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憨諫君
中國古代《易經》記有憨諫之術。孔子把假癡不癲的諫勸,稱為憨諫。
明知故蒙,稱得上大智若愚、尢巧若拙的一種表現。欲規勸君王又不便直言,而沉默又不行,于是或裝聾作啞,或明知故問,或答非所問,或故作愚蠢可笑的論述,這樣既使君王領悟到諫臣規勸的意思,又能使君王體面地下臺。
晏子出使吳國,吳國本是諸侯國。吳王對掌管朝覲的大臣說:“我聽說晏子是北方善于辭辯、熟習禮儀的人。”又對掌管引進賓客的官吏說:“有賓客求見,就宣稱‘天子有請’。”
第二天,晏子進宮,掌管朝覲的大臣客氣地說道:“天子有請。”晏子一再顯出不滿的神色,說:“我奉本國君王之命,將要出使吳王所在之地,但我愚昧迷亂而進入天子的朝廷,請問吳王在哪里呢?”吳王面露愧色,忙喚:“夫差請先生進見。”晏子按拜見諸侯的禮儀晉見吳王。
河間王政桀傲不馴,不好守法。皇帝派沈景輔佐他。沈景見到河間王的時候,他正穿著一般的服裝,很隨便地坐在殿上。沈景見此情景,便站立著不行禮節,故意問道:“河間王在什么地方?”宮廷的侍衛指著河間王說:“這位不就是嗎!”沈景說:“王不穿禮服,混同于一般人,我還以為一個平庸之輩呢!”河間王聽了很慚愧,馬上換了衣服。
《周易》中有明夷卦,下卦為離,上卦為坤,卦象為日人于地中,即隱匿其光明。這一卦以此為喻,揭示了這樣深刻的,道理:真正的智者應該學會隱匿自己的智慧之光,善于韜光養晦。
那些愛炫耀自己的聰明,甚至惟我獨尊的人,絕不是真正的智者,真正的智者決不去任意顯露自己的聰明。自然,那些愛耍小聰明的人更說不上是智者了。
老子說:“知不知,上也;不知知,病也。”這就是說,已經完全了解大道,卻表現得好像并不了解一樣,是最高明的了;根本不了解大道,而自炫自耀,表現出好像已經完全了解一樣,這就是毛病。
《菜根譚》中也提出了如下警告:“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取噬人手段處。故君子要聰明不露,才華不逞,才有肩鴻任巨的力量”。憨諫,正是體現了這一深刻哲理。
《左傳·襄公十五年》:師慧是鄭國樂官。這一年,鄭國為使宋國交還早在鄭內亂時逃到宋的叛臣,給宋送禮物,把師慧作為一件禮品送到宋國。師慧不想去,不由他;去了想回,更沒門兒。這天,師慧被攙引到宋朝廷,宋王讓他奏樂,他假裝不知那是朝廷,作勢要小便,攙引者說:“不能啊,這是朝廷!”他說:“朝廷怎么了?朝廷沒人嘛!”攙引者說:“怎么沒人呢?”他說:“肯定沒人,若是有人,還能看上我這瞎子?(這里 已將‘人’的概念偷換成‘人才’)還能用千乘之相(指那些叛黨)換我這演唱淫樂的瞎子?”
試想一下,師慧如是向宋王勸諫,讓自己返回故國,宋王不會答應。師慧一番假癡不癲,意在言外,使得朝廷君臣頓感掃興,很快就放他回國了。
戰國時,秦昭襄王第一次召見范睢,范睢便施行憨諫,使得君王采納治國之道。
范睢原是魏國謀臣,因遭奸臣須賈所誣,被魏相魏齊使人笞擊折脅。后化名張祿,由王稽、鄭安平幫助送人秦國。
當時,秦昭襄王在位已36年,但國政掌握在母親宣太后和叔叔穰侯手里,使得他無法施展治國抱負。范睢到達秦國后,先給昭襄王上疏,說自己有辦法使秦國強大。
待到昭襄王召見范睢那天,范睢在約定地點周圍亂逛。昭襄王的侍臣見有人擋道,便吆喝道:“大王駕到,回避!”
范睢這時故意提高嗓門說道:“秦國哪有什么大王?只有宣后和穰侯而已!”
范睢這句話正擊中了昭襄王的心病,他有些不安地接見范睢,說:“早該拜見先生的,只是政務煩心,每天要去稟拜太后,所以拖到現在。我生性愚鈍,請先生不要客氣,多加教誨。”但范睢一言不發,若無其事地向四周顧盼著。
昭襄王猜想可能是由于眾臣在場,范睢言談有所不便,就摒退左右,但范睢仍然緘默不語。昭襄王于是問道:“先生用什么賜教我?”范睢終于開口:“是,是。”停了一會,秦王又一次請教,范睢仍只是說“是,是。”像這樣答應有好幾次。一副裝瘋充愣的模樣。
后來,昭襄王長跪不起,說:“先生不肯指教我嗎?至少也該說明為什么一言不發的理由吧!”
這時,范睢才拜謝道:“不敢如此。”于是滔滔不絕地談出了誅除異己,節儉懲贓,遠交近攻,仁德歸心的一套治國方略,秦昭襄王聽了十分贊賞,幾年后拜范睢為宰相。
有的情況下,為了轉移對方視線,進諫者往往制造誤解,歪曲原意來糾纏、迷惑對方,表面好似傻瓜一樣不加修飾地規勸,骨子里卻別有用心。
唐高祖武德四年,竇建德、王世充等一些農民起義軍各據一方,不肯降服大唐。李世民帶領將士浴血奮戰,而高祖李淵卻蓋起了極為豪華的披香殿。
這天,諫議大夫蘇世長在慶善宮披香殿陪高祖人宴,酒喝正酣暢,蘇世長突然對高祖說:“這座披香殿是隋煬帝修建的吧?”
高祖來個捅破窗紙,說道:“你的勸諫好像很愚蠢,但實際上很狡詐,你難道不知道這座殿是我修的?卻故意說是隋煬帝修的!”
蘇世長仍然裝癡扮傻,說:“我實在不知是陛下修的,我只看見披香殿壯麗氣派,像殷紂王的傾官和鹿臺一樣,就斷定不可能是興天下的君王所修的,還誤以為是隋煬帝干的,假若真的是陛下修的,那實在是不妥了。”
接著,蘇世長語重心長地勸道:“我以前在武功舊宅侍奉陛下那會兒,看見的住宅僅能遮風擋雨,那時陛下已很滿足了。如今繼用隋宮留下的宮室,已經夠奢侈了,可又建新的,陛下怎能避免隋煬帝的過失呢?”高祖低頭不語,思量再三。
唐高祖修建披香殿,興師動眾,蘇世長豈能不知?他裝癡裝傻,明知故問,只是打著此事作幌子,作為勸諫的合法借口。
唐代還有個引人興趣的憨諫掌故:唐太宗皇后長孫氏安葬在昭陵之后,太宗在苑中修建了一座高臺,可以從臺上遙望昭陵。有一次,太宗帶著魏征登上高臺,魏征舉目遠眺之后說:“我眼睛昏花,什么也看不到。”太宗就指給他看,魏征說: “這是昭陵嗎?”太宗點頭應是。魏征說:“我還以為陛下是遙望獻陵呢(唐高宗李淵陵墓),如果是觀昭陵,那我早就看到了。”太宗不覺潸然淚下,讓人拆毀了高臺。
宋太祖趙匡胤的兒子益王造了一座假山,花了數百萬銀兩。假山落成后,益王邀請賓客幕僚前來飲酒賞樂,共同觀看假山。只有益王的老師姚坦低頭不觀,益王一再要他觀賞,姚坦睜大眼睛裝作傻愣的樣兒,說道:“我只看見了一座血山,哪有什么假山?”
益王吃驚地問他這是什么緣故,姚坦心酸地說:“我在鄉間看到州縣官吏催交租稅的情形,抓走種田人的父子兄弟,送到官衙鞭打,打得渾身流血。這假山都是用老百姓的租稅筑成的,不是座血山又是什么?”
此時,宋太祖也造了一座假山,聽到姚坦這番話,便命令把假山拆除掉了。
進諫者在劣勢情形下,表面上故意裝瘋賣傻,軟弱無能,以掩蓋內心的企圖,避免對手對自己的警覺,因為這種示弱無能,愚笨無知樣子,使對方的實力派不上用場,完全陷于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境況,到后來乖乖地降服對方。
明朝的景泰皇帝將其哥哥英宗皇帝囚禁于南宮,后來石亨等臣趁景泰帝病重,打破南宮門扶出英宗復了辟。石亨因此恃寵而驕,先殺了于謙等人,后又大樹其黨,頤指氣使,欺壓朝臣。朝臣敢怒不敢言。
一天,恭順侯吳瑾陪英宗登臨翔鳳樓,英宗瞅見不遠處石亨新建的宅第宏偉華麗,指問是誰蓋的?吳瑾故意說:“這一定是王府。”英宗笑著說:“不對!”吳瑾隨即叩頭說:“這不是王府,誰敢斗膽這般狂妄地修建此片豪華住宅?”英宗從此懷疑起石亨,不久又將他罷官并下獄處死。
石亨得寵,吳瑾若直諫英宗裁抑石亨,不但不能奏效,說不定還會犯忌被定個離間君臣之罪呢,然而,吳瑾裝呆扮傻地說石亨的宅第是王府,暗指他“超標建筑”,具有不臣之心,這便犯了皇帝大忌,吳瑾只隨意的兩句話就使英宗殺了石亨。
由上不難看出,晏子、沈景、師慧、范雎、蘇世長、魏征、姚坦、吳瑾本是精明之臣,他們裝憨進諫只是施弄謀略罷了,然而元褒自誣受金縱賊,是以真憨勸君之舉。
《隋書》載:元褒為原州總管。有一位商人遭到盜賊搶劫,商人懷疑是與他住在一起人干的,告到官府,官府捉拿了那人。元褒觀察那人的神色,覺得那人是被冤枉,從那人的口供上也看不出問題,就釋放了他。商人到朝廷訴訟元褒接受了錢財賄賂而放縱盜賊。隋文帝遣使者徹底清查這個案件。使者按照案情所列罪狀責問元褒說:“為什么貪圖錢財而釋放盜賊呢?”元褒立即承認了罪過,始終沒有不同的說法為自己辯解。使者和元褒回到京都,元褒于是獲罪免官。不久,那個真正的盜賊又在其他地方作案被抓獲而說出了實情。隋文帝對元褒說:“你是朝廷舊臣,地位聲望都很高,接受錢財釋放盜賊不是好事,何必自己本來沒有罪而承認有罪呢?”元褒回答說:“臣被委任總管一州的政事,不能止息盜賊,這是臣的第一條罪過;州民被人誣告,沒有把這個案件交給法律部門處理,很快就放了人,這是我的第二條罪過;我牽涉到這個案子里,不考慮后果,沒有注意避嫌疑,沒有按照法律條文來處理,以至現在受到別人懷疑,這是臣的第三條罪過。臣有三條罪過,哪里能逃脫罪責?臣再不說接受賄賂,使者又要徹底追究,這樣就會捆綁囚禁許多善良無辜的人,這反而加重了臣的罪過,因此就承認了這不實之罪。”隋文帝為此十分驚奇,稱贊元褒為人謹慎忠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