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式
- (日)村田沙耶香
- 14252字
- 2021-11-18 14:13:10
生命式
在會議室里吃飯時,公司的年輕女同事突然停下筷子抬起頭。
“說起來,總務的中尾先生好像去世了。”
“啊,真的嗎?”
聚在會議室的5個同部門的女孩子不約而同地看向她。
“好像是腦梗死。”
我眼前浮現出中尾先生和善的笑容。他是一位頭發漸白的優雅男士,經常把客戶贈的點心分給我們,是個待人溫和、彬彬有禮的人,離退休只剩下幾年時間。
“明明還很年輕。”
“真的是,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好像是前天去世的。今天早上他的家人給公司來了電話,說是今晚舉辦儀式,希望大家盡量都參加,說這也是故人的意愿。”
“是嗎,那今天中午少吃點吧。要不,就不吃甜點了。”
我和同年入職的女同事將沒有開封的布丁放回便利店的塑料袋。比我大一歲的前輩一邊將土豆燉牛肉放入口中,一邊說:
“中尾先生好不好吃呢?”
“會不會有點硬?他很瘦,又是肌肉型體質。”
“我之前吃過和中尾先生差不多體型的男人,相當好吃。雖然筋有點多,不過口感還挺柔軟。”
“對啊,男人燉出的高湯更好喝。”
收拾好裝布丁的袋子,同年入職的女同事回頭問:
“池谷小姐你也會去吧,生命式?”
“嗯……要不要去呢……”
我邊吃附近便利店買的海苔便當,邊歪頭含糊其詞。“誒,為什么啊?啊,是不是池谷前輩不太喜歡吃人肉啊?”
“不是不是,只是最近胃不好,而且又是生理期。”“生理期啊,那倒是。”
年輕女同事點點頭,貌似認可了這個回答。
“但是,生理期也有可能受孕。還是去生命式比較好,沒準能受精。”
我應付著笑了笑,就著瓶裝茶吞下澆了過量醬汁的白身魚。
我小時候,吃人肉是被禁止的。我應該沒記錯。
在對吃人肉的風俗習以為常的世界中,我逐漸對記憶失去了自信。不過,30年前,當我還上幼兒園的時候,確實是那樣。
上幼兒園時,在校車里,厭倦了接龍的我們玩起了列舉想吃的東西的游戲。孩子們列舉出“云彩!軟綿綿的看起來很好吃”“水黽,感覺甜甜的”等等答案,其中一個孩子說到了大象。
“很大,感覺能吃得飽飽的。”
貪吃的孩子說完,“長頸鹿”“猴子”等動物的名字也陸續被提起。
輪到我時,我隨口說了“人類”。
本來只是順著說猴子的女孩子開一個小玩笑。
但是,我的回答令校車中一片嘩然。
“哎呀!”
“嚇人啊!”
列舉“猴子”的女孩和我關系最好,連她都掛著鼻涕哭了:“真保為什么說出這么嚇人的話?!”
如連鎖反應一般,校車里的孩子們接連哭了起來,車內一片大亂。
了解完情況的老師態度嚴肅,面色凝重地說:“真保,即使是開玩笑也不能這么說,會遭報應的!”我垂頭喪氣。為什么猴子可以吃,但人類就不行呢?我怎么也搞不懂。
我現在依然清楚地記得,一改往日溫柔,面露從未有過的恐怖表情的老師和她背后哭叫的朋友們,以及面色嚴厲眼神苛責地看著我、仿佛在說“這孩子怎么回事”的司機。我感到害怕,一言不發,在校車中始終低著頭。
校車里的所有人,都以“正確”為武器來彈劾我。完全退縮的我身體僵直,仿佛誰要是怒吼一聲,體內的恐懼感就會破裂泄漏一樣,竭盡全力屏住呼吸而面色蒼白。
可是從那時起,人類開始逐漸改變。
人口急劇減少,世界被“人類或許真的會滅絕”的不安支配了。這種不安使得“增加”漸漸成為正義。
30年的時間一步一步地,令我們改頭換面。使用“做愛”一詞的人逐漸消失,“受精”這種表示以懷孕為目的的交配的詞匯成為主流。
并且,有人死去的時候,不舉行葬禮而舉辦“生命式”形式的儀式成了一種標準。雖然也有舉行傳統守夜和葬禮的人,但如果選擇生命式的話,可以從國家獲得補助金,使得花銷變得非常低,所以幾乎所有人都選擇舉行生命式。
所謂生命式,就是男女一邊吃死去的人,一邊尋找受精對象的儀式。找到對象后兩個人就離開,找地方進行受精。以“由死亡孕育新生”為原則的儀式與我們潛意識里執著于繁殖而蠢動的大眾心理完美契合。
我感覺,最近人類的習性變得像蟑螂一般。聽說蟑螂也吃死掉的同伴,快死的蟑螂會大量產卵。本來自古就有大家分食死者進行悼念的部落,這種習性可能也并不是在人類社會中突然產生的。
山本在吸煙室里點燃一支1毫克焦油含量的“美國精神”香煙,突然笑出了聲。
“那么小的時候的事,你怎么現在還記恨著呢?”
這個公司名不副實的休息室不過是一塊擺著自動販賣機和椅子的空地,角落里設有一個吸煙室。
玻璃隔斷出的吸煙區里,不同部門的人也經常聚在一起。我和山本也是在這里搭上話的。
山本是個微胖的男人,39歲,比我大3歲。他脾氣很好,聊什么話題都笑瞇瞇的,但不會肆無忌憚地笑,那種接納別人的感覺讓人非常舒服,不知不覺就把不和別人說的事情都和他說了。
我叼著“高亮”香煙的薄荷醇濾嘴,表示不滿。
“不是特意記恨著,只是覺得30年前明明完全不同的價值觀才是普通的,跟不上這變化。有種被世界背叛的感覺。”
山本眨了眨睫毛纖長的小圓眼睛。
“嗯,也不是不明白。說起來,確實,在幼兒園的時候,人肉還是絕不能吃的東西。”
“對吧!肯定是這樣的,對吧?然而如今卻把吃人肉說成天大的好事。我就是跟不上這個。”
“唉,今晚你打算去嗎,中尾先生的生命式?”
“山本,你呢?”
對我來說,山本是“倒不是人肉反對派,可也不想吃人肉的伙伴”,所以如果他去的話,我就更有底氣。即使在吃人肉成為主流的今天,也有強硬的反對派,這些團體以“違背倫理”為由進行反對的活動。但是,我和山本并非因為覺得吃人肉違背倫理而不吃。山本小學六年級時,在祖父的生命式上吃了沒熟透的肉而食物中毒。我也不認為吃人肉有錯。畢竟我小時候還開玩笑說想吃人肉。只是覺得,那時候用于批判我的倫理根本就是無中生有,所以憤懣不平。
山本撓撓后腦勺說:
“還是去吧,要是受精了也高興。”
“嗯,那我也去吧。”
我抽完了自己手里的煙,又從山本的“美國精神”煙盒里拿了一支繼續抽。
“這個味道好嗎?煙勁小的話抽得反而更多,不僅多花錢,結果對身體也不好。”
“沒事,我就喜歡這個濃度的。”
山本一臉享受地吐出煙。
因為抽煙的人少,我和山本獨占了這個透明玻璃包圍的吸煙區。
不足一疊的空間里,透過玻璃向外看,心情仿佛水槽中的金魚。
我吐出從山本那里拿的香煙的煙霧。我和山本在自己吐出的白霧繚繞中邊說無聊的閑話,邊凝視外面清晰的世界。
晚上,我和山本一起前往中尾先生的生命式。生命式以生命的誕生為目的,所以大家都偏好穿暴露和奢華的服裝。我穿著灰色職業西裝,山本穿著紅色格子襯衫搭配白褲子。
“在生命式上果然還是要穿鮮艷的衣服。”山本開心地說。
他偏黑的膚色和這身衣服并不太搭。
中尾先生的家在世田谷的高級住宅區。正好是晚飯時間,四處飄來飯香。這里面或許就有煮中尾先生的香味吧。
“是這兒。”
看著手機地圖的山本停下腳步。我們的面前是一棟看起來略舊的大房子,里面飄來味噌的味道。
“果然是味噌湯啊。混著白味噌呢,味道應該不錯。”
山本開心地動動鼻子,走了進去。
玄關貼著寫有“中尾勝生命式會場”字樣的粉紅色模造紙。
“晚上好!”
招呼著推開門,從里面出來一位穿著圍裙、滿頭優雅銀發的女士。
“啊,歡迎。快請進,就要開始了。”
這位女士貌似就是中尾先生的太太。跟著她進了客廳,就看到已經準備好的鍋。
在裝飾著很多當季花卉的房間中央,放著兩個用舊的土鍋,推測應該是經常把自己做的燜飯帶到公司的中尾先生生前的愛用之品。不愧是愛惜器物的中尾先生。
人肉有少許腥味,味道獨特,所以一般來說不太適合用鹽和胡椒煎烤這種簡單的食用方法。多數是把肉充分燉煮后做成味道濃厚的味噌鍋。人們大抵會找專業人士幫忙做烹調等工作。現在正好看見幾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鞠躬離開。
盛裝的男女圍坐在鍋的周圍。大家已經開始尋覓四周,或和中意的人聊得火熱。生命式已經有了苗頭。
“那么,現在開始中尾的生命式。各位,請多吃生命,創造新生。”
中尾太太邊說邊掀開鍋蓋,里面是和白菜、金針菇一起燉煮的中尾先生。
“我開動了。”
大家雙手合十行禮后,開始吃中尾先生。將均勻切成薄片的中尾先生放入口中,大家交口稱贊中尾先生。
“嗯,好吃。太太,中尾先生相當好吃啊。”
一位銀發老爺爺邊把肉填入口中邊點頭:
“真是好風俗啊。食用生命,創造生命……”
聽了老爺爺的話,中尾太太用手帕掩面:
“是啊,我先生知道也一定很欣慰。”
“這部分靠近內臟的很好吃。來,吃吧。年輕人得多多享用生命才好受精。”
老爺爺要給我盛一碗,我趕緊制止:
“啊,我吃白菜。”
“我要香菇和金針菇。”
“啊呀,你倆討厭吃人肉嗎?”
老爺爺疑惑地歪著腦袋。
“那倒不是,只是以前曾經食物中毒。那之后,吃了人肉肚子就不舒服,所以才光吃蔬菜。”
“聽了這話,我也不太好意思吃了……對不起。”
我道了歉。將整個人體加工成味噌鍋是非常辛苦的工作。雖說有專業人士幫忙,但也要從早忙到晚。中尾太太略顯寂寥地笑了笑,給我盛了白菜。
“不,沒事的。不過中尾也希望大家吃了他,想吃的時候請隨意吃。”
這時,靠里坐著,邊吃肉邊互相耳語、摩挲膝蓋的粉色連衣裙女子和白外套男子手牽手站起身來。
“我們去受精了。”
“哎呀哎呀,這樣啊。那太好了。恭喜!”
響起陣陣鼓掌聲。那兩人向中尾太太低頭鞠躬表示“多謝款待”“多謝款待,我們會努力孕育新生命的”,然后手牽手離開了。
“希望中尾先生的生命能成為新生命重生啊。”
山本喝著中尾先生入味的湯汁,滿足地瞇著眼。
“是啊。今夜,能有多少對受精呢?盡量增加,越多越好。”
中尾太太溫柔地望著味噌鍋。混合紅味噌和白味噌的湯汁呈現深褐色,看不清中尾先生的樣子。
結果我和山本都沒有找到受精對象,打了招呼就離開了生命式。
“哇!”
山本差點在小巷滑倒。
“沒事吧?是不是喝多了啊。”
“不是,是鞋底……”
山本一臉悲摧地看著鞋子。仔細一看,原來是灑在街道上的精液讓他腳底打滑。
聽說過去做愛是更淫蕩的事情,一般要躲起來做。我沒有在生命式受精過,不過和戀人進行受精的時候確實還是選在了室內這種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可能潛意識里,身體中還殘留著過去的風俗。
但是生命式之后的受精有種神圣感,可以在任何地方進行。我走夜路時遇到過好幾次,真的就如同交配。感覺人逐漸變成了野獸。
“正因如此,又有中心建成了啊。”山本帶著酒氣說。
又有收容孩子的“中心”建成了。
受精后懷上的孩子,大部分當然還是以傳統的形式當作家人來養育,但最近出現很多生父不明的孩子。特別是生命式連續舉行時,這種懷孕就會增加。
因為以生育增加人口為重,所以大家也歡迎這種情況生下的孩子。
這種中心為了讓有工作的人也能多多生育,設立了直接接管生下的孩子的制度。有的母親在中心生產后,把生下來的孩子直接交給中心寄養,自己回家;有的先把孩子領回家,以后再自己交給中心。聽說,現在組成家庭自己撫養孩子和生完把孩子交給中心寄養的情況差不多各占一半。
很多人認為這樣下去家庭制度將面臨崩潰而表示反對。新的生育方式的制度化好像并不像生命式那樣容易被人接受。但是這樣下去,沒準非家庭制度下養育的孩子以后會占多數。那時人類會變成什么樣呢,真是難以預測。各色研究者發表了他們的數據,態度有悲觀的,也有積極的。
說不定,我們正朝著危險的方向變化。但是我們冥冥之中得到的結論是:如果不嘗試就不會知道結果。
“中心兒童增加的話,會變成什么樣呢?”
山本小聲自語。這些事無人知曉答案。我們都在劇烈地變化著。僅此而已。
“早上好。”
我們用掌聲迎接休了半個月假的女同事。
請假在中心生產的女同事返工了。她今年36歲,這是她第3次生產。
“在中心生下的胎兒,對吧?”
“嗯,在中心生完,直接寄養在那兒了。好累啊……”
“謝謝。”
“辛苦了,謝謝。”
大家作為人類的一分子向生下胎兒的人道謝。女同事高高興興地接過致謝的花束。
中心的孩子,不是作為某一家人的孩子而是作為全人類的孩子被撫養成長。聽說健全的設施里,1個顧問負責照顧5個孩子。
我曾和戀人進行受精但沒能懷孕,所以看到有她這樣生了很多孩子的人就松了口氣。大概我作為人類的一員,也希望和自己同種的生物能存續下去吧。
女同事接過致謝花束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說:
“我平時也經常和戀人進行受精,但三次都是在生命式受精懷上的。好奇妙啊。生命式上的受孕率很高哦。”
“哇啊,好神秘。”
年輕女同事一臉著迷。
“不過好像也有點兒道理。人肉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一種神圣感,又好吃。”
“我懂!想吃人肉果然是人類的本能啊!”
我真想吐槽:你們這些人,明明不久前還說其他東西是本能呢。這世上就沒有什么本能,也沒有什么倫理,都不過是這瞬息萬變的世界提供的錯覺罷了。
“怎么了,真保前輩?你的表情好可怕。”
我低聲說“沒什么”,喝了一大口茶水。
“還說本能什么的,大家腦子是不是有病啊?!你不覺得嗎?”
我灌下一大口啤酒。雖然才星期一,可是已經忍不住要喝酒了,在吸煙室強行約了山本。這種話題也只能和山本說了。
我們并排坐在公司旁的居酒屋的吧臺邊,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山本,放下了空酒杯。山本不置可否,只是“嗯嗯”應和著點頭聽我說,保持一種舒適的距離感。
“受精也是,我聽媽媽說,以前戴避孕套做愛才合規矩,現在戴套反而被罵‘怎么不孕育生命只為快感交配呢’。怎能教人信服。”
“哎呀,你不要這么暴躁啊。”
山本慢悠悠地將炸雞塊放到嘴里。
“你認真聽我說啊。”
“聽著呢。不過啊,你有點死腦筋。你把世界想得太絕對了。‘希望世界如此這般’的愿望太過強烈了。”
“什么意思?”
山本撂下筷子,用濕毛巾擦擦手,擺出前所未有的鄭重表情開口說:
“嚴肅地說,在這個所謂的世界上呢,人們把常識啦,本能啦,倫理啦掛在嘴上并對此深信不疑。但實際上這些都是變化萬端的。你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最近突發的,而是從很久以前就持續變化而來的。”
“那樣的話,就不要擺出一副‘一億年前就如此’的樣子來批判別人。既然一直在變化,那就不能確定。明明不確定,大家卻如信仰宗教般深信不疑,太可笑了。”
“好啦好啦,世界啊,就是綺麗的海市蜃樓,一時之幻境。不是也挺好的嘛,盡情享受這只有現在才有的幻境吧。”
山本聳聳肩,再次拿起筷子,把豬肉炒泡菜和韓式烤腸盛到自己的小碟里。
看到山本光吃肉,我說:
“你也吃點菜吧,要不對身體不好。”
“不了,雜食動物不是不好吃嘛。我小時候明明覺得人肉挺好吃的,可爺爺的肉卻不好吃。后來發現,因為他是素食主義者,所以我也想做肉食主義者來變得好吃一些。”
“傻不傻啊。”
“好啦好啦。吃美味,愉快地活著,死了作為美味被吃掉,變成孕育新生命的活力。我覺得這種人生也不賴。啊,謝啦。”
接過服務員端上來的熱燒酒,山田開始自斟自飲。
我煩躁得想抽煙,山田輕聲淺笑,注視著人聲嘈雜的居酒屋中的那份喧囂。
“我啊,覺得現在的世界不壞。你記憶里那個30年前的世界也一定不壞。世界一直在變色,現在的世界展現出的也只是一剎那的色彩。”
“……”
“我喜歡迪士尼樂園。”我皺緊眉頭。
“不是吧,我可討厭了。”
“我猜也是。”
山本笑了。山本一笑,他的小圓眼睛就會只剩下黑眼球,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地顫動。
“在那兒,誰都不會去聊玩偶里面有個人的事情,每個人多少都說著謊話,所以那才是夢之國度啊。世界不是也一樣嗎?大家多少都說著謊話,所以這個海市蜃樓才能成立,所以才美麗,因為那是一剎那的幻象。”
“那真實的世界呢?在哪里呢?”
“所以啊,海市蜃樓就是真實。我們都是由虛幻的碎片聚集而成的,只存在于當下的真實啊。”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山本笑了,燒酒從酒盅灑了出來。
“哈哈,池谷你活得真累。享受就好了,享受這一剎那的虛幻的世界。”
我吐出香煙的煙霧。是這樣嗎?世界的變化不是從最近才開始的,而是從比30年前早得多的時候開始,我們就在不停地變化了嗎?
即使我明白山本所說的道理,我還是認為,有可能在某個地方凝望著不容置疑的真實世界。我感到這是極其孩子氣的想法,摩挲受涼的肩膀,將熱水稀釋的燒酒一飲而盡。
山本拍拍我的后背,像是調侃我。
“你想太多啦!在游樂園里,云霄飛車是什么構造啊,旋轉木馬怎么運轉啊,這些是不是想也沒用?活得再輕松點。”
山本以恰到好處的節奏拍我脊柱的手的觸感,以及穿過喉嚨的強烈的酒精味溫暖了我的身體。
山本身上有點玩偶熊的特質。我這么告訴他。
“是啊,所以我不受女生歡迎。”
他滿臉悲哀。我突然笑了出來。
不知不覺間,寒冷消散,山本溫暖的大手離開我的背去拿煙。從站在我右側的山本那里飄來一團白煙,令我視野模糊。煙霧彌漫的另一端,是山本顫動著睫毛的笑臉。
就在那個周末,我得知了山本死去的消息。
消息來的時候,我正在房間洗衣服。那是個難得的天氣晴朗的休息日,我將枕套和靠墊套放進洗衣機的時候,電話響了。
聽說是周五晚上,和大學時代的朋友喝完酒回家的路上被車撞了。沒什么外傷,可是撞到了頭部的要害。
“所以,今晚舉行山本先生的生命式,池谷小姐一定會去吧?你們關系很好……”
聽到年輕女同事吸鼻涕的聲音。
我不記得怎么回答、怎么掛掉了電話。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握著手機端坐在地板上。我恨不得給山本打電話問:“你死了?真的嗎?”
我木然地坐了不知多久。聽到從洗衣機傳來洗滌完成的電子音,我才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機械地活動身體,默默地晾好了枕套和靠墊套。雖然知道不是干這些事的時候,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父母都健在,而祖父母輩都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到這個年紀才第一次經歷親近的人死亡。自己手上的動作、濕靠墊套的觸感都漸漸脫離我的思緒。從陽臺進屋時腳下一絆,我慌忙抓住紗窗。
這時,手機來電鈴聲又響了。
“……喂?”
“那個,請問是池谷真保小姐的號碼嗎?”
“是的,您是?”
“我是山本慶介的母親。”
我屏住呼吸,對方繼續說:
“抱歉突然電話打擾您。那個,我看到犬子手機來電記錄里經常出現您的名字……”
“哦、哦,我在公司里承蒙您兒子的關照。那個……請您節哀順變……”
我磕磕巴巴地回復,電話里傳來釋然的嘆氣聲。
“啊,對不起,是公司同事啊。我還以為是和犬子私人關系親密的人呢……”
貌似是把我錯認成了山本的戀人之類的人了。說起來,山本抱怨過,他媽媽不反對生命式但反對家庭制度的崩壞,經常和他說不要生中心兒童,要組建家庭。聽說山本為了不讓媽媽擔心而謊稱自己有戀人。似乎他告訴他媽媽,因為自己有固定的戀人,所以在生命式上就不怎么進行受精。實際上并沒有這么個戀人,所以他媽媽就給留下很多來電記錄的我打了電話吧。
“那個,我和山本先生在不同的部門,他是我非常重要的酒友。請允許我出席今天舉行的生命式。”
“謝謝您。犬子一定會高興的。”
“唔,請問從今天幾點開始?”
突然想起,剛才明明在電話里問過了,可見我有多么地心緒紛亂。沒拿手機的手揪著連衣裙,緊攥成拳頭。
“這個啊,暫定18點開始,但是可能還得晚一會兒……”
“啊,好的,這樣啊。”
“我和女兒一起準備,但是進度很慢,可能要晚點。”
“就您兩位準備嗎?”
我很驚訝。生命式的準備很費事,如果沒有特殊的理由,一般會把包括烹調在內的工作全交給專業人士。只有兩個人的話,終究難以完成。
“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我去幫忙?”
“誒?”
“我和山本先生是朋友……所以請讓我去幫忙吧。”
在意愿強烈地請求下,我獲得了過分客氣的山本母親的同意。我抓緊時間更衣準備。
長袖運動服配舊牛仔褲,一換上這種不怕弄臟的衣服,我立刻前往山本家。
人肉重在新鮮,只要不涉及案件,會馬上運送到專業公司。遭遇事故是前天的晚上,所以切好的山本應該差不多已經運到家了。
山本住在東京都內的公寓里。山本母親解鎖樓棟的門禁讓我進門后,急匆匆地出來迎接。
“麻煩您來幫忙,真抱歉。”
“不,啊,沒關系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我朝房間里望去,裝山本的泡沫箱好像剛好運到。
“我家親戚比較少,能幫忙的親屬就只有我們……其實真的應該把烹調都交給專業人士,但因為有各種難處,決定還是我們親手做……”
“有什么難處?”我問。
山本母親一臉為難地朝我笑笑。
“他留下了記錄詳細的菜譜。如果拜托專業人士,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做成味噌鍋,對吧?那孩子好像討厭那樣,希望被做成肉丸子放到蘿卜泥鍋里。”
“蘿卜泥鍋……”
我有些不解。因為人肉多少有腥味,所以約定俗成做成味道濃厚的料理。做成那么清淡的蘿卜泥鍋沒問題嗎?可能是我把這種擔憂掛在了臉上,山本母親也點點頭。
“我也知道很難……不過,那孩子不是講究吃嘛。自己被吃的時候也要求多多。不光是蘿卜泥鍋,炒腰果啊、燉肉啊……”
“誒,不光蘿卜泥鍋嗎?”
“是啊。我想盡量尊重他的遺愿,但是實在發愁。”
“可以讓我看看菜譜嗎?”
我看了山本母親遞過來的文件夾。菜譜用活頁紙按照各種不同的食材歸類,這很符合講究吃又擅長做飯的山本的風格。豬肉、雞肉、鮭魚、洋白菜、白蘿卜等條目的最后,有一個分類為“我的肉”。
翻看這部分,確實如山本母親所說,記載著“我炒腰果”“我的肉丸子蘿卜泥鍋”等等詳盡的菜譜。
“好像就是隨意寫下些突發奇想而已,也不是像遺書那樣,在哪里寫明‘這個這么烹調’什么的。但是因為有這樣的記錄,就總想尊重他本人的遺愿……”
“是啊……”
說起來,山本平時就總說,想把自己的生命式辦成最歡樂的聚會。菜譜的角落里用小字寫著:“把房間裝飾成歡樂圣誕節那樣。”“作為美味讓人吃。”“辦成受精多多的華麗儀式!”
山本有些地方很像女孩子。菜譜的文字在眼前逐漸模糊,我趕緊合上文件夾卷起袖子。
“不管怎樣,開始做吧。胳膊的肉是哪個?”
“這個。”
我走到廚房的時候,聽到開門聲,山本的妹妹走了進來。
“我回來了!買來啦,細雪水菜和白蘿卜……啊,歡迎!”
山本妹妹看到我一臉吃驚。“我是來幫忙的。”我低頭行禮。
“這位是慶介公司的同事。”
山本母親簡單說明了情況,妹妹皺起眉頭。
“你看,我就說嘛,哥哥根本沒什么戀人,就是虛張聲勢……對不起,麻煩您來幫忙。”
“不,沒關系的。我真的一直承蒙山本先生的關照。”
難以啟齒說我們是煙友,我從山本妹妹手里接過超市提袋。里面有細雪水菜、堅果等等大量山本菜譜上記錄的食材。
“那,不好意思,麻煩您幫忙了。總之,不從費時的東西開始處理就來不及了。”
妹妹邊看時鐘邊趕忙扎起頭發,我朝她點點頭。
“那我來做丸子。”
我去走廊看了看堆在那里的泡沫箱。七八個箱子堆在那里,里面可能有干冰,摸起來冰涼。
放血剝皮,掏除內臟、污物和肛門周圍的處理等高難度部分已由專業人士完成,這里面放著的是帶骨肉狀態的山本。做普通味噌鍋的話,送來的時候幾乎都是如超市里販賣的薄肉片的狀態,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多種形態的人肉。
山本有點在意自己的代謝綜合征,其實變成肉以后脂肪倒沒那么令人介意。看著這些鮮紅和潔白相間的肉,我覺得山本真漂亮。
我找出用記號筆標著“胳膊肉”的箱子,搬到廚房。取出經過剝皮放血的山本的胳膊,開始剔骨削肉的工作。山本妹妹也趕緊搬來另一個泡沫箱,從里面取出了山本的大腿。
“那我來準備燉肉。媽媽,您去燒處理肉的開水吧。”山本妹妹利落地發出指示,我們趕緊開始按照山本的菜譜進行烹調。
雖說專業人士已經幫我們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但還是能看出山本的形態。我邊在腦海中回想經常一起用啤酒干杯時他那毛發濃密、力道強勁的胳膊,邊用菜刀削肉。
在我失落時,這只手曾拍過我的后背;在我喝醉腳軟時,這只手曾把我從機動車道拉回來。在吸煙室,山本胳膊上落了煙灰:“燙死人啦!”他曾慘兮兮地朝燙紅的胳膊吹氣。
對了,就在這個星期一,這只手還拍了我的后背,給了我鼓勵。這粗大而溫柔的胳膊如今變成帶骨肉躺在砧板上。
“我還是第一次處理人肉呢,真大啊。偶爾在生命式上見過的生肉,都已經被切成了薄片。”
“哎呀,這樣啊。是的、是的,果然還是和雞肉啊什么的不一樣,很大啊。人肉可以用牛奶去腥,煮之前稍微浸泡一下比較好。”
山本的胳膊就像巨大的雞翅,剔骨削肉很費勁。我把僅剩骨頭的山本放回泡沫箱,把肉放入絞肉機里攪成肉泥。光這樣還是來不及,所以山本母親同時在旁邊用菜刀把山本剁成肉泥。
把山本放盆里,加入淀粉、洋蔥和料酒等,兩個人一起揉。我們做大量丸子的時候,山本妹妹把好幾根白蘿卜擦成了泥。
在兩個大鍋里燒好充足的開水。在里面加入生姜、高湯、料酒等調味料,調好味以后放入肉丸子。
接著放入金針菇、蘿卜泥、細雪水菜和大蔥,還有白菜。
我看蘿卜泥不夠,正要再多擦一些,這時從旁邊的平底鍋里飄來一陣香味,原來是山本妹妹在做炒腰果。
“你很會做飯呀。”我和她搭話。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愛好。在料理教室學過,沒想到用在這個地方了。”
肉丸子告一段落,接下來開始做燉肉。所謂燉肉其實就是鹽水煮肉,也是肉味很重的一道菜。我取出山本妹妹提前泡在牛奶中的肉塊。山本的大腿肉比想象中大好多,我重新認識到,山本還真有可能有代謝綜合征。
把肉切成骰子大小的方塊,放入大鍋,加入蔥、蒜末、生姜燉煮。牛奶奏效了,幾乎聞不到燉肉的腥味,就是遲遲燉不到竹簽可以扎透的程度。
“看來要花些時間了。”
“邊燉肉邊布置房間吧。”
我們用錫紙做了一個防煮沸鍋蓋,邊燉肉邊布置山本的房間。除了山本原有的被爐桌,還有估計是山本母親搬進來的折疊桌。一個人住顯得很寬敞的房間里擺了三張桌子,坐的地方就變得格外狹窄了。
“也只能這樣了。估計要人挨人坐了。”
“客人出出進進的,這樣應該沒問題。”
妹妹按照山本菜譜上速記的文字,開始在房間里裝飾花朵和花環。忙碌中,燉肉也漸漸軟嫩。
給燉好的肉淋上肉湯,再加料酒、鹽和黑胡椒繼續小火慢燉。花功夫做好的燉肉配上西洋菜、香橙胡椒粉、花椒和黃芥末醬等配料裝入大盤。正好,這時門鈴響了。
“來了。”
山本妹妹朝對講機應答,解鎖了門禁。剛好是生命式將要開始的時間。我趕緊在保溫的大鍋里放入香橙皮收尾。
生命式開始時,山本的公寓里擠滿了人。
“對不起,要是租借大點兒的會場就好了。”
山本母親一邊道歉,一邊把開好的紅酒端上桌。
“池谷小姐,蘿卜泥鍋差不多好了。”
我朝平底鍋不離手的山本妹妹點點頭,將山本蘿卜泥鍋搬到客廳。
“好厲害!”
響起一片歡呼,大家朝鍋里盯著看。
“還有果醋和香橙,請隨便用。蘿卜泥也放在這了,吃的時候請再加一些。”
“池谷小姐,你來幫忙了啊。”
會場里也有公司的同事,他們和我打招呼。
“嗯,順勢就來了。多吃點啊。”
“哇,謝謝。”
“讓大家久等了。”這時山本妹妹端來了炒腰果和燉肉。
“哇,不光是蘿卜泥鍋啊!”
“了不起!肯定不容易吧。”
看著大家滿面的笑容,不知怎的,我也心生得意。山本就是那種喜歡看大家笑容的家伙,祈望用自己的生命式來創建這樣溫馨的空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如山本所愿,大家歡聲笑語。被做成如此多種多樣、費時費力的豪華料理,全世界的人類當中大概也只有山本一個吧。
在大家的掌聲中,山本妹妹把這些肉菜全部擺上餐桌,說:“那么我們就開始吧。”
“我開動了。”
“我開動了,山本先生。”
大家雙手合十行禮,生命式開始了。
“來,池谷小姐也坐下吧。”
我按照指示坐在邊緣的位置,盛了好多山本丸子到自己的盤子里。
“咦?池谷小姐不是討厭吃人肉嗎?”
我對一臉訝異的年輕同事說:“不是的,其實我喜歡吃,只是容易消化不良而已。但是今天是清淡的蘿卜泥鍋,所以能吃很多。”我拿起筷子。
我把高湯入味的山本丸子放入口中。
把熱乎乎的丸子整個放入口中,一口咬下去。
丸子中的肉汁緩緩滲出,伴著澆在丸子上的香橙果汁的酸味和蘿卜泥的口感,丸子散開,比牛肉豬肉味道稍重卻沒有豬肉腥,帶著柔和濃郁的肉味。
“哎呀,好燙!”
我的嘴一邊“哈嗚哈嗚”地開合,一邊品嘗這肉的美味。可能因為前期處理得細致,完全沒有怪味。因為做成了丸子,所以也完全沒有筋。
肉香味和高湯味混在一起,在舌頭上融為一體。肉丸子上附著的微辣蘿卜泥,和肉形成無法言喻的對照,更加襯托出肉的味道。
接下來將筷子伸向山本鹽水燉肉。燉肉濃香四溢,味道濃厚的人肉和香橙胡椒粉很搭。些許原始野獸的味道在配料的調和下變得精致高檔,很下飯。帶一點筋、有嚼勁的瘦肉和彈滑可口的肥肉相得益彰,越嚼越香。涂上黃芥末的話,美味更加突出,肉和肉汁在口中交融呼應。
“我一直覺得人肉和紅葡萄酒搭,但這個感覺和白葡萄酒也很搭啊。”
“也有白葡萄酒,請嘗嘗。”
山本母親面色和悅地來回給大家倒酒。
那天的生命式真是盛況空前。迎來送往、門庭若市,很多人說著“我們去受精了”“山本先生,多謝款待”,起身牽手離去。
蘿卜泥鍋被吃光了很多次,我們一遍遍從廚房端出新的蔬菜和肉丸子。
喜愛山本的人們吃掉山本,將山本的生命轉化為能量,前去孕育新生。
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式”這一儀式的美好。我集中精神吃山本、從廚房端來追加的山本,四處忙碌到頭暈目眩。
如夢如幻的時間結束,肉丸子和燉肉都被吃光,生命式閉幕。
飯后收拾東西時,山本妹妹走過來,手里拿著兩個保鮮盒。
“池谷小姐,今天真是非常感謝。不嫌棄的話,這個給你。”
我一看,里面是山本炒腰果和飯團。
“都是給我的嗎?”
“剛才沒吃光的時候我提前裝好的。飯團沒準備餡兒,就把剛才的燉肉放進去了……池谷小姐一直忙前忙后,也沒怎么吃好吧?不嫌棄的話,這個可以拿去當夜宵。我們也只有這點微薄的回報了。”
“哇,太好了,謝謝!”
我接過裝菜的保鮮盒。雖然已經完全涼透了,但依然散發著十足的香味。
離開山本家,我突發奇想,決定就這么去野餐,有飯團也有配菜。最重要的是,即使直接回家,我也會興奮得難以入眠吧。
山本家周圍到處都能看到精液的痕跡,估計是有人在那兒受精了。山本的生命就如同蒲公英的絨球一般,向世界各處飛散而去。
乘著末班車,我抵達鐮倉海邊。
山本也喜歡海。員工旅行時,在三崎港的海邊,山本不顧大家的阻攔,卷起褲腿入海,結果弄得渾身濕透。
大海很奇妙。在遙遠的過去,人類的祖先曾經在那里棲息,所以DNA里就留有對海洋的眷戀。那時候,山本曾這樣說過。
這是山本曾經深愛的世界。對于地球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所體驗的時光歷程來說,人類的一生不過是片刻須臾。我們在這漫長的瞬間之中,不斷進化、不斷變革。而我,就置身在不停轉動的萬花筒那瞬間的光景之中。
我慢慢打開保鮮盒。
里面整齊地裝著三個山本燉肉餡兒的飯團,另一個保鮮盒里是搭配彩椒等很多蔬菜的山本炒腰果。
“請問,你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搭話,我驚訝地回頭。
一個陌生男子拿著手電筒站在那兒。
“啊,不好意思。”
“沒事……我住在這附近,看到你大半夜搖搖晃晃往海里走,有點擔心。”
好像是被當成想自殺的人了。我端起便當給他看。
“我在晚間野餐。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不,倒是沒事……為什么在這個時間野餐?”
“這是我的朋友叫山本。剛才出席了他的生命式,收下了這些剩菜。”
“是這樣啊。”
“啊,要不,一起吃怎么樣?”
莫名想和人聊天,就邀請了他,不過這男子滿臉為難地歪歪頭。
“我挺想和您一起吃的,不過生命式的話有點……我其實是同性戀。”
我遞給他一個飯團。
“不要緊,本來也不是為了那個才邀請你的。這是我朋友自己創作的菜式。”
男子好奇地瞅瞅保鮮盒,坐在我旁邊。
“挺少見的。我只吃過做成味噌鍋的人肉……”
“一般來說確實如此,不過這么炒也好吃。”
“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們邊眺望深夜的海,邊吃起了料理。
“好開心。其實我還沒吃晚飯,餓著肚子呢。”
山本的碎片散落四方,在人們的肚子里化為能量。我單純地為此感到欣慰。
“難得吃了,要是能受精就好了。如果不是晚上,這邊肯定有更優質的男士。”
“沒關系,本來也沒打算勉強受精。”
我面露微笑,然后笑出了聲。
“按這種說法,感覺我們就像花粉一樣。一個生命終結后,就飄向遠方,然后受精。”
“還真是。確實像。這么想的話,還真神秘啊。”
“我要是雌蕊,飄走也挺奇怪的。”
“那有什么不好的,雌蕊飄走怎么了。”
男子用方便筷夾起腰果放進嘴里,瞇眼享受。
“真好吃,山本先生炒腰果。”
“是吧。山本和腰果很配。活著的時候沒發現。”
聽著海浪聲,我突然問道:
“我說……”
“嗯?”
“你記不記得大概30年以前的事?”
“誒?”
我咬著飯團,如在海浪聲中浮游般細語。葡萄酒的醉意似乎還未消散。
“那個時候,還沒有吃人肉的習俗呢。那時的事情你還記不記得?”
“啊……我那時候還沒出生呢。我今年剛24歲,在我小時候差不多已經都在吃人肉了。”
“這樣啊……”
男子歪著腦袋一頭霧水,于是我問得更直接了:
“如果那個時候的人們看到現在我們吃著山本炒腰果,會不會發瘋?”
想了一會兒,男子點點頭。
“會,我覺得會。”
“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世界這樣不斷變化,不知何為正確,而生活在其中的我們因為篤信現在的世界而吃著山本。你不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奇怪嗎?”
男子搖搖頭。
“不覺得。正常也是發瘋的一種,對吧?我覺得,正常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被允許的瘋狂。”
“……”
“所以啊,我知足啦。在這個世界上,山本先生很好吃,而我們很正常。即使在100年后的世界里又管這個叫作瘋狂也無所謂。”
海浪聲回蕩著,山本所懷念的海浪聲回蕩著。
吃完了飯團,男子站起來。
“多謝款待。那我先走了。”
“好的。”
“不用我帶你走到街市那邊嗎?”
“嗯,我想再散一會兒步,然后找個旅館。”
“這樣啊。”
和男子告別,我沿海邊散步。
有男女正在海邊受精。在受精還被稱作“做愛”的時候,人們怎么看待這幅畫面呢?像現在的受精一樣,被當作神圣的行為嗎,還是被當作什么污穢之事?那時都是躲起來做,所以也有可能。
隨性地琢磨著這些事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驚訝地回頭,發現是剛才的男子。
“不好意思嚇你一跳。不嫌棄的話,這個給你。”
“什么?”
男子遞給我一個小瓶。
“裝在里面了,不嫌棄的話。”
仔細一看,里面貌似裝著白色的液體。
“剛才在廁所里取的。聽說接觸空氣就死了,可能也沒什么意義。不過哪怕只是沾點邊兒,我也想參與山本先生的生命式。”
“謝謝。”
我鄭重地接過這有溫度的瓶子。
“太好了,一定還活著的。聽說即使接觸了空氣,精子也有外面的精液保護著,狀態好的時候可以活三天。謝謝,我一定好好使用。”
男子肯定是勉為其難,費勁弄出來的吧。沁出細汗的臉上帶著笑意。
“不客氣,山本先生真的很好吃。沒怎么參加過生命式,但是吃了以后就覺得,即使出力綿薄也想參與一下。”
“真是太好了。山本也會開心的。”
我盯著手里的瓶子。
“這個本來是裝星砂的瓶子。包里只有這個容器大小合適。”
“真的可以收下嗎?真漂亮……”
我小聲說。充滿生命的白色液體才真的如星辰的細沙一般漂亮。
“啊,好壯觀。”
男子突然很吃驚地說。
“怎么了?”
“好壯觀,這是你帶來的嗎?”
回頭發現,不知不覺中海邊出現了許多人影。
定睛一看,這些人影全都在進行受精。
“一有生命式,這附近的海邊就全是受精的人。但是,沒聽說今天有生命式啊。”
男子一臉疑惑地歪著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我拿來的瓶子沒什么意義啦。”
“不、不,我要用這個。我一定會好好受精的。”
聽了我的話,男子靦腆地笑了,說了句“那我走了”,就離開了。
剩下我獨自拿著瓶子,把褲腿卷到膝蓋,踏入海水。海邊有很多進行受精的人影。若隱若現的白色的四肢蠕動著,在海邊姿態搖曳。
那仿佛是生命從海中走向陸地的古代光景。現在的人們不曾得見的那個時代令人懷念至極,如珍愛的回憶一般。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白色人影和黑色海浪,好像稍稍有點理解山本所說的“大海令人懷念”的心情了。
我穿梭于受精的人群之間,腳下海浪纏繞,向著更深的地方前行。
受精的人群身體交纏,仿佛月光中的植物。我在浸水的森林里、在林立的白色的樹木間穿梭前行。
我走到波浪及膝的位置,脫下牛仔褲。從瓶中舀取白色液體,慢慢填入自己的身體。
精液從指尖灑落。
從那房間溫暖的鍋里,向著海洋,向著世界,山本的生命飄散四方。
也許會有奇跡發生,我會因此受孕。即便沒有,如此施受精液的世界是何等的美好啊。
我被海浪聲擁抱著,兩腿之間淌下精液。充滿生命的液體撫摸著我的大腿。
在時光漫長的這個星球上,此刻,在這個世界的這個瞬間存在的過于正確的正常之中,精液被吸納到我的身體里。
我生來第一次融入這個世界的正常之中。被染上這個變化不息的世界的色彩,成為那一瞬間的色彩的一部分。
夜深了,海天皆化作一片漆黑。山本的生命緩慢地被我的肉體所吸收。我成為和山本融為一體的生命,雙腳浸在令人懷念的海水中,閉上眼睛。海浪聲不停歇地震動著進行受精的我們的鼓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