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經濟風暴:大清帝國最后70年
- 張昕冉
- 2454字
- 2021-11-17 18:17:51
裁厘的呼聲
正因為厘金的損害如此之大,裁厘的呼聲從厘金誕生以來就未停止過。除了受害最深的商人以外,洋務派、維新派乃至后來的革命派都對這種惡政深惡痛絕。理由也很簡單,厘金對工商業的破壞絕不僅是征收的那一點捐稅,而是涉及整個商業活動。
在清帝國末期,稍微開明點兒的人士都倡導和西方帝國主義國家打“商戰”,而厘金這種損己利人的稅種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他們的后方。商品賣不出去,就等于打仗沒有子彈,戰敗是遲早的事情。所以不管是于國于己,支持工商業發展的人士都有充分的理由抵制厘金。
自太平天國運動以后,厘金又流行中國數十年,其間雖然裁了一些難以管理的偏遠厘卡,但大多數有收益的厘卡還是保留了下來。因為有很多人要靠它們吃飯,想要徹底根除根本不切實際。所以如何真正地改造厘金,至少不使其繼續危害商民利益便成為眾人議論的焦點。大家提出的建議主要有“改厘為稅”“改收統厘”等。
江西是第一個響應試辦統捐的省份,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江西對省內需求量大的貨物試辦統捐。只收取法定的數額,余者不再追加,更不能隨便補抽,收到了不錯的效果,并獲得商民的一致歡迎。江西巡撫、布政使柯逢時將這一結果上報戶部,引起朝廷的重視。慈禧太后早就看這些地方實力派不順眼,厘金收入由于地點分散且難以管理,逐漸成為地方官員的私人小金庫,朝廷屢次查賬都查不清楚,這也成為地方屢次敢于和朝廷叫板的原因。
如今江西開了這個頭,朝廷就有理由正式推行,而且辦法也很簡單。如果運送貨物到外省,只需要一次性把各厘卡的厘金交齊,一路上就不用增加額外的支出。這當然能夠節省大量人力物力,減少不必要的開支。雖然戶部吩咐下去,讓各省一體遵行,不過大家的反應并不積極。只是應付差事,效果不敢恭維。
督撫們拿來應付的理由可謂五花八門。有的說,近的倒還好辦,若距離太遠又該如何?一路上厘卡這么多,想要統計清楚哪有這么容易?有的認為,運輸商品的道路并不平坦,一路上不管是土匪還是自然災害,各種突發情況層出不窮,遇到這種情況,除了繞路或原路返回別無他法。少繳的捐尚且能事后補上,多交的捐還能指望厘局從嘴里吐出來?為了保護商戶利益,厘金統捐時機尚不成熟,“推求利弊,必使商情不致重困,然后再議改辦統捐”。(9)這實在是強盜邏輯,征厘金時沒考慮商戶利益,反倒在裁厘時為商人大聲鳴冤,無非惦記著自己的錢包。
江浙地區商業繁盛,商人的腰板也挺直很多,但也沒好到哪里去。當地官府覺得,既然不讓自己多收,就把收捐之權讓予商人,自己從中收稅就好,這樣總不至于再受苛責。于是,各行各業的同業公會組織起來,在行業內設立認捐公所,由他們代替厘局收取厘金。而這些認捐公所的主事者們對其他商人并不手軟,收捐力度不亞于官府,搞得商戶深感自己上當受騙,大罵認捐公所存心坑人。最后在一片反對聲中,裁厘的措施到底還是沒有維持下去。
在一眾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地方督撫中,也有表現不錯的“優等生”,如湖廣總督張之洞。他清楚地意識到,裁撤厘金有益于國,更有利于民眾,各省光顧著打自己的小算盤只會貽誤大局、傷及己身,故對這種敷衍態度很看不慣。所以在張之洞的努力下,湖北的改設統捐工作做得尤為出色,共計裁撤29個厘卡,所有貨物只在起始處征一次,此后不管沿途經過多少個,都不用重復征稅,還革除掉不少其間藏匿的灰色地帶,體現出張之洞裁厘的決心。
僅這些還不夠,為了避免某些人偷耍小聰明,張之洞還精心設計了一種四聯統捐票,每個湖北或者進入湖北的商人都備一張。捐票分作收執、查驗、繳核、存根四聯,商人自己一張,在湖北第一次查驗留一張,厘局填票后上繳總局一張,局里備案再留一張。基本上各個環節所繳金額都有查驗,誰吃拿卡要,誰中飽私囊,一目了然。
看似普通的裁厘之事為何就那么艱難?實際上各省督撫也有自己的苦衷。裁厘不是撤掉幾個厘局就能解決的事情,背后牽扯到的利益關系千絲萬縷,遠不是幾個人可以輕易撼動的。即使聲名顯赫如張之洞,也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完全是靠著強大的毅力與決心才勉強推行下去。湖北如此,其他各省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大多是嘴上說著要搞統捐,只需納厘一次就不需再繳,其余厘卡只可作查驗之用,實際操作起來卻是另一回事,厘局照樣存在,頂多少了些交錢的手續,但實際上該繳的錢一分不少。
晚清的立憲派作為工商業者的代言人,以裁厘之事為由,屢屢拿來說事,與守舊派斗得不可開交。領袖張謇對厘金尤其厭惡,他更希望以“認捐”的形式來解決問題,要把原先的厘卡全部裁撤干凈,由商人代管。不過在當時的政治局勢下,這種想法簡直是異想天開,地方官員自己都指望厘金多撈些利益,豈能允許地位低下的商人置喙。雙方的爭斗歷經數年,直至清朝滅亡也沒能解決。
厘捐說到底還是一種捐輸形式,跟正常的商稅是有所區別,兩者并不能同等看待。一般的商稅由榷關收取,多在交通樞紐之處,對來往商船馬車征收一定數額之稅,是名正言順的正稅,“納稅有定額而不容太苛,支銷有限制而不容冒濫”(10)。可厘金就麻煩得多,就像通過另類渠道得來的灰色收入,名不正言不順,卻遍地都是。朝野上下無人不知,說是“值百抽一”,實際上抽取數額遠高于此,根本沒個準則。在商人眼里,厘卡與土匪的唯一區別就是過卡不用擔心遭殺身之禍。
諷刺的是,這些對商人的危害恰恰是厘金制度在中國大行其道的原因。不拘形式、不限條例、因地制宜是厘卡得以實現遍地開花的重要法寶。朝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將其與正式商稅區分開來。
自始至終,厘金都處于一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境地。如果能真正納入商稅,把厘局改成榷關,裁撤多余卡點,統一到正稅的軌道里,豈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可現實當然沒那么簡單,厘金的成功正在于它的無序,如要將它納入有序的軌道,那能夠操作的空間勢必會大大減少,反而不符合主事者的利益,因此裁撤厘金的事情在地方上遭到很大的阻力,遲遲沒能真正推行。
太平天國運動以后,圍繞著厘金收入的歸屬問題,朝廷和地方官員整整打了幾十年的“嘴仗”。圍繞著裁厘卡、降厘捐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朝廷一遍遍清查,地方一次次隱匿,雙方如同貓和老鼠一樣,終清一世,都沒能真正地被解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