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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好些年以來,我一直有心寫一本關于尼采的書。但尼采好讀不好寫。尼采的中國接受史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就所謂“哲人”和“哲學書”而言,尼采在中國被譯和被讀得最多——他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居然已經有十幾個中譯本!我也算添亂,于2009年出了一個新譯本,據說已經是第14個或者第15個譯本了。但,比較而言,有關尼采的漢語研究文獻卻不在多數,有意思的研究著作差不多是屈指可數的。原因何在呢?我以為,主要在于,尼采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家,他不做推論的—論證的—辯護的哲學,而是反傳統哲學之道而行的。因此,讀罷尼采,抒發點點滴滴的感受和情緒可以,而且也可能是有趣的,但要形成一本嚴格學術意義上的“論文”或者“專著”什么的,卻是難的。

尼采自己仿佛也預見到了這一點,他說:“人人都在閱讀我,但沒有思考我。”

所以,每每有研究生跟我說“我要做尼采研究”,我就要為她/他捏一把汗:行么?你行,今天日趨嚴苛的學科制度也容不下你呀。曾經有一位博士生開始時用極為抒情的方式——十分尼采的方式——寫了一本論文。我首先只好否掉它,讓他改變這種詩意寫法,因為恐怕論文送審通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不免有一點悔意。

尼采創作生涯約20年,通常被分為早、中、晚三期——有意思的是,這三期之間差不多都是6至7年的時間間隔,顯示出一種思想運動的神奇節奏。

早期尼采(1869—1876年)以《悲劇的誕生》(1871年)和《不合時宜的考察》(1873—1876年)為代表作。在前書中,尼采借助于希臘悲劇來討論藝術文化的本質,推崇把“阿波羅精神”與“狄奧尼索斯精神”這兩種原始力量融合起來的希臘悲劇藝術。而在后書中,尼采展開了對同時代文化現象的批判和考察。此時的尼采對瓦格納贊賞有加,指望通過瓦格納的音樂來復興悲劇文化,從而也就是復興歐洲文化和歐洲精神。

中期尼采(1876—1882年)寫有三本重要著作,即《人性的,太人性的》(1878年)、《曙光》(1881年)、《快樂的科學》(1882年)。尼采本人把自己這個時期的哲學稱為“上午的哲學”。從風格上看,尼采此時開始采取“格言”和“警句”的表達形式,這種不乏詩意的風格一直保持到其創作生涯的終結,成為尼采的標志性文風。在題旨上,尼采這些著作主要著力于對“頹廢”(décadence)現象及其道德和宗教根源的揭示和分析。特別在《快樂的科學》中,尼采對基督教的指控達到了極致,終于喊出“上帝死了!”的駭人口號。

晚期尼采(1883—1888年)著述最豐,尤以《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3—1885年)、《善惡的彼岸》(1886年)和遺稿《權力意志》(1886—1888年)為重要代表。應該說這是尼采哲學的頂峰時期。在這個時期,尼采終于提出了自己對于個體此在之意義問題的解答,以及對西方文化的基本“診斷”和“療法”。尼采的“診斷”傳達在他的“虛無主義”命題中;而其“療法”則是由三個基本詞語——“超人”“權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輪回”——來表達和組織的思想方案。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尼采三個時期的思想各有所重,但三者之間并未構成重大的斷裂,而更多地表現為一種連續的推進。也就是說,尼采三個時期的思想目標是貫通的。早期尼采思考的是一種完美的文化狀態,一種文化理想;中期尼采重在對基督教、基督教道德和現代文化的批判;晚期尼采在深化此前的虛無主義批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權力意志”和“永恒輪回”哲學,并以“一切價值的重估”和“超人”理想提出對未來人類文化的期許。必須認為,尼采關注的問題是前后一貫的,那就是:個體此在(Dasein)的有限性和真實性,或者說個體實存(Existenz)的意義,以及與此相關的一種文化和人性的可能的完美狀態,一種美好生活的可能性。

由此也可見,尼采思想中的一些因素表面上看來不免嚇人,實質上卻是深含著對于當下文化和人類未來生活的關懷的。

尼采是一個特立獨行的思想家,驕傲自大,狂野刻薄,故似乎命定脫不了受人誤解。特別是身后經過他妹妹福斯特-伊麗莎白·尼采的不良運作,然后又經過法西斯主義者希特勒的折騰,尼采被搞成一個“反猶主義者”。現在我們看到,這實在是一大冤案。尼采固然有貴族派頭,或者說想裝成一個貴族(他經常自稱是“波蘭貴族”),但即便到他最后的《瞧,這個人》一書中,他仍然表明了對于猶太人的好感和對于本族德國人的厭惡。尼采本身與被流傳的尼采真的可以是兩回事。

就思想而言,法國哲人德勒茲在他的小書《解讀尼采》中說:讀尼采必須避免四個可能的誤解:其一,是關于“權力意志”,即相信尼采的“權力”意味著“支配欲”和“權力欲”(漢語中的“權力”一詞就有強烈的暴力含義);其二,是關于“強者”和“弱者”,即相信在尼采那兒最強有力者是由于最有力而成為強者(這與關于“權力意志”的誤解有關);其三,是關于“永恒輪回”(也有人把它譯作“永恒復返”),即認為它與從希臘人、印度人和巴比倫人那里借來的一個舊觀念有關,相信它與循環或者同一的回歸有關(漢語學界特別喜歡把尼采的“輪回”說與佛教的輪回觀聯系起來);其四,是關于尼采后期著作,即相信它們由于尼采精神失常而趨于極端和失了信用(我們常聽說“尼采是個瘋子”,優雅一點的說法,是說尼采是“精神自殺者”)。1

德勒茲所講的四個誤解是確實的,而且實在是難以避免的誤解——有的還不一定完全是誤解。在這件事上,我認為我們恐怕還不能全都怪理解者(讀者和研究者),也得怪尼采自己——尼采不是一個嚴格的和顯白的思想家。但至少,德勒茲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提醒,要在寫作中盡量少給尼采理解添亂,也少給尼采添亂。

雖然我說尼采算不上一個顯白的思想家,然而,如若像列奧·施特勞斯及其弟子們所主張的那樣,說尼采玩的是哲人“隱微術”,說尼采是一個陰險的謊言哲學家,我大約也是不能茍同的。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表達上,尼采都不像他的后輩哲人海德格爾那樣低沉幽暗。尼采運思真摯,甚至太率真了,而且總是想直抒心情,甚至經常給人急吼吼的感覺。

有一回在外地演講,講尼采,我突發奇想:能否直白簡單地道出尼采思想的要義?當時我提出了三句話:

1. 人生是虛無的;

2. 文化是虛假的;

3. 生命是剛強的。

這是我理解的“尼采三句話”。這樣的“尼采三句話”是不是太簡化了呢?思想家的思想可以這樣來籠而統之、簡而化之嗎?——當然不能。但事后細想,這三句話的思想邏輯還是蠻有力量的。三句還不夠嗎?還不夠艱難嗎?要能說清楚上面這三點,哪怕是說個大概,哪怕是沒有完全說清楚,我認為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思想家了。不信你來試試看?

這三句話的邏輯是尼采思想的動因。尼采從他第一本書《悲劇的誕生》開始,就在說這三點了;到晚期尼采的“權力意志”哲學,依然在說這三句話。

后來,我就試著用這三句話的邏輯來結構本書。故本書分為三編:第一編為“虛無”,第二編為“謊言”,第三編為“生命”。就第一編“虛無”而言,有四個“人物”最為重要,即叔本華、瓦格納、蘇格拉底和耶穌;在第二編“謊言”中,本書將重點討論“形而上學”“道德”“科學”和“啟蒙”四大論題;第三編“生命”,涉及的是后期尼采哲學的“主樓”(雖然最終沒有完成),本書試圖從兩大形象(即狄奧尼索斯和查拉圖斯特拉)以及兩大主題(即“權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輪回”)來展開討論。

喏,我希望用這樣一個簡單的結構來表現尼采的三句話邏輯。這同時也意味著,本書希望以此結構來系統地呈現尼采的整體思想。

因為是這樣一種邏輯的簡單構造,而不是歷史敘事的寫法(比如按早、中、晚三期分別討論),所以在本書三編各個論題的具體討論中,有些內容難免會交織和重復。我只好盡量避免這個寫作上的具體難題——但顯然,這是不能完全避免的。

本書的書名《未來哲學序曲》,直接取自尼采本人的《善惡的彼岸》(1886年)的副標題“一種未來哲學的序曲”。之所以取此題,不僅因為“未來哲學”是晚期尼采思考的一個重點題目,更是因為在我看來,尼采哲學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海德格爾稱尼采為“最后一個形而上學家”)——尼采不僅是西方形而上學傳統的激進批判者,更是一位關懷當下、指向未來的大哲。

2013年9月22日記于柏林布赫霍爾策(Buchholzer)街

1 德勒茲:《解讀尼采》,中譯本,張喚民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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