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征服:諾曼人的傳奇人生(套裝共3冊)
- (英)約翰·朱利葉斯.諾威奇 馬克·莫里斯
- 10930字
- 2021-11-25 16:55:49
1 未來的國王
一打開巴約掛毯,我們便可以看到三個正在對話的人物形象。其中兩人站立,一人獨坐。我們無法辨別站立者的身份,但卻可看到安坐之人頭戴王冠,手執權杖。其頭上用拉丁文標識為“愛德華王”(Edward Rex)。今天的人們更習慣稱呼他為“虔信者愛德華”(Edward the Confessor)。這一令人印象深刻的“虔信者”別名,直到愛德華死后近100年的1161年才出現。也正是那一年,教宗追封他為圣徒。教宗認為,愛德華生前就在施加神跡,而這一點令他非常滿意。他認為,在虔信者死后,這些神跡仍在繼續顯現。1
然而,翻遍愛德華所處時代的歷史記載,我們卻很難發現他有什么尤為圣潔之處。根據現代人的研究,他或許比多數人更加虔誠。但在其他方面,他卻給人一種中規中矩甚至有些平平無奇的印象。他在60歲出頭去世,按照中世紀的標準,他應是一個長壽之人。在掛毯上,他被表現為一個留著長長白須的老者,而他的死則是掛毯上最重要的場景之一。虔信者愛德華死于1066年1月5日。這一日期本身就足以說明,他對于我們所講述的故事具有重要價值。但為了更加準確地理解這段歷史,我們首先仍需穿越時光,追溯他青年時代的往事,了解他成為英格蘭國王的前因后果。這是個了不起的故事。在他的一生當中,這件事確實堪稱奇跡。
11世紀初的英格蘭既是一個古老的國度,又是一個新生的國度。說它古老,是因為我們可以將它的血脈之根追溯到遙遠的往昔。從5世紀開始,日耳曼民族的一些部族——現在被統稱為盎格魯-撒克遜人(Anglo-Saxons)的一支隊伍,就已經開始向不列顛島移民了。這些新來的彪悍戰士最終成了南部和東部英格蘭的主人。他們擊敗并征服了不列顛島原住民凱爾特人(Celtic peoples),把他們驅逐到了不列顛島北部和西部的高地地區。新的王國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土地上紛紛崛起,它們是:肯特(Kent)、蘇塞克斯(Sussex)、埃塞克斯(Essex)、東盎格利亞(East Anglia)、麥西亞(Mercia)和諾森伯里亞(Northumbria)。時至今日,人們還是能夠聽到這些王國的名字,因為它們正是現在的英格蘭的郡與地區的名稱。起初,這些王國的統治者都是異教徒。自6世紀末起,這些王國的國王便開始陸續皈依基督教,各國的百姓亦順應了這一潮流。2
但是,自9世紀起,新的入侵者便結束了這一群雄逐鹿的局面。維京人(Vikings)是這一入侵行為的主角。盡管近來有人試圖為其洗脫惡名,但維京人嗜血成性、追求榮譽的性格以及恐怖的活人獻祭卻很難不引起不列顛島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恐懼。這些盎格魯-撒克遜人親眼看到,他們的修道院被付之一炬,他們的金銀財寶被洗劫一空,而他們珍貴的照明手稿①也被破壞殆盡。青年男女則被掠走為奴,任何敢于反抗之人都被無情地殺死。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王國接連陷落了:先是諾森伯里亞,接著是東盎格利亞,到了最后,連各國中最為強大的麥西亞也在維京海盜的攻擊下土崩瓦解。3
但威塞克斯(Wessex)經受住了考驗。起初,在著名的阿爾弗雷德大王(King Alfred)及其后世兒孫的率領下,這一位于英格蘭最南部的王國里的居民頑強地反抗,以保護自己。之后,他們成功地展開了反擊,并擊退了來犯之敵。發起反擊的不僅僅是威塞克斯的國王們。從10世紀上半葉開始,西撒克遜的國王們紛紛化身為征服者,將其領土不斷向北推進。維京人則被驅逐著不斷后撤。至于原屬其鄰國麥西亞和東盎格利亞的人民,他們紛紛被這些撒克遜王納入治下。954年,維京人的首府約克(York)最終陷落了,亨伯河(Humber)以北的土地也被阿爾弗雷德的后人們納入囊中。
在驅逐維京人的進程中,威塞克斯的國王們打造了一個強大的國家。隨著他們的軍隊向前挺進,他們逐漸建立了一系列設防嚴密的城鎮,鞏固其征服的戰果。這些城鎮被稱為“堡鎮”(burh,或稱borough,即筑堡城鎮)。在這些城鎮的周圍,新的行政區(或者郡)得以建立。昔日曾分屬幾個王國的地區,如今確立了單一的統治權威。自此之后,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皆向同一國王宣誓,并在社會生活中遵守同一法律。他們會通用同一銀幣,而且崇拜唯一的基督教之神。
但是在征服之后,威塞克斯的國王們表現得小心翼翼,免得落下征服者之名。阿爾弗雷德大王不想疏遠自己的新的盎格魯屬民。他教誨他們,要忘記以往彼此之間的差異。他提醒他們,正是同一個基督教文化將他們聯合在了一起,一同對抗異教徒部族。外交方面,阿爾弗雷德大王在證書中稱自己為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王(rex Angul-saxonum),而非撒克遜人的王(rex Saxonum)。他的人民則被統稱為“盎格魯民族”(angelcynn)。為了進一步促進統一,阿爾弗雷德大王也強調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共同歷史。他命人編撰了一部編年史,而在后來的日子里,這一編年史就在王國主要的修道院之間傳閱。值得注意的是,和歐洲其他開化地區的做法不同,這部《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后世人給它的名字)并非是用拉丁語寫成的,而是使用了這里人們所用的日常語言。10世紀末,這一語言的名字也演變為這個新生國家的名字——盎格蘭(Engla lond),意為“盎格魯人之地”。4
虔信者愛德華最終將要繼承的,正是這一古老而又年輕的國家。從王位繼承關系來看,愛德華繼承王位的資質無可挑剔。他生于1002至1005年間,是正統的王室成員,也是阿爾弗雷德大王的直系后裔。但從統計學上講,愛德華繼承王位的機會微乎其微,因為他是他的父親再婚所生的兒子。也就是說,他還有六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個個都比他有機會繼承王位。然而,在愛德華出生之時,把賭注壓在任何一個特定的候選人身上的決定都會顯得草率。此時,世界再次陷入了大混亂之中。大約10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維京人已經卷土重來。
他們最初只是如過去那樣小股出現,探探風頭,在打劫了一番之后,便帶上劫掠的戰利品打道回府。但在991年,一大批維京人在埃塞克斯的莫爾登(Maldon)登陸,輕而易舉地擊敗了前來迎敵的、過于驕傲的英格蘭士兵。從那時起,維京人便幾乎每年都要前來放火劫掠。到愛德華出生時,維京人的暴力幾乎已經成為常態。《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的編寫者在其1006年的記錄中寫道,“像他們一貫所做的那樣”,維京人“繼續施暴。他們襲擾當地的居民,焚燒他們的房屋,并把他們殺掉”。威塞克斯的古都溫切斯特(Winchester)的居民“總能看到傲慢而狂妄的維京人穿過其自家院門,直奔海岸方向而去,身上還帶著從50多英里(1英里約合1.6千米)外的內陸所搶來的財物”。5
既然10世紀時的英格蘭王國還十分強大,足以驅逐維京人,那么,為什么到了11世紀的時候,他們已無力退敵了呢?部分原因在于,第二批到來的維京人人數更多,武器裝備更加精良,軍隊組織也更加嚴整有序。要窺探他們的實力,可以看看圍繞其故鄉特瑞堡(Trelleborg)及其他地區所建立的巨大環形堡壘。與此同時,維京人的成功還得益于英格蘭統治者們的失敗。這一失敗源自統治階層的最高層,始于愛德華的父親埃塞列德(?thelred)。
就像愛德華有著“虔信者”這一著名綽號一樣,他的父親埃塞列德以“倉促王”(the Unready)之名為人們所銘記。就現實情況而言,倉促王應當是一個相當恰當的稱號,因為埃塞列德沒能準備好應對維京人的襲擊。而且,從總體上而言,在處理其他相關事務的時候,他也慌慌張張的。然而,倉促王這一綽號其實是現代人對其詞義誤讀的結果。他的綽號源自古英語 “unraed” 一詞,意為“被糟糕建議蒙蔽的”(ill-counseled)或“昏庸者”(ill-advised)。(這與國王的教名有關,因為他教名的意思就是“高貴的建議”[noble counsel]。)6
埃塞列德為人蒙蔽的事實毋庸置疑。在993年的一份證書中,他自己也承認了這一點。他將自己年輕時所犯下的錯誤全部歸咎于引他誤入歧途的人的貪婪。從此刻起,他開始更多地依靠那些不愿惹是生非的神職人員。但是,這些教士卻將維京人的進攻視作神的懲罰,而且據此認為,解決問題的辦法在于精神上的改革。他們提出的辦法包括多做祈禱和多向教會捐贈。與此同時,他們也認為,為了說服他們離開,要向入侵者繳納重金。這樣一個政策自然只會刺激維京人的欲望,使得他們不斷去索取。最終,埃塞列德不得不轉而采取對抗的政策。(當時,他的兒子愛德華還是個小男孩。)根據《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的記載,1008年,“國王下令,全國都要快速地建造船舶”。但就在這一政策轉變的時期,埃塞列德卻信錯了人。他相信了卑鄙的埃德里克(Eadric)。這個人的綽號為“掠奪者”(Streona),是所有議政大臣中最無恥的人。他之所以在朝中位高權重,是因為他使用了各種手段,包括褫奪政治對手的家產、砍掉他們的手足以及取了他們的性命。錯信埃德里克的結果是,英格蘭貴族因為長期爭斗和爭權奪勢而分裂成了眾多不同的派系。這一分裂的后果也是災難性的。在新艦隊成立之際,兩派之間的爭斗終于爆發,20艘艦船被拋棄不用,而這些船只又反過來襲擊其他的船,并把它們全部摧毀了。
維京人的襲擊仍在繼續。1009至1010年,英格蘭的大部分地區備受蹂躪。1011年,入侵者攻陷了坎特伯雷,并擄走了此地的大主教。由于大主教不愿讓他人為其贖身,就在第二年的時候,醉醺醺的維京人不斷向大主教投擲牛骨和牛頭,最終殺死了他。“災難之所以會降臨到我們身上,都是因為(國王)聽取了糟糕的建議(unraedas),”《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寫道,“他們從來沒有及時向維京人納貢,又從未抵抗過他們。等到這些人對我們摧殘至深之時,國王才想到與對方議和,提出休戰。盡管如此,維京人仍然結成小股部隊,四處騷擾我們可憐的百姓,搶奪他們的東西并殺死他們。”
1013年,這一鬧劇終于塵埃落定了。就在這一年,維京人在丹麥國王斯韋恩(Swein)的率領下侵襲英格蘭。綽號“八字胡王”(Forkbeard)的斯韋恩在過去也曾對英格蘭發動過幾次突襲,但這一次,他的目標有所不同——他志在徹底征服英格蘭。在林肯郡(Lincolnshire)登陸以后,他迅速占領了英格蘭北部,隨即揮師挺進米德蘭(Midlands),最終拿下了威塞克斯。在其王國即將崩塌之際,埃塞列德只得藏身倫敦。好在他仍足夠鎮定,將他的兩個最年幼的兒子愛德華和他的弟弟阿爾弗雷德遣送出國。國王在懷特島(Isle of Wight)度過了圣誕節。此時,他的狀況必然十分凄慘。就在將兒子們送出國的幾周以后,國王自己也追隨兒子們逃往海外。自此,英格蘭被維京人所征服,古老的英格蘭王室家族也開始了他們在諾曼底的流亡生涯。
乍一看,選擇諾曼底這個地方來躲避維京人似乎是非常奇怪的,因為這里最初就是維京人的殖民地。10世紀初,因懼怕威塞克斯諸王,一群北方人(Norseman)放棄了進攻英格蘭的機會,橫渡海峽來到法蘭西,并在魯昂(Rouen)附近大肆劫掠與搶奪。正如他們屢次侵擾英格蘭的上一代維京人先祖一樣,這些入侵者決定久留于此。而且,與他們在英格蘭的親戚們不同,這些維京人的策略最終取得了成功。盡管法蘭西的國王、公爵和伯爵們絞盡腦汁,他們還是無法將這些來自斯堪的納維亞(Scandinavia)半島的新鄰居驅逐出去。到了10世紀末,居住在魯昂的這些維京人統治者已經控制了一片相當大的領土,其面積相當于紐斯特里亞(Neustria,這片區域位于法蘭西,現在已經不復存在)。那時,這片土地也已經有了一個新名字。這個名字便是“諾曼尼亞”(Normannia),意為“北方人的土地”。7
但對于埃塞列德和他的兒子們來說,這并不是“逃出狼窩,又入虎口”的境地。這是因為,自這些北方人到來開始算起,在這100年間,這群居住在諾曼底的北方人已經改變了很多。他們的名字就是明證。這些維京人的第一任領袖有著一個典型的維京人名字羅洛(Rollo),也叫奧爾弗(Hrolfr)。與之相對的是,他的兒子和孫子卻分別取了兩個法蘭西名字,一個叫威廉(William),另一個則叫理查(Richard)。他們也(正如新名字所暗示的那樣)從異教皈依了基督教。諾曼底統治者的追隨者們也紛紛效仿。這些人擺脫了昔日維京人的做派,轉而接受歐洲大陸的生活方式。他們學會了講法語,并且越來越多地使用這一語言(而非其原來的挪威方言)。他們的領袖開始給自己冠上法蘭西式的頭銜,并以此為時髦。一開始,他們自稱為“伯爵”(count)。而到了后來,他們的自我感覺變得更為良好。此時,他們便開始自稱“公爵”(duke)。最終,他們止戈息戰,不再向外擴張,并開始與周邊地區協商議和。例如,威廉伯爵和理查伯爵都娶了法蘭西的公主。
近代史學家一直未能解釋清楚,諾曼底到底在何種程度上與維京人所在的北歐脫離了聯系。對于埃塞列德來說,這一問題同樣事關重大。8就在埃塞列德統治的初期,維京人重返英格蘭。此時,他們很自然地把魯昂當作了自己的中轉港口。這里方便冬季泊船維修,而自英格蘭掠奪的金銀和奴隸亦可在此出售,無須運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可以理解,埃塞列德一直渴望勸說諾曼人放棄類似的交易。他在武力(其曾發動對諾曼底的攻擊,但未能成功)和外交(在991年簽署了條約)兩方面都做過嘗試,但這些措施都沒能取得成效。從一個較長的時間段來看,維京船隊的數量沒有減少。它們還是滿載著從英格蘭搶奪的貨物,停泊在魯昂港。然而,他的外交努力仍然產生了一個具有深遠影響的結果:1002年春天,埃塞列德與新任諾曼底公爵理查二世(Richard II)的妹妹埃瑪(Emma)結婚了。
當然,1000年后的我們很難跨越時間的維度來揣度人性,更別說猜測當時的人際關系了,但我們可以很公平地說,盡管有教宗使節的祝福,埃塞列德和埃瑪并不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管怎么樣,這對夫婦的感情仍然好到足以讓他們生下3個孩子。他們是:未來的虔信者愛德華、他的弟弟阿爾弗雷德和妹妹戈達吉富(Godgifu)。但由于埃塞列德已在前一段婚姻中育有六子,孕育更多的男性繼承人根本不是他迎娶埃瑪的首要原因。與埃瑪的結合是一場政治聯姻,意在阻止維京人在諾曼底落腳。顯然,這一目標并未達成。當維京人決定在1013年征服英格蘭時,埃塞列德迎娶大陸新娘的舉動才得到了回報。那就是:為他提供了一個位于海峽對岸的、方便的避難所。我們并不知道,埃瑪在這件事上發揮了多大的作用。根據《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的記載,埃瑪很可能是獨自前往諾曼底的,并沒有與她的孩子和丈夫同行。
從結果來看,埃塞列德在外流亡的時間極其之短。就在他抵達諾曼底的幾周內,取代了他的斯韋恩王突然駕崩。因此,到底由誰來繼承其王位,就成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在林肯郡駐扎的維京軍隊立即宣布,他們支持斯韋恩十幾歲的兒子繼位。英格蘭本土貴族則決定再給埃塞列德一次機會,并派出使節邀他回國。然而,后者的邀請并不是無條件的。據《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所述,他們宣布(其中一條道出了他們對埃塞列德昔日統治最嚴厲的指控):“再沒有哪位君主能夠像他們合法的君主一樣受到他們那么多的愛戴了。如果比起過去來說,他能更公正地治理這個國家,那就再好不過了。”
此時的埃塞列德沒有任何談判資本,自然全盤接受了所有的條款。他承諾,如果子民接受他回來,“他將成為他們仁慈的君王,將會糾正他們所深惡痛絕的每個錯誤,并寬恕他們犯下的所有罪行”。為了表示他的真誠,埃塞列德之子——年輕的虔信者愛德華——陪同傳達國王承諾的使者一同返回英格蘭。《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對此記載道:“一份完整的友好協議就此達成,雙方都言之鑿鑿,許下了誓言。”《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同時補充道,不久以后,埃塞列德本人穿過英吉利海峽歸國,受到了英格蘭子民的熱烈歡迎。就在這一片團結一致的氛圍中,國王也取得了他有生以來最輝煌的一次軍事勝利。他帶兵攻入林肯郡,成功驅逐了此處的丹麥人。9
然而,丹麥人剛一離開,英格蘭內部的合作氛圍就立刻蕩然無存。埃塞列德很快也故態復萌。僅在國王回國一年后,新的一輪殺戮再次在朝廷上演。如以往一樣,這次殺戮正是由忠于他的掠奪者埃德里克所精心策劃的。然而,國王試圖削弱其政敵的努力只不過加劇了分裂:他在第一次婚姻中所生下的長子埃德蒙(Edmund)成了反對派的領袖。1015年9月,英格蘭再度陷入完全的混亂之中。埃塞列德患病,而埃德蒙這一公認的王儲則掀起了叛亂。也正是在這一時刻,在新王克努特(Cnut)的帶領下,維京人卷土重來。
今天的人們或許只會記得這一則克努特的逸事。這個故事最初出現在12世紀。在這個故事里,克努特坐在岸邊,趾高氣揚地命令海浪,讓它不要打濕他。不幸的是,這個故事使人們覺得克努特是一個可笑的人物,而這一點遠非事實。“你滿懷著憤怒,克努特,你召集了手持紅盾的勇士在海上待命。”一位當時的挪威詩人這樣歌詠道。他在詩中描繪了克努特于1015年入侵英格蘭的情景:“王子啊,隨著你一路進軍,沿途住宅和房屋全被燒毀了,而你還只是個年輕人。”此前一年,當克努特被迫逃離英國回到斯堪的納維亞時,他已經表現出了他對于英格蘭人不忠的失望。途中,他在桑威奇(Sandwich)停留。他在此處卸下了他父親所扣押的人質,并下令砍去他們的雙手,割掉他們的耳朵和鼻子。10
當克努特于1015年重返英格蘭時,那場血腥的英格蘭王位之爭還沒有結束。它持續了很長的時間,直到翌年4月,英格蘭還因為內部的敵對狀態而處于癱瘓狀態。埃塞列德之死最終為埃德蒙繼位之路掃清了障礙。在此后的6個月里,新王一直在英勇地抵御敵人的進攻。(這樣看來,后世稱其為“剛勇者埃德蒙”[Edmund Ironside]并不是毫無根據的。)戰爭接連爆發,而丹麥人大多是這些戰役中的輸家。然而,到了戰斗的最后,英格蘭人抵抗丹麥人的大業再度因為背叛而受到了威脅。實際上,掠奪者埃德里克從一開始便抓住時機,投靠了克努特。1016年,戰爭大勢似乎要發生逆轉。因此,他重新回到了埃德蒙一方。然而,1016年10月,就在兩軍于埃塞克斯激戰正酣之時,埃德里克卻再次叛逃到了維京人那邊。這一背叛為維京人帶來了決定性的勝利。同年11月,埃德蒙駕崩,死因可能是戰斗所遺留下來的傷。他的死使得所有休戰談判就此停止,英格蘭人奪取勝利的希望也蕩然無存。王冠易主,克努特稱王。自此,英格蘭歷史上又多了一位來自丹麥的國王。
在這一系列充滿戲劇性的事件之中,年輕的虔信者愛德華并沒有找到嶄露頭角的機會。從他在父親埃塞列德回歸英格蘭的談判中所扮演的角色來看,可以猜想,他在這些年間一直逗留在英格蘭。可以確定的是,后來的斯堪的納維亞傳說中有關他的故事并不可信。在傳說中,他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埃德蒙并肩作戰,在某一次戰斗中,他幾乎把克努特劈成兩半。(此時,愛德華仍不足13歲。)11隨著克努特的勝利,愛德華及家族中的其他成員不得不再次逃亡國外。1014年的肢解人質事件無疑已經證明,新國王克努特不可能大發慈悲。不過,愛德華是幸運的。他設法在1016年圣誕節前穿過英吉利海峽,并回到了諾曼底。其弟阿爾弗雷德和妹妹戈達吉富可能也與之同行。他們倉促避禍的明智之處很快顯現出來。為了加強自身的統治,就在其統治的初期,克努特開始對其潛在的政敵進行清算。此前,5個與愛德華同父異母的兄長都已經死了。而在丹麥人到來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埃德威格(Eadwig)也被這位來自丹麥的英格蘭國王殺死。與此同時,克努特將所有可能懷有二心的英格蘭貴族也一并處死了。帶有一絲令人不快的滿足感,《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指出,掠奪者埃德里克也在被處決的名單之中。12
然而,在這場大屠殺中,有一位非常顯眼的幸存者:愛德華的母親埃瑪。她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維護了英格蘭新政權的穩定。《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對此解釋道,克努特“下令迎娶已故國王埃塞列德的遺孀為妻”。聽起來,埃瑪似乎并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不久之后,一位諾曼編年史家隨手寫道,埃瑪是克努特于倫敦作戰時被俘獲的。然而,埃瑪本人后來所敘述的卻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她暗示,在埃塞列德死后,自己已經回到了諾曼底,是克努特用承諾和禮物把她請回了不列顛。在接下來的敘述當中,我們會看到,埃瑪的話要么是半真半假,要么是徹頭徹尾的謊言。雖然我們完全有理由對其說法表示懷疑,但無論埃瑪和克努特是如何結婚的,是否出于埃瑪的自愿,埃瑪還是第二次成了英格蘭的王后。克努特王朝因而獲得了某種連續性,但在這一過程中,埃瑪也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們,任由他們過著隔海流亡的生活。13
在這個時候,我們很難跟進我們的主人公虔信者愛德華的狀況。這一點不難理解:當時,很少有人會對一個剛剛十幾歲的小男孩產生任何興趣。看起來,愛德華的前途也是一片黯淡。直到后來,當愛德華出人意料地成為英格蘭國王后,一些諾曼著述者才似乎突然間對回顧他的青年時代產生了興趣。例如,他們記述道,在圣旺德里耶(St Wandrille)修道院,愛德華和他的弟弟阿爾弗雷德受到了諾曼底公爵理查二世的熱烈歡迎,“他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兒子般慷慨地撫養。在公爵活著的時候,二人一直生活在諾曼底,并受到隆重的禮遇”。14
雖然這一記述本身很可能是真的,但我們也有必要指出,沒有證據表明,理查采取過任何特別的舉動,來維護他的英格蘭外甥們的利益。(例如,二人顯然沒有得到任何封地。)一些歷史學家認為,這一定是故意的。他們認為,在他的妹妹埃瑪與克努特再婚一事當中,公爵一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這一聯姻也代表著英格蘭與諾曼底之間新的結盟關系。要維系這一結盟關系,公爵顯然不能給流亡者提供物質援助,也不能協助其再次爭奪英格蘭王位。15
然而,即便事實真的如此,在理查死后,諾曼底的統治者也沒有必要再遵守這些條件。1026年,老理查公爵結束了其長達30年的統治,與他同名的長子繼位。但理查三世(Richard III)的統治也只持續了一小段時間。僅一年之后,新公爵也去世了,死因是中毒。有傳言稱,下毒者是他素懷二心的弟弟羅貝爾(Robert)。歷史已遠,這一指控到底是不是真的已不太可能說清,但羅貝爾必然非常憎恨他權傾朝野的兄長。而且,在理查三世死后,羅貝爾便迅速接任公爵之位,成為諾曼底下一任的統治者。16
很明顯,羅貝爾并未繼續執行其父的中立政策。就英格蘭流亡者的問題,他顯然有所作為。據當時最為重要的諾曼編年史家瑞米耶日的威廉(William of Jumièges)所說,愛德華和阿爾弗雷德“從公爵處得到了更多禮遇。公爵以深切的關愛加強雙方聯系,并與他們以兄弟相稱”。一位史學家指出,這一表述意味著這3個年輕人已經相互盟誓,成為事實上的血親。這一觀點似乎是對事實的過度引申。羅貝爾、愛德華和阿爾弗雷德生來便是表兄弟。他們出生的時間相差無幾,而且都在公爵的宮廷中被培養成人。如果羅貝爾覺得有必要支持這兩個表弟的話,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17
根據瑞米耶日的威廉的記述,事實正是如此。他告訴我們,羅貝爾公爵派了特使,責令克努特恢復愛德華與阿爾弗雷德的合法地位。不出所料,克努特斷然拒絕,并打發他們空手而回。這使得羅貝爾下定決心,要代表他的表弟們發起一次軍事行動。他下令,要“在整個諾曼底海域內”籌建一支龐大的海軍部隊。一時間,戰船也在海岸邊整裝待發。
長期以來,這段記載一直被史學家視為無稽之談。拋開其他事情不談,這一故事聽起來也與1066年間發生的諸多事件極其相似。這不免令人懷疑它的真實性。關于瑞米耶日的威廉的記述,有一個事實最令人感到沮喪:雖然他在11世紀50年代就已經開始撰寫歷史著作了,但據我們所知,在諾曼征服后,他又對自己的記述做過修訂。因此,我們無法弄清哪部分記述是原始文稿,哪些是后來才做出的改動。然而,盡管如此,這位編年史家的記述卻從枯燥無味的行政檔案中得到了很多支持。瑞米耶日提到,諾曼艦隊曾在沿海城市費康(Fécamp)集結。羅貝爾公爵于1033年發布的一份證書也表明,那一年的復活節,他確實就在費康,愛德華和阿爾弗雷德也陪伴在左右。這也就意味著,同許多人一樣,這兩個人也看到了艦隊集結的過程。如果說這一文件告訴了我們這次遠征的日期的話,那么,另外兩份大約于同一時期發布的證書則表明,愛德華對于追回他與生俱來的繼承權一事充滿了期待,因為在這兩份文件中,他都自稱“國王”。其中的一份證書尤為有趣:愛德華親自為圣米歇爾山(Mont St Michel)修道院的僧侶頒發了一份證書,而這一地點也出現在瑞米耶日的威廉的記載中。18
瑞米耶日的威廉繼續為我們講述這段歷史。他說,船只“在費康被精心裝配,船錨、兵器和精兵一應俱全”。但他接著告訴我們,準備工作很快被取消了,“按既定計劃下水之后,由于一股強風,船隊遭遇了重重危險。船員們費盡了全力,才使得船隊在那之后到達了名為澤西(Jersey)的小島上”。在記述這件事的時候,一位編年史家說道,因為一直刮逆風,公爵當時非常絕望,痛苦和挫敗占據了他的內心。最后,當他意識到橫渡海峽絕無可能時,他便命令艦隊掉轉方向,以盡快在圣米歇爾山登陸。19
瑞米耶日的這段記載寫于愛德華繼位后。因此,他得以用神啟來解釋這場災難。他表示,上帝顯然對這位未來國王的人生早有安排,不希望他在取得王位的過程當中流血。但在當時,經歷了這一變故的愛德華本人不可能如此處亂不驚。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斷,愛德華將圣米歇爾山的土地贈予修道院,是想要向上帝致以誠摯的感謝,感謝其幫助他從風暴中安全脫險。但與此同時,這場風暴也幾乎毀掉了他加冕英王的寶貴機會。在這個時候,羅貝爾公爵認為,假設重新部署這支為進攻英格蘭而組建起來的艦隊,將其派到距離諾曼底更近的地方,其效果將會更加明顯。出于這一原因,他開始用這支艦隊進攻鄰近的布列塔尼(Brittany)。20
此外,人們很快便發現,在短時間內,再次遠征英格蘭幾乎毫無可能。1034年圣誕節,羅貝爾下令召集諾曼底所有要人,并突然宣布他要前往耶路撒冷朝圣。這一決定令眾人瞠目結舌。(有人說,因為哥哥的死,他良心不安,這才做出這一舉動。)從短期來看,這一決定意味著,公爵要將所有身家用來資助這一昂貴的冒險;而從長遠來看,這一決定也意味著,諾曼底有可能再次失去它的統治者。在中世紀的時候,諾曼底到中東之間的往返旅程是十分危險的,公爵將面臨各種各樣的意外。事實恰是如此。翌年初,羅貝爾出發。他成功到達了耶路撒冷。據說,他在基督墓前哭了整整一個星期,并獻上了許多昂貴的禮物。然而,在回程中,他卻病倒了。1035年7月2日,公爵死于尼西亞(Nicaea)城,并被隨從葬于此處。
直到這一年秋季,這一不幸的消息才傳回諾曼底。羅貝爾身后只留下一個兒子,即7歲的私生子威廉。21這時,虔信者愛德華一定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希望。
但是,幾周以后,又有新消息傳來。這一次,消息來自英格蘭。克努特已死,英格蘭的王位再次空懸。
也許上帝終究還是眷顧愛德華的。
①照明手稿最初指的是用金銀裝飾的手稿,而在現代,人們所指的是帶有插圖的手稿。
1 E. Bozoky, ‘The Sanctity and Canonisation of Edward the Confessor’, Edward the Confessor: The Man and the Legend, ed. R. Mortimer (Woodbridge, 2009), 173–86.
2參見The Anglo-Saxons, ed. J. Campbell (1982)。
3概括性的敘述可參見M. Arnold, The Vikings: Culture and Conquest (2006)。
4S. Foot, ‘The Making of Angelcynn: English Identity before the Norman Conquest’, TRHS, 6th ser., 6 (1996), 25–49; P. Wormald, ‘Engla lond: The Making of an Allegiance’, Journal of Historical Sociology, 7 (1994), 1–24.
5參見 The Battle of Maldon AD 991, ed. D. Scragg (Oxford, 1991)。
6本章有關?thelred的所有內容都可以從他的DNB條目中找到。更多細節可參見R. Lavelle, Aethelred II: King of the English, 978–1016 (Stroud, 2008). A.Williams, ?thelred the Unready: The Ill-Counselled King (2003)。
7有關諾曼底的早期歷史,可參見D. Bates, Normandy before 1066 (Harlow, 1982)。
8關于諾曼人在多大程度上保留了他們的北方人特質,可參見Bates, Normandy. E. Searle, Predatory Kinship and the Creation of Norman Power, 840–1066 (Berkeley, 1988).
9ASC E, 1014.
10EHD, ⅰ, 247, 335–6; below, 23.
11Barlow, Confessor, 35n.
12S. Keynes, ‘The ?thelings in Normandy’, ANS, 13 (1991), 176–81; ASC E, 1016, 1017.
13ASC E, 1017; GND, ii, 20–1; EER, [xxii–xxiv], 32–5. 同樣可參見 E. van Houts, ‘A Note on Jezebel and Semiramis, Two Latin Poems from the Early Eleventh Century’, idem, History and Family Traditions in England and the Continent, 1000–1200 (Aldershot, 1999), Ⅲ, 18–24。
14E. van Houts, ‘Edward and Normandy’, Edward the Confessor, ed. Mortimer, 64.
15M. K. Lawson, Cnut: The Danes in England in the Early Eleventh Century (1993), 86–8; cf. Keynes, ?thelings’, 181–4.
16理查二世是在1026年8月23日去世的。理查三世則死于1027年8月5—6日。參見 D. Douglas, ‘Some Problems of Early Norman Chronology’, EHR, 65 (1950), 296–303; D. Crouch, The Normans (2002), 46–8。
17GND, ii, 76–8; E. van Houts, ‘The Political Relations between Normandy and England before 1066 according to the Gesta Normannorum Ducum’, idem, History and Family Traditions, Ⅴ, 85–97.
18Sources and Documents, 8; GND, ⅰ, xxxii–xxxv; ii, 76–9; Keynes, ?thelings’, 186–94.
19Sources and Documents, 8; GND, ⅱ, 78–9.
20Ibid.; R. Mortimer, ‘Edward the Confessor: The Man and the Legend’, Edward the Confessor, ed. Mortimer, 4–5.
21GND, ii, 79–85. 羅貝爾在君士坦丁堡見到拜占庭皇帝的故事見于GND的一個晚期修訂本。這一故事已經被證偽了。參見E. van Houts, ‘Normandy and Byzantium in the Eleventh Century’, idem, History and Family Traditions, Ⅰ, 54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