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月亮與六便士作者名: (英)W.薩默塞特·毛姆本章字數: 1830字更新時間: 2021-11-18 14: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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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不過題外話而已。
我寫第一本書時還很年輕。機緣巧合,這本處女作引起了些許關注,不少人想和我交個朋友。
當時我受人引薦,初入倫敦文學圈,羞澀之余又有點迫不及待,此刻回想起來,一股哀愁爬上心頭。我與倫敦闊別已久,如果新近的小說里有關倫敦的描述所言不虛,如今的倫敦必是與往日大不相同了。文人相會的地方也已變了。漢普斯特德、諾丁山門和肯星頓高街都已不見名流聚集,切爾西和布盧姆斯伯里取而代之。在過去,圈子里三十來歲的人已經算得上年輕搶眼,而現如今,二十五六的人忝列其中都顯得荒唐可笑。我想彼時我們都有些羞于表露情感;因為不堪揶揄,我們克制收斂,從而掩飾自己的狂妄。我不相信在那些躋身上流社會、放蕩不羈的文化人身上還有所謂“君子之風”的影子,但像今天這般無所避諱、恣肆無忌的混亂景況,于以往倒是不敢想象。我們出言審慎,少有粗俗的字眼,同時也慣于以適切的沉默遮掩自己的異想天開和荒誕不經,且并不覺得有何虛偽之嫌;更何況在當時,女性也尚未如今天這般獨立自主。
遙想當年,我家住維多利亞車站附近,“文藝之家”熱情好客,但地處偏遠,每每受邀赴會,我都得長途跋涉一番;而且,登門拜訪之際,我又難免心怯,總要在街上徘徊一番才能鼓起勇氣按響門鈴,在惴惴不安中被招待入內。屋里賓客滿盈,悶得透不過氣,接二連三地,我會被介紹給各式人物,又是名流,又是大腕,個個都對我的拙作不吝溢美之詞、恭維不斷,讓我坐立不安、渾身難受。我明白他們都等著我妙語幾句,可直到茶話會散場,我也想不出什么討巧話來。為了掩飾尷尬,我在屋里直打轉,不停地端茶倒水,將切得不成樣子的面包和黃油遞給訪客。最好沒人注意我,如此我才能怡然自得地將這些聲名顯赫的人物好生打量一番,并一聽他們的高談妙論。
我還記得,有的女人身材高大、腰板筆挺,高高的鼻梁襯著貪婪的眼神,衣服穿在她們身上仿佛一副盔甲;也有的女人瘦小如鼠,老而不婚,講起話來細聲細氣,目光中閃著精明。她們戴著手套吃黃油吐司的癖好始終讓我著迷,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旁若無人地將指尖的油漬粉屑悄悄揩在椅子上還以為沒人看見,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欽佩。遭殃的自然是一屋子家具,但要我說,等這家的女主人上別家串門時,也定會為自家的家具報仇雪恨。這些女人中不乏衣著時髦的,她們口口聲聲說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憑什么一個人就因為寫了本小說就得邋邋遢遢、不修邊幅?若是生得一副曼妙身材,又緣何不求示人卻要白白浪費?纖纖玉足配雙別致的鞋子,編輯難道會因此拒稿不收嗎?當然,也有的人覺得追逐所謂“時髦”未免輕率,因而選擇了藝術氣息濃郁的織品,還佩戴起復古風格的珠寶飾品。從外表上看,男人們倒大多顯得正兒八經。他們竭力表現得不像一個作家,總希望別人覺得自己成熟老練、飽經世故。他們看上去總有些疲憊,走到哪里都一副仿佛就職名企、高踞要位的模樣。以往我從未與作家有過交往,接觸之后才覺得這些人著實怪異得很;然而,我并不覺得他們看上去有多真實。
印象中,他們的談話充滿了機智。一位同行才剛轉身,便立馬有人笑中帶刺、連詼諧帶譏諷地將他的作品大卸八塊、批得遍體鱗傷,聽得我訝異萬分。藝術家享有一項常人沒有的權力——他們不僅可以諷刺友人的外表與性格,同時也能嘲弄他們的作品。他們品頭論足、口若懸河,說得卻又恰如其分、不失中肯,其境界之高,我想我做夢也達不到。在那個年代,談話可是門藝術,講究得很,相比“荊棘爆裂聲”,一句精妙的對答可要討巧得多,雋言警句也還尚未淪為愚昧之輩借以冒充智者的道具,賢人雅士于談笑中引用一二,足以增添妙趣。遺憾的是,種種靈光閃現的瞬間我已忘得一干二凈,但我仍然記得唯有當論及所謂“藝術”的另一面——也就是有關交易細節的時候,他們的交談才變得最為順暢無礙。關于一部新作,品畢優點、挑完瑕疵之后,話題自然而然便轉向“賣出了多少本”“預支了多少稿費”“總共大概能掙多少錢”之類的問題。緊接著就是這個出版商吝嗇小氣,那個出版商慷慨大方,一通比較下來,還得爭論二三——到底是找版稅優厚的實在,還是找推廣賣力的妥當?畢竟,出版商的推銷能力高低不一,有的能緊跟潮流,有的卻古板不化。完了,還得再談談各路版權代理以及他們為我們的作品尋的“出路”,當然還包括各類編輯,聊聊他們青睞哪類作品、一千字肯給多少稿酬、付錢又是否爽快……此間種種于我而言都充滿了浪漫氣息,讓我覺得自己仿佛躋身于某個神秘的兄弟會,頗有種歸屬感。
注釋
[1]見《圣經·傳道書》7:6:“愚昧人的笑聲、好像鍋下燒荊棘的爆聲,這也是虛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