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驢來時是下午一點。
我吃完簡單的午飯,正在吸煙,門鈴“叮鈴鈴”響了,我開門一看,是海驢站在那里。并非有什么特征的海驢,極其普通的、隨處可見的、平庸無奇的海驢。既沒戴太陽鏡,又沒穿“布克兄弟”(Brooks Brothers)三件套。海驢這種動物,總的說來頗像早些年的中國人。
“初次見面,”海驢說,“但愿不是在您正忙的時候打擾……”
“啊,哪里,倒也不是有多忙。”我慌忙應道。海驢身上總好像有毫不設防的地方,這使得我分外慌張。每每如此,每每——無論什么樣的海驢。
“如果方便的話,能給我十分鐘時間就求之不得了……”
我條件反射地覷了眼手表。其實根本沒什么必要看表。
“不會占用您多少時間的?!焙sH似乎看透我的心思,鄭重其事地加上一句。
我根本鬧不清是怎么回事,但還是把海驢讓進房間,往杯里倒了冷麥茶遞過去。
“啊,請別客氣?!焙sH說,“馬上告辭的。”
話雖這么說,海驢還是津津有味地把麥茶喝去差不多一半,從衣袋里抽出一支“Hi-Lite”,用打火機點燃?!斑B著熱了好些天了?!?
“是啊。”
“不過早晚還好受些?!?
“是啊,到底九月份了。”
“可怎么說呢,高中棒球賽也完了,職業棒球那邊巨人隊獲勝已成定局——興奮點好像沒有了?!?
“嗯,那倒是的?!?
海驢一副無所不知的神情,自以為是地點著頭,眼珠“骨碌碌”巡視了一圈房間?!八∥颐懊粒恢币粋€人?”
“啊,不,妻子外出旅行,有些時日了。”
“嗬嗬,夫婦分頭休假,真是美死人了?!?
如此說罷,海驢蠻開心地“嗤嗤”笑了幾聲。
說到底,全是我的責任。就算再醉得不省人事,也不該在新宿那家酒吧里把名片遞給坐在旁邊的海驢,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所以,任何人——只要是乖覺之人——都斷斷不會把名片遞給海驢。
請不要誤解,我絕非討厭海驢這種動物。不僅不討厭,甚至覺得海驢好像有某種叫人恨不起來的地方。當然嘍,若妹妹——我有個妹妹——某一天突然提出要和海驢結婚,我想必會吃驚不小,但也不至于氣急敗壞地反對。也罷,既然相愛也未嘗不可么——我想最后也就這個樣子。如此而已。
可是把名片遞到海驢手上,問題就另當別論了。如您所知,海驢這種動物是生活在象征性的、橫無際涯的大海中的。A是B的象征,B是C的象征,C是作為總體的A和B的象征。海驢社會是建立在如此象征性的金字塔或混沌狀態之上的,而處于其頂點或中心位置的便是我的名片。
所以,海驢的皮包里總是裝著厚墩墩的名片夾,其厚度象征他在海驢社會中的地位。這和某種鳥收集小圓珠是一回事。
“聽說我的朋友日前得到了您的名片。”海驢說。
“唔,啊,是嗎?”我裝起糊涂來,“醉得厲害,記不清楚了。”
“他本人可是樂不可支喲!”
我敷衍了一聲,自管喝著麥茶。
“那么,噢,如此貿然登門相求,心里實在不安,不過這也算是名片促成的緣分……”
“相求?”
“是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說起來,無非是懇求先生對于海驢這一存在給予象征性援助——也就這個程度?!?
海驢這種動物基本上都以先生稱呼對方。
“象征性援助?”
“話說遲了?!闭f著,海驢從皮包里“窸窸窣窣”地掏出名片遞給我。
“在下的名片。”
“海驢節籌辦委員會委員長?!蔽夷畛鏊念^銜。
“關于海驢節,想必您已耳聞……”
“噢,倒也是,”我說,“事情倒是早有所聞。”
“對海驢來說,海驢節至關重要,在某種意義上乃是象征性儀式。不不,不僅對海驢,對全世界恐怕都是如此?!?
“哦?!?
“就是說,海驢這一存在現今已被視為少而又少的存在??墒?、可是,”海驢在此引而不發地停頓一下,把在煙灰缸中冒煙的“精華”使勁碾死,“可是海驢的的確確是構成世界的某種精神性要素。”
“啊,你的意思……”
“我們的目的在于實現海驢文藝復興。它既是對海驢而言的文藝復興,同時又必須是對全世界而言的文藝復興。唯其如此,我們才需要從根本上改革以往極度封閉的海驢節,辦一個作為面向世界的祝詞,或者作為其踏板的海驢節。”
“意思我是很清楚了?!蔽艺f,“那么具體說來……”
“節這東西終歸不過是節,熱鬧固然熱鬧,但不妨說,它僅僅是連續行為的一個結果。真正的意義,亦即確認作為我們的同一性的海驢性的作業,在于這一行為的連續性之中。就是說,節不過是其追認行為罷了。”
“追認行為?”
“宏大的déjà-vu[3]。”
我如墜五里霧中,但還是點了點頭。典型的海驢修辭手法。海驢總是這樣說話。總之只能任海驢一吐為快。他們倒沒有什么歹意,只是想講講話而已。
這么著,等海驢說完,兩點半都過了,我已經筋疲力盡,渾身癱軟。
“事情就是這樣?!闭f著,海驢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喝干已經溫吞吞的麥茶,“您大致已經明白了吧?”
“總之就是要贊助嘍?”
“精神性援助?!焙sH糾正道。
我從錢夾里拿出兩張千元鈔放在海驢面前:“錢少了些,對不起,但現在就這么多。早上付了保險費和訂報費?!?
“不不,”海驢在臉前揮了揮手,“有這份心意就行了,真的?!?
海驢回去后,一份名叫《海驢通訊》的薄薄的會刊和海驢貼紙徽章剩了下來,徽章上印有海驢圖案和“作為要素的海驢”字樣。我不知怎么處置好,正好附近違章停有一輛紅色“賽力卡”(Celica),遂把徽章貼在擋風玻璃正中。那貼紙的黏性甚是厲害,揭掉怕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