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大約十四五年前,我住在一座學生寄宿院里。我十八歲,剛上大學,對東京一無所知,單獨一個人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這里給我找了一間宿舍。當然也有費用方面的考慮,同一般單身生活開銷相比,學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就我個人說,本打算租一間公寓,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費和學費以及每月的生活開支,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
寄宿院坐落在城內風景不錯的高坡上,占地滿大,四周有高高的混凝土圍墻。進得大門,迎面矗立著一棵巨大的櫸樹,樹齡聽說有一百五十年,或者更長些也說不定。站在樹下抬頭望去,天空被綠葉遮掩得嚴嚴實實。
一條水泥甬道繞著這棵巨木迂回轉過,然后再次呈直線穿過中庭。中庭兩側平行坐落著兩棟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都是大型建筑。大敞四開的窗口傳出收音機里音樂節目主持人的聲音。每個窗口的窗簾一律是奶黃色,屬于最耐曬的顏色。
沿甬道徑直前行,正面便是兩層樓的主樓,一樓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樓是禮堂和幾個會議室,甚至有貴賓室。主樓旁邊是第三棟寄宿樓,也是三層。院子很大,綠色草坪的正中有個噴水龍頭,旋轉不止,反射著陽光。主樓后面是棒球和足球兩用的運動場和六個網球場。應有盡有。
寄宿院唯一的問題——是否應視為問題在看法上還有分歧——在于它是由以某個極右人物為中心的一家性質不明的財團法人所經營的,這點只消看一下那本作為寄宿指南的小冊子和寄宿生守則,便可知道十之八九。“究教育之根本,在于培養于國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樓的創辦宗旨,贊同這一宗旨的諸多財界人士慷慨解囊……這是對外的招牌,而其內幕,便以慣用伎倆含糊其辭,準確地說來沒有任何人曉得,稱其逃稅者有之,說它以建寄宿樓之名而采取形同欺詐的巧妙手腕騙取這片地產者有之,謂其純屬沽名釣譽者有之。其實怎么說都無所謂,反正從一九六七年春到第二年秋天這段時間里,我是在這寄宿院內度過的。就日常生活這點來說,右翼也罷,左翼也罷,偽善也罷,偽惡也罷,并無多大區別。
寄宿院的一天是從莊嚴的升旗儀式開始的,當然也播放國歌。如同新聞節目離不開進行曲一樣,升國旗也少不了放國歌。升旗臺在院子正中,從任何一棟寄宿樓的窗口都可看見。
升國旗是東樓(我所住的)樓長的任務。這是一個大約五十歲的漢子,高個頭,目光敏銳,略微摻白的頭發顯得十分堅挺,曬黑的脖頸上有條長長的傷疤。據說此人出身于陸軍中野學校。他身旁侍立著一個學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勢。這學生的來歷別人也不甚知曉。光腦袋,經常一身學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誰,也不知其房間號碼,在食堂或浴池里也從未打過照面,甚至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學生。不過,既然身著學生服,恐怕還得是學生才對——只能如此判斷。而且此君同“中野學校”卻是截然相反:矮個子,白面皮,胖墩墩的。就是這一對搭檔每天早上六點鐘在院子里升那太陽旗。
住進之初,我時常從窗口觀看這升旗光景。清晨六時,兩人幾乎與收音機的報時笛同步地在院中亮相。“學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學校”提一臺索尼牌便攜式磁帶收錄機。“中野學校”把收錄機放在升旗臺腳下,“學生服”打開桐木箱。箱里整齊疊放著國旗,“學生服”把旗呈給“中野學校”,“中野學校”隨即給旗穿上繩索,“學生服”便按一下收錄機開關。
君之代。
旗一躥一躥地向上爬去。
“砂礫成巖兮”——唱到這里時,旗溜到旗桿中間,“遍覆青苔”——音剛落,國旗便爬到了頂尖。兩人隨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勢,目光直直地仰視國旗。倘若晴空萬里,又趕上陣風吹來,那光景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儀式也大同小異,只是順序恰與早上相反,旗一溜煙滑下,收進桐木箱即可。晚間國旗卻是不隨風翻卷的。
何以晚間非降旗不可,其緣由我無從得知。其實,縱然是夜里,國家也照樣存續,做工的也照樣不少,而他們居然享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覺得委實有欠公道。不過,這也許并不足為怪,誰也不至于對此耿耿于懷。介意的大概除我并無他人,況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從來就沒打算尋根問底。
房間的分配,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兩人一房,三四年級每人一房。
兩人一個的房間,有六張榻榻米大小,略顯狹長,盡頭墻上開有鋁合金框窗口。里面的家具,結構都簡單得出奇,且結實得可以。有兩套桌椅,一架雙層鐵床,兩個衣箱,以及直接安在墻壁上的擱物架。差不多所有房間的擱物架上都擺有收音機、吹風機、電暖瓶、電熱器和用來處理速溶咖啡、方糖、速食面的鍋和簡單的餐具。石灰墻上貼著《花花公子》里的大幅美人照,桌上的小書架里排列著幾冊教科書和流行的小說。
房間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臟得一塌糊涂。垃圾簍底沾著已經發霉生毛的橘子皮,代替煙灰缸用的空罐里煙頭積了十多厘米,杯里沾著咖啡渣,地板上散亂地扔著方便面外包裝袋、空啤酒罐之類。風一吹來,灰塵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大家把全部要洗的東西塞到床下,沒有一個人定期晾晾臥具,每件被褥都釋放出無可救藥的氣味。
不過相比之下,我的房間卻干凈得無與倫比。地板上纖塵不染,煙灰缸也常洗常新,臥具每周晾曬一次,鉛筆在筆筒內各得其位,墻壁上沒有美人照,而貼了一張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這都因為我的室友近乎病態地愛潔成癖,所有清掃都由他一手包辦,連洗洗刷刷也承擔下來,無須我動一下手指。每次我把空啤酒罐放在桌上,轉眼間就消失到了垃圾簍中。我這位室友是學地理學專業的。
“我嘛,是學繪地、地、地圖。”剛見面時他對我這樣說道。
“喜歡地圖?”我問。
“嗯。大學畢業,去國土地理院,繪地、地、地圖。”
于是我不禁感嘆,世上果真有多種多樣的希望!而在此以前我從未想過繪地圖的究竟是怎樣一些人,他們懷有怎樣的動機。不過,問題首先是,想進國土地理院的卻是每說到“地圖”兩字便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總是口吃,但一說到“地圖”一詞,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學什么?”他問。
“戲劇。”我答道。
“戲劇?就是演戲?”
“不不,那不是的。是學習和研究戲劇,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亞啦。”
他說,除莎士比亞外都沒聽說過。其實我也彼此彼此,只記得課程簡介上這樣寫的。
“不管怎么說,你是喜歡啰?”
“也不是特別喜歡。”我說。
他困惑起來。一困惑,口吃更厲害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對不起人的事。
“什么都無所謂,對我來說。”我解釋道,“印度哲學也罷,東洋史也罷,什么都行。看中戲劇純屬偶然,如此而已。”
“不明白,”他說,“我、我、我嘛,因為喜歡地、地、地圖,才學地、地、地圖的。為了這個,我才好歹讓家里寄錢,特意來東京上大學。你卻不是這樣……”
他講的固然是正論,我便不再解釋了。隨后我們用火柴桿抽簽,決定上下床,結果他睡上床。
他身上的裝束,總是白襯衫加黑褲子。光頭,高個兒,顴骨棱角分明。去學校時,經常一身學生服。皮鞋和書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儼然一個右翼學生。實際上周圍人也大多這樣看他。但說實話,他對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之所以這樣打扮,不過是因為懶得去選購衣服罷了。他所留心的僅限于海岸線的變化和新鐵路隧道竣工之類的事情。每當接觸這方面話題,他便結結巴巴地一講一兩個小時,直到我大聲哀嘆或睡著才住嘴。
清晨六點,他隨著足可代替鬧鐘的“君之代”歌聲準時起床,看來那升旗儀式也并非毫無效用。旋即穿衣,去洗手間洗漱,洗漱時間驚人的長,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把滿口的牙一顆顆拔下來統統刷洗了一遍。返回房間后,便將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皺紋,搭在衣架上,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擱板,隨后擰開收音機做廣播體操。
相對說來,我這人屬于夜貓子,而一睡熟便不輕易醒。所以即使他起來弄得簌簌作響,甚至打開收音機做廣播體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特睡,唯獨到了跳躍動作時,才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他跳動之時——也確實跳得相當之高——弄得我腦袋在枕頭上上上下下足有五厘米距離。
“對不起,”第四天我開口了,“廣播體操在樓頂天臺什么地方做好么?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那怎么成!在樓頂做,三樓的就有意見了。這里是一樓,下邊沒人。”
“那就在院子里做!”
“那也不行。我沒半導體收音機,聽不到音樂,沒音樂我又做不了操。”
的確,他的收音機是電源式的。而我那個倒是半導體,可又只能收立體聲短波。
“那就小點聲,把跳躍動作去掉,太吵了,對不起。”
“跳躍?”他滿臉驚異,反問道,“跳、跳躍是什么?”
“哦,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沒那回事啊!”
我開始頭痛了,沒心思再和他啰嗦下去。但轉而一想,既然話已出口就該說清楚才是。于是我一邊哼著NHK廣播那段“第一套廣播體操”的曲子,一邊在地上實際蹦跳一番。
“喏,就這個,怎么能沒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有的,沒注意。”
“所以,”我說,“只希望你把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氣吞聲。”
“不行不行。”他說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節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過來的。一旦開了頭,就、就下意識地一做到底。要去掉一節,就、就、就全部做不出來了。”
“那就全部免掉!”
“你這樣講可不好,簡直是發號施令。”
“喂,我可沒發什么號令,只不過想起碼睡到八點鐘。就算要早起,也還是得自然而然地醒來才行,我可不愿意像搶吃面包賽跑似的醒來。就這話,明白?”
“明白是明白的。”他說。
“那,你看如何是好?”
“起來一塊兒做就行了吧。”
我只好作罷,重新上床。那以后他還是一天不少地做那個廣播體操。
*
講罷我這室友和他做廣播體操的新聞,直子“噗哧”笑出聲來。其實我并不是當笑柄講的,但結果我也笑了。看見她的笑臉——盡管稍縱即逝——實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走下電車,沿鐵路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這是五月中旬一個周日的午后。早上開始下的雨,到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陰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來風一掃而光似的無影無蹤,鮮綠鮮綠的桉樹葉隨風搖曳,閃閃爍爍。太陽光線已透露出初夏的氣息。擦肩而過的人都脫去毛衣和外套,搭在肩頭。網球場上,小伙子脫去襯衫,穿一件短褲揮舞著球拍,球拍的金屬框在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只有并坐在長凳上的兩個修女,依舊循規蹈矩地身著黑色的冬令制服,但兩人還是津津有味地談論著什么。看見她倆這副樣子,似乎夏天還是為期遙遠的事。
走了十五分鐘,背上滲出汗來。我脫去棉布襯衣,只穿T恤。她把淺灰色運動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過好多遍,顏色都已經褪了。很久以前我也好像見她穿過同樣的衣服,不過也許只是覺得而已。我已無法真切地記起很多很多的事,仿佛一切都發生在十分久遠的往昔。
“和別人朝夕相處,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時間畢竟不是很長。”
她在飲水臺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從褲袋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彎下腰,細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帶。
“你說,我也能過那種生活?”
“集體生活?”
“嗯。”直子說。
“怎么說呢,麻煩事比預想的要多。一些規定啰啰嗦嗦,還有什么廣播體操。”
“呃——”她沉吟良久,之后凝眸注視我的眼睛。她的眼睛異乎尋常的清澈,這以前我竟沒有發現她有著如此晶瑩澄澈的眸子——那種透明度很特別,特別得有些不可思議,使人覺得如同面對天空。
“不過,我常常在想是不是該那樣做,就是說……”說到這里,她定定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咬緊嘴唇,隨即低下頭。“說不清楚,算了。”
交談到此為止,直子再次移動腳步。
我有半年沒見到直子了。這半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個人,原先很有特征的豐滿的臉頰變得幾乎平平的了,脖頸也顯然細了好多,但完全不至于給人以瘦骨嶙峋的印象。她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得多。我很想就這點向直子講點什么,但不知怎樣表達,結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們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到四谷來的。在中央線電車里,我和直子不期而遇。雙方都沒有要辦的事。直子說聲下車吧,我們就下了車,那站就是四谷站。當然,只剩下兩人后,我們也沒有任何可供暢談的話題。至于直子為什么說下車,我全然不明白,話題一開始就無從談起。
出得車站,她也沒說去哪里便快步走起來,我便追趕似的尾隨其后。直子和我之間,大致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直子不時回頭搭話,我有時應答自如,有時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時聽不清她說了什么。但對直子,這好像都無所謂。她說完自己想說的,便繼續默默前行。到得駒込,太陽已經落了。
“這是哪兒?”直子問我。
“駒込。”我說,“我們兜了個大圈子。”
“怎么到這兒來了?”
“你來的嘛,我只是跟著。”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的蕎麥面館,簡單吃了點東西。從等東西端來直到吃完的時間里,我們都一句話也沒說。我累得身體像要馬上散架似的,她似乎始終在沉思什么。
“身體真不錯啊。”我吃罷蕎麥面說。
“沒想到?”
“嗯。”
“別看我這樣,初中時還是長跑選手呢。而且,由于父親喜愛登山,我從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腿腳現在還很結實。”
“看不出來。”
她笑了。
“送你回家吧。”我提議。
“不必,”她說,“放心,一個人可以回去,別擔心。”
“我可是毫不礙事。”
“真的不必,我習慣一個人回去。”
坦率說來,她這種說法倒使我很感釋然。一來到她的住處,乘電車單程都不止一個小時,二來兩人老是一聲不響地枯坐著也不是個滋味。結果,由她一個人獨自回去,而吃飯則算我招待了。
“噯,要是可以的話——我是說要是不影響你的話——我們以后再見面好么?當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該說這樣的話。”臨分別時她說道。
“這也談不上什么按理不按理呀!”我吃了一驚。
她有點臉紅,大概是我太吃驚的緣故。
“很難說明白,”直子解釋道。她把運動衫的兩個袖口曳到臂肘上邊,旋即又拉回原來位置。電燈光把她細細的汗毛染成美麗的金黃色。“我沒想說按理,本來想用別的說法來著。”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上,閉起眼睛,搜尋合適的字眼,但未能如愿。
“沒關系。”我說。
“表達不好,”直子說,“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一想表達什么,想出的只是對不上號的詞兒,有時對不上號,還有時完全相反。要改口的時候,頭腦就更混亂得找不出詞來,甚至自己最初想說什么都弄不清楚了。簡直就像身體被分成兩個,相互做追逐游戲似的,而且中間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圍著它左一圈右一圈追個沒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總是由另一個我所擁有,這個我絕對追趕不上。”直子雙手放在桌上,緊盯著我的眼睛,“這個,你能明白?”
“或多或少,誰都會有那種感覺。”我說,“誰都想表現自己,而又不能表現得確切,以致焦躁不安。”
我這么一說,直子顯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這個也不同的。”直子說,但再沒解釋什么。
“見面是一點不礙事。”我說,“反正星期天我都閑得百無聊賴,再說走走對身體也好。”
我們在車站分手了,我說聲再見,她也同樣回了一聲。
*
第一次見到直子,是高中二年級那年春天。她和我同歲,就讀于有教會背景的正統女校。把直子介紹給我的是我一位要好的朋友,直子是他的戀人,兩人是從小學開始的青梅竹馬之交,兩家相距不到二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馬之交一樣,兩人單獨相處的愿望似乎并不那么強烈。他倆時常相互去對方家里,同對方家人一起吃飯,拉我赴四人約會的事也有好幾次。但由于我那處于萌芽狀態的戀情未能進入開花期,結果只有我、朋友和她三個人一起游玩。況且就效果而言,這樣倒最是其樂融融。就角色來說,我是客串演員,朋友是精明能干的節目主持人,直子則是笑意盈盈的助手,同時也是主角。
我這位朋友對自己的角色勝任愉快。他多少有一種喜歡冷笑的傾向,但本質上卻是熱情公道的人,對我、對直子都一視同仁,一樣地開玩笑。倘若有一方默然不語,他就主動找話,巧妙地把對方拉入談話圈內。他具有一種能力,可以準確無誤地捕捉現場空氣的變化,從而揮灑自如地因勢利導。另外他還有一種頗為可貴的才能,可以從對方并不甚有趣的談話中抓出有趣的部分來。因此,每次與他交談,我就總是覺得自己是在歡度無限美妙的人生。
但每當他暫時離開只剩下兩個人時,我和直子還是談不上三言兩語。雙方都不曉得從何談起,實際上我同直子之間也沒任何共同語言。所以,我們只好一聲不吭地喝水,或者擺弄桌面上的東西,等待他的轉來。他一折回,談話便隨之開始。
他的葬禮過后大約三個月,我和直子見了次面,因有點小事,我們在一家飲食店碰頭。事完之后,便沒什么可談的了。我搜刮了幾個話題,向她搭話,但總是半途而廢。而且她話里似乎帶點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對我有所不滿。于是我道別離開。
直子對我心懷不滿,想必是因為同他見最后一次面說最后一次話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這樣說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可理解。可能的話,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場遭遇,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再怎么想也于事無補了。
那是五月間一個下午,放學途中(準確說來,其實是逃學),我和他拐進一家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勝了,其余三局都由他贏了去。我按事先講好的付了費用。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車庫中死了。他把橡膠軟管接在N360車的排氣管上,用塑料膠布封好窗縫,然后發動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才死去。當他父母探罷親戚的病,回來打開車庫門停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車上的收音機仍然開著,雨刷上夾著加油站的收據。
沒有遺書,也沒有推想得出的動機。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見面說話的人為由,把我叫去聽取了情況。我說:根本沒有那種前兆,與平時完全一樣。不說別的,一個決心馬上自殺的人不可能在桌球臺上連勝三局。警察對我對他似乎都沒什么好印象,仿佛認為上高中還逃學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殺也沒什么不可思議的。報紙發了一小條報道,事件就算了結了。那輛N360車被處理掉了。教室他用過的課桌上,一段時間里放了束白花。
高中畢業后來到東京,我要做的僅有一件事,那就是對任何事物都不想得過于深刻。什么敷有綠絨墊的桌球臺呀,紅色的N360車呀,課桌上的白花呀,我決定一股腦兒把它們丟到腦后。還有火葬場高大煙囪中騰起的煙,警察署問詢室中呆頭呆腦的鎮紙,也統統一掃而光。起始幾天,進行得似乎還算順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卻,仍有恍如一團薄霧狀的東西殘留不走,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霧團狀的東西開始以清楚而簡練的輪廓呈現出來。那輪廓我可以訴諸語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訴諸語言之后,的確平凡得令人生厭,純屬泛泛之論,但當時的我并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一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在鎮紙中,還是在桌球臺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里,都存在著死,并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著的同時像吸入細小灰塵似的將其吸入肺中。
在此之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游離于生之外的獨立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并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端。
然而,以朋友死去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之中。我們無論怎樣力圖丟掉它都歸于徒勞,這點便是實證。因為在十七歲那年五月一個夜晚俘獲了朋友的死,同時也俘獲了我。
我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并在認識到的同時,下決心不再去深刻地想它。但這是勉為其難的,因為我才十八歲,還太年輕,不可能找到事物的折衷點。
*
那以后我和她每月幽會一兩次。我想大概還是稱為幽會好,此外我想不出確切字眼。
她在東京郊外的一所女子大學就讀。那是一個小而整潔的學校。從她住的公寓到學校,走路去也花不上十分鐘,路旁有一條清冽的人工渠流過,我倆時常在那一帶往來散步,直子看起來也幾乎沒什么朋友。她依舊只有只言片語。而我也沒有特別要說的話,便同樣不怎么開口。每次見面后,便只管無休無止地走路。
不過,我同直子的關系也并非毫無進展。暑假臨結束時,直子便十分自然地走在我身旁了。我們兩人并肩而行,下坡、過橋、穿橫路,只管走個沒完。既無明確的去向,又無既定的目的。大致走上一陣子,便進飲食店喝杯咖啡,喝罷咖啡又繼續開拔。只有季節如同轉換的幻燈片一般依序更迭。秋日降臨,寄宿院內鋪滿了櫸樹落葉。換上毛衣,頓時感到新季節的氣息。我穿壞了一雙皮鞋,新買了雙仿麂皮鞋。
當秋日過去,冷風吹過街頭的時節,她開始不時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過粗花呢厚厚的質地,我可以感覺到直子的呼吸。我雙手插進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動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膠底鞋,幾乎聽不見兩人的腳步聲。只有踩到路面落下的碩大的法國梧桐葉的時候,才發出干燥的聲響。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至少我是這樣覺得的。
她的眼睛似乎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種無任何止境的透明。直子時常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的眼睛,而那并無任何緣由。每當這時,我便產生一種悲戚的心情。
宿舍樓的同伴,每當直子打來電話,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門時,總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說理所當然也屬理所當然,大家都確信我有個戀人。這既無法解釋,又無須解釋,我便聽之任之。晚間回來時,必定有人問起如何性交的云云,我便信口敷衍兩句。
這么著,我從十八歲進入了十九歲。太陽出來落去,國旗升起降下。每當周日來臨,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戀人幽會。若問自己現在所做何事,將來欲有何為,我都如墜云霧。大學課堂上,讀克洛岱爾,讀拉辛,讀愛森斯坦,但我只是覺得他們是舞文高手,如此而已。班里邊,我沒結交一個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見我總是一個人看書,便認定我想當作家。其實我并不特別想當作家,什么都不想當。
我幾次想把這種心情告訴直子,我隱約覺得她倒能夠某種程度地正確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來表達的字眼。每當我斟酌詞句時,便跌進了深不可測的黑淵之中。
一到周末晚間,我就坐在有電話的門廳椅子上,等待直子打來。電話有時兩周連續打來,也有時一連三周杳無音信。因此每個周六我都在門廳的椅子上等她的電話。周六晚上,大家差不多都外出游玩了,門廳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靜一些。我一邊注視著沉默的空間里閃閃浮動的光粒子,一邊力圖確定心的坐標。我是在某人身上追求什么,這點毫無疑問,然而再遠一點的事我卻無從知曉。我向前探出手去,但指尖前只有空氣那無形的墻壁。
*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店找了一份零工,報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輕松,一周值三個晚班即可,時間上正合適,而且還可低價買唱片。圣誕節的時候,我為直子買了一盤她最喜歡的亨利·曼西尼(Henry Mancini)的收有《寶貝兒》(Dear Heart)的唱片。我自己包裝好,并用紅綢帶打了禮品結。直子送我一副她親手織的毛線手套,大拇指部分不夠長,但暖和還是暖和的。
寒假期間直子沒有回家。正月里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
這年冬天發生了不少事。
一月底,我那位室友發燒近四十度,兩天臥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約會也因此告吹。眼見他一副垂死掙扎的受難架勢,我總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除了我也找不到肯照料他的人。我買來冰塊,用好幾個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給他擦汗,每隔一小時量次體溫。高燒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竟突然“咕嚕”一聲翻身下床,體溫降到三十六度二。
“奇怪啊,”他說,“這以前我從來沒發過什么燒!”
“可到底發燒了嘛!”我說著,并把兩張因其發燒而作廢的音樂會招待票掏給他看。
“好在是招待票。”他說。
二月間下了幾場雪。
二月末,因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個樓層的高年級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頓,把他的頭往水泥墻上撞。我被管理主任叫去訓了幾句。從此以后,便總覺得宿舍生活有些怏怏不快起來。
我年已十九,不久上了二年級。我丟了幾個學分,成績大半是C或D,B沒有幾個。直子卻一個學分不少地升入二年級。季節轉了一輪。
時值六月,直子滿二十歲,對直子的二十歲,我竟有些不可思議。我也好直子也好,總以為應該還是在十八與十九之間徘徊才是。十八之后是十九,十九之前是十八——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終究二十歲了,轉年冬天我也將二十歲,唯獨死者永遠十七。
直子的生日是個雨天,我在新宿買了盒蛋糕,乘電車趕往她的公寓。電車里人很擠,又搖晃得厲害,結果趕到直子房間時,蛋糕已經分崩離析,活活成了古羅馬的圓形劇場,但我們還是豎起準備好的二十支小小的蠟燭,劃火柴點燃,拉合窗簾,熄掉電燈,總算有了生日氣氛。直子開了瓶葡萄酒,我們吃了點蛋糕,飯吃得很簡單。
“我也二十歲了,有點像開玩笑似的。”直子說。
吃完飯,兩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地板上邊聽音樂邊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兩杯。
直子這天出奇的健談。小時候的事、學校的事、家里的事,無不講得十分之長,且異常詳細。窗外雨下個不止,時間緩緩流逝,直子一個人絮絮不休。
但時針指到十一點時,我到底有點沉不住氣了。直子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了四個多小時。末班電車也快到收車時間了。我不知怎么辦才好,既想讓她盡情說個痛快,又覺得還是找個機會打斷為好。我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截住她的話。無論如何,她說得過多了。
“打擾太晚了也不好,我該回去了。”我說,“過兩天再來看你。”
但我的話似乎沒傳進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傳進了,其含義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間閉了閉嘴,旋即又繼續說下去。我只好打消原來的念頭,熄掉了煙。事已如此,看來最好由她講個痛快,下面的事只能聽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話沒再持續很久。驀地覺察到時,話已戛然而止。中斷的話茬兒,像被擰掉的什么物件浮在空中。準確說來,她的話并非結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本來她還想努力接著說下去,但話已無影無蹤,是被破壞掉了。她的雙眼霧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薄膜。我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
“不是想打斷你,”我一字一頓地說,“只是時間晚了,再說……”
她眼里涌出淚珠,順著臉頰快速滴在唱片套上,發出聲響。淚珠一旦涌出便一發不可遏止。她兩手拄著地板,嘔吐般地哭了起來。我輕輕伸出手,撫摸她的肩膀。肩膀急劇地顫抖不止。隨后,我幾乎下意識地摟過她的身體,她在我懷中悶聲哭泣,淚水和呼出的熱氣弄濕了我的襯衣。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來摸去,仿佛在搜尋什么。我左手支撐直子的身體,右手撫摸著她直而柔軟的秀發,如此長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個不停。
*
這天夜里,我同直子睡了。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正確。不過除此以外,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我有很久沒同女孩睡了。而她則是初次。我問她為什么沒和他睡過,其實是不該問的。直子什么也沒回答,把手從我身上松開,背對著我,望著窗外的雨簾。我盯著天花板吸煙。
早上,雨早已停了。直子背對我躺著,說不定昨晚她徹夜未眠。不過對于我,反正都是一回事。與一年前相同的沉默已完全降服了她。我許久地看著她白皙的肩頭,無可奈何地爬起身來。
地板和昨晚一個樣,桌上剩有一半變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時間在這里突然停止了似的。書桌上放著辭典和法語動詞表,桌前墻壁上貼著年歷。那是一張既無攝影又無繪畫的年歷,只有數字,一片潔白,沒寫字,也沒有記號。
我拉過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襯衣胸口仍然濕冷冷的,湊近臉一聞,漾出了直子的氣味。我在書桌的便箋上寫道:希望早些打電話給我。然后走出房間,悄悄帶上門。
過了一個星期,電話也沒有打來,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給傳呼電話,我便寫了一封長信。信上我坦率地寫了自己的感受,內容是這樣的:很多事我還不甚明白,盡管我在盡力而為,但恐怕還需一段時間。至于這段時間過后自己將在何處,現在的我完全心中無數。但我盡可能不把事物想得過于深刻。如若深刻地追究下去,勢必發現這個世界的變幻莫測,以致在結果上將一己之見強加給周圍的人。而我絕不想強加于人。我十分渴望見你,但正像以前說過的一樣,我并不知道這是否正確。
七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我已決定暫且休學一年。雖說暫且,但重返大學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學只是履行手續,公寓明天退掉。你也許覺得事出突然,但這是我長期以來考慮的結果。有好幾次我想跟你談起,但終于未能開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說出口來。
很多事都請你不要介意。即使發生了什么,或者沒發生什么,我想結局恐怕都是這樣的,也許這種說法有傷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說的,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己責備自己,這確確實實是應該由我自己來主動承擔的。一年多來我一再拖延,覺得給你添了很大麻煩,或許,這已是最后極限。聽說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不錯的療養所,我打算前去住一段時間。那不是醫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療養機構。詳情下次再寫。現在還寫不好,這封信我已反復寫了十多次。你在我身邊陪伴了一年時間,對此我懷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激之情,這點無論如何請你相信。此外我再不能對你多說什么。我一直在聽你給的唱片,我很珍惜它。
如果我們能再一次在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上相見,我想那時候我們大概就可以暢所欲言了。
再見。
這封信我讀了幾百遍,每次讀都覺得不勝悲哀。那正是被直子盯視眼睛時所感到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悲哀。這種無可名狀的心緒,我既不能將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將其深藏于內。它像掠身而去的陣風一樣沒有輪廓,沒有重量,我甚至連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風景從我眼前緩緩通過,它的語言卻未能傳入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上,我依舊坐在門廳的椅子上消磨時間,不可能有電話來,但此外又不知干什么好。我常常打開電視機的棒球轉播節目,似看非看地看著,我把橫亙在我與電視機之間空漠的空間切為兩半,又進而把被業已切開的空間一分為二,如此不斷反復,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十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返回房間,倒頭便睡。
*
月底,我的室友送了我一只螢火蟲。
螢火蟲裝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邊放了些許草葉和水,瓶蓋鉆了幾個細小的氣孔。因為四周天光還亮,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庸無奇的水邊小黑蟲而已。不過的確是螢火蟲。那螢火蟲企圖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來。我已有很久沒這么真切地看過螢火蟲了。
“在院子里來著。附近那家賓館為了招徠顧客,一到夏天就放螢火蟲吧?從那邊飛過來的。”他邊說邊往大旅行箱里塞進衣服書本等物。暑假已經過去幾周時間了,留守宿舍的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我不大樂意回老家,他因為有實習任務。現在實習已經結束,他正準備回家。
“可以送給女孩子,她肯定高興。”他說。
“謝謝。”
日落天黑,寄宿院里十分寂靜。食堂窗口亮起了燈光。由于學生人數減少,食堂的燈一般只亮一半。左半邊是黑的,只有右半邊亮,但還是微微蕩漾著晚飯的味道,是奶油加熱后的氣味兒。
我拿起裝有螢火蟲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樓頂天臺。天臺上空無人影,不知是誰忘收的白襯衣搭在晾衣繩上,活像一個什么空殼似的在晚風中搖來蕩去。我順著平臺一角的鐵梯爬上供水塔,圓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熱量,暖烘烘的。我在狹窄的空間里彎腰坐下,背靠欄桿。略微殘缺的一輪蒼白的月亮浮現在眼前,右側可以望見新宿的街景,左側則是池袋的夜光。汽車頭燈連成閃閃的光河,沿著大街往來川流不息。各色音響交匯成的柔弱的聲波,宛如云層一般輕籠著街市的上空。
螢火蟲在瓶底微微發光,它的光過于微弱,顏色過于淺淡了。在我的記憶中,螢火蟲應該而且必須是在夏日夜幕中曳著鮮明璀璨得多的流光。
或許,螢火蟲已經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著瓶口輕輕晃了晃,螢火蟲把身子撲在瓶壁上,有氣無力地撲棱了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隱若現。
大概是我的記憶有誤吧。或許螢光實際并不那么鮮明,而只是我固執的一己之見亦未可知。也可能是當時我周圍的夜色太黑的緣故,我已不能很好地回憶出來了,就連最后一次看見螢火蟲是什么時候也無從記起。
我所能記起的唯有暗夜中河水的流聲,以及磚砌的舊式水閘。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搖動手柄來啟閉的水閘。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邊水草幾乎覆蓋了整個河面。四周一團漆黑,水閘的積水潭上方,交織著多達數百只的螢火蟲。那黃色的光團宛如燃燒中的火星一樣輝映著水面。這情景發生在什么時候呢?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我記不清楚。
時至今日,很多往事已前后顛倒,雜亂無章。
我合上眼簾,深深吸了幾口氣,想使心緒鎮靜下來。恍惚之中,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即將消融于夏夜的冥色。想來,天黑后來爬供水塔還是第一次。風聲要比平時更清晰地傳來耳畔。盡管風并不大,從我身旁掠過時卻留下了鮮明得不可思議的軌跡。夜幕從容而緩慢地遮蔽了地面。無論都市的燈光如何炫耀其本身的存在,夜幕照樣不客氣地擴充著自己的領地。
我打開瓶蓋,拈出螢火蟲,放在大約向外側探出三厘米的供水塔邊緣上。螢火蟲仿佛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一搖一晃地繞著螺栓轉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樣凸起的漆皮上,接著向右爬了一會,確認再也走不通后,又拐回左邊,繼而花了不少的時間爬上螺栓頂,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動,像斷氣了一樣。
我憑依欄桿,細看那螢火蟲。我和螢火蟲雙方都長久地一動未動,只有夜風如溪流一般從我們之間流過。櫸樹在黑暗中摩擦著無數葉片,簌簌作響。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著。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螢火蟲才起身飛去。它忽有所悟似的,驀然張開雙翅,旋即穿過欄桿,淡淡的螢光在黑暗中滑行開來。它繞著水塔飛快地曳著光環,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時光。為了等待風力的緩和,它又稍停了一會兒,然后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后,那光的軌跡仍久久地印在我的腦際。那微弱淺淡的光點,仿佛迷失去向的魂靈,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來彷徨。
我幾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無所觸,那小小的光點總是同指尖保持著一點不可觸及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