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傳:法蘭西的縮影(方尖碑)
- (英)科林·瓊斯
- 10935字
- 2021-11-25 11:21:15
引言 一部難以盡述的巴黎史?
——愛德蒙多·德·亞米契斯(1878)
一部難以盡述的巴黎史
1975年10月的連續三天,先鋒派作家喬治·珀雷克記錄了巴黎某一廣場每天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平凡瑣事。最后,他出版了一本名為《揭示巴黎某處的一切》的書。[1]在該書中,珀雷克解釋說,他選擇現在巴黎第六區的圣敘爾皮斯廣場作為他的實驗地點。這個廣場擁有現代城市的各種設施:一個市政廳,一個稅務局,一個警察局,三家咖啡館(其中一家還是煙草店),一個電影院,一座著名的歷史悠久的教堂,一家出版社,一個殯儀館,一家旅行社,一個汽車站,一家裁縫店,一家旅館,一個噴泉,一個報亭,一個出售宗教用品的商店,一個停車場,一家美容店——“以及許許多多其他建筑”。然而,珀雷克要撇開他所見到的一切,去追求“除了流逝的時光、過往的行人、來去的車輛和飄動的白云,在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到底還發生了什么”。
珀雷克的記述將近六十頁,內容簡要、精確而又信息豐富:
這段經歷的結語是這樣的:
珀雷克試圖窮盡巴黎某個地方的一切,所以他記載了不到一天的時間里巴黎的圣敘爾皮斯廣場發生的故事,并使之成為一本小書。
現在,讓我們透過珀雷克的棱鏡考察一下歷史學家們面臨的任務:他們寫的應該是一部巴黎全史,而不是該市某一個廣場的瞬間。歷史通常被定義為一門記錄過去發生之事的學科,而不僅僅是流逝的時光、過往的行人、來去的車輛、飄動的白云等。在巴黎歷史上確實曾經發生過無數的事情,因此,在撰寫巴黎歷史的時候,我們的歷史學家們試圖寫出比珀雷克的記述更多的東西,因為他只是想知道在巴黎的某一個地方“在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到底還發生了什么”。而我們卻發現,與我們的主題相關的事實浩如煙海(我以珀雷克的方式列在下面):[3]

圣敘爾皮斯廣場,歐仁·阿特熱攝于1926年
從這些略顯虛幻的統計數字——包括廣場、街道、建筑、公共汽車、鴿子、狗、人等——之中,人們很可能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寫一部巴黎全史是不可能的,起碼按照珀雷克的方法是這樣。但是,那種“窮盡”的方法并不是唯一的歷史寫作方法。確實,人們永遠不可能窮盡像巴黎這樣歷史悠久、內容豐富、情況復雜的城市的歷史,但無論如何人們都知道這一點。任何歷史寫作都有遺漏,因此,即使巴黎的歷史內容浩如煙海,對它進行寫作也是可能的,而且我們已經見到了寫出來的幾乎不計其數的巴黎歷史著作。正如一本巴黎早期觀光者指南的作者皮加尼奧爾·德·拉福斯在1765年所寫的那樣:“如果一個人看到不計其數的巴黎歷史著作就認為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寫的了,那就大錯特錯了。”[4](我曾經把“歷史”和“巴黎”兩個關鍵詞輸入計算機,想確認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到底有多少關于巴黎歷史的書,結果發現那臺可憐的計算機無法完成。)但是,即使那難以計數的歷史著作也無法向人們描述巴黎歷史的全貌——事實上,珀雷克的微觀歷史研究方法的重點是強調,“窮盡”歷史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限定在某一天、某一地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巴黎的歷史可能太過豐富和多樣,不可能被一部單一的敘事作品所囊括。但我要試圖在本書中完成它。在這個引言中,與其說我給出了我所收錄和排除的內容,不如說我給出了自己做出選擇的標準。我之所以這樣做,正是受喬治·珀雷克的啟發,尋求寫一部“難以盡述的”巴黎史。
回憶和神話
1732年,普爾尼茨男爵這樣寫道:“人們曾經對巴黎有過許多描述,人們也曾經聽過許多有關巴黎的言論,多數人是在親自造訪巴黎以前就知道巴黎什么樣了。”[5]意大利作家、巴黎旅游者愛德蒙多·德·亞米契斯在19世紀晚期曾贊同道:“任何人與巴黎都不是初見,而是一再重逢。”[6]正如這些評論所表明的,在過去,與巴黎有約往往帶有一種企盼。對亞米契斯來說,這種企盼來自他對法國文學作品的廣泛閱讀。正如巴爾扎克所言,“巴黎有成千上萬部小說”,[7]這就是說,亞米契斯在參觀巴黎圣母院或城市下水道時,不可能不想到維克多·雨果;在參觀盧森堡公園或拉丁區時,不可能沒有從米爾熱的《波希米亞生活場景》中生發的既視感;在拉雪茲神父公墓時,不可能不想到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在走上巴黎的碼頭和橋梁時,不可能不想起波德萊爾的詩歌。
文化期待會妨礙巴黎“初體驗”的想法絕不是19世紀末的觀點。康斯坦丁·波索夫斯基曾經認為:“一個人可能在死前從沒有到過巴黎,但他一定會覺得它熟悉,因為他會在夢中和想象中見過它。”[8]中世紀的旅行者們也有這種印象,當他們第一次接近巴黎的時候,許多人感到就像到了耶路撒冷或巴比倫,還有人感覺就像到了所多瑪和蛾摩拉。而對20世紀和21世紀的旅行者來說,更多的則是文化收獲,因為他們得到的是巴黎無限的文化影響,包括印象派畫家、超現實主義詩人、存在主義哲學家、犯罪小說作家、經典電影制片人、城市攝影師、旅游明信片以及巴黎的其他歷史。
亞米契斯強調的概念是,對城市的體驗是由文化期望折射而出的,這無疑也適用于其他城市和歷史遺址。如果對巴黎來說情況似乎向來如此,也許比其他地方更甚,那么這部分是因為長期以來巴黎所具有的神秘色彩。歷史學家們已經使我們習慣于接受這樣的思想:在19世紀,巴黎就已經被神化為一座現代城市。該城市在19世紀50至60年代被拿破侖三世和奧斯曼男爵徹底地重新設計時就已經成為其他城市在幾代人時間里所追求的樣板——現在來到巴黎時,我們仍然身處當年改造的后果之中。[9]但是,巴黎的歷史甚至在奧斯曼出生以前很久就已經被神化了。例如,有一個產生于8世紀的故事說,在特洛伊被希臘人占領后,一群特洛伊難民流亡至此建立了巴黎。至少從中世紀開始,巴黎就已經神話般地現代化了。按照中世紀的傳統主題,巴黎是“智慧”的特殊產品;按照后文藝復興時代的概念,巴黎是新羅馬;按照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的概念,巴黎引領了文明的發展。這三個例子都早于19世紀奧斯曼改造的“現代”巴黎神話。巴黎創造了許多關于它自己的神話,這一事實也是其神話的一部分。
如果巴黎一直是現代的,那么它也一直是歷史的。珀雷克記述的持續不斷的“流逝的時光、過往的行人、來去的車輛和飄動的白云”并沒有包括大多數熟悉巴黎的最普通的個人在實際進入圣敘爾皮斯廣場以前可能就已經知道的事情,即聳立在這個廣場上的是這座城市最有趣、歷史最悠久的教堂之一。以皮埃爾·諾拉為首的一批有影響力的歷史學家近年來提出了一個“記憶之場”(lieu de mémoire)的概念,這座教堂就是其突出例證之一。[10]按照這一概念,諾拉認為,一個機構或者一個地點(不一定是一座建筑),只要是法國人民的歷史意識聚焦其上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得到集體記憶的漸進式沉淀的,都是記憶之場。值得注意的是,諾拉及其同事提出的不計其數的“記憶之場”主要是巴黎的建筑、事件或機構,包括:先賢祠、雨果的墓葬、1931年殖民地博覽會、巴黎公社社員墻、盧浮宮、巴黎群雕、法蘭西學術院、法蘭西公學院、波旁宮、巴黎圣母院、圣心教堂、埃菲爾鐵塔等。因此,很容易得出結論,巴黎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記憶之場”,不僅對巴黎人來說,甚至不僅對法國人來說,都是如此。當我們拓寬視野,考慮這座城市無與倫比的博物館和畫廊時,情況就更加令人信服了,這些博物館和畫廊自19世紀以來一直是西方藝術文化的寶庫。
如果說文化的記憶確實儲存或印記在城市的建筑環境中,那么就必須知道,環境是有人居住的。總而言之,如果不顧巴黎人來談巴黎史,無論如何都是難以令人接受的。一座城市既是一個地理位置又是一個社會,這個概念如同希臘一樣古老。這個概念是建立在兩個前提之上的:第一,一座城市的歷史就是個人與時間的相互關系的歷史;第二,一座城市的歷史還是生態與社會并存的歷史。在這一點上,我們能夠接受珀雷克觀點的合理部分,一個親眼所見的場所,包括我們見到的個人(過往的行人)以及物體、自然(飄動的白云)和制造品(來去的車輛),共同組成了歷史。珀雷克的微觀研究還從另一個角度幫助了我們:它表明,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件在那個廣場的歷史上具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和價值。例如,96路公共汽車的通過是該廣場歷史的組成部分,同時汽車通過的這個地點也是96路公共汽車歷史中的一部分。同樣,自由出現在該廣場的任何個人,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都是該廣場作為一個地點或交通人流中的一員。巴黎的歷史是一部敘事,關于一個被叫作巴黎的地方,以及那些生活于其中,或者像珀雷克96路公交車上的乘客一樣,只是路過的人。
珀雷克的實驗還提醒我們,他所記載的那些出現在圣敘爾皮斯廣場上的人似乎沒有形成一個同質化的社會,僅僅是形成了一個由許多個人組成的臨時群體,我們只要稍微留心那些一閃即逝的故事就會發現:那些人居住地點不同,目標不同,意向不同,命運也不同。對于珀雷克來說,沒有典型的圣敘爾皮斯人。這一點告訴我們,在寫巴黎歷史的時候,不要假定有一種“典型的巴黎人”存在,不要編造故事,也就是不要想象巴黎社會的思想、行為或反應都是協調一致的,因為那將與歷史事實大相徑庭。
沒有典型的巴黎人
在一座城市的居民中,權力和社會地位的分配從來都不是平均的。具有決定地位的權力精英集團可以用某種方式號令整個社會,也可以擁有特殊的城市權利。例如,在盧特提亞,上述權利屬于羅馬公民;在19世紀的巴黎,上述權利屬于資產階級。當然,如果不考慮羅馬時代的土著人口或奴隸,不考慮資產階級占有統治地位時期的無產階級,就會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的歷史學家。事實上,這些群體構成了城市人口的很大一部分,對城市的歷史做出了有力的貢獻。同樣的道理,在所謂“典型的巴黎人”中,從來都是既有貴族,也有奴仆;既有資本家,也有工人;既有資產階級,也有無產階級;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典型的巴黎人”也是一個神話。居住在巴黎的“他”或者“她”幾乎可以肯定出生在巴黎以外地區,或者是巴黎以外人口的后代。在巴黎歷史上,純粹土生土長的巴黎人是少數。直到19世紀后期,如同大多數其他大城市一樣,巴黎人口的死亡率依然超過出生率,這意味著城市人口的增長主要依靠外來人口的遷入。在任何時候,巴黎人口的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三都不是巴黎人。雖然一個多世紀以來巴黎人口死亡率和出生率的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但其他一些因素,如巴黎的文化吸引力、巴黎在教育和職業發展中的重要性、巴黎作為雇主的作用等,現在造成了如同以前一樣的結果,我們可以說巴黎人是“典型的外來者”。
普遍的事實也適用于特殊的個體。對巴黎歷史產生影響的重要歷史人物往往都不是在巴黎出生的。例如,尤利烏斯·愷撒就出生在羅馬。巴黎的主保圣人圣熱納維耶芙很可能是日爾曼血統,當然,克洛維也是如此。腓力·奧古斯都出生在戈內斯。弗朗索瓦一世出生在科尼亞克。亨利四世出生在波城。路易十四出生在圣日耳曼昂萊。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都出生在凡爾賽。羅伯斯庇爾和丹東都出生在外省。拿破侖來自地中海上的科西嘉島,該島直到1768年(他出生的前一年)還都屬于熱那亞。奧斯曼確實出生在巴黎,但他是在阿爾薩斯長大的,所以操著一口德國口音的法語。埃菲爾是勃艮第人。土魯斯——勞特累克出生在阿爾比。喬治·克列孟梭出生在旺代。弗朗索瓦·密特朗出生在夏朗德。維克多·雨果出生在貝桑松。喬治·西默農,《梅格雷探長》的作者,是比利時人。艾迪特·皮雅芙和雅克·希拉克都是在巴黎出生的,他們是巴黎的驕傲,但類似他們的巴黎人可謂鳳毛麟角。
如果說外來者在巴黎歷史上總是扮演重要角色,那么巴黎人則總是說他們自己的同胞是如何在自己的歷史上像局外人那樣行事。例如,雷蒙·格諾在小說《扎齊坐地鐵》(1959年出版,隨后便被路易·馬勒改編成電影)中描寫了一個小女孩周末去巴黎旅行的冒險故事,有些類似《愛麗絲夢游仙境》和但丁《神曲·地獄篇》的結合(也似乎是在向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致敬)。如同愛麗絲一樣,扎齊感覺自己難以找到方向。事實上,她遇到的巴黎人對他們所居住于其中的城市的景觀特征沒有清晰的認識。他們只知道埃菲爾鐵塔,但總是把先賢祠的圓頂誤認為榮軍院,或者圣心教堂、里昂火車站甚至勒伊的兵營。他們還把圣禮拜堂與商業法庭混淆在一起。[11]作為巴黎生活方式的近距離觀察者,博學的格諾在這里為我們提供了所有巴黎歷史學家都無可否認的巴黎歷史特征:過去的大多數巴黎人——但這可能是城市居民中的一個相當普遍的特征——對于自己所在的城市的特點和發展軌跡并不十分了解,仿佛他們忘記了或者從未意識到他們身處其中的“記憶之場”的意義。過去的巴黎人并不像皮埃爾·諾拉和他的學派想讓我們相信的那樣是笛卡兒式的。
這種類似于記憶缺失的傾向或許是由于“典型的巴黎人”的局外人身份,這一點也與許多巴黎城市居民極其狹窄的眼界密切相關。直到不久以前,塞納河左右兩岸的一些居民還以自己從來沒有去過對岸而感到自豪。19世紀和20世紀的觀察家們注意到,巴黎貝爾維爾區的居民,甚至郊區圣安托萬區的居民在談到“到巴黎去”的時候,也不過是去了巴士底廣場并在塞納河西岸走一走而已。巴黎附近的許多鄉村居民也具有這種地方主義心態,這在珀雷克所描寫的圣敘爾皮斯廣場上是非常突出的。許多持有自己家鄉認同觀念的外來移民或許也有同樣的思想。隨便找一個巴黎人,你總會發現他是一個驕傲的奧弗涅人、布列塔尼人或者突尼斯人。
如果我們相信巴黎那些編年史家、古董學家或歷史學家的說法,那么巴黎人在時間上對巴黎的看法如同他們空間上對巴黎的看法一樣糊里糊涂。例如,直到18世紀,他們還認為巴黎拉丁區的羅馬浴池和西岱島上的沙特萊監獄都是由愷撒建造的。這種錯誤的說法分別流行了兩百和九百年。當巴黎的建筑商在14世紀從腓力·奧古斯都城墻取石頭來修建巴黎新的防御城墻的時候,他們宣稱是要防御撒拉森人,其實撒拉森人甚至從來沒有接近過巴黎。這種情況不僅在古代是這樣,現代也是這樣。讓—保羅·克萊貝爾在1952年出版的《奇特的巴黎》一書中十分驚訝地指出:“不計其數的著作——好的著作——描述巴黎的古代和現代,但是巴黎人對自己的城市一無所知,不屑一顧,或者總是限定自己的眼界,對描寫塞納河的碼頭的詩歌發表一些(通常是完全相同的)思想和評論。”[12]因此,巴黎的歷史當然是關于記憶的,但正如扎齊提示我們的那樣,它也是關于遺忘的。
權力、反抗和情感
我們擁有的關于巴黎城市歷史的第一份一手資料是由羅馬皇帝尤利安的經歷提供的。尤利安在358年和360—361年間曾經居住在一個叫盧特提亞的小鎮,這是巴黎的的羅馬名字。尤利安的記載從“可愛的(或甜蜜的)盧特提亞”開始,接著他贊揚了那里生機勃勃的景象,包括氣候和甜美的葡萄酒。[13]在過去幾百年間,羅馬和倫敦都曾得到不少贊譽,但也有許多失望和不滿。在20世紀,大概只有紐約在很大程度上是這樣。如果讓人們選擇,人們可能會滿足于看到那不勒斯然后死去,但你甚至不需要親眼見到巴黎。因為,正如亞米契斯所說的那樣,人們已經通過想象看到了它,很可能已經開始愛上了它。
與任何其他城市,甚至其他世界歷史名城相比,情感似乎與巴黎的歷史認同更加不可分割。尤利安的描述僅僅是對巴黎無數贊譽中的第一部分。盡管歷史上對城市的評論往往是褒貶合一的,特別是那些喜愛田園風光的人,但總體來說,對這座城市的贊譽超過失望。多數人評價巴黎是效仿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的說法的,他在1540年訪問巴黎后宣稱:“巴黎是一個世界。”他認為,這個世界既能弘揚美德,也能包容罪惡。[14]拉伯雷認為,對死亡來說巴黎是個壞地方,但對生活來說巴黎是個好地方。蒙田“喜歡巴黎溫柔的瑕疵及其一切”。伏爾泰認為,巴黎“一半是黃金,一半是垃圾”。歌德說巴黎是“這個世界的頭腦”。巴爾扎克認識到,許多人認為巴黎是一個“極大的奇跡”,一個驚人的“運動、機器和思想集合體”。喬治·桑則贊揚巴黎無可比擬的“空氣、環境和聲音”。雨果說巴黎是“文明的焦點”。英國游客馬修·阿諾德認為,巴黎“自由、快樂和幸福的生活”是“人類感觀的家園”。[15]
詩人夏爾·波德萊爾則遺憾這座城市不能被封存在肉凍之中。“啊,老巴黎已經不復存在,一座城市的外形比人心的變化還要快。”[16]波德萊爾的這句話成為巴黎懷舊的格言,但他并沒有發明這種懷舊本身。巴黎懷舊思想的歷史就像巴黎的歷史一樣悠久,這一點不僅在尤利安皇帝的著作中有所展現,在其他歷史論著中也有闡發,我們已經在中世紀吉耶貝爾·梅斯的《巴黎城市描繪》中找到了最早的證據之一,它來自15世紀初期。在他年輕的時候,巴黎似乎曾“鮮花盛開”(啊!還能是什么時候呢?)。[17]對“可愛的巴黎”的懷念在20世紀已經形成了一個文學旅游產業,請讀一讀海明威、凱魯亞克、斯坦因還有米勒等人的著作就明白了。
各個時代的人們對這座城市的情感溢于言表,我們也不要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巴黎也是一個無數強者想要留下不可磨滅痕跡的地方。尤利安畢竟是一個軍事首領,后來做了羅馬皇帝,而巴黎在古典時代晚期的發展主要歸功于其面對邊境蠻族的戰略地位。法蘭克人也尋求使巴黎打上自己政權的烙印,他們的做法幾乎被所有的后繼者所效仿,當然,維希政權除外。幾乎沒有一個有記載的強有力的統治者或政府首腦不想使自己政權的勢力影響巴黎,特別是通過那些壯麗輝煌的紀念性建筑來留下自己的印記。
作為權力影響的一個結果,巴黎現在還遺留著以往各種統治的痕跡:例如,中世紀以及反宗教改革時期留下來的圣母院和其他各種教會建筑物;盧浮宮以及不同君主的宮殿;亨利四世、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時期的各種王家廣場;路易十五時期的協和廣場、軍事學院和先賢祠;拿破侖一世時期的那些帝國建筑;路易—菲利普時期的拱廊和過道;拿破侖三世和奧斯曼時期的林蔭大道和火車站;第三共和國初期的埃菲爾鐵塔和圣心教堂;更多的是現代建筑,如蓬皮杜、密特朗和希拉克在第五共和國時期的各種偉大工程。可以列出的建筑不計其數。
雖然許多巴黎的紀念性建筑和城市的發展是同步進行的,或者說那些不同歷史時代的建筑風格各異,但整體而言,它們使巴黎具有驚人的一致和可理解的城市形象。甚至在19世紀50至60年代奧斯曼在巴黎大興土木以前,巴黎寬敞的林蔭大道就給該城留下了發展交通事業的潛力,這樣的交通系統既有利于集體流動,也為個人休閑留下了時間和空間。與歐洲許多其他城市不同,巴黎沒有遭受現代重大戰爭的破壞以及由此引發的一系列問題的影響。巴黎從市中心開始向外放射性地展開,即使是最普通的游客也能體會到這一點。羅馬時期的盧特提亞或多或少被限定為巴黎的中心地區。中世紀的城市大部分屬于現代巴黎的第一區至第六區。文藝復興和現代早期的城市范圍擴大到現在的巴黎第八區至第十一區。從19世紀60年代起,工業化的步伐邁進了巴黎所有的二十個區。在20世紀大部分時間里,巴黎主要向郊區發展。
但是,如果說巴黎是一個彰顯權力的杰出場所,那么它也是一座既有街壘,又有林蔭大道和紀念性建筑的城市,它在反抗的同時也在宣示權威。根據官方的慣常說法,巴黎人充滿了快樂,無憂無慮且順從。有人稱巴黎人的這種順從是“令人滿意的順從”,這個說法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直到1789年攻占巴士底獄前幾個月,官方人士還在不斷重復它,包括巴黎作家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耶。事實上,歷史記載表明,過去的巴黎社會經歷的更多的是動亂而不是什么順從和快樂。百年戰爭,宗教戰爭,投石黨運動,1793年至1794年的恐怖政策,1830年、1848年、1851年、1871年革命的日日夜夜,所有這些歷史事件給巴黎帶來的確實并不都是快樂的生活,還有許多殺戮和災難。街壘——在今天看來,它既是一種象征性的也是一種軍事性的抵抗形式——就是人們憤怒的直接表現,這種形式在1968年“五月事件”中被大量使用。巴黎人的這種令人崇敬的反抗史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集體暴力就像情感和懷舊一樣敲打著巴黎人的心。
巴黎人在城市中對權力和當局的反抗可以采取也曾經采取過許多種形式。有時,他們選擇沖上街壘,但在另外一些時候,他們卻寧愿選擇“弱者的武器”[18]進行反抗。例如,輕微的犯罪行為,拒絕拒絕接受城市自己的“記憶之場”(正如格諾所言,甚至忘記了他們自己是誰),訓練有素的“我不在乎”,聳聳肩,揚揚眉。很多作者,特別是自從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耶和夏爾·波德萊爾時代以來的作者,都強調了在一個被權力和權威改造過的城市里行走在街道上的,也就是說對刻印在城市中的權力標志保持著內在流離感和距離感的個人之間的微妙張力。波德萊爾對“漫游者”——警覺的城市漫步者——的豐富描述就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19]德國批評理論家瓦爾特·本雅明的著作對任何巴黎城市歷史學家都是一座寶庫,他一生都致力于這種思想的研究。更為重要的是,像亨利·列斐伏爾這樣的城市社會學家、米歇爾·德·塞爾托這樣的激進情境主義者和后結構主義者,都把自己分析的重點集中在個人抵制城市預定的、強加的意義以及個人創造自己意義的能力上。[20]權威的強加與參與抵抗的各種表達之間——權力與仁愛之間、社群與個人主義之間——的碰撞在巴黎歷史上多次反復出現,任何人都不需要接受專業訓練就會承認這一點。事實上,人們可以跟隨珀雷克在巴黎那些瘋狂的徒步旅行中的任何一次(例如,可以沿著以字母P開頭的街道從巴黎中央市場的圣厄斯塔什教堂走到馬萊的圣保羅教堂),或者讀一讀西默農的《梅格雷探長》,看他如何解決棘手案件,也可以從人類學家馬克·奧熱的角度考慮一下地鐵的意義(他把地鐵作為在某種意義上頌揚祖先崇拜的證據),還可以去讀一讀理查德·科布20世紀中葉在巴黎閑逛時的瘋狂想象,以了解這個習俗。[21]
時間和空間:讀者指南
20世紀90年代初,考古學家們對位于現在巴黎第十二區的一個叫貝爾西的地方進行了考察,發現了可追溯至公元前5000年與公元前4000年之間的史前獨木舟,然后,各家報紙紛紛自豪地宣布:巴黎歷史向前延伸了兩三千年。但是,史前時代的貝爾西在何種意義上是巴黎的一部分?當時甚至巴黎本身都根本不存在,何談貝爾西呢?貝爾西是在1859年至1860年間被納入巴黎的,如果說貝爾西從來就不被承認是現在巴黎第十二區的一部分倒是真的,巴黎人也從來沒有認為那里是屬于自己的。只是在20世紀90年代,這個地區才正式成為城市化的一部分,被納入巴黎社區。
貝爾西難題(巴黎的/非巴黎的)迫使我們采用一個與絕大多數研究巴黎的歷史學家一樣的方法,我在本書中也采納了這種做法,那就是非常寬泛地使用巴黎這個概念,同時不顧輕微但可察覺的時代錯誤。例如,羅馬的盧特提亞占地僅8公頃,這個地方幾乎全部在今天巴黎第五區的范圍之內。但是在寫巴黎歷史的時候,我還是把當代巴黎(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10500公頃范圍內的一切都包括在內,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這些都為環城大道所包圍著。
因此,我描寫巴黎時會在地理、歷史、時空錯亂中穿梭,這或許會令人不適。這種做法可以使我們避免過分認為,只有那些在歷史上某一特定時間正式劃歸到巴黎版圖的地方的歷史才是巴黎的歷史,如果那樣做,我們對于蒙馬特就只能把19世紀合并到巴黎以后的時代寫進巴黎歷史了,這顯然是不合適的。這么寫有助于突出巴黎在歷史上是如何擴展的。但這只能是想象,盡管這種想象可能是善意的、不可避免的。所以,本著同樣的精神,在本書寫作中,我用1860年以來才實行的巴黎行政區系統為不同時段的巴黎歷史確認地理位置,這是一種不考慮其時間性的簡捷方便的方式。當然,這種寫法會有問題,例如,如果說巴黎圣母院在中世紀就位于巴黎第四區就是荒謬的了。但是,反過來說,這確實有助于讀者通過地理來理解城市的歷史——反之亦然。
我選擇了按照時間順序來講述巴黎的故事。從本書各個章節的順序可以看出,我對巴黎歷史的敘述是從開端一直寫到未來。但是,我也尋求更多的表達方式,運用不同的手段,包括在每一章中利用一些不是按照時間順序的描寫段落,以求達到對以往的回顧或對未來的展望的特寫目標。這種特寫可以使某個人、某機構或者某個紀念碑的歷史跳出章節的框架,正如一些法國歷史學家所說的那樣,追求一種跨時代的效果。[22]例如,埃菲爾鐵塔的修建應該包括在第九章的時間范圍內,但讀者在閱讀此書過程中就會發現,本書從頭到尾多次提到它,埃菲爾鐵塔的故事不僅為19世紀末的巴黎歷史增輝,而且為20世紀和21世紀的巴黎歷史添彩。再比如,第三章中有關蒙福孔特色的描寫突出了蒙福孔這個中世紀放絞架的廣場在巴黎很多時代的特殊形象,但是話題轉到了奧斯曼和拿破侖三世時期在那里建設“新瑞士風格”的肖蒙山丘公園(20世紀早期的超現實主義作家對它進行了詩意的運用)。還有在第十一章中對冬季賽車場的描寫,那里曾經創造了許多世界自行車賽的紀錄,但是,在1943年猶太人被驅逐以前,那里曾經被用來安置猶太人,這就不能不使我考慮從墨洛溫王朝到第五共和國時期巴黎猶太人的地位問題。在第六章中通過對女裁縫羅絲·貝爾坦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到18世紀巴黎消費主義的出現,同時也可以思考巴黎作為19世紀和20世紀世界時裝之都的全盛景象。
本書中的那些特殊字體段落描寫了巴黎那些從令人難忘的到被人遺忘的、從偉大的到卑微的各種現象,其范圍從埃菲爾鐵塔、盧浮宮到普羅可布咖啡館、大韋富爾餐廳或者公共小便池,都包括在內。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些現象可能被認為是“記憶之場”,但是請記住:本書將盡最大可能集中描述那些被忘記的歷史,有時是那些被人們故意忘記的歷史,使它們像人們記憶中的和還在紀念的歷史一樣活靈活現。例如,第一章中描寫的羅馬競技場就是巴黎偉大的非紀念性建筑之一,那里現在更多的是作為操場而不是歷史遺址或觀光勝地,因為巴黎人不認為那里值得注意,那里不夠宏偉,在那里看不到巴黎歷史神圣的景象。第二章中描寫的腓力·奧古斯都城墻可能會被記住,事實上,從中世紀開始,它在構建巴黎的地形和記憶方面就非常重要,但是它在地面上幾乎是看不到的。第五章中描寫的“圣跡區”被認為是17世紀有組織的乞討者的巢穴,盡管路易十四的警察當局非常明確地對這些人采取了嚴厲的手段,但那里可能根本沒有作為明確的地理空間存在過。
上面的敘述可能與按照時間順序的寫法不符,但我想要用這種方法使本書對那復雜的敘述成為一個整體。我并不是想用這種方式或者另一種方式來窮盡巴黎史的寫作,正如珀雷克曾經想要對圣敘爾皮斯廣場徹底研究而又歸于失敗一樣。我無法寫的巴黎歷史內容不可避免地會多于我能夠寫的內容,但正如珀雷克所寫的圣敘爾皮斯廣場一樣,我期望盡管有許多疏漏,本書都能夠引起人們的興趣,贏得一個《米其林指南》那樣的推薦: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