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下)
- (美)約瑟夫·布羅茨基
- 3197字
- 2021-11-22 15:19:15
82.紀念塔季揚娜·博羅夫科娃
1
花兒沒有枯萎,而流水如帶
也還沒有度過夏天的苦惱的時候,
趁著水流漆黑,可以隨意流浪,
因為水流那么漫長,以致我的
紀念好像聽從她的哀求,
大約要把它延伸到冬季,——
2
你接受我的這個押韻的微薄貢獻吧,
要是它能穿過忘川,
那是因為與你同行,
它趕在我的前面一步;
那么,女友啊,這將是
你對我的最后的效勞。
3
真是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
玫瑰;對某人而言,這是——夏季
的義務,利息,失敗,毫無疑問,勢必
有人要親自在田野采集這些玫瑰,卻
只活到了花開時節,而他留給它們的是
解釋規則的充分自由。
4
問題就在這里,它們當即躺成一堆。
因為自然界在小事上也很正直,
既然問題是與我們的悲痛
有關;不過,我們無權說,
這些理由是顛撲不破的;
死——這是涉及別人的現象。
5
死——這是涉及別人的現象。
甚至聽憑每一位女神
在各種凡人中擁有情夫們,
確知,佩爾塞弗涅絕對
沒有他們;而河灣水面的漣漪
信任婚姻穩定的人。
6
記住這一切,趁有力氣的時候,
趁這一切還新鮮而濕潤,
趁你的軀殼,——不如說,
告別軀殼,對我來說更痛苦,
比起與你的靈魂分手,
神會非常高興地對你的
7
靈魂承擔——關于他以后再說,
不管是穆罕默德,還是基督,
總之是你自己生前早已
選定的那一位——他將關心
你未來的無可置疑的福祉;——
趁血管還有失去保護的水分,
8
你要允許我在這個世界從那里談起,
談她、軀殼、死,
談那天晚上在芬蘭
灣所發生的事,這成了斯芬克斯們
妒忌的謎——因為你的小船根本沒有
沉沒,而是留在附近。
9
那時你未必知道是這樣,
小船也不可能是靈魂注意
的對象,靈魂立刻就有
眼睛看不見的許多煩惱,
只要一離開尸體;
你未必了解,未必愿意
10
讓秘密折磨我們,它的復雜性要么
加劇痛苦(因為
分開的理由重于分開),
要么減輕痛苦,
在有偵探習性的條件下;
即使讓你為了
11
這些人而盡心盡力,因為說到底,
他們的大多數畢竟是很相似的,
因為你還想保護他們的眼睛
免于哭泣,這是不可能完成的
任務;而他們的省略號上珍珠般
的閃光便是——第一批人的淚光。
12
你不問那些海鷗,烏云也已消隱。
為的是我們能看得見,使勁
以飛鳥的一瞥看看這一切?
看你怎樣和小船一起在海浪上
顛簸,對它們刺耳的呼嘯充耳不聞,
躺在距離小船如此之近而又
13
如此之遠的地方。這樣的場景
也常常在夢中出現;不過你沒有
抓住——這是現實中的勝利:
因為在睡夢里感到難受,我們有權
驀地醒來,帶著渾身的戰栗
用手指抓住床邊不放。
14
你不問那些海鷗,海浪的喧囂
也毫無意義。剩下的只有
朵朵烏云——可是被風驅散。
因為死總是有目擊者
也是犧牲者。對這新的
雙重角色你已經準備好了。
15
不過就這樣,處于任何心情紊亂
的狀態,恰恰是猜破
“這是什么?”的條件。
是自殺?由于海灣的水
冰涼而心臟破裂?
生活允許我寫上“或者”。
16
這個連接詞決不是對猜想的
讓步,而只是不同
說法的恒等式,要在其中
選擇——如果攤上了——就會
把兩條靜止的純平行線
改變為波浪形的水流。
17
這個連詞——預卜未來者的噩夢——
是防止一切非難的條件,
說什么我在白色殮衣里貪婪地搜尋,
說什么我“詆毀死者”,——即
自殺是罪孽和否決;
而我認為這是由于你。
18
因為,包括這個事件在內,
你畢竟是比我優秀的
基督教徒,再說,也許從突厥
歌手的觀點來看,他們的幾行歌詞
你曾唱給我聽,而且一般地說,從伊斯蘭教
的觀點來看,這既非罪孽,亦非恥辱。
19
我不大明白。不過每一種信仰
都有同樣的一個特點,即至少
能把信仰和信眾打成一片:
那不是禁令,而是底層
民眾生前在滿是鐮刀
和十字架的故土處境如何。
20
所以你可以大膽地走自己的路:
基督的外衣或真主的纏頭巾,
嘎扎勒詩體和抓飯的結合
或繁華的帳幕——總之,
通往伊甸園的兩扇不同的門
大開著,門根據信仰而定。
21
就是說,穿著任何外衣的
神將把你攬入自己的懷抱,
而這時問題不在于天父的慈愛:
在于違反頗為籠統
模糊的遺訓之后,你堅定地遵守著
另一篇詳細的遺訓:你是善良的女人。
22
這在任何算盤上都更為可貴:
在塵世如此,在天上也一樣。
時間到處是一致的。人生
歲月的重要性到處遠大于水、
鐵軌、活結或切開靜脈;
這一切幾乎轉瞬即逝的東西。
23
所以你的罪孽,其實質,
是——與你咽下最后
一口氣的那個片刻有關,
帶著肺里的這口氣躺在水面上
就此停留在那里,有節奏地搖蕩。
而你的美德,想必,
24
將高于這個片刻以及風的
呼嘯,正如你已經超過你的
年齡,因為我幾乎放聲大哭
寫下這些詩行的那
一天已經突破了
刻在墓碑上的日期的差異。
25
黑色飄帶在與風嬉戲。
奇怪的是把你留在我們這個
地方,放在一大堆鮮花下面的墳墓里,
人們栩栩如生地躺在這里:
在自己永恒的黑暗中,在一定的界線之內;
全部區別在于寂靜和鳴禽。
26
奇怪,現在,你陷入比我們更大
的厄運,而我們在哭泣。也許是
信仰薄弱,也許是沒有堅強的神經:
適合于上帝榮耀在塵世的
憐憫,塵世中的靈魂只活在肉體里。
我哭泣,好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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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留下什么有生命的東西。
因為兩個人在分別的時候,
就會在打開大門之前,
彼此交換紀念品,
以紀念他們所度過的一生:
肉體——有目如盲;靈魂,也許,
28
有視覺和聽覺。我哭泣,因為
懷有淡淡的希望,
仿佛你在聽著我,看著我,
只是不能出來對我講話:
因為靈魂有許多積累,
只是沒有帶上言語,以免激怒上帝。
29
我哭,不如說我在寫:淚
流,唇顫,玫瑰枯萎,
藥物和草皮的氣味
刺鼻。無疑,寫的是
你死前所熟悉的一切,這意味著
為自己不哭的她而哭。
30
你對死的了解難道多于
我們?你了解的只是悲痛。而悲痛
告誡的不是死亡而是生活。你了解的
也正是我所了解的。你對死
了解多少,待嫁的姑娘對婚姻也就了解
31
多少——不是對愛情:不是對婚姻。
涉及的不是白熱的情欲,不是這種
情欲的熔渣,冷卻而容易砸碎的
熔渣——簡短地說,講的是這
漫長的生涯,幾多冬夏。
因而現在,在這蜿蜒如帶的黑色流水中
32
你好像一個待嫁的姑娘。生前不了解
婚姻的你,從我們的生活中
走開了,覆蓋著草根土,
死——這是婚姻,這是身穿黑衣的婚禮,
這是年復一年日益牢固的
紐帶,既然不會離婚。
33
你又聽到佩爾塞弗涅的嗓音?
她的雙手上卷曲著被帕耳卡扯下的
你的纖細的生氣勃勃的頭發。
那是佩爾塞弗涅在紡車上方唱著
永遠忠于丈夫的歌;
只有曲調才向外飄蕩。
34
我們會記住你。我們不會
記住你。因為人們的本性
傾向于可見的客體
或如此虛妄的對象,
以致熱誠的探索無能為力。
唉,由于非此非彼,
35
你仍然是一道色彩,一幅素描,
名字甚至被自己的同名人視為異類,
也沒有把死的陰影投射在
他們身上。對那些人有什么辦法?
他們的身體比名字多
得太多!不過眼前的這兩個音節——
36
丹娘——還專指你的
身體,不讓理性的缺失
介入問題,用兩個音節
分開自己的雙唇,我要
把你的名字宣揚出去,
作為對身體的最后的撫愛。
37
你的名字與受壓的喉嚨
分離。今后利用死所創立
的動詞,以便我們意識不到
失掉的東西,誰知道呢,甚至
我自己也未必不會認為,
好像你的名字就叫“死了”。
38
要是我能活著,和這個人
健康地度過那么多年,總之,
和你在世間度過的年數一樣多,
你記住吧,在2001年夏,
我將冒著被列入瀆神者的風險,
要求擴充教堂日歷。
39
這樣,不能在水上走,
你開始年復一年地停下腳步,
便鞋留下的腳印在水波上漸漸消失,
越來越沒有目的;于是——我
不能勉強活到這個日期的話,
就走旱路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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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去的地方,去那個國度,在那里
我們都只是靈魂,沒有肉體,是啞巴,
就是說在那里人人——聰明人、傻子,——
都是一樣的面孔,像突厥人,——
我未必能在那些房間里找到你,
而無愧于和你的相逢。
41
也許這樣最好,我能對你
說什么呢?講我們的婚禮、
分娩、離婚、穿過銅管的
旅行、欲火、別人的嘴唇;
就是說,我們怎樣以無可比擬
的熱望描述你的忘卻。
42
值得嗎?未必。一行也不值。
好像兩條直線在某一點上分開,
我們交叉而過,互道珍重。未必
還能再次相見,管它是天堂呢,還是地獄呢。
死后生活的這兩種設想
不過是歐幾里得主題思想的延伸。
43
安息吧。你曾經更善良,而這
在死的場合總是一種預兆,
一個跡象,像生前一樣不可能
與壞人約會。其次,你不會
沉淪。不過,拋開矯揉造作——
不在天堂再見了,或許在地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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