissenschaft)的描述現象學區別于胡塞爾的本質科學。27另外,作為“批判實在論者”的屈爾佩在他的哲學著作中贊揚現象學的重要性時,總是表達了以現象學的方法論不完美性及其對實在的不充足性為基礎的保留。28
在胡塞爾任教的哥廷根大學,穆勒(Georg Elias Müller,1850—1935)是在德國排名第二的實驗室的主任。穆勒將他的研究擴展到了馮特的心理生理學領域之外,尤其是擴展到了對于記憶的研究上。但是,穆勒至少也是當時德國心理學家中的哲學家(如果不是最反哲學的)。所有的證據都表明,穆勒對胡塞爾的關系遠遠沒有達到熱情的程度。胡塞爾當時是一個只有相對不固定職位的大學老師,因為他當時的教職是由普魯士教育部長阿爾特霍夫(Friedrich Althoff)為他設置的,而這遭到了胡塞爾同事們的反對。我甚至從凱茨(David Katz)的妻子羅莎·凱茨(Rosa Katz)博士的一封信中了解到:穆勒常常說胡塞爾的哲學就是書面化的吹毛求疵。穆勒有關記憶的里程碑式三卷本著作(發表于胡塞爾哥廷根時代的末期)有時候很接近胡塞爾的一些主題,但穆勒從來沒有提到胡塞爾的名字,盡管第2卷中至少有一個論“現象學給予性”的部分(§68)。29
這里最好還要提一下哲學現象學與胡塞爾時代兩個偉大心理學家的關系。我們不應該把鐵欽那(Edward Bradford Tichener)和斯特恩(William Stern)解釋為是發育完全的影響例子,而應該把他們解釋為至少單邊的認識與部分的匯合。但在討論這兩個心理學家之前,我想提一下更讓令人吃驚的有關胡塞爾的口述證詞。這段證詞來自英美統計智力研究的先驅者斯皮爾曼(C. E. Spearman)自傳中對他在1906年訪問哥廷根大學的描述。在闡述穆勒的教導給他留下的印象以后,斯皮爾曼說了以下這段有關胡塞爾的話:
在哥廷根的同一所大學,我有幸參加了胡塞爾的講座。胡塞爾是一個與穆勒同樣偉大的人。但是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實際上,他們二人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不能互相欣賞!對穆勒來說,胡塞爾的精致分析像是中世紀的復興(實際上,這些分析基本都是精致的,但這不是胡塞爾的缺點)。對胡塞爾來說,穆勒通過實驗來處理心理學問題的嘗試,就像用叉子去解鞋帶一樣。然而,胡塞爾自己的程序(正如他自己向我描述的)與最好的實驗主義者的區別僅僅在于:在處理同樣的問題時,胡塞爾只把他自己作為實驗被試。30
我首先想討論鐵欽那的情況。他是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工作的英國心理學家。在波林看來,鐵欽那實際上是德國心理學傳統(尤其是屈爾佩)在美國的代表。鐵欽那與現象學的關系顯然有兩個方面,甚至可能有兩個階段。第一個也是唯一有文獻記載的方面,體現在了他對活動心理學(act psychology)的批判語境中——從對布倫塔諾的批判開始,他認為布倫塔諾與他自己的反哲學立場(主要以馬赫與阿芬那留斯的實證主義為基礎)不相協調。鐵欽那不僅檢查了斯圖普夫與李普斯的活動心理學版本,而且檢查了胡塞爾的版本。實際上,在波林看來,鐵欽那認為:他花了一年少一天的時間去理解胡塞爾;他現在理解了胡塞爾,而“胡塞爾什么也沒有”。31我們可以鐵欽那死后出版的《系統心理學》中找到這項研究的成果;其中五頁包含很多對于《作為嚴格科學的哲學》《邏輯研究》以及《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的腳注。這五頁首次發表于1922年的一篇論文,而且沒有呈現如此完整的陳述,盡管它們把胡塞爾的現象學作為純粹哲學,而與描述心理學無關。32
然而,對胡塞爾哲學現象學與所有其他活動心理學的摒棄,并不意味著:鐵欽那摒棄了所有形式的現象學。在波林看來,盡管鐵欽那晚年摒棄了“維爾茨堡的現象學”,但他
受到德國“最新”心理學(格式塔學派的知覺理論,以及實驗現象學的新方法)的很大影響;然而,現在鐵欽那樂于讓他的學生們嘗試現象學化。他總是將有限與嚴格的反省報告與現象學的自由報告相區分,但是顯然他對新方法有很大的信仰。由于他從來沒有發表有關這個主題的著述,而且來自他實驗室、得到他認可的論文都非常專業,所以這有助于我們去猜測鐵欽那的意圖。33
人們可能會期待在論系統心理學方法的未寫完的第四章中了解到更多的東西。波林認為:這可能會是對格式塔主義者的未展開的現象學繼續。我們至少可以在來自美國康奈爾大學實驗室的愛德蒙茲(E. M. Edmonds)和史密斯(M. E. Smith)的論文《音樂間隔的現象學描述》中,找到鐵欽那現象學的一個例子。34這篇論文所展現的描述是樸素的;因為它采取了不容易獲得的“現象學態度”(《音樂間隔的現象學描述》,第290頁),并且反對“分析態度”。對于這種“現象學描述”的主要模型,作者引注了普拉特(C. C. Pratt)第一個研究《黑白復合物的一些特質》35;這個研究也談到了“現象學描述”,而且把斯圖普夫的聲調現象學作為背景。
我們還應該討論現象學運動與它在當時德國的一個主要代表斯特恩(William Stern,1871—1938)心理學的關系。斯特恩也是人格主義(personalism)哲學的創立者。他對阿爾波特人格心理學的影響,為現象學開啟了更多的新渠道。
初看起來,將斯特恩與現象學相聯系的努力是牽強的。斯特恩與胡塞爾或其他現象學家的聯系非常少(如果有的話)。盡管斯特恩總是對現象學持同情態度,但他的主要心理學著述很少提及現象學。36然而,盡管在斯特恩同情性解釋中,描述心理學是心理學中的第一任務,但這種解釋區分了胡塞爾、舍勒、海德格爾及普凡德爾的“現象學描述”,以及他們對于本質的一般描述(《人格基礎上的普通心理學》,第16頁;英譯本第10頁及以下),并且贊揚說:胡塞爾的現象學啟發了思維心理學的維爾茨堡學派(同上書,第368頁;英譯本第271頁及以下)。甚至還有進一步的證據表明:斯特恩最初心理學研究(主要是他1926年的自傳)中的反省性非常接近于現象學進路。因此,在提到他對變化統覺與特殊當下的描述工作以及他未發表的任教論文時,他說:
今天,我感到遺憾的是:相當多的手稿都沒有發表;在我看來,這些手稿是今天所謂的“現象學描述”的最早嘗試之一,而且盡管它們是不完善的,但它們值得為后來的現象學工作者所注意。37
實際上,斯特恩可能從來都不知道這兩個研究在當時胡塞爾的早期現象學研究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胡塞爾的《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引用并討論了斯特恩的工作,尤其是他的當下時間(Pr?senzzeit)概念,雖然不是最終的結論,但明顯是自布倫塔諾與邁農以來,對于內時間意識這個主題的最重要貢獻。38
盡管斯特恩與胡塞爾的這種契合甚至影響,表明二者確實有密切的關系,但真正具有歷史重要性的關系證據只有在后來才出現,即在斯特恩的人格主義(personalism)(盡管有其獨立根源)與現象學相互支持時。
B.“第二代”
鑒于在胡塞爾的同時代,心理學學派的領袖對胡塞爾缺乏共鳴,所以胡塞爾對第二代心理學學派的影響就更加值得注意了。人們可以把這種影響歸于新一代的典型反叛;新一代的心理學家向外尋求啟示與支持,以便反對大師。但是,這種變化甚至還有更積極的原因。畢竟,所有德國的實驗心理學仍然是意識心理學,因此在最廣義上是現象學。他們的支持者在胡塞爾現象學以外,還能在哪找到這種進路的哲學支持呢?
的確,現象學對萊比錫的馮特大本營只有很小的直接滲透。馮特的繼承者沃什(Wilhelm Wirth)最初是李普斯的學生,同時也是普凡德爾的朋友。沃什繼續反對胡塞爾。只有在克魯格(Felix Krüger)的新萊比錫學派(整體心理學,Ganzheitspsychologie)中,情況才大為改觀。
胡塞爾在李普斯的學生們中有更為直接的影響。在這里,對大師心理主義的反叛為胡塞爾的影響提供了基礎。在這片“沙漠”中,普凡德爾與蓋格爾(舍勒也于1907年加入)對心理學有特別的興趣。但是他們也是哲學家,而我在上述章節以及我之前的書中討論了他們的貢獻。
因此,更令人感興趣的是介于馮特與李普斯之間的學派。在這些學派中,現象學較少有全面性影響,但與具體與原創的研究有更多的聯系。
在這里,我將略過如邁農(Alexius Meinong)的格拉茲學派(Graz school)這樣的獨立圈子;邁農的學生韋塔塞克(Stefan Witasek)、貝努西(Vittorio Benussi)以及可能是最有影響的馮·艾倫費爾斯(Christian von Ehrenfels)經常追隨與胡塞爾相并行的課程,但有意保持獨立性。邁農與胡塞爾的這種相似性,是由于邁農之前也由布倫塔諾出發,并強調互相獨立性;因為胡塞爾不同意邁農的對象理論(每個對象都避免對其他對象的指稱)。39但這沒有妨礙他們的相知,即使是在所有書面贊譽關系中斷后。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邁農晚年的學生海德爾(Fritz Heider)自來到美國后,對現象學產生了很大的興趣。40
本章最重要的案例材料是維爾茨堡學派的屈爾佩、哥廷根學派的穆勒,以及法蘭克福與柏林的格式塔學派(它沒有單獨的領袖)。我將從哥廷根學派開始,盡管從時間上來說,維爾茨堡學派是第一個表現出胡塞爾影響的學派。當然,胡塞爾的影響在哥廷根要更為直接。在哥廷根學派這里,現象學的啟發催生了更為原創的工作,并且產生了更為持久的影響,尤其是凱茨(David Katz)的工作。將格式塔心理學放在最后討論的原因是更為明顯的:它最晚出現,并且它與現象學的聯系更精細,尤其是在一開始的時候。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一個一般的觀察,因為它影響到了希特勒之后的整個現象學史。人們可以稱之為遷徙對于移民心理學的熔爐效應。在新的環境中,在如格式塔心理學與現象學這樣的學派之間的差異變得不太重要的,而它們的共同點(實際上是它們的互補本質)變得清晰起來。因此,我們要看到,格式塔主義者把現象學作為他們的基本方法,而現象學家(如古爾維什)在他們的知覺理論中采納了格式塔原則。格式塔主義者的超然態度甚至競爭態度,讓位于同情的相互支持態度。這顯然有合并的危險,正如“第三種力量”這樣的標簽所所表現的那樣。自發的匯聚,不同于由外在條件而導致的不相稱混合的壓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