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套中人:契訶夫經典小說集
- (俄)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 35440字
- 2021-11-18 14:10:41
第六病室
1
醫院院子里有個不大的廂房,周圍長滿了成片的牛蒡、蕁麻和野大麻。鐵皮房頂已經銹了,煙囪也塌了一半,臺階的踏板已經糟朽,長出了草,墻上的灰泥也沒剩下多少了。這房子的正面對著醫院,背后沖著曠野,醫院的一道帶釘子的灰柵欄將房子和曠野分隔開。這些尖頭朝上的釘子、這道柵欄以及這座房子,都帶著我們醫院和監獄特有的罪孽深重、愁苦凄慘的樣子。
如果您不怕被蕁麻螫到,我們就順著通往廂房的小窄道走,去看看里面的情況。打開第一道門,我們就進入了前室。在這里,爐灶旁邊靠墻堆著醫院的廢棄物,像一座座小山:床墊、有著破洞的舊袍子、褲子、藍條上衣、破爛不堪的鞋子—所有這些破爛堆成了垛,皺皺巴巴的,混在一起發霉,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氣味。
這堆廢物上面永遠躺著嘴里叼著煙斗的看守尼基塔,他是個退伍兵,穿著軍服,上面的領章已經褪色,變成棕紅色的了。他面相冷酷,精瘦,鼻子通紅,眉毛垂著,這讓他的臉有一種草原牧羊狗的表情。他個子不高,身材看上去干巴巴的,可是拳頭很粗大,顯得威風十足。他是那種頭腦簡單愚鈍,觀念正統死板,特別忠于職守的人,這種人最愛的就是秩序,所以堅信對待病人就是要打。他打病人的臉、胸口、后背,幾乎逮著哪兒打哪兒,他確信,不這樣做這里就不會有秩序。
接下來您會走進一個大房間。這房間很寬敞,除了前室,這是這座房子里唯一的房間。這兒的墻被刷成臟兮兮的藍色。天花板被熏成了黑色,就像有煙囪的農舍一樣。顯然這兒的爐子躥煙,煤氣很重。窗戶從里面釘了鐵條,樣子很丑怪。地板灰撲撲的,很是粗糙。房間里充滿了由酸白菜味、蠟燭芯的焦味、臭蟲味和氨水味混成的惡劣氣味,乍一進去,您會以為進了動物園。
房間里的床都釘在地板上,床上或坐或躺的人穿著藍色的病號袍子,按照老規矩戴著尖頂帽。這些人是精神病人。
這兒一共有五個精神病人,只有一個是貴族出身,其他都是普通人。離門最近的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小市民,他留著發亮的紅褐色的小胡子,眼淚汪汪,扶著頭坐在床上,眼睛盯住一個點不動。他日日夜夜都在憂愁、搖頭、嘆氣、苦笑,很少參加談話,問他話也不怎么回答,給他吃喝時他就機械地吃喝。從他那受罪的、劇烈的咳嗽,消瘦的樣子,以及臉上的潮紅來判斷,他大概已經得了結核病了。
挨著他的是一個小個子老頭,他很活躍,很好動,下巴上留著尖胡子,頭發又黑又卷,像黑人一樣。白天時,他從一個窗戶溜達到另一個窗戶,或者盤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像灰雀一樣沒完沒了地吹口哨、小聲唱歌、嘿嘿笑。在夜里,他同樣表現出孩子般快樂和活潑的性格:他起來向上帝禱告,也就是用拳頭捶自己的胸膛,或者用手指扣門。這是猶太人莫伊塞伊卡,二十年前他的帽子作坊被一把火燒掉,然后他就發了瘋。
在所有住在第六病室的人里,只有他可以走出這座房子,甚至可以走出醫院的大門去街上。他很早就有了這個特權,大概因為他是醫院的老病人,又是個安靜、無害的傻瓜,是全城取笑的對象。人們對他被孩子和狗團團圍住的情形早就習以為常了。他會穿著醫院的袍子,戴著可笑的帽子,趿拉著鞋,有時候赤著腳,甚至不穿長褲走在街上,在住戶或店鋪門口停下,要一個小錢。有的地方給他格瓦斯,有的地方給他一塊面包,還有的地方給他一個戈比,所以當他回到廂房時往往已經吃飽,而且還挺有錢。尼基塔把他帶回來的所有東西都搶走并據為己有。這當兵的這么做時很粗魯、很生氣,一邊翻兜,一邊喊上帝作證,說他再也不放這猶太人上街了。他認為沒規矩是世界上最壞的事。
莫伊塞伊卡樂于助人。他給同伴送水,睡覺時給他們蓋被子,答應從外面給每個人帶一個戈比,給每個人縫一頂新帽子。他還用勺喂左邊床上的癱子吃飯。他這么做倒不是出于同情或人道主義,而是在模仿住在他右邊的格羅莫夫,猶太人在不知不覺中受了他的影響。
伊萬·德米特里奇·格羅莫夫是個三十三歲的男人,出身貴族,過去是法庭執行官,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癥。他或是縮成一團躺在床上,或是從一個墻角走去另一個墻角,好像在做走路運動,很少坐著。他總是因為某種模糊的、不確定的預感而焦慮緊張。只要前室傳來一點點動靜或是有人在院子里喊一聲,他就會抬起頭來諦聽:是不是沖著他來的?是不是在找他?于是他的臉上就會出現非常不安和厭惡的表情。
我喜歡他的臉。他是寬臉龐,高顴骨,總是臉色蒼白,看上去很不幸,他的臉像鏡子一樣反映出因掙扎和持續的恐懼而飽受折磨的心靈。他做出古怪、病態的鬼臉,可是那清秀的五官雖然帶有真實而深刻的痛苦的印記,卻又顯得清明睿智。他的眼睛里也閃著溫暖、健康的光亮。我也喜歡他本人,他彬彬有禮,樂于助人,除了尼基塔,他對所有人都非常體貼。要是有人掉落了扣子或勺子,他會馬上跳下床撿起來。每天早上他都對同伴們說早上好,睡覺前會祝他們晚安。
除了一直處于緊張狀態和做鬼臉,他的瘋狂還表現在如下方面:有時候他會在傍晚時裹緊他的袍子,全身發抖,牙齒打架,在一個墻角和另一個墻角之間,或者在幾張床之間,串來串去地疾走,就像得了寒熱病一樣。他會猛地站住,看著伙伴們,看起來是想說些重要的話,可是大概考慮到他們不愿聽也聽不懂,就不耐煩地晃晃腦袋,又接著走。可是很快說話的愿望勝過了所有考慮,于是他任由自己熱切地、富有激情地講起來。
他的話雜亂無章,非常急切,像夢囈一樣跳躍,不是都能讓人聽懂,可是無論從他的言辭還是語氣中都能聽出一些極精彩的東西。他說話時,您會既把他當做一個神經病,又把他當做一個正常人。他那些瘋話很難付諸筆墨。他談人的卑劣,談暴力對真理的踐踏,談將來世界上將會出現的美好生活,談窗戶上的鐵條隨時讓他想到施暴者的愚鈍和殘忍。說到最后,就成了一首由很多還沒過時的老歌組成的雜亂的曲子了。
2
十二到十五年前,本城主街上住著一個官員格羅莫夫,他有自己的房子。他是一個有身份的、家境殷實的人。他有兩個兒子,謝爾蓋和伊萬。謝爾蓋在上大學四年級時,忽然得了急性肺結核,死了。他的死好像是一個開頭,此后就有一連串的不幸降臨在格羅莫夫的頭上。謝爾蓋下葬一星期后,這老父親就吃了官司,罪名是偽造文書和挪用公款,很快他就患了傷寒,接著就死在監獄的醫院,房子和所有動產全被拍賣。伊萬·德米特里奇和母親從此變得一文不名。
此前,在父親活著的時候,伊萬·德米特里奇住在彼得堡,他在那兒上大學,每個月會收到六七十盧布,完全不懂貧窮的滋味,而現在他不得不急劇地改變自己的生活。他得從早到晚給人上課,賺取微薄的報酬,還得給人抄抄寫寫。就這樣還得忍饑挨餓,因為他把掙的錢都寄給母親,用來供養她的生活了。伊萬·德米特里奇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他意志消沉,變得衰弱,放棄學業回了家。在這座小城里,經人推薦,他得到了一份在縣中學當老師的工作,可是跟同事們合不來,學生們也不喜歡他,很快就辭了工作。母親去世后,有半年時間,他沒有工作,僅靠吃面包、喝白水活著,后來他當上了法庭的執行官,一直做到因病被辭退。
他一向體弱,哪怕還是年輕大學生時,也顯得不健康。他總是蒼白、消瘦,容易感冒,吃得少,睡眠也不好,喝一小杯酒就會頭暈,犯歇斯底里的毛病。他一直想跟人接近,可是因為生性敏感又多疑,跟誰都沒有深交,到底也沒有朋友。說起這座小城的市民,他總是很輕蔑,說他們粗野,糊里糊涂地過著動物般的生活,讓他生厭。
他的聲音是男高音,說話時聲音很響,不管氣憤、興奮或驚奇,態度總是很激昂,也都是發自內心的。不管你跟他談什么,他都能歸結為一點:這座城里的生活壓抑、無聊,社會沒有高尚的趣味,人們過著死氣沉沉、沒有意義的生活,只不過用暴力、粗野的荒淫和虛偽變出不同的花樣。騙子豐衣足食,誠實的人生活艱難。應該有學校,有講真話的地方報紙,有劇院和公共演講,知識分子應該團結起來,應該叫社會上的人認識自己并知曉自己的生活有多可怕。
他在對人的評判中使用濃重的色彩,但這色彩里只有白色和黑色,不承認任何過渡的色調。在他看來,人只有兩種,不是誠實的人就是騙子,沒有中間的人。他總是熱切地、興高采烈地談論女人和愛情,可是一次也沒戀愛過。
盡管他論斷尖刻又神經質,城里的人們卻喜歡他,背后親切地叫他萬尼亞。他天生彬彬有禮,樂于助人,正直規矩,道德純潔。他的破舊禮服、他的病容和家庭的不幸都讓人產生善意、柔軟又傷感的感情。再說他受過好的教育,讀過很多書,小城的人們覺得他什么都懂,就像城里的活字典。
他讀書很多。有時他坐在俱樂部里,神經質地揪著胡子翻看雜志和書,看他的樣子,不是在讀書,而是要把這些東西囫圇地吞下去。可能閱讀也是他的病態習慣之一,因為不管遇到什么讀物,他都會同樣如饑似渴地撲上去,哪怕對待舊雜志和舊日歷,也是一樣。而在家讀書時,他總是要躺著。
3
一個秋天的早晨,伊萬·德米特里奇拿著法院的執行票,豎起大衣的領子,踩著泥水穿過一個個胡同和后院去某個小市民家收錢。像每個早上一樣,他心情抑郁。他在一條胡同里遇到了兩個戴著鐐銬的囚犯和四個帶槍的押送者。伊萬·德米特里奇經常遇到囚犯,每次都會在他心里喚起同情和不自在的感覺,可是這次相遇讓他產生了某種不同尋常的奇怪的感覺。他忽然感到,自己也可能被套上鐐銬,也會這樣在泥濘中被押往監獄。他在小市民家待了一會兒,然后回家去。路過郵局時,他遇到了一個認識的警官,那警官跟他打了招呼,還和他一起在街上走了幾步。不知為何他覺得這件事很可疑。
在家里,他整天想著那幾個囚犯和帶槍的士兵,一種莫名的不安讓他無心讀書,心神不定。晚上他沒有點燈,夜里也沒有睡覺,一直想著自己可能被逮捕,被戴上鐐銬,被關進監獄。
他知道自己沒有犯過任何罪,也可以保證,將來也永遠不會殺人、放火、偷竊。可是無意中、不由自主地犯罪的情況難道不是很難避免嗎?還有,難道不會被別人誹謗嗎?最后,難道法院不會錯判嗎?千百年的民間經驗說“誰也不能擔保不會討飯和坐牢”注1,這肯定有道理。在現在的審判制度下,錯判很可能發生,這一點也不稀奇。那些因為職務關系而跟他人的痛苦打交道的人,比如法官、警察、醫生,時間長了,司空見慣了,就會修煉到那種程度。就算他們本心不想用例行公事的態度對待工作的對象,實際上也還是例行公事而已。在這方面,他們跟那些宰羊宰牛、對鮮血視而不見的粗人沒什么區別。
有了這種對人例行公事的、狠心的態度,法官只需要一個東西就可以剝奪無辜者的公民權,判他服苦役。這種東西就是時間。只要花點時間去完成一系列的例行程序(法官就是憑著做這些事而拿薪水的),就萬事大吉了。到那時,你休想在這個離鐵路二百里的骯臟的小城里找到公道和保護!何況社會上的人把所有的暴力措施都當做明智的、合理的、必要的東西。每個善意的舉動,比如無罪判決,都會引來一大波的不滿和報復的情緒。在這種情況下妄想得到公正,不是很可笑嗎?
早上起床時,他會頭上冒冷汗,感到很恐懼,因為已經確信自己會隨時被逮捕。他想,既然昨天那些可怕的想法糾纏了他那么久,就一定有它們的道理。沒錯,它們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出現在自己的腦子里。
警察走過窗前,這不是無緣無故的。有兩個人停在房子旁,一言不發。他們為什么不說話?
伊萬·德米特里奇飽受折磨的日子開始了。他覺得所有從窗前經過或走進院子的人都像暗探和偵探。縣警察局局長通常中午坐著兩匹馬拉的馬車從街上過,這是他從郊外的莊園去警察局的路線,可是伊萬·德米特里奇每次都覺得他走得太急,帶著一種特別的表情。顯然,他急著宣布城里出現了一個重要的罪犯。只要門鈴一響或有人敲門,伊萬·德米特里奇就會發抖;如果在女房東那兒遇到一個陌生人,他就驚恐不安;如果遇到警察和憲兵,他就微笑、吹口哨,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他整夜不睡覺,等著被逮捕,可是卻大聲打呼嚕,像做夢一樣嘆氣,好讓女房東覺得他在睡覺。因為如果不睡覺就說明他做了虧心事,正在受良心的折磨—這是鐵證!
事實和正常的邏輯告訴他,所有這些恐懼都是胡思亂想,且是精神病的癥狀,而且退一步說,其實被捕和坐牢一點都不可怕—只要問心無愧。可是他越是想得頭頭是道,內心的不安就變得越嚴重、越痛苦。這就像一個隱士想在老林里為自己辟出一片空地,可越是揮著斧子干得起勁,樹林就長得越快、越密。最后伊萬·德米特里奇看到這么做沒用,就徹底放棄了理性思考,而完全沉浸在絕望和恐懼中了。
他開始離群索居,逃避跟人接觸。他原來就討厭公務,現在已經變得無法忍受那些工作了。他怕人陷害他,偷偷把賄賂放在他的口袋里然后揭發他,或是怕自己不小心在公文中出個類似偽造文書的差錯,或是弄丟別人的錢。奇怪的是,平時他的思維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靈活機敏—現在他每天都能想出千百種可能導致他的自由和名譽受損的理由。可是他對外部世界,特別是對閱讀的興趣劇減,記憶力也變得特別壞。
春天,雪化了以后,人們在墓地旁的山溝里發現了兩具腐爛了一半的尸體—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小男孩,尸體帶有暴力致死的痕跡。城里的人們談論的全是這兩具尸體和未知的殺人者。伊萬·德米特里奇為了不讓人們認為人是他殺的,就在大街上溜達、微笑,可是遇到熟人時,他臉上就紅一陣白一陣,大談沒有比殺害弱者和沒有自衛能力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這樣的作假很快搞得他心力交瘁,于是他考慮了一下,認為以他現在的處境,最好的辦法是藏在女房東的地窖里。
他在地窖里待了一天,然后又是一夜和一整天。他凍壞了,于是等到天黑,像小偷一樣偷偷潛回自己的房間。他一動不動地在房間的中央站到天亮,并側耳諦聽。有天一大早,女房東家來了幾個修爐子的,伊萬·德米特里奇明明知道他們是來修廚房的爐子的,可是恐懼卻告訴他,這是喬裝成修爐子工人的警察。他被恐懼抓住了,于是沒戴帽子,沒穿外衣,悄悄出了房子,在街上跑起來。一些狗邊叫邊追他,有個漢子在后面喊,空氣在耳邊呼嘯。伊萬·德米特里奇覺得整個世界的暴力都在他背后集合起來,追趕著他。
人們把他抓住,帶回家,讓女房東去請大夫。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下面我們要講到他,開了在頭上冷敷的處方和桂櫻葉水注2,憂郁地搖搖頭走了。臨走時他對女房東說不會再來了,因為他不該干涉一個人發瘋。因為他在家沒有生活來源,也沒法治病,所以伊萬·德米特里奇很快就被送進了醫院,那些人讓他住在性病病人的病房。他夜里不睡覺,鬧騰,打擾別的病人,不久,按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指令,他被轉到了第六病室。
一年后城里的人們已經完全忘了伊萬·德米特里奇,他的書被女房東堆到棚子下的雪橇上,后來也就被男孩子們陸續偷光了。
4
我已經說了,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左邊是猶太人莫伊塞伊卡,他的右邊則是一個很胖的、幾乎是圓形的農民。這人表情遲滯,木木呆呆的。這是一個不會動的、貪吃的、埋汰的動物,早就失去了思想和感覺的能力,身上常年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刺鼻的臭氣。
尼基塔給他收拾時會狠狠地揍他,用足力氣,一點都不吝惜自己的拳頭。但可怕的不是被尼基塔揍—這是可以習慣的,而是這個遲鈍的動物對挨揍毫無反應:既不出聲,也不動,眼睛也沒有神,只是像一個沉重的水桶一樣稍稍搖晃。
第六病室的第五個,也是最后一個病號,是一個小市民,他曾經在郵局當分揀員。這個人長得又瘦又小,金發,有一張善良但有點調皮的臉。看他那雙聰明、安靜、明亮又快活的眼睛,你會覺得這個人挺有城府,而且藏著個很重要、很愉快的秘密。他的枕頭和床墊下面有什么東西,他誰都不讓看,倒不是怕別人把這東西搶走或偷走,而是因為害臊。有時候他走到窗前,轉身背沖著伙伴們,把什么東西掛在自己的胸前,低頭端詳著。要是有人在這時走到他的跟前,他就會很窘,趕快把這東西從胸前扯下來。但是猜出他的秘密并不難。
“祝賀我吧,”他經常對伊萬·德米特里奇說,“他們給我頒發帶星的斯坦尼斯拉夫二級勛章了。帶星的二級勛章只頒給外國人,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們愿意為我破例,”他微笑著,聳聳肩膀表示不解,“這個,說實在的,我真沒想到!”
“這些我一點都不懂。”伊萬·德米特里奇陰沉地說。
“可是您知道我早晚會得到什么嗎?”前分揀員調皮地瞇起眼睛,繼續說,“我一定會得到瑞典北極星勛章。這個勛章不好得。白色的十字和黑色的綬帶,特別漂亮。”
大概世界上沒有什么地方的生活比這里更單調了。早上,病人們,除了呆子和胖農民,全都在前室用一只大木桶洗臉,用袍子的下擺擦臉,然后用錫杯子喝茶。茶是尼基塔從主樓拿來的,每個人一杯。中午吃酸白菜湯和粥,晚飯是中午剩的粥。在這些活動的間隔里,他們就躺著,睡覺,看窗外,從一個墻角走到另一個墻角,天天如此,就連前分揀員談論的也是同樣的勛章。
在第六病室很少看到新人。醫生早就不再接受新的住院病人了,而這世界上很少有人喜歡訪問精神病房。理發師謝苗·拉扎里奇兩個月來一次。至于他怎么給精神病人理發,尼基塔怎么給他幫忙,而這個醉醺醺的、笑嘻嘻的理發師每次出現時病人們會怎么大鬧,我們就不說了。
除了理發師再沒有人來這房子,這些病人注定日復一日地只能見到尼基塔一個人。
不過,最近醫院主樓里卻流傳著一個相當奇怪的傳言。
人們傳說醫生開始往第六病室跑。
5
真是奇怪的傳言!
安德烈·葉菲梅奇·拉金醫生在某些方面是很杰出的人物。據說年輕時他曾是個虔誠的教徒,想學神學,準備擔任神職。1863年中學畢業后,他打算上神學院,但好像,他的父親,一個醫學博士和外科醫生,狠狠嘲笑了他,決絕地說,如果他膽敢去當神父,就不認他這個兒子。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有幾分是真的,但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止一次地宣稱他從來無意從事醫學和所有的專門科學。
無論如何,醫學系畢業后,他沒有去任神職。他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虔誠,無論是在醫生生涯之初還是現在,都不像個宗教人士。
他的外表像農民那樣粗笨,他的臉、胡子、平直的頭發和結實笨重的身材看上去就像那種在大路旁開酒館的老板,吃得多、不自制、脾氣暴。他面相挺兇,青筋暴露,小眼睛,紅鼻子。他個子高,肩膀寬,大手大腳,好像只要一拳就能要了人的命。可是他走路時腳步卻很輕,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如果跟人在狹窄的樓道相遇,他總是先停下來讓路,說“抱歉”。而且他的嗓音不是你預想的男低音,而是又細又柔的男高音。他的脖子上有個不大的腫塊,不能穿漿過的硬領子,所以他總是穿亞麻布或棉布襯衫。
總之他的裝束不像個醫生,一套衣服他一穿就是十來年,而新衣服(他通常在猶太人的鋪子里買衣服)穿在他身上和舊衣服一樣顯得又舊又皺。他看病、吃飯和做客時都穿著同一件禮服,但這不是出于吝嗇,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外表完全不注意。
當安德烈·葉菲梅奇來到本城就職時,這個“慈善機構”的狀況非常糟。病房里、走道里、醫院的院子里臭氣熏天,讓人喘不過氣來。醫院的雜工、女護理員和她們的孩子跟病人一塊兒住在病房里,大家抱怨蟑螂、臭蟲和老鼠鬧得人不得安寧。外科病房里總是有人得丹毒。整個醫院只有兩把手術刀,沒有一個體溫表,浴室里存放著土豆。總務管理員、被服管理員和醫士都敲詐病人,至于安德烈·葉菲梅奇前任的老醫生,人們說他偷偷賣醫院的酒精,還搞了很多女護理員和女病人,加起來足有一個后宮。
城里的人對這些不像話的事情很清楚,甚至說得添油加醋,但是卻安之若素。一些人辯護說,住院的都是小市民和農民,他們不可以不滿,因為他們家里的條件比醫院要差得多,莫非他們還要吃松雞不成!另一些人辯護說,沒有地方自治會的幫助,一個城市無力維持好一座醫院,感謝上帝,醫院雖然不好,但總算有一所。而成立不久的自治會借口城里已經有了醫院,在城里和城郊都沒開辦醫療點。
安德烈·葉菲梅奇查看完醫院得出結論,這是一個沒有道德的、對居民健康極其有害的機構。按他的意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病人走,把醫院關掉。但他又考慮,要做到這一點單靠他一個人的意志是不夠的,而且這么做也沒有益處:如果把身體和道德的污物從一個地方趕走,它一定會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應該等著它自生自滅。再說,既然人們開辦了醫院并且能容忍它的存在,就說明他們需要它。偏見和所有這些生活中的丑陋污穢的東西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它們會慢慢變成某種有益的東西,就像廄肥會變成沃土。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起初都包含著污穢。
看來,安德烈·葉菲梅奇就職以后對混亂的狀況相當無動于衷。他只是請雜工和女護理員們不要住在病房,然后購置了兩柜子醫療器械。至于總務管理員、被服管理員、醫士和外科的丹毒,則像以前一樣。
安德烈·葉菲梅奇極為熱愛智慧和誠實,可是要在自己的身邊建立合理和誠實的生活,他卻缺乏意志力,也不確信自己有權這么做。他完全無法下命令、禁止或堅持什么。他好像發過誓,永遠不提高聲音,不使用命令式注3似的。他很難說“拿來”或“送來”,當他想吃飯時,他會遲疑地咳嗽兩聲,對廚娘說“來點茶好不好……”或“我是不是吃個飯”。至于對總務管理員說“不要偷竊”,或把他開除,或干脆取消這個不需要的寄生職位—他可完全無力做到。當別人騙他,或是諂媚他,或是拿著明明是偽造的賬目讓他簽字時,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臉就會紅得像蝦一樣,覺得很內疚,可他還是會簽字的。當病人向他抱怨吃不飽或護理員態度粗魯時,他就會很窘迫,抱歉地含含糊糊地說:
“好,好,回頭我查查……可能是個誤會……”
起初安德烈·葉菲梅奇工作很努力。他從早到晚地接診、做手術,甚至接生。女人們說他對病人很關心,診斷病情很準,特別擅長治兒科和婦科的病。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這份工作很單調而且顯然沒什么用處,他明顯地倦怠了。今天你看了三十個病人,明天一看,病人增加到了三十五個,后天成了四十個,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城里的死亡率并沒有下降,病人還是不停地來。
從早到晚接診四十個病人,體力不允許他看得很仔細,也就是說,看病不由自主地成了一次欺騙。一年接診一萬兩千個來看病的病人,不客氣地說,就是欺騙一萬兩千人。至于讓重癥病人住院并按科學程序給他們治病也是不可能的,因為程序是有的,但科學卻沒有。如果像別的醫生一樣把哲學放在一邊,只刻板地執行程序,那么為此首先需要干凈且通風的診室,而不是骯臟的環境 ;需要健康的食物,而不是用發臭的酸白菜做的湯;需要優良的助手,而不是竊賊。
再說,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的不可避免的結局,又何苦干預人的死亡呢?一個小販或小官吏多活五年或十年又能怎么樣呢?如果把用藥物減輕痛苦當做醫學的目的,那不禁要問一個問題:為何要減輕痛苦?首先,據說痛苦可以使人走向完美;其次,如果人類真的能學會用嗅劑和藥片減輕自己的痛苦,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而迄今為止,正是在宗教和哲學中,人們不僅尋找避免一切苦難的辦法,而且尋找幸福。普希金臨死前經受了可怕的折磨,可憐的海涅癱瘓不起好幾年,那么一個小小的安德烈·葉菲梅奇或馬特琳娜·薩維什娜就不能生點病嗎?要不是受點痛苦,他們的生活簡直沒有什么內容,就像阿米巴蟲的生命一樣完全是空虛的。
這種想法使安德烈·葉菲梅奇很灰心,于是他就懈怠起來,不再每天去醫院了。
6
他的生活是這樣過的。通常他早上八點左右起床、洗漱、喝茶,然后他在書房里坐著讀書或者去醫院。在醫院這里,等著看病的門診病人們坐在又窄又黑的走道上,他們身邊跑過雜工和護理員們(他們的靴子踩在磚地面上咣咣地響),走過穿著病號袍子的瘦弱的病人,抬過死人和污物,孩子在哭鬧,過堂風在吹。
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對于有寒熱病的病人、結核病人以及所有敏感的病人來說,這樣的條件是很受罪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在診室迎接他的是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他身材矮胖,胖臉刮得精光,洗得干干凈凈的,態度穩重柔和,穿著嶄新寬大的正裝,更像一個樞密官,而不是醫士。他在城里出診很多,打著白領結,自以為比從不出診的醫生醫術更高。
診室一角的神龕里立著一個大圣像,圣像前有一盞笨重的長明燈,圣像邊是蒙著白套子的高燭臺,墻上掛著主教們的肖像、圣山修道院的風景和一些已經干枯的矢車菊花環。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篤信宗教,喜歡莊嚴的東西,圣像也是他出錢設置的。根據他的安排,每個星期天由一個病人大聲念贊美詩,而后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會搖著香爐走遍各個病房去散香。
病人很多,而時間很少,所以他看病僅限于簡短的問診,開點像氨涂劑或蓖麻油這樣的藥。安德烈·葉菲梅奇用拳頭支著腮幫子坐在那兒,沉吟片刻,機械地提問,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坐著,搓著手,偶爾插個話。
“我們得病、受窮,”他說,“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向仁慈的上帝祈禱。沒錯!”
接診時,安德烈·葉菲梅奇完全不做手術,他早就不習慣做手術了,看見血他會感到緊張和難受。當他需要把孩子的嘴撐開以便查看嗓子,而孩子哭喊著用小手抵擋時,耳邊的哭喊聲就會讓他頭暈,眼睛里涌上淚水。他急忙開了藥,擺手讓女人趕緊把孩子帶走。
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就煩了:畏畏縮縮、說不清楚病情的病人,身邊的這位莊嚴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墻上的肖像,以及他自己那些一成不變地問了二十多年的問題都讓他厭煩。他看完五六個病人就走,其他的病人就由醫士一個人看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愉快地想著,感謝上帝,他早就不私人行醫了,現在沒有人會打擾他了。他回到家,在書房里,緩緩地坐到桌子后面,開始閱讀。他讀得很多,興味很濃。他一半的薪水都用來買書了。他的住房里有六個房間,其中三個都堆滿了書和舊雜志。他最喜歡歷史和哲學讀物,醫學方面他只訂一份《醫生》雜志,而且總是從雜志的最后讀起。
他的閱讀總是不間斷地持續幾個小時,而他并不覺得累。他不像伊萬·德米特里奇從前那樣讀得很快很急,而是慢慢細讀,遇到他喜歡或不明白的地方就停下來。書的旁邊永遠有一瓶伏特加、一根酸黃瓜或一個鹽漬蘋果,直接放在桌布上,不用盤子盛。每過半個小時,他眼睛不離開書,給自己倒一小杯酒喝下去,然后,不用眼睛,只用手摸索著拿到黃瓜,咬下來一塊兒。
三點鐘他小心地走到廚房門口,咳嗽一聲,說:
“達留什卡,我是不是吃個飯……”
午飯很不怎么樣,也不干凈,飯后安德烈·葉菲梅奇把兩手交叉在胸前,在各個房間踱著步想問題。鐘敲了四點,然后又敲了五點,而他還在踱步和想問題。偶爾廚房的門響一聲,達留什卡紅撲撲的、睡意蒙眬的臉就會從里面探出來。
“安德烈·葉菲梅奇,您是不是該喝啤酒了?”她憂心忡忡地問。
“不,還沒到時間……”他回答,“我再等等……再等等……”
一般來說,傍晚時郵政局局長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會來,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在本城唯有與這個人的交往不是負擔。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曾經是個有錢的地主,曾在驃騎軍團服役,可是后來破產了,迫于貧窮,臨老去了郵政部門任職。他的外貌顯得精神飽滿、健康,留著講究的灰色絡腮胡子,舉止得體,嗓音洪亮悅耳。他善良而重感情,可是脾氣暴躁。要是郵局的某個顧客提出抗議、表示異議或只是議論一下,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就會全身發抖,聲音洪亮地大叫:“住口!”所以郵局早就被視為可怕的機構了。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喜歡安德烈·葉菲梅奇,因為他有教養,心靈高尚,而對其他俗人,他的態度則很倨傲,就好像對自己的下屬一樣。
“我來了!”進了門,他邊走近安德烈·葉菲梅奇邊說,“您好,我親愛的!我大概已經讓您煩了吧,啊?”
“正相反,很高興,”醫生回答他說,“我總是很高興看見您。”
兩個朋友在書房的長沙發上坐下,沉默地抽一會兒煙。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們來點啤酒吧?”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他們喝第一瓶酒的時候還是不說話,醫生在沉思,而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帶著快活又期待的表情,就像有非常有趣的事要說一樣。總是醫生先說話。
“多么遺憾,”他慢慢地、小聲地說,搖搖頭,并不看對方(他從不看人的眼睛),“真是遺憾極了,尊敬的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我們城里根本沒有人能聰明有趣地談話,他們不會,也不喜歡。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太難受了。就連知識分子也不能擺脫庸俗,他們的水平,我跟您說,一點也不比底層高。”
“完全正確,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醫生繼續一字一頓地輕聲說,“除了人智慧的高尚精神的體現,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沒有意思。智慧在動物和人之間劃下了一條深深的鴻溝,標志著后者的神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并不存在的永生。由此可見,智慧是快樂唯一可能的源泉。既然在我們身邊看不到也聽不到智慧,這就意味著我們失去了快樂。不錯,我們有書,但這完全不同于活生生的交談和交流。如果您允許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那么書就相當于樂譜,交談則相當于歌唱。”
“完全正確。”
他們都不出聲了。達留什卡從廚房出來,帶著遲鈍的悲傷表情,用一個拳頭支著臉,在門口站著聽。
“唉!”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嘆了口氣,“現在的人還能談什么智慧!”
接著他會說過去的生活是多么健康、歡樂和有趣,俄羅斯曾經有智慧的知識分子,他們對于榮譽和友誼是多么看重,他們借給別人錢卻不要借據,不向困難的伙伴伸出援手被看做是可恥的。還有那時的征伐、冒險、戰斗、朋友、女人,都那么有模有樣!那高加索,是多么神奇的地方!有一個貴族軍官的妻子,一個古怪的女人,會在夜里穿上軍官的衣服,不帶隨從,一人上山,傳說她跟村子里的一個王爺有私情。
“媽呀,圣母啊……”達留什卡感嘆道。
“那時候喝得多豪爽!吃得多大氣!自由主義者又多么勇敢!”
安德烈·葉菲梅奇似聽非聽,他一口口地啜著啤酒,思索著什么。
“我經常盼望能有些智慧的人,和他們談話,”他出其不意地打斷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說道,“我父親讓我受了很好的教育,可是他受六十年代思想的影響,強迫我做醫生。我覺得,如果當初不聽他的,現在我會身處智慧活動的最中心,說不定會成為某個大學某個系的一員。當然,智慧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是變動的,但是您已經知道我為何對它如此愛好。生活是令人喪氣的陷阱。當一個有思考力的人成熟了,有了成熟的思想,他就會不由得感到自己身處于沒有出路的陷阱。真的,他從虛無中被喚醒,成為一個生命,這是偶然的,是違背他意志的……何必呢?他想知道自己生存的意義和目的,別人不會告訴他,或是只對他說些荒唐的話;他敲門,卻敲不開;死亡向他走來—這也是違反他的意志的。于是,人們就像在監獄里一樣,被共同的不幸綁在一起,當大家湊在一起,就會覺得好受一點,所以當喜歡分析和歸納的人們湊在一起,彼此交換驕傲和自由的思想而度過時間,就不會覺得生活在陷阱中。在這個意義上,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樂。”
“完全正確。”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看對方的眼睛,繼續談論智慧的人們以及和他們的對話,而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認真地聽他說,并表示同意:“完全正確。”
“您不相信靈魂不死嗎?”郵政局局長忽然問道。
“不,尊敬的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我不相信,也沒有信的根據。”
“說實話,我也懷疑。不過,那個,我總覺得我永遠不會死似的。嗨,你這老家伙,該死了!可是心里有個聲音悄悄地說:別理那套,你不會死!……”
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在九點多一點的時候離開,在前廳,他一邊穿外衣,一邊嘆息:
“命運把我們帶到了這種窮鄉僻壤!最喪氣的是,得死在這里。咳!……”
7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坐下來,重新開始閱讀。夜晚和隨后的深夜都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響,時間好像停滯了,和醫生一起在書中凝固了,好像除了這本書和這盞帶綠燈罩的燈,一切都不存在了。醫生那張粗粗拉拉、像農民一樣的臉漸漸微笑而明朗起來,那是因為人類智慧的活動使他感動、歡喜。“哦,人為什么不能永生呢?”他想。為什么要有腦中樞和腦回,為什么要有視覺、語言、自我感覺和天分,如果這一切注定要歸于地下,最終和地表一起變冷,然后沒有意義、沒有目的地隨著地球圍著太陽運轉千萬年?要變冷然后運轉,完全不用無中生有地造人,還賦予他高等的、幾乎是神一樣的智慧,然后,好像惡作劇一樣,再把他變成泥土。
物質轉換!可是用這個永生的替代品來安慰自己是多么怯懦啊!自然界所發生的無意識的過程甚至比人的愚蠢還不如,因為在愚蠢中總還是有意識和意志,而在自然過程中卻著實一無所有。只有對死的恐懼超過自尊的懦夫才會自我安慰說,他的身體會漸漸在草里、石頭里、癩蛤蟆里復活……在物質轉換中看到永生是很奇怪的,恰如在一把名貴的小提琴被摔壞不能用之后奢談琴匣的大好前程。
每當鐘敲響時,安德烈·葉菲梅奇就往軟椅的靠背上一靠,閉目思考一會兒。偶然地,他因受到從書中讀到的好的想法的影響,會審視一下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過去令人反感,最好不要去回憶。而現在也跟過去一樣。
他知道,當他的思想和正在變冷的地球一起圍著太陽運轉時,就在醫生的住宅旁邊,在主樓里,人們正在因疾病和身體的不潔而受苦。也許有的人睡不著覺,正在和蟲子斗爭;有的人丹毒發作,或因為包扎過緊而呻吟;也許病人正在和女護理員們玩牌,喝伏特加。每年有一萬兩千人受騙,整個醫院的事物也跟十二年前一樣建立在偷竊、爭吵、誹謗和裙帶關系之上,建立在拙劣的欺騙之上,醫院依舊是不道德的、對居民的健康極為有害的機構。他知道在第六病室的鐵窗背后,尼基塔在打病人,而莫伊塞伊卡每天在城里四處乞討。
另一方面,他很清楚,最近二十五年里,醫學發生了神奇的變化。讀大學時,他覺得醫學很快就會遭遇像煉金術和形而上學一樣的命運。而現在,在夜讀時,醫學卻讓他感動,讓他驚訝,甚至興奮。真的,這是多么出乎意料的輝煌,多么了不起的革命!借助于抗菌劑,現在可以做偉大的皮羅戈夫認為甚至連注4都不能做的手術。普通的地方自治會醫生也敢做切除膝關節的手術了,剖腹手術的死亡率只有百分之一,至于結石病已經被看做小事,甚至大家不再就此寫論文了。梅毒已經可以根治,還有遺傳學,催眠術,巴斯德注5和科赫注6的發現,統計衛生學,還有我們俄國地方自治會的醫療發展!和過去相比,現在精神病學及其分類、診斷和治療的方法簡直就是一座厄爾布魯士山!現在不往瘋子的頭上澆涼水,也不給他們穿緊身衣,對他們的控制手段人性化了,報紙上甚至說,還為他們演戲劇、辦舞會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按照現在的看法和品味,像第六病室那樣不像話的情況只能存在于一個離鐵路二百里的小城,在這種地方,市長和地方自治會的所有委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們把醫生看作祭司,無論他干什么都得相信,不能批評,哪怕他往病人嘴里灌融化的錫。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公眾和報紙早就把這個小巴士底獄搗得稀巴爛了。
“那又怎么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打開報紙,自問,“這又怎么樣?抗感染藥也好,科赫也好,巴斯德也好,事情的本質一點都沒改變。發病率和死亡率依然如故。就算給瘋子辦舞會、演戲劇,還是不會放他們出去。也就是說,一切都是瞎扯、白忙,最好的維也納的醫院和我的醫院并沒有本質區別。”
可是悲憫心和一種類似嫉妒的感覺讓他很難無動于衷,這應該是因為他累了。他腦袋發沉,開始向著書低下去。于是他把手放在臉下面,讓它感覺軟和一些,想道:
“我干著有害的工作,從我欺騙的人那兒掙薪水,我不誠實。可我自己什么都不是,我只是社會中必要的惡的一部分:全縣的官員都是有害的,白拿錢……這說明我不誠實不是我的錯,是時代的錯……如果我晚生二百年,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當鐘敲了三下,他熄燈去臥室了。可是他不想睡。
8
兩年前,地方自治會慷慨地批準,在開辦地方自治會醫院之前,每年撥三百盧布供本城醫院增加醫務人員。縣醫生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霍波托夫被聘為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助手。這個人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他是高個子,寬顴骨,小眼睛,有一頭深色的頭發,他的祖先可能是亞洲人。他來時一文不名,只帶了一個小箱子和一個長得不好看的年輕女人,他說這是他的廚娘。這個女人帶著個吃奶的孩子。
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戴著一頂有帽檐的制帽,穿一雙高筒靴,到了冬天會穿半截的裘皮大衣。他跟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和倉庫管理員關系密切,對其他的官員,他不知為何稱他們為貴族,總躲著他們。他的住處總共只有一本書—《維也納醫院1881年最新藥方》。他去看病人時總是帶著這本書。晚上他會在俱樂部玩桌球,但不喜歡打牌。跟人說話時,他特別喜歡用一些不文不白、怪里怪氣的詞兒。
他每周到醫院兩次,查房、接診。他看到醫院完全不用消毒方法,卻用放血吸杯治病,很是生氣,可是并沒有采用新措施,因為怕這樣會惹安德烈·葉菲梅奇不快。他認為自己的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是個老騙子,懷疑他有很多錢,暗暗嫉妒他,很想取而代之。
9
一個春天的傍晚,當時是三月底,地上已經沒有雪,椋鳥在醫院的花園里唱歌。醫生送他的朋友郵政局局長出大門,正碰上猶太人莫伊塞伊卡乞討回來。他沒戴帽子,光腳穿著淺腰的套鞋,手上拿著一個小口袋,里面是討來的東西。
“給一個小錢兒吧!”他沖醫生說,同時冷得哆哆嗦嗦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從來不會拒絕,就給了他一個十戈比的硬幣。
“這太糟了,”他看著他的赤腳和發紅的瘦腳桿兒,心想,“腳都濕了。”
他產生了一種既像憐憫又像嫌棄的感覺,于是跟著這猶太人朝廂房走去,眼睛時而看看他的禿頂,時而看看他的腳桿兒。醫生一進門,尼基塔就從破爛堆上跳起來,挺直了身子。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說,“你看是不是給這個猶太人一雙靴子,要不他會感冒的。”
“遵命,閣下!我會報告總務管理員。”
“麻煩你了。你以我的名義請求他,就說是我請他發的。”
前室通往病房的門是開著的,伊萬·德米特里奇正躺在床上,他用胳臂肘撐著微微抬起身,不安地諦聽著陌生人說話。忽然他認出了醫生。因為憤怒,他全身發抖,跳了起來,他的臉通紅,一副兇相,瞪大了雙眼,跑到病房的中間。
“醫生來了!”他喊了一聲,哈哈大笑起來,“終于來了!先生們,祝賀你們,醫生大駕光臨,我們不勝榮幸!該死的惡棍!”他尖叫一聲,瘋狂地跺了一下腳,他在這個病房還從來沒有這么發作過,“打死這個惡棍!不,打死都不行!在糞坑里淹死他!”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到這句話,從前室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溫和地問:
“為什么?”
“為什么?”伊萬·德米特里奇喊道,帶著威脅的樣子,痙攣地裹緊袍子向他走過來,“為什么,賊!”他厭惡地說出這個詞兒,嘴唇做出好像要吐口水的動作,“騙子!劊子手!”
“平靜一下吧,”安德烈·葉菲梅奇抱歉地微笑著,說道,“我向您保證,我從來沒偷過任何東西,至于別的話,您大概說得太過火了。我看出來了,您生我的氣。平靜一點,我請求您,如果可以,請您心平氣和地說說,您為什么生氣?”
“您為什么把我關在這兒?”
“因為您病了。”
“是啊,我病了。可是有幾十、幾百的瘋子隨便溜達,因為大人您分不清瘋子和健康人。為什么我和這幾個不幸的人應當替大家被關著,當替罪羊?您、醫士、管理員和你們醫院的所有豬玀比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在道德上不知低到哪里去了,為什么我們被關,你們不被關?這是什么邏輯?”
“這跟道德和邏輯都沒關系。一切都是偶然。把誰關起來,他就被關著了;沒把誰關起來,他就隨便走動。就是這么回事。我是醫生,你是瘋子,這里面既沒有道德,也沒有邏輯,純粹是偶然而已。”
“我不懂這廢話。”伊萬·德米特里奇悶聲說了這么一句,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尼基塔當著醫生的面不好搜莫伊塞伊卡,于是莫伊塞伊卡把東西攤在自己的床上:幾塊面包、幾張紙和小骨頭等。他還冷得發抖,用希伯來語很快地很好聽地說著什么。他大概想象著自己開了雜貨鋪。
“放我出去。”伊萬·德米特里奇說,他的聲音發抖。
“我不能。”
“但為什么呢?為什么?”
“因為這不在我的權力范圍內。您想想,我放您出去,對您有什么好處呢?您出去了,肯定還會被市民或警察抓住送回來的。”
“是,是,這是實話……”伊萬·德米特里奇說,然后擦擦自己的頭,“這太可怕了!但我怎么辦?怎么辦?”
安德烈·葉菲梅奇對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聲音和他年輕聰明的、帶著愁苦的臉產生了好感,他想對他好一點,想安撫他。他跟他并排坐在床上,想了想,說道:
“您問,怎么辦?以您的情況,最好是從這兒逃走。但是很遺憾,這沒有用。您會被抓住的。當社會想把罪犯、精神病人和所有礙事的人隔離起來,它肯定能做到。您只剩下一條路:認為您必須在這兒,平靜下來。”
“這對誰都沒用。”
“既然有監獄和精神病院,就得有人關在里面。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別的什么人。等著吧,在遙遠的將來,這些監獄和精神病院將不復存在,那樣也就不會有窗戶上的鐵條和病號袍子。當然,這樣的時候早晚會到來。”
伊萬·德米特里奇嘲諷地笑了。
“您真是會開玩笑,”他瞇起眼睛說,“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這類先生跟將來沒有一點關系,可是您放心,仁慈的國王,好的時代會來臨的!我說句難聽的,您盡管笑話,但新生活的曙光會亮起來的,真理會勝利的,—我們也會時來運轉的!我是等不到了,那時我早咽氣了,可是有的人的后代能趕上。我衷心地向他們致意,為他們高興,高興!前進!愿上帝幫助你們,朋友們!”
伊萬·德米特里奇兩眼放光,他站起來,向窗戶伸出雙臂,激動地繼續念叨著:
“我在這鐵窗背后祝福你們!真理萬歲!我高興!”
“我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值得高興的理由,”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覺得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動作好像演戲,同時又讓他很喜歡,“那時候不再有監獄和精神病院,就像您說的,真理會勝利,但是事情的本質不會變,自然規律依舊。人們還會像現在一樣生病,變老,死去。不管照耀您的生命的霞光多么燦爛,最后您還是會被裝進棺材,釘上釘子,扔進土坑里。”
“那永生呢?”
“哦,得了吧!”
“您不相信,行,我信。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伏爾泰書里的某個人物說過,如果沒有上帝,人們也會想出一個上帝。我則深信,如果沒有永生,那人類的偉大智慧早晚會把它造出來。”
“說得好,”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微笑著,感到聊得很不錯,“您相信,這很好。帶著這樣的信念,就算被囚禁在大墻里也可以生活得很愉快。請問,您在哪兒受過教育嗎?”
“是的,我上過大學,可是沒畢業。”
“您是個愛思考、有思想的人。在任何情況下您都可以在自己的內心找到平靜。致力于理解生活真諦的自由而深刻的思想,對俗世愚蠢的奔忙的完全蔑視—這是人所能有的兩種最高的滿足。您可以擁有它們,就算您生活在三重鐵欄之內。第歐根尼注7住在木桶里,但他比世界上所有的皇帝都幸福。”
“您的這位第歐根尼是塊木頭疙瘩,”伊萬·德米特里奇陰郁地說,“您干嗎要說什么第歐根尼,什么理解生活真諦?”他發怒了,突然跳了起來,“我愛生活,愛得要命!我有被害妄想癥,我總是被恐懼折磨,可是有時候,我充滿對生活的渴望,那時候我就害怕發瘋。我非常想生活,想極了!”
他情緒激動地在病房里走來走去,壓低聲音說道:
“當我想入非非時,我就會出現幻覺。一些什么人朝我走來,我聽到說話聲、音樂聲,覺得我在森林里或者在海邊徜徉,那時我就渴望忙碌和紛擾……請告訴我,外面有什么新鮮事?”伊萬·德米特里奇問道,“外面怎么樣?”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事情還是想知道所有的事?”
“嗯,先跟我說說城里的事,然后再說所有的事。”
“說什么呢?城里悶極了……沒有說話的人,也沒有什么人的話值得聽。沒有新人。對了,不久前來了一個年輕大夫霍波托夫。”
“我還活著居然就有人來了。怎么樣,是個俗物吧?”
“是啊,是沒教養的人。奇怪,您知道嗎……從各種情況來看,在我們的大城市里,智力活動正在進行,并沒有停滯,這說明那里有真正的人。但不知為何,每次從那里給我們派來的都是讓人看不下去的人。不幸的城市!”
“是啊,不幸的城市!”伊萬·德米特里奇嘆了口氣,笑了,“總的情況怎么樣呢?報紙和雜志上在寫些什么?”
病房里已經黑下來了。醫生站起來,開始站在那兒講國外和俄羅斯的書刊上在寫什么,現在出現了什么思潮。伊萬·德米特里奇認真地聽著,有時提個問題。但突然間,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抱住腦袋,背對著醫生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您怎么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問道。
“您再也聽不到我說一個字了!”伊萬·德米特里奇粗魯地說,“走開!”
“到底為什么?”
“我跟您說了,走開!問什么鬼?”
安德烈·葉菲梅奇聳聳肩,嘆了口氣,走了。路過前室時,他說:
“最好把這兒打掃打掃,尼基塔……味道太難聞了!”
“遵命,大人!”
“真是個招人喜歡的年輕人!”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回住處的路上想道,“我在這兒住了這么長時間,這大概是第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他會思考,感興趣的正是最有用的東西。”
他讀書和就寢時一直想著伊萬·德米特里奇。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想起昨天認識了一個有頭腦、有趣味的人,于是決定只要一有空兒就再去看他。
10
伊萬·德米特里奇躺在床上,姿勢和昨天一樣,兩手抱著頭,蜷著腿,看不到他的臉。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您沒睡著吧?”
“第一,我不是您的朋友,”伊萬·德米特里奇頭埋在枕頭里,說道,“第二,別白折騰,您從我嘴里得不到一個字。”
“怪事……”安德烈·葉菲梅奇難堪地嘟囔道,“昨天我們聊得好好的,可是突然間您不知為何生氣了,馬上翻臉了……也許我哪句話沒講好,或者,也許我說的想法跟您的觀念不一致……”
“哼,我才不相信您呢!”伊萬·德米特里奇微微抬起身,一雙發紅的眼睛嘲笑又不安地看著醫生,說,“您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刺探和試探,在這兒您什么都得不到。我昨天就明白您是來干什么的了。”
“奇怪的幻覺!”醫生笑道,“這么說,您認為我是偵探?”
“對,我就是這么認為的……偵探也好,是他們派來試探我的醫生也好,全都一樣。”
“嗐!說實在的,您可真是個,對不起,怪人!”
醫生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責備地搖搖頭。
“但是,就算您是對的,”他說,“就算我背信棄義地套出您的話,把您告到警察局,您被捕了,然后判了罪,難道您在法院和監獄的處境會比在這兒更壞嗎?要是判了終身流放甚至苦役,難道就比關在這個屋里更壞?我覺得,并不比這兒壞……那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看來這些話對伊萬·德米特里奇產生了作用,他平靜地坐了起來。
這會兒是傍晚四點多,安德烈·葉菲梅奇通常會在家里的各個房間里溜達,達留什卡會在這個時候問他是不是該喝啤酒了。外面是風和日麗的天氣。
“我飯后出來散步,順便來看看。您瞧,”醫生說,“完全是春天了。”
“現在是幾月?三月?”伊萬·德米特里奇問道。
“是,三月底。”
“外面到處都是泥水吧?”
“不,泥水不太多。花園里已經露出小徑了。”
“這會兒坐馬車去郊外的什么地方很好,”伊萬·德米特里奇揉揉發紅的眼睛,好像半睡半醒地說,“然后回到家里溫暖舒適的書房,再……請個像樣的醫生治治頭疼……我已經很久沒過人的生活了。這里很差勁!差勁得讓人受不了!”
在昨天的興奮之后,他明顯疲倦,萎靡不振,不愛說話。他的手指在發抖,從他的臉色可以看出,他頭疼得厲害。
“在溫暖舒適的書房和在這個病房之間沒有任何區別,”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人的平安和滿足不在身外,而在內心。”
“什么意思?”
“一般人生活好與壞取決于身外之物,就像馬車啦,書房啦,而有思想的人生活得好壞取決于自己。”
“您去希臘宣揚這個哲學吧,那兒天氣暖和,散發著酸橙的香味。在這兒它跟氣候不合。我跟誰說到第歐根尼來著?是跟您嗎?”
“是啊,昨天跟我談過。”
“第歐根尼不需要書房和溫暖的住處:那兒本來就很熱。你可以躺在你的木桶里吃橙子和橄欖。你把他帶到俄羅斯來生活試試,不要說十二月,就是五月他也得住在房子里。要不他就會凍得縮成一團。”
“不,寒冷,就像所有的痛苦一樣,可以感受不到。馬可·奧勒留說:‘痛苦乃是關于痛苦的生動概念,你要堅定意志,改變這種想象,把它扔開,停止抱怨,痛苦就會消失。’這話有道理。智者,或只是勤于和善于思考的人,他們的特點正是蔑視痛苦,他總是滿足,對什么都不感到吃驚。”
“這么說我是白癡,因為我痛苦,不滿,對人的卑鄙感到吃驚。”
“您不必這么想。只要您多思考思考就會明白,那些讓我們情緒起伏的外在的東西是多么微不足道。應該盡力理解生活的真諦,真正的幸福就在其中。”
“理解……”伊萬·德米特里奇皺了皺眉頭,“外在的,內在的……對不起,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他站起來生氣地看著醫生,說道,“我知道上帝是用熱血和神經造就的我,沒錯!機體只要是活的,就應該對所有的刺激做出反應。我就有反應!有痛苦我就會叫會哭,看見卑鄙我就憤怒,看到齷齪我就厭惡。我恰恰認為這才叫生命。生物越是低級,就越不敏感,對刺激的反應就越弱。越是高級的生物,就越會對現實做出敏銳和強烈的反應。誰不知道這個?一個醫生卻連這點事兒都不知道!要蔑視痛苦,總是滿意,對什么都不吃驚,那要到這種地步,”伊萬·德米特里奇指指那個滿身肥肉的胖農民,“或是用痛苦把自己煉得對痛苦沒有一點感覺,也就是,換句話說,停止生活。請原諒,我不是智者,也不是哲學家,”伊萬·德米特里奇激動地接著說,“我一點也不明白這個。我分析不來。”
“正相反,您分析得很好。”
“您仿效的那些斯多亞派注8的人是很好的人,但他們的學說兩千年前就停滯不前了,絲毫沒有向前發展,今后也不會發展,因為它不實用,沒有生命力。它只在靠研讀和品味各種學說中消磨生命的少數人中有市場,大部分人理解不了。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理解那種宣揚漠視財富和舒適生活、蔑視痛苦和死亡的學說,因為大多數人從來沒擁有過財富和舒適的生活。對他們來說,蔑視苦難就是漠視生活本身,因為這些人的全部生活就是感受饑寒、屈辱、損失和對死亡的哈姆雷特式的恐懼。整個生活就是這些感覺,他可以因生活而苦惱,可以憎恨它,但不能蔑視它。是的,就是這樣,我再說一遍,斯多亞派的學說永遠不可能有前途,正如您看到的,從開天辟地到今天,人們的抗爭、對痛苦的敏感和回應刺激的能力是與時俱進的……”
伊萬·德米特里奇思路忽然斷了,他停下不說了,煩躁地擦了一下額頭。
“我想說一個重要的東西,可是接不上了,”他說,“我說什么來著?對了,我是說:斯多亞派中有個人曾為了救自己的親人而賣身為奴隸。所以您瞧,一個斯多亞派的人也會對刺激有反應,因為如果一個人能做出為了親人而讓自己忍受屈辱這種舍己為人的行為,他就一定要有一顆會憤怒、會同情的心。我在這座監獄里把學過的東西都忘記了,否則我還能想起些什么。就拿基督來說怎么樣?基督對于現實的反應或是哭,或是笑,或是悲傷,或是氣憤,甚至是苦惱。他不是含笑走向痛苦,也沒有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花園祈禱免遭此劫注9。”
伊萬·德米特里奇笑起來,他坐了下來。
“就算人的平安和滿足不在他的身外,而在他的內心,”他說,“就算應該蔑視痛苦,對什么都不感到吃驚,但您憑什么宣揚這些?您是智者嗎?還是哲學家?”
“不,我不是哲學家。可是每個人都應該宣揚這些,因為這是合理的。”
“不,我想知道,您為何認為自己在理解生活、蔑視痛苦和諸如此類的事情中有發言權?難道您曾經受過苦嗎?您知道什么是痛苦嗎?我問一聲,您小時候挨過抽嗎?”
“沒有。我的父母對體罰很反感。”
“我父親抽我抽得特別狠。我父親是個專橫的、患痔瘡的文官,長鼻子,黃脖子。可是還是說您吧。一輩子從來沒有人動過您一個指頭,沒人嚇唬過您,沒人打過您。您健壯得像頭公牛。您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用他的錢上學,然后馬上抓到了個好差事。二十多年來,您住的都是免費的房子,取暖、照明、女仆都不花錢,同時有權想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想做多少就做多少,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行。您天生是個懶散的人,所以盡量讓自己的生活不被任何事驚擾,什么都原封不動。您把工作交給醫士之流的壞蛋,自己待在暖和安靜的家里,存錢,讀讀書,想想各種高尚的廢話,喝喝酒(伊萬·德米特里奇看了看醫生的紅鼻子),愉悅自己。一句話,您沒有見過生活,完全不了解生活,對現實只有理論上的認識。您蔑視痛苦,對什么都不感到吃驚,原因很簡單:什么萬事皆空,什么對生活、痛苦、死亡、外在的和內心的蔑視,什么理解生命的真諦,什么真正的幸福—這一切都是對俄羅斯的懶漢最方便的哲學。比方說,您看見一個農民打老婆,為什么要制止?讓他打好了,反正這兩個人早晚會死的,再說打人者傷害的不是他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愚蠢、不體面,可是喝也會死,不喝也會死。來了個牙疼的女人……那又怎么樣?痛苦就是對痛苦的觀念,況且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痛苦,因為大家都會死,所以,你這個女人,走開,別打擾我思考和喝酒。年輕人請您建議該做什么行業、怎么生活,別人回答之前會好好想想,而您有現成的答案:盡力理解生活的真諦或追求真正的幸福。可是這個神奇的‘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當然沒有答案。我們被關在鐵窗后面,在這兒腐爛、受罪,可是這很好,很有道理,因為這個病房和溫暖舒服的書房沒有任何區別。真是方便的哲學,既無所事事,又良心平安,還覺得自己是個智者……不,先生,這不是哲學,不是思想,不是視野開闊,而是懶惰,是托缽僧的做派,是渾渾噩噩……是的!”伊萬·德米特里奇又生氣了,“您蔑視痛苦,可只要用門把您的手指夾一下,您就扯著嗓子嚎起來了!”
“也可能不嚎。”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笑了一下。
“是啊,當然了!那么如果您中了風,或者,假如說,一個傻瓜或下流的家伙仗著他的地位或官銜當眾羞辱了您,而您知道他不會因此受到懲罰……哼,那時候您就知道怎么指導別人去理解生活的真諦和得到真正的幸福了。”
“這倒新鮮,”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滿足地笑著,搓著手,“您對總結的愛好讓我吃驚又愉快,至于您剛才對我的描寫,真是太精彩了。我承認,和您談話讓我得到了巨大的滿足。好吧,我聽了您的話,現在勞駕您聽我說說……”
11
這場談話又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看起來,它給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很深的觸動。他開始每天來廂房,早上去,午飯后也去,經常跟伊萬·德米特里奇一直談到天黑。起初伊萬·德米特里奇防著他,懷疑他要害自己,公開表示敵意,后來習慣了,情緒就不再那么激烈,而代之以居高臨下的嘲諷態度。
很快,關于安德烈·葉菲梅奇總去第六病室的傳言就在醫院里傳開了。不管是醫士、尼基塔還是護理員們都不明白他為何去那兒,為何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他們談的是什么,為什么不開藥。人們覺得他的行為很怪。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來時他常不在家,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情況,達留什卡也被搞得糊里糊涂,因為醫生不再在固定的時間喝啤酒,有時甚至連回家吃飯都晚了。
有一天,那已經是六月末了,霍波托夫醫生因為一件事沒找到安德烈·葉菲梅奇,就開始在院內各處找他。有人告訴他老醫生去精神病房了。霍波托夫走進廂房,站在前室,聽到了這樣一番對話:
“我們永遠談不來,您不可能讓我接受您的信仰,”伊萬·德米特里奇氣惱地說,“您完全不了解現實,您從來沒有受過苦,只是像負泥蟲注10一樣靠別人的痛苦生活。而我從出生到今天都在不斷受苦,所以坦白地說,我認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更高、更有資格。輪不到您教導我。”
“我完全沒有奢望讓您接受我的信仰,”安德烈·葉菲梅奇小聲說,看來他為對方不愿意理解他而感到遺憾,“問題也不在這里,我的朋友。問題不在于您受過苦,而我沒有。痛苦和歡樂是會過去的,我們不談它們,去它們的吧。問題在于我們在想些什么,我們把彼此看做有能力思考和分析的人,而這讓我們成為體面的人,不管我們的觀點多么不同。您要知道,我的朋友,我對普遍的狂妄平庸愚鈍厭倦之極,每次和您談話都讓我感到非常快樂!您是有智慧的人,我跟您談話感到很愉悅。”
霍波托夫把門開了一條縫,往病房里看。他看到伊萬·德米特里奇戴著尖頂帽,和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生并排坐在床上,那瘋子擠眉弄眼、哆哆嗦嗦、顫巍巍地把袍子裹緊,而醫生坐著不動,低著頭,紅著臉,表情無助、憂郁。霍波托夫聳聳肩,撇撇嘴,跟尼基塔交換了一個眼色。尼基塔也聳了聳肩。
第二天霍波托夫和醫士一起來到廂房。兩個人站在前室偷聽。
“我們的老頭可能完全糊涂了。”霍波托夫走出廂房時說。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高貴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嘆了口氣,小心繞開水洼,以免弄臟他那雙擦得锃亮的靴子,“說實話,尊敬的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我早就料到會這樣了!”
12
此后,安德烈·葉菲梅奇發現周圍的氣氛有些怪。雜工、護理員和病人在遇到他時會投來疑問的目光,然后交頭接耳。
小姑娘瑪莎是總務管理員的女兒,他在醫院花園里遇到她時總是很高興,可是現在,當他微笑著朝她走過去,想摸摸她的頭,她卻不知為何跑開了。郵政局局長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聽他講話的時候已經不再說“完全正確”了,而是莫名其妙地局促慌張、支支吾吾地應著“是,是,是……”,并心事重重地、憂傷地看著他,他不知為何開始勸他的朋友戒掉伏特加和啤酒,可是作為一個彬彬有禮的人,他不是直接說出這個建議,而是用暗示的方法,一會兒講到一個營長,是個很好的人,一會兒講到一個團里的神父,一個挺好的小個子,他們喝酒,結果病了,但是戒酒之后就徹底康復了。同事霍波托夫來找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兩三次,他也建議他不要喝酒精飲料,而且沒頭沒腦地建議他服溴化鉀。
八月里安德烈·葉菲梅奇接到市長的來信,請他去一趟,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安德烈·葉菲梅奇在指定的時間來到市政廳,在那兒他看到了地方的軍事長官、縣公立中學的校長、一個市議員、霍波托夫,還有一個淺色頭發的胖胖的先生,他們向他介紹說是一位醫生。這位醫生有一個很難讀的波蘭姓,住在離城三十里的馬場,現在剛好路過這座城。
“這兒有一個關于您部門的申請,”當大家都問過好,落座之后,市議員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說藥房在主樓有點擠,應該把它搬到一座廂房去。這當然沒什么,可以搬,可是最主要的問題是,廂房要修繕。”
“是啊,不修繕可不行,”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說,“如果,比方說,在角落里的那個廂房作藥房合適,我估計,為此注11需要五百盧布。這是白花錢。”
一時沒人說話。
“十年前我已經打過報告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繼續輕聲說,“我認為,對這座城市來說,這樣規模的醫院是一件超過負擔能力的奢侈品。它是四十年代建的,但那時的環境不一樣。這座城市在不必要的建筑和多余的職位上花費了太多。我覺得,如果換種做法,這些錢可以維持兩所模范醫院。”
“那您就換種做法吧!”市議員馬上接口說。
“我已經打過報告了:請把醫療機構交給地方自治會運行。”
“是啊,把錢給地方自治會,它可就把錢黑了。”淺頭發的醫生笑起來。
“一貫如此。”市議員表示同意,也笑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頹唐地、無精打采地看著淺頭發的醫生,說:
“說話要公道。”
大家又沉默了。端來了茶。軍事長官不知為何扭捏起來,隔著桌子伸過手來碰碰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手,說:
“您完全不跟我們來往,醫生。不過,您像個修士,不玩牌,不愛女人。您跟我們這幫人在一起很沒勁啊。”
大家都開始說一個正直的人在這座城市的生活是多么沒勁。沒有劇院,沒有音樂,在俱樂部最近的一次舞會上有近二十位女士,卻只有兩名男舞伴。年輕人不跳舞,不是堆在小賣部旁就是玩牌。安德烈·葉菲梅奇誰也不看,慢慢地,輕聲地說了起來。他說,很遺憾,極其遺憾,市民們把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心思和智力花在打牌和造謠上,而不會也不想在有趣的談話和閱讀中消磨時光,不愿享受智慧帶來的滿足。唯有智慧才是有意思的、高雅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和低俗的。霍波托夫認真地聽著他的同事說話,忽然問道:
“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幾號?”
得到回答后,他和那個淺頭發的醫生又問安德烈·葉菲梅奇一些問題,他們的語氣就像是意識到自己很笨拙的考官。他們問今天星期幾,一年有多少天,還問在第六病室是不是住著一個了不起的先知。
回答最后一個問題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臉紅了,說:
“是啊,那是個病人,但是個有意思的年輕人。”
他們再也沒有問他別的問題。
當他在前室穿衣服的時候,軍事長官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嘆了口氣,說:
“咱們這些老家伙該歇著了!”
從市政廳出來,安德烈·葉菲梅奇明白了,這是一個考察他思維能力的專門會議。他想起問他的問題,漲紅了臉,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知為何對醫學感到深深的痛惜。
“我的天,”回想起剛才兩個醫生測試他的情形,他想,“他們不久前才上過精神病學的課,考過試,—怎么這么一竅不通呢?他們一點也不懂精神病學!”
他一輩子頭一次感到屈辱和憤懣。
當天晚上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來看他。郵政局局長也不問好,直接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雙手,用不安的語氣說:
“我親愛的,我的朋友,請保證您相信我是真心喜歡您,把我當做朋友……我的朋友!”他不讓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話,自己接著說,“我喜歡您有學問,心靈高尚。聽我說,我親愛的。根據科學的規矩,醫生得向您隱瞞真相,可是我要按軍人的作風跟您把話挑明:您病了!原諒我,我親愛的,但這是真的,周圍的所有人早就發現了。現在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醫生跟我說,為了您的健康您必須休息和散心。完全正確!好得很!我馬上就會申請休假,去換換空氣。請證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去,像年輕時那樣出發!”
“我覺得自己很健康,”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說道,“我不能走。請允許我換種方式證明我對您的友情吧。”
離開書、達留什卡和啤酒,完全破壞二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規律,漫無目的地出行—這個主意一時間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可是他想起在市政廳的談話以及回家路上那種難受的感覺,又覺得,既然這個城里的一些蠢人把他當做瘋子,暫時離開一陣也是個不壞的主意。
“您到底打算去哪兒?”他問道。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華沙……我在華沙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真是一座奇妙的城市!我們去吧,我親愛的!”
13
一個星期后安德烈·葉菲梅奇被建議休息,也就是要他自己提出辭呈,對此他倒無所謂,就照辦了。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已經和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一起坐上郵車奔向最近的車站了。
天氣涼爽、晴朗,天藍藍的,極目遠望,景物清明。二百里路他們走了兩天,路上過了兩次夜。如果在郵政驛站喝茶時端來沒洗干凈的杯子或備馬很慢,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就會漲紅臉,全身發抖,喊道:“住口!別狡辯!”而坐在車上時,他就一刻不停地講曾經在高加索和波蘭王國的游歷。有過多少奇遇,見過多少人啊!他說話很大聲,同時眼光表現出極為驚奇的神情,簡直讓人覺得他是在說謊。此外,他講話時會把氣呼到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臉上,湊在他耳邊哈哈大笑,這讓醫生感到不適,會妨礙他想事和集中精神。
為了省錢,他們買的是三等火車票,車廂里不允許吸煙。乘客有一半是干凈的。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很快跟所有人都認識了,不時從一張椅子換到另一張椅子,大聲地說不應該坐這趟惱人的火車。完全是騙局!騎馬就不一樣了:一天就能跑一百里,而且感覺又健康又清爽;我們這一帶收成不好是因為把平斯克沼澤排干了。總之,一切都亂七八糟。他情緒激昂,說話很大聲,也不讓別人說話。這沒完沒了的閑扯和高聲的大笑、夸張的手勢相交替,安德烈·葉菲梅奇煩透了。
“我們倆到底誰是瘋子?”他煩惱地想,“是我這個盡量不做任何打擾其他乘客的事的人,還是這個自私鬼,他認為他比所有人都聰明有趣,所以不讓任何人安生?”
在莫斯科,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穿上了不帶肩章的軍服和帶紅邊兒的褲子。在街上,他戴著軍帽,穿著軍大衣,路上的士兵會給他敬禮。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這個人把他以前擁有的貴族作風中好的部分都丟掉了,只剩下了壞處。他喜歡讓人伺候他,即使完全沒必要。火柴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也看見了,但卻要喊人給他送火柴;當著女仆的面他好意思只穿內衣;對所有侍者都不加分別地一律稱呼“你”,哪怕是個老人,發起脾氣來就叫他們笨蛋、傻瓜。安德烈·葉菲梅奇認為這確實是老爺做派,但是很討厭。
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首先把他的朋友帶到伊維爾斯庫教堂。他熱烈地禱告,含淚磕頭,禱告完之后,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
“就算你不信上帝,禱告完心里也安定些。吻圣像吧,親愛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知所措,貼了一下圣像,而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努著嘴唇,搖著頭,小聲祈禱,眼睛里又轉起了淚水。然后他們去克里姆林宮,看了炮王和鐘王,甚至用手指碰了碰它們,又欣賞了莫斯科河南岸的風景,去了救世主大教堂和盧米揚采夫博物館。
他們在杰斯托夫飯店吃飯。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看了菜單很久,摸著絡腮胡子,說話的語氣好像他是一個對飯店習以為常、就像自己家一樣的人:
“讓我們看看,今天您準備給我們吃點什么,天使!”
14
醫生走路、觀看、吃喝,可是只有一個感覺:他很煩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他想躲開他的朋友,藏起來,歇口氣,可他的朋友卻認為自己有責任一步不離地跟著他,想方設法帶他游玩。等沒什么可看的了,他就用聊天來給他散心。
安德烈·葉菲梅奇忍了兩天,但到了第三天,他對朋友說,他不舒服,想一整天都待在旅館里。他的朋友說,那么自己也留下。真需要歇歇了,腿都累壞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臉朝靠背躺在長沙發上,咬著牙聽他的朋友高談闊論。他的朋友情緒激昂地說,法國早晚會擊垮德國,莫斯科有很多騙子,從馬的外形無法判斷其優劣。醫生開始耳鳴、心跳加速,可是出于禮貌卻說不出請朋友離開或住口這樣的話。好在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在房間里待得發悶,午飯后出去轉了。
現在只剩下安德烈·葉菲梅奇一個人了,他這才能好好休息。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感受到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真是舒服!真正的幸福是離不開獨處的。墮落的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可能就是因為他想要其他天使沒享受過的孤獨。安德烈·葉菲梅奇想回憶一下這幾天的所見所聞,可是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一直在他的腦子里轉。
“可他是出于友情、出于好心請了假陪我出來的,”醫生氣惱地想,“沒有比友情的監護更糟糕的了。這人看上去又善良又義氣又快活,實際上卻很無聊,無聊得讓人無法忍受。有些人也是如此,他們永遠只說一些聰明的漂亮話,可是你卻覺得他們是些蠢人。”
在接下來的幾天,安德烈·葉菲梅奇都稱病沒有走出房間。他躺在長沙發上,面朝沙發背,在朋友跟他談天解悶時苦熬,在朋友離開時休息。他生自己的氣,后悔不該出來旅行;也生朋友的氣,因為他變得一天比一天更饒舌和放肆。他想讓自己的思想轉向嚴肅、高尚的題目,卻做不到。
“這就是伊萬·德米特里奇說的現實在教訓我啊,”他想,又生自己的氣,嫌自己氣量小,“不過,沒什么大不了的……等我回了家,就一切照舊了……”
在彼得堡也同樣:他整天不出房間,而是躺在長沙發上,只有想喝啤酒時才起身。
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華沙。
“我親愛的,我為什么要去那兒啊?”安德烈·葉菲梅奇用懇求的語氣說,“您自己去吧,讓我回家吧,求您了!”
“絕對不行!”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堅決反對,“那是一座奇妙的城市!我在那兒度過了我一輩子最幸福的五年!”
安德烈·葉菲梅奇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堅持自己的意見,只好違心地去了華沙。在華沙他還是不出房間,躺在長沙發上生自己的氣,生朋友的氣,也生侍者的氣,因為他們固執地拒絕俄語,表示聽不懂。而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照例身體健康、精神煥發、興高采烈,從早到晚地滿城游逛,找他的老相識,有幾天沒回旅館過夜。有一天他不知在哪兒徹夜未歸,第二天很早回來,看上去很焦慮,他紅著臉,頭發蓬亂。他從一個墻角走到另一個墻角,來來回回走了很久,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什么,然后站住,說:
“名譽比什么都重要!”
他又走了一會兒,然后抱住頭,用悲慘的語氣說:
“是啊,名譽是第一位的!見鬼!我竟想起去這個巴比倫注12!我親愛的,”他轉向醫生說,“瞧不起我吧:我輸了!請給我五百盧布!”
安德烈·葉菲梅奇數了五百盧布,一言不發地交給了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仍然因為羞恥和氣憤紅著臉,沒頭沒腦地賭了個沒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兩個小時后他回來,癱坐在軟椅上,大聲嘆著氣說:
“我的名譽得救了!我們走,我的朋友!我一分鐘也不想待在這個該死的城里了!盡是騙子!奧地利間諜!”
兩個朋友回到自己的城市時已經是十一月,街上的積雪已經很厚了。霍波托夫已經接替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職位,他還住在原來的住處,只等著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從醫院的房子里搬出去。他稱為廚娘的那個丑女人已經住進了醫院的一座廂房。
城里出現了關于醫院的新流言,說丑女人和總務管理員吵架了,傳說這位管理員跪在她面前請求原諒。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的第一天就得另找住處。
“我的朋友,”郵政局局長怯生生地說,“原諒我問一句不該問的:您有多少錢?”
安德烈·葉菲梅奇沉默地數了數自己的錢,說:
“八十六盧布。”
“我不是問這個,”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沒聽懂醫生的話,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問的是,您總共有多少錢?”
“我跟您說的就是總數:八十六盧布……此外一點都沒有了。”
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認為醫生是誠實正直的人,可還是懷疑他有一筆錢,至少兩萬盧布。現在得知安德烈·葉菲梅奇是個窮光蛋,無以為生,他不知為何忽然哭了,擁抱了他的朋友。
15
安德烈·葉菲梅奇住在小市民別洛瓦亞的只有三個窗戶的小房子里。這個小房子除了廚房只有三個房間。醫生租了帶有朝街的窗戶的兩個房間,達留什卡、女房東和三個孩子住在另一個房間和廚房里。有時候女主人的情人會來過夜,他是個醉醺醺的漢子,他一來夜里就鬧得不亦樂乎,孩子們和達留什卡都很害怕。他來了就往廚房一坐,要酒喝,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寧。出于憐憫,醫生會把啼哭的孩子們帶到自己房間,讓他們睡在地上,這讓他心里很舒坦。
他像過去一樣八點鐘起床,喝過茶之后坐下來讀他的舊書和舊雜志。他沒錢買新的。也許因為都是舊書,或者因為環境變了,閱讀已經不能把他深深抓住,反而讓他疲倦。為了不荒廢時間,他就給自己的書做了詳細的書目,在書脊的底部貼上標簽,他覺得這個機械緩慢的工作比閱讀更有趣。不知怎么,這單調細致的工作好像在給他的思想催眠,他什么都不想,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哪怕坐在廚房和達留什卡一起削土豆或是挑蕎麥米粒里的沙粒,他也覺得挺有意思。禮拜六和禮拜日他會去教堂,站在墻邊,瞇起眼聽著圣歌,他想起父親、母親、大學、宗教,心里安靜又惆悵。然后,當他從教堂出來時,總惋惜儀式結束得太快。
他去過兩次醫院看望伊萬·德米特里奇,想跟他說說話。但伊萬·德米特里奇兩次都特別暴躁,請求他別來煩自己,因為他早就厭倦了空洞的夸夸其談。他說,為著他受過的所有痛苦他只向卑鄙的人們請求一個獎賞—單獨囚禁。難道連這都要被拒絕嗎?安德烈·葉菲梅奇兩次跟他告別、祝他晚安時,他都咬牙切齒地說:
“見鬼去吧!”
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知道要不要去第三次。他是想去的。
過去,吃過午飯,安德烈·葉菲梅奇會在各個房間走來走去,思考問題,現在他從吃完午飯就躺在長沙發上,面朝沙發背一直躺到晚上喝茶,想著一些怎么也擺脫不了的瑣碎的心思。他感到不平,他工作了二十多年,卻既沒有給他退休金,也沒有一次性的補助。不錯,他沒有好好干,但是所有公職人員,不管好好干或不好好干,都能得到退休金。如今的公平正在于官職、勛章和退休金不是憑道德品質和能力掙來的,而是只要有職位,不管干得怎么樣都能得到。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例外?他一點錢也沒有。他走過小鋪,看見女主人都會覺得害臊。他已經欠了三十二盧布的啤酒錢了,他也欠小市民別洛瓦亞的錢。達留什卡在悄悄地賣些舊衣服和書,騙女房東說,醫生很快就會得到很多錢。
他生自己的氣,因為旅行花去了他存下的一千盧布。現在一千盧布多么頂用啊!讓他煩惱的還有人們不讓他安生。霍波托夫認為他有責任偶爾探望這個有病的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對他的一切都很討厭,他的肥頭大耳,他那惡劣的、居高臨下的語氣,他那“同事”的稱呼,他的高筒靴,最讓他反感的是他認為自己有責任給安德烈·葉菲梅奇治病,并自以為真的在治病。他每次來訪都會帶來一瓶溴化鉀和一些大黃丸。
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也認為自己有義務來看望朋友,替他解悶。每次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房間,他總是故作輕松,不自然地哈哈大笑,向他保證說今天他的氣色很好,感謝上帝,他已經開始康復了。從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的這些表現可以得出結論,他認為他的朋友已經沒救了。他還沒歸還在華沙欠的債,所以有很重的心理負擔,又羞愧又緊張,所以要盡量笑得更大聲,盡量說搞笑的話。如今他的故事和笑話好像沒完沒了,無論對安德烈·葉菲梅奇還是對他自己都成了折磨。
他在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通常都面朝沙發背躺在長沙發上,咬牙聽著,他覺得心口堵著層層疊疊的臟東西。每次朋友的拜訪結束之后,他都覺得這些臟東西越積越高,好像快到嗓子眼兒了。
為了壓下那些俗氣的感覺,他趕快想,他自己、霍波托夫、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早晚都會死的,他們甚至不會在大自然中留下痕跡。想象一下,如果一百萬年后宇宙中有什么靈魂會從地球旁邊飛過,它看到的將只是泥土和裸露的山巖。一切—文化也好,道德準則也好—都將毀滅,連牛蒡都長不出來。對雜貨鋪老板的羞恥,卑微的霍波托夫,跟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的累人的友誼,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這一切都無所謂,都很無聊,微不足道。
可是這樣的分析已經沒用了。他剛一想象百萬年后的地球,穿著高筒靴的霍波托夫或者緊張地哈哈笑著的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就會從裸露的山巖后冒出來,甚至能聽到一個聲音害臊地低聲說:“華沙的債,親愛的,我過兩天就還……一定。”
16
有一次,安德烈·葉菲梅奇午飯后正躺在沙發上,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來了。恰巧這時候霍波托夫也帶著溴化鉀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費勁兒地爬起來,兩條胳膊撐著在沙發上坐著。
“今天,我親愛的,”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開口說道,“咱們的氣色比昨天強多了。您精神得很,真的,精神得很!”
“該好了,該好了,同事,”霍波托夫說,“您自己大概也給這啰嗦的事拖得煩了吧?”
“咱們會好的!”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快活地說,“咱們還能活一百年呢!沒錯!”
“不說一百年,二十年肯定沒問題,”霍波托夫安慰道,“沒關系,沒關系,同事,別灰心……別胡思亂想。”
“我們還要大干一場呢,”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大笑起來,還用力拍了一下朋友的膝蓋,“我們還要大干一場呢!明年夏天,上帝保佑,去高加索,騎馬走遍各處!—駕,駕,駕!等從高加索回來,看著吧,說不定我們會辦個婚禮,”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狡猾地眨眨眼,“我們要給您娶親,親愛的朋友……給您娶親……”
安德烈·葉菲梅奇忽然覺得那臟東西直往嗓子眼兒里沖,他的心狂跳起來。
“太庸俗了!”他說著很快起身離開,走向窗口,“難道你們不知道你們講的話有多庸俗嗎!”
他想溫和禮貌地繼續說下去,可是忽然不由自主地攥起兩個拳頭,舉過頭頂。
“離開我!”他變了聲地喊道,臉色發紫,全身發抖,“出去!兩個都出去,你們倆!”
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和霍波托夫站起來愣愣地看著他,先是不知怎么回事,而后害怕起來。
“兩個都出去!”安德烈·葉菲梅奇繼續喊道,“愚人!蠢人!我不需要友誼,也不需要你的藥,愚人!惡俗!垃圾!”
霍波托夫和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向門口退去,退到了前室。安德烈·葉菲梅奇抓起溴化鉀的瓶子,朝他們背后一擲,小瓶子“啪”的一聲在門口摔碎了。
“滾,見鬼去!”他帶著哭腔喊著,跑出房間來到前室,“見鬼去吧!”
客人走了以后,安德烈·葉菲梅奇像得了寒熱病一樣全身發抖,躺到長沙發上,還在沒完沒了地重復:
“愚人!蠢人!”
平靜下來以后,他腦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可憐的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現在大概心里覺得非常恥辱和難受,這一切都太可怕了。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智慧和分寸感在哪兒?對事物的深入理解和哲學家的冷靜在哪兒?
因為感到羞恥和悔恨,醫生一夜都沒睡著,早上十點,他去郵局向郵政局局長道歉。
“我們別再想過去的事了,”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嘆了口氣,他很受感動,緊緊握了握他的手,“誰翻舊賬,就讓誰瞎眼。柳帕甫金!”他忽然大喊一聲,讓郵局的所有職員和顧客都嚇了一跳,“搬一把椅子來。你等一下!”他對一個隔著鐵柵欄遞給他一封掛號信的村婦說,“難道你沒看到我正忙著嗎?我們不計舊事,”他轉向安德烈·葉菲梅奇,溫柔地說,“請坐,十分歡迎,我親愛的。”
他默默地搓著自己的兩個膝蓋,過了一分鐘,說道:
“我連想都沒想過要生您的氣。有病可不得了,我明白。昨天您的發作把我和醫生嚇壞了,后來我們談您的事談了很長時間。我親愛的,您為什么不想好好治您的病呢?難道能這樣嗎?請原諒我作為朋友的開誠布公,”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小聲說,“您生活在最不好的環境中:又擠,又不干凈,沒人照顧您,也沒錢看病……我親愛的朋友,我跟醫生衷心請求您,請聽我們的建議,住院吧!那里又有健康的食物,又有護理,又有治療!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雖然,我們私下說說,是個粗人,可是醫術好,可以完全信任他。他答應我會給您看病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郵政局局長真心的同情和忽然滾到腮上的亮晶晶的淚珠感動了。
“尊敬的朋友,別信!”他用手按著胸口,小聲說,“別信他們!這是欺騙!我所謂的病不過是二十年來只在城里找到了一個聰明人,而這人恰好是個瘋子罷了。我什么病都沒有,我只是陷入了魔圈,沒有出路。我無所謂,我做好了一切準備。”
“住院吧,我親愛的。”
“我無所謂,進墳墓也行。”
“您要答應,親愛的,一切服從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
“您讓我答應我就答應。但我再說一遍,我尊敬的朋友,我落入了魔圈。現在的一切,甚至朋友們真誠的同情都會帶來同一個后果—我的毀滅。我正在毀滅,我有勇氣承認這一點。”
“親愛的,您會康復的。”
“何必說這些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激動地說,“很少有人臨終時不經歷和我現在同樣的遭遇。當別人告訴您,您肝臟有問題或心臟增大之類的,您開始看病時,或當人們說您是瘋子或罪犯時,就說明,一句話,當人們忽然開始注意您的時候,那么您肯定是落入魔圈了,走不出來了。您竭力想走出來,但只會更加陷入混亂。您就投降吧,因為任何人為的努力都已經救不了您了。我是這么覺得的。”
這會兒窗口已經聚了一群人。安德烈·葉菲梅奇為了不妨礙郵局的工作就站起來告別。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再次讓他做出保證,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
當天傍晚霍波托夫意外地來到安德烈·葉菲梅奇的住處,他穿著半截的裘皮外衣和高筒靴,說話的語氣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有事來找您,同事。我是來邀請您的,您想不想跟我去參加個會診,啊?”
安德烈·葉菲梅奇以為霍波托夫想讓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者真的想讓他賺點錢,就穿上衣服跟他出去了。他很高興有個機會可以彌補昨天的過錯,跟霍波托夫和解。他心里很感激霍波托夫,因為他連提都沒提昨天的事,看來是原諒了他。想不到這個沒教養的竟這么體諒人。
“您的病人在哪兒?”安德烈·葉菲梅奇問道。
“在我的醫院里。我早就想給您看看了……很有意思的病例。”
他們走進醫院的院子,繞過主樓,朝關精神病人的廂房走去。不知為何整個過程中兩人都不說話。當他們走進廂房,尼基塔照老習慣跳起來挺直了身子。
“這兒有個病人肺部出現了并發癥,”霍波托夫跟安德烈·葉菲梅奇走進病房,低聲說,“您在這兒等等,我馬上來。我只是去拿個聽診器。”
說完就出去了。
17
天已經黑下來了,伊萬·德米特里奇躺在他的床上,臉扎進枕頭里;呆子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在小聲哭,嘴唇微微顫動著;胖農民和過去的揀信員在睡覺。
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床上等著。可是過了半個來小時,霍波托夫沒來,尼基塔卻走了進來,抱著袍子和不知給誰的病號服和便鞋。
“請您穿上,大人,”他小聲說,“這是您的床,請過來,”他又說,同時指著一張顯然剛搬進來的空床,“沒事,上帝保佑,您會好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全明白了。他一句話也沒說,走到尼基塔指的那張床邊,坐下了。看到尼基塔站在那兒等著,他便把衣服脫了個精光,他感到害臊。然后他穿上了病號服。褲子很短,上衣太長,袍子上散發著熏魚味。
“會好的,上帝保佑。”尼基塔重復道。
他把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衣服抱起來出去了,隨手關上了門。
“都一樣……”安德烈·葉菲梅奇想道,他羞恥地掩一掩袍子,覺得穿著這身新衣服就像個囚犯,“都一樣……燕尾服也好,制服也好,這袍子也好,全都一樣……”
可是懷表呢?還有側兜里的筆記本?還有煙卷?尼基塔把衣服拿到哪兒去了?現在,他大概打死也不會再穿外褲、坎肩和靴子了。起初這一切顯得有些古怪,甚至不可理解。就是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也相信,小市民別洛瓦亞的房子與第六病室沒有任何區別,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虛妄的,都是浮云。與此同時他卻手發抖、腳發涼,他想到伊萬·德米特里奇很快就會起來并看見他穿上了病號袍子,感到很可怕。他站起來,來回走了一會兒,又坐下了。
他就這樣坐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已經煩得要命了。難道可以在這兒住一天、一個星期,甚至像這些人一樣,一住多少年?于是他坐一陣,走一陣,又坐下,走到窗口去看看,再從一個墻角走到另一個墻角。然后呢?難道就這樣像個木頭人一樣坐著,東想西想?不,這哪受得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但馬上又站了起來,用袖子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感到整張臉都粘上了熏魚味。他又開始走來走去。
“這是個誤會,”他驚訝地攤開兩手說,“應該解釋一下,這是個誤會……”
這時候伊萬·德米特里奇醒了。他坐起來,用兩個拳頭撐住腮,啐了一口。然后他懶洋洋地看看醫生,開始時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很快他睡意蒙眬的臉上露出了惡狠狠的、嘲笑的表情。
“啊哈,親愛的,您也給關進來了!”他瞇起一只眼,用半睡半醒的嘶啞的嗓音說,“很高興。過去您喝人血,現在別人要喝您的血了。很好!”
“這是個誤會,”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被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話嚇著了,動動肩膀,又說了一遍,“一個誤會……”
伊萬·德米特里奇又啐了一口,躺下了。
“該死的生活!”他說,“又痛苦又屈辱,因為這個生命的終結不是對苦難的獎賞,不是歌劇結尾的盛大場面,而是死亡。進來幾個漢子,拖著死人的胳膊和腿往地下室一扔,呸!不過沒關系……反正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享福的……我會從那個世界回到這里,變成黑影嚇唬這些壞蛋。我要讓他們嚇得白了頭發。”
莫伊塞伊卡回來了,看到醫生,他伸出了手。
“給我一個戈比!”他說。
18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窗前,望了望曠野。天已經全黑了,地平線的右邊升起了一輪冷冷的發紅的月亮。離醫院的圍墻不遠,大約一百丈,不會再遠了,有一座被石頭墻圍起來的高大的白房子,那是監獄。
“這就是現實啊!”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他感到害怕了。
月亮、監獄、圍墻上的釘子、遠處燒骨廠的火焰,這一切都很可怕。背后傳來一聲嘆息。安德烈·葉菲梅奇回過頭,看到一個人胸前戴著一些閃閃發亮的星章和獎章,他微笑著,狡猾地瞇起一只眼。這副樣子也很可怕。
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服自己,月亮和監獄沒有什么特別的,精神正常的人也戴獎章,一切都會隨著時間而變成泥土。可是絕望忽然攫住了他,他雙手抓住鐵窗,用盡全力地搖晃。結實的鐵窗紋絲不動。
然后,為了不要覺得那么可怕,他走到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床邊坐下。
“我垮了,我親愛的,”他哆嗦著擦擦冷汗,喃喃地說,“我垮了。”
“您可以講講哲理。”伊萬·德米特里奇嘲笑地說。
“我的天,我的天……是,是……您曾經說過,在俄國沒有哲學,可是人人講哲理,就連小人物也講。可是小人物講哲理對誰都沒有壞處,”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的聲調好像想哭、想訴苦,“您為什么,我的朋友,這么幸災樂禍?這小人物如果不滿意,他怎么能不講講哲理呢?聰明、有教養、驕傲、愛自由、像神一樣的人沒有別的出路,只能到一個骯臟愚蠢的小城當個大夫,一輩子跟吸血罐、水蛭、芥末膏藥打交道!周圍都是欺騙、狹隘、庸俗!哦,我的上帝!”
“您瞎胡扯,要是討厭當大夫,您可以當部長呀。”
“當不了,什么都當不了。我們很弱,親愛的……我曾經很淡漠,分析問題頭頭是道,可是只要生活粗魯地碰一下我,我就垮了……意志消沉了……我們虛弱,沒用……您也一樣,我親愛的。您聰明、高尚,自幼養成了高貴的情愫,可是一進入生活就疲憊不堪,得了病……我們很虛弱,虛弱!”
隨著夜晚的降臨,除了恐懼和屈辱,還有一種什么感覺纏著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放,折磨著他。最后他明白了,他這是想喝啤酒和抽煙了。
“我要從這兒出去,我親愛的,”他說,“我要讓他們把燈送來……我不能這樣……我受不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可是尼基塔馬上就跳起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您去哪兒?不行,不行!”他說,“該睡覺了!”
“但我只出去一會兒,在院子里走走!”安德烈·葉菲梅奇驚慌地說。
“不行,不行,這不允許。您知道的。”
尼基塔“砰”地關上門,用后背把門頂住。
“可是如果我從這兒出去,對誰有什么害處呢?”安德烈·葉菲梅奇聳聳肩膀,問道,“我不明白!尼基塔,我得出去!”他聲音顫抖著說,“我需要出去!”
“不要破壞秩序,這可不好!”尼基塔訓斥道。
“鬼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伊萬·德米特里奇忽然喊了一聲,跳了起來,“他有什么權力不放人出去?他們怎么敢把我們關在這兒?法律好像明確規定,不經審判不能剝奪任何人的自由!這是強暴!!”
“當然,是強暴!”安德烈·葉菲梅奇被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叫喊所鼓舞,說道,“我需要出去,我要出去!他沒有權力!放我出去,聽見沒有!”
“聽見沒有,蠢豬?”伊萬·德米特里奇喊道,同時用拳頭擂著門,“開門!要不我就把門打爛!屠夫!”
“開門!”安德烈·葉菲梅奇全身顫抖地喊,“我要求開門!”
“你隨便說!”尼基塔在門后回答,“沒用!”
“至少去把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叫來!就說我請他……來一下!”
“明天他老人家自己會來的。”
“他們永遠不會放我們出去的,”這時候伊萬·德米特里奇繼續說,“他們會讓我們爛在這里!哦,上帝啊,難道死后真的沒有地獄,這些壞蛋會被寬恕嗎?公平在哪里?開門,壞蛋,我要憋死了!”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向門撲去,“我要把頭撞碎,殺人犯!”
尼基塔迅速打開門,用兩手和一只膝蓋把安德烈·葉菲梅奇狠狠一頂,然后揮起拳頭朝安德烈·葉菲梅奇臉上打了一拳。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有一大股咸味的潮水劈頭蓋臉地將他蓋住,把他拉向床邊,他的嘴里真的有咸味,大概是牙出血了。他好像在水里掙扎一樣揮著兩只手,抓住了一張床,這時候他感到尼基塔在他的背上打了兩下子。
伊萬·德米特里奇大叫一聲,大概也挨打了。
然后一切都安靜了。淡淡的月光透過鐵窗,在地上印下網狀的影子。太可怕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屏住呼吸,戰戰兢兢地等著再次挨打。他覺得好像有人拿起一把鐮刀捅進他的體內,在胸膛和腸子里轉了幾下。他疼得咬住枕頭,咬緊牙關,忽然,他一片混沌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可怕的、無法忍受的念頭:多少年來這些人一定日復一日地忍受著這樣的痛苦。此時,在月光下,他們就像一條條的影子。
在二十多年里他一直不知道這種情況,也不想知道,怎么會這樣?他不知道痛苦的滋味,對痛苦沒有概念,所以這不能怪他;可是良心卻像尼基塔那樣毫不通融和粗暴,讓他從頭涼到腳。他跳起來,想用盡力氣喊叫,快點跑過去把尼基塔打死,然后殺死霍波托夫、總務管理員、醫士,再殺死自己,可是他的胸膛里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腿動不了。他感到憋悶,抓住胸前的袍子和上衣,把它們扯破了,然后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覺。
19
第二天早上他頭疼、耳鳴,全身難受。回想起昨天的軟弱,他并不覺得害臊。昨天他很膽怯,甚至害怕月光,老實地說出了他從來想不到自己會有的這些感覺和想法,比如關于對愛講哲理的小人物的不滿。但他現在無所謂了。
他不吃不喝,躺著不動,一言不發。
“我無所謂,”當別人問他問題的時候,他想,“我不會回答的……我無所謂了。”
午飯后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來了,帶來了四分之一磅的茶和一磅軟糖。達留什卡也來了,帶著遲鈍、悲傷的表情在床邊站了整整一個鐘頭。霍波托夫醫生也來看了他。他帶來了小瓶溴化鉀,吩咐尼基塔燒點什么把病房熏一熏。
傍晚時安德烈·葉菲梅奇死于中風。他先是感到一陣發冷、惡心,好像有種令人厭惡的東西灌滿全身,直到手指,又從胃里向頭上沖,蓋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他眼前發綠。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他就要死了。他想起伊萬·德米特里奇、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和千千萬萬的人都相信永生。萬一是真的呢?可是他不想永生,關于永生他只想了一瞬間。昨天他在書上讀到的一群非常美麗和優雅的鹿從他身邊跑過,然后一個村婦把手向他伸過來,手里拿著一封掛號信……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說了句什么。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安德烈·葉菲梅奇長眠不醒了。
來了幾個雜工,抓著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到小教堂,他躺在小教堂的一張臺子上,眼睛睜著,夜里月光照著他。早上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來了,他對著十字架上的基督受難像虔誠地祈禱后,為老上司合上了眼。
一天后,安德烈·葉菲梅奇下葬了,來送葬的只有米哈伊爾·阿維里揚內奇和達留什卡。
注1. 俄國諺語。
注2. 一種鎮靜劑。
注3. 俄語的一種句式,用于命令和要求等。
注4. 拉丁語,在將來。
注5. 法國生物學家。
注6. 德國科學家,微生物學創始人之一。
注7. 古希臘哲學家。
注8. 古希臘哲學流派,主張順應自然、清心寡欲,宣揚宿命論。
注9. 見《新約·馬太福音》。
注10. 一種水稻害蟲。
注11. 拉丁語,至少。
注12. 比喻“亂糟糟的地方”,出自《舊約·創世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