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頡救人不圖報

在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時，個人的品德，常常比權勢更有感召力。尤其當殘酷的政治斗爭降臨，這種品德，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東晉元帝永昌元年(322年)正月十四日，蓄謀造反已久的大將軍王敦，終于在武昌動員誓師，以討伐晉元帝司馬睿的親信劉隗為名，發兵向京城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進軍。

為人耿介的大臣周頡，在司馬睿在江左建立東晉政權時，就被聘請為軍咨祭酒，后又擔任過寧遠將軍、荊州刺史、揚威將軍、兗州刺史等職，太興初年(318年)以吏部尚書拜太子少傅，轉尚書左仆射。他忠于皇室，對王敦的反叛舉動十分不滿。當時太子中庶子溫嶠曾問周頡說：“大將軍的這次行動，似乎是有所目標，只在清君側，不會胡作非為，濫用職權吧？”周頡回答說：“你還年輕，不懂事啊！君王不可能都是堯、舜，哪能沒有一點過失呢？但是作為臣子，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用武力來要挾君王呢！大家共同擁戴皇上，還沒有幾年時間，現在就做出這種事來，難道可以說不是叛亂嗎？王敦是個剛愎自用、殘忍如狼的人，他眼里根本沒有皇上，他的野心哪有滿足的時候！”

二月，晉元帝司馬睿急召劉隗等人回軍保衛京城。劉隗回到建康后，就主張把留在京城的王姓家族全部殺光。

王敦的堂弟王導，這時擔任司空，便帶著中領軍王邃、侍中王侃、王彬等二十余人，大清早便到宮門外等候降罪。正好周頡要進宮和皇帝議事，王導就向他呼救，喊著他的表字：“伯仁啊！我們全家老少一百多口都拜托您救命了！”

周頡和王導的關系一直很好。王導很賞識周頡，有一次曾經枕在周頡的膝蓋上指著他的大肚子問：“你這里面塞了些什么東西啊？”周頡開玩笑說：“我這里面空無一物，但是足足容得下象你這樣的人幾百個，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王導聽了并不責怪他。周頡其實對王導也是很尊敬的。又有一次，他在王導家里作客，傲然長嘯吟詠，王導打趣說：“看你的樣子，是想當嵇康、阮籍那樣的人物吧？”周頡卻認真地回答：“我能夠學做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就已經很不錯了，哪敢舍近就遠，去學嵇康、阮籍那樣的人呢？”

周頡此時正為王敦叛亂之事，義憤填膺，雖然他明知王導無罪，要想救他，但因以往二人十分親密，不愿給人以因私交而影響公事的錯覺，更不圖日后王導報謝，因此聽了王導的呼救聲，竟然毫不理睬，看都不看王導一眼，昂頭挺胸，徑直進宮。進宮見晉元帝后，周頡極言王導對朝廷忠心耿耿，請皇上不要株連于他們家。言辭懇切動人，營救王導甚為得力。晉元帝原本對王導和周頡的印象都很不錯，聽了周頡這一番話，便表示同意。

晉元帝與周頡談得很投機，留他喝酒。周頡平生好酒，于是喝了個酩酊大醉，才告辭出宮。

這時王導還在宮門外等著。見到周頡出來，趕緊上去打聽，再次請他救命。誰知周頡卻不跟他講話，轉過臉對左右侍從說：“今年內我一定要誅殺那些亂臣賊子，換取斗大的黃金官印掛在我的胳膊肘上！”

一路上，周頡忘不了王導求救的情景，回家之后都沒顧上歇一會兒，就又馬上寫起奏章來，竭力說明王導無罪，希望皇帝開恩。但是，王導并不知內情，以為周頡無義，對他非常怨恨。晉元帝決定不加罪于王導，還要重用他平定叛亂。于是便召見王導。王導見了皇帝就磕頭說：“亂臣賊子，什么時候都有，想不到卻出在我們家！罪臣該死！”司馬睿急忙光著腳，下去拉他起來，說：“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正要依靠你治理國家呢！”

三月初，皇帝任命王導為前鋒大都督，下詔說：“王導大義滅親，把我過去當安東將軍時用過的符節交給他。”

朝廷由劉隗、王導、周頡等人分兵幾路，企圖阻止王敦的進攻。但是均告失敗。王敦很快占領了石頭城(今江蘇省南京市西北)，下令士兵在京城建康大肆搶掠，政府官員逃散一空。這時，司馬睿派人對王敦說：“如果閣下對國家還有情義，就請停止戰斗，天下還可以共同治理。如果不愿意這么做，我便回到我稱帝以前的瑯邪封國，讓出賢才上進之路。”與之同時，他叫被王敦點名的劉隗等人趕快逃跑。

劉隗既已離開朝廷，王敦卻仍不罷兵還鎮。他倚仗自己兵力強盛，有恃無恐，拒絕晉見司馬睿。晉元帝在這樣的僵持中只得屈服，命中央的文武百官前往石頭城晉見王敦。

周頡應命去見王敦。王敦見了他說：“伯仁啊！你太對不起我了！”王敦的意思是，過去周頡曾被人擊敗，投奔過王敦，王敦收留了他，應該報恩，不應該率兵抵抗。

周頡聽了，高聲回答：“是啊！我是對不起你！你驅動了大批戰車，來進犯朝廷，我親率六軍，卻不能抵擋你，使王師失敗，所以，我太對不起你了！”

王敦因為周頡為人正直，以前一向對他很畏懼。每逢見到他，便覺得渾身熱血往上涌，即使冬天也會汗流滿面，兩手不停地扇扇子。今天聽了周頡這番義正詞嚴的話，竟答不上來了。不久，便有人向王敦建議把周頡、戴淵等人除掉。

王敦就去問他的堂弟王導，說：“周頡和戴淵在南北兩地享有很高的聲望。如果請他們擔任太尉、司徒、司空這一級的高位，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吧？”王導聽了，默不作聲。

王敦接著問：“如果不能擔任三司一級的高位，那么應該擔任尚書令、仆射一級的官位吧？”王導仍然不作聲。王敦又問：“如果都不能擔任，那只有把他們殺掉了。”王導還是不作聲。

于是王敦派人把周頡和戴淵拘捕，綁赴刑場。

周頡在途經太廟時，大聲呼喊：“天地啊！先帝啊！賊臣王敦顛覆社稷，枉殺忠臣，陵虐天下，如果神明有靈，趕快誅殺王敦吧！”話未說完，押解他的人就用戟刺他的嘴巴，鮮血直流到腳下，然而，周頡顏色不變，神態自若，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流淚。后來，王導在中書省翻撿文件，發現周頡當初為了營救他寫的奏章，言辭殷勤懇切，非常感人。他拿著奏章，涕淚交流，不勝悲痛，對兒子們說：“我雖然沒有殺伯仁，伯仁卻是因我而死的！幽冥之中，我太對不起好朋友了！”

【簡評】

周頡在王敦發動叛亂時出力營救王敦的堂弟王導，不愿讓王導知道，在很大程度上是不愿讓人知道自己與王導有私交。這也是在政治形勢險惡時的自我保護辦法。等到王敦占了上風，他堅持不與王敦同流合污，恪守士人的氣節，為此而送命。雖然別人認為可惜，他卻為贏得名聲而滿意。

這是依靠信仰對權勢所作的抗爭，他犧牲了生命，卻贏得了人生的境界。在這樣一種價值天平上，局外人是計算不了孰輕孰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