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套中人:契訶夫經典小說集
- (俄)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 20704字
- 2021-11-18 14:10:41
黑修士
1
碩士安德烈·瓦西里伊奇·果夫林感到心力交瘁,神經出了問題。他沒有去看病,但是在跟一個做醫生的朋友喝酒時,順便提起了這件事,那位朋友建議他去鄉下過春天和夏天。正巧丹妮婭·別索茨卡婭來了一封長信,邀請他去鮑里索夫卡做客。于是他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去一趟鄉下。
四月初他先去了老家果夫林卡,他在那兒幽居了三個星期,而后,等路好走了,就坐馬車去他過去的監護人和家長—俄羅斯著名的園藝家別索茨基家了。從果夫林卡到別索茨基家住的鮑里索夫卡不到七十里,坐著帶彈簧的舒適馬車走在春天軟和的路上,真是享受。
別索茨基家的房子很大,有立柱和彩繪剝落的獅子雕塑,門口站著穿燕尾服的仆人。花園已經頗有年代了,蓊郁而嚴整。這是一處英式園林,從房子一直延伸到河岸,幾乎有一里遠;花園盡頭的河岸是斷崖式的陡坡,土坡上生長著一些松樹,樹根裸露著,像毛茸茸的爪子。河岸之下,河水冷冷地泛著光,鷸哀怨地叫著從河上掠過,這個地方總是給人一種可以坐下來譜寫長詩的感覺。
可是房子旁邊,在院子和果園里(果園連同苗圃總共有三十畝),哪怕天氣不好時也有種歡快的、生氣勃勃的氣氛。那些漂亮的玫瑰、百合、茶花,從雪白到煙黑的五顏六色的郁金香,果夫林從沒在別的地方見過品種如此豐富的花兒。春天才剛開始,最艷麗的花兒還藏在溫室中,可是那些開在林蔭道兩邊的花兒,開在東一處西一處的花壇里的花兒,已經足以讓人在花園散步時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柔美的色彩王國,特別是清早,當每一片花瓣上都掛著閃亮的露珠的時候。
別索茨基自己輕蔑地把園子里的裝飾性元素叫做雕蟲小技,可是它們卻曾給童年的果夫林童話般的感覺。那么多的奇思妙想,真是巧奪天工、人弄造化!由果樹組成的樹墻,像楊樹一樣呈金字塔形的梨樹,球形的橡樹和椴樹,傘形的蘋果樹,用李樹做成的拱門、花字注13、枝形燈架,乃至1862(代表別索茨基開始做園藝師的年份)的造型。還有一些亭亭玉立的小樹,它們的樹干像棕櫚一樣筆直結實,只有仔細看才能認出它們是醋栗和茶藨子。但是最讓這院子顯得欣欣向榮、興高采烈的是不停的活動。從大清早一直到晚上,都有推著獨輪車和拿著鋤頭和噴壺的人們像螞蟻一樣在樹旁、灌木旁、林蔭道上、花壇上忙忙碌碌……
果夫林到達別索茨基家時是晚上九點多,這時候丹妮婭和她父親葉果爾·謝苗內奇正擔心得要命。晴朗的、滿天繁星的夜晚和溫度表都預示著明早的寒潮,可是園丁伊萬·卡爾雷奇進城去了,沒人管事。吃晚飯時他們一直在談朝寒的事,最后決定丹妮婭不睡覺,十二點多就去院子里巡視,看是不是一切正常,而葉果爾·謝苗內奇則三點甚至更早起床。
果夫林整晚都和丹妮婭待在一起,午夜之后又和她一起去了園子。天很冷,院子里已經散發出強烈的焦味兒了。大果園又叫商業園,每年給葉果爾·謝苗內奇帶來幾千盧布的凈利潤。此時這個園子的地上竄著又黑又濃的煙,氣味很刺鼻,煙在樹間繚繞,驅趕嚴寒,就是為了保住這幾千盧布。
這兒的果樹呈棋盤狀,橫平豎直,好像士兵的隊列。這種嚴整的刻板排列,再加上全都一樣高的樹,以及形態千篇一律的樹冠和樹枝,使得眼前這幅場景顯得單調甚至乏味。
果夫林和丹妮婭走在一排排樹之間,用畜糞、麥秸和各種垃圾燃起的火陰燒,有時他們遇到一些工人在煙霧中轉悠,好像一條條的影子。只有櫻桃樹、李樹和幾個品種的蘋果樹在開花,可是整個園子都籠罩在煙霧中,只有在苗圃旁果夫林才能順暢地呼吸。
“我小時候就被這里的煙嗆得打噴嚏,”他聳聳肩說道,“可是到現在也不明白,煙怎么能抗霜凍呢。”
“沒有云的時候,煙就起到云的作用。”丹妮婭回答。
“云有什么用?”
“陰天多云的天氣里不會有朝寒。”
“原來如此!”
他笑了,拉起了她的手。她那凍得紅紅的寬臉龐,認真的樣子,兩條細細的黑眉毛,妨礙她頭部活動的立起來的大衣領子,怕被露水沾濕而提起下擺的長裙,以及裙中那消瘦苗條的身形,都讓他動心。
“天啊,她已經是大人了!”他說,“五年前我最后一次離開這兒的時候您還完全是個孩子。那時候您那么瘦,有著兩條長腿,不戴帽子,穿著短裙,我還笑您是只鷺鳥……光陰似箭哪!”
“是啊,五年了!”丹妮婭嘆了口氣,“時間如流水。安德留沙,請您說實話,”她看著他的臉,熱情地說,“您跟我們生疏了吧?不過,我何必問呢。您是男人,過著自己有趣的生活,您是大人物……生疏是很自然的!可是不管怎么說,安德留沙,我希望您把我們當做自家人。我們有這個權利。”
“我是把你們當自家人的。”
“真的?”
“是,真的。”
“今天您吃驚我們有那么多您的照片。不過您知道,我父親非常器重您。有時候我覺得他愛您超過了愛我。他為您感到自豪。您是學者,是不一般的人,您事業有成,他認為您能有這番作為,都是他教育得好。我也不和他爭,讓他這么想好了。”
天已經開始放亮了,明顯的表現是空氣中那一縷縷煙和樹冠的輪廓都變得清晰了。夜鶯在歌唱,田野里還傳來了鵪鶉的叫聲。
“可是該睡覺了。”丹妮婭說,“也冷得很。”她挽住他的胳膊,“謝謝你來了,安德留沙。我們的熟人都很乏味,而且也很少。我們整天就是園子、園子、園子,再沒有別的事了。什么主干啦,枝干啦……”她笑了起來,“什么阿波爾特蘋果、皇后蘋果、博羅文卡蘋果,芽接、枝接……我們全部,全部的生活都撲在園子上了,我甚至,除了蘋果和梨,沒夢到過別的東西。當然,這也挺好,挺有益處,可是有時候也希望再多點什么,豐富一點。我記得您過去到我們家過假期或者隨便來住時,家里不知怎么回事,就變得清新、亮堂,好像把吊燈和家具上的套子摘掉了似的。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可是心里很清楚。”
她說得很有感情。他不知為何忽然產生了一種想法,在這個夏天他會對這個纖弱多話的小人兒產生依戀,會被她迷住,會愛上她—以他們倆的情況這是很可能、很自然的!這個想法讓他覺得既感動又好笑,于是他低頭湊近那張心事重重的可愛的臉,小聲唱道:
奧涅金,我不隱瞞,
我瘋狂地愛著達吉雅娜……注14
他們回到家里時,葉果爾·謝苗內奇已經起來了。果夫林不想睡覺,他和老人聊天,跟他一塊兒回到院子里。葉果爾·謝苗內奇是高個子,寬肩膀,大肚子,患哮喘病,可是走路總是很快,很難追得上他。他總是滿腹心事的樣子,總是急著去什么地方,看他的表情,好像遲到一分鐘就全完了!
“是這么回事,老弟,”他停下調整呼吸,開口說道,“你看,地面很冷,可我們把溫度計綁在木棍上,把它舉到兩丈高的地方,那里是暖和的……這是為什么?”
“真的,我不知道。”果夫林笑了,說道。
“嗯……不可能無所不知,當然了……不管腦子多聰明,也盛不下所有的東西。你主要是研究哲學吧?”
“是啊,我教心理學,總的來說是搞哲學的。”
“不枯燥嗎?”
“正相反,這是我全部熱情所在。”
“得,上帝保佑……”葉果爾·謝苗內奇沉思著摸摸他灰白的絡腮胡子,說道,“上帝保佑……我非常為你高興……高興,老弟……”
可是他忽然側耳諦聽起來,然后做出可怕的表情,朝一邊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樹后的煙霧里了。
“誰把馬拴在蘋果樹上了?”不遠處傳來了他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喊聲,“哪個混蛋無賴竟敢把馬拴在蘋果樹上?我的天!我的天!全糟踐了!一團糟!園子完蛋了!園子毀了!我的天!”
回到果夫林身邊時,他看上去很疲憊,好像受了欺負一樣。
“唉,拿這些該死的家伙怎么辦呢?”他攤開手,帶著哭腔說,“斯喬普卡夜里運糞,把馬拴在蘋果樹上了!這混蛋把韁繩纏在樹上,纏得緊得很,把樹皮都磨破了三塊。怎么能這樣呢!我說他,他呢,就那么像根棍子似的杵在那兒,就知道眨巴眼!吊死他都不解氣!”
平靜下來以后,他擁抱果夫林,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好,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嘟囔著,“我很高興你來了,說不出地高興。謝謝。”
然后他以同樣的步子,帶著心事重重的表情走遍整個園子,帶這個他昔日照顧過的人看所有的花房、溫室、暖窯和他的兩個養蜂場,他把它們稱為“本世紀的奇跡”。
當他們在各處走的時候,太陽升起來了,把園子照得亮堂堂的。天氣暖和起來,看來將有一個明朗、歡快的漫長白天。果夫林想起,這還只是五月初,前面還有整整一個夏天,同樣明朗、歡快、漫長的夏天。忽然一種快樂而年輕的感覺在他胸中萌動起來,這是他小時候在這個園子里跑來跑去時的感覺。于是他也擁抱了老人,溫柔地吻了他。兩個人都動了感情,他們回到房子里,用古舊的瓷杯喝茶,就著鮮奶油,吃著有營養的奶油雞蛋面包。這些細節再次讓果夫林想起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美好的現實和紛至沓來的關于過去的感覺交匯在一起,弄得他心里滿滿當當的,但是很愉快。
他等丹妮婭醒了,和她喝了咖啡,散了散步,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坐下開始工作。他認真地讀書,做標記,偶爾抬眼看看敞開的窗戶或是插在桌上花瓶里那些還帶著露珠的濕洇洇的鮮花,然后又低下眼睛去看書,他覺得身上的每條筋脈都在因滿足而顫動和舒張著。
2
他在鄉下也過著和城里一樣緊張的生活。他讀得很多,寫得很多,學意大利語,連散步時也會愉快地想著很快又能坐下工作了。他睡得非常少,以至于大家都感到吃驚,如果白天無意中睡過去半個鐘頭,那隨后他就會整夜不睡,而在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后,他能像沒事一樣,精神飽滿,心情快活。
他講話很多,喝葡萄酒,抽很貴的煙。鄰居家的小姐們經常—差不多每天,都來別索茨基家,和丹妮婭一起彈鋼琴、唱歌;鄰居家的一個年輕人有時也來,他小提琴拉得很好。果夫林如饑似渴地聽樂曲和歌曲,但它們讓他感到疲憊,身體表現是眼皮發沉,頭歪向一邊。
有一次,喝了晚茶以后,他坐在露臺上看書。此時的客廳里,丹妮婭唱女高音,另一位小姐唱女低音,年輕人拉小提琴,三個人在練習布拉加著名的小夜曲注15。果夫林仔細地聽著歌詞—歌詞是俄語的,可是怎么也聽不懂。最后他把書放下,仔細分辨,終于明白了:一位少女患有癔癥,夜間聽到花園里的一些神秘的聲音,那聲音十分美妙而奇怪,她覺得這是一種神圣的和聲,我們凡人聽不懂,所以它飛回天上去了。果夫林的眼皮開始發沉,他站起來,先是在客廳,而后在大廳疲倦地來回走。當歌聲停下來,他挽起丹妮婭的胳膊,和她一塊兒來到露臺上。
“今天我從一早就在想一個傳說,”他說,“我不知道是在哪兒讀到的還是聽到的,可是這個傳說很怪,很荒誕。首先,它有些含糊不清,大概是一千年前,有個黑衣修士走在敘利亞或阿拉伯的沙漠中……在離他幾英里的地方,漁夫們看到了另一個黑修士在湖面上慢慢地移動。這第二個黑修士是幻影。現在請忘記所有光學定律,傳說是不承認那些的,接著聽下去。從幻影中又分出了第二個幻影,然后從第二個幻影中又分出了第三個,這樣,黑修士的形象就沒完沒了地從大氣的一層穿越到另一層。人們時而在非洲,時而在西班牙,時而在印度,時而在極北的地方看到他……最后他走出了地球的大氣層,如今正在整個宇宙游蕩,一直沒遇到使他消失的條件。說不定現在可以在火星上或是在南十字星座的哪顆星星上看到他。可是,我親愛的,這個傳說最核心、最關鍵的一點是,在修士行走于沙漠里整整一千年后,那幻影會再次降臨到地球的大氣層,在人們面前顯形。好像這一千年的期限已經快到了……按傳說的意思,我們這一兩天就會看到黑修士了。”
“奇怪的幻影。”丹妮婭說。她不喜歡這個傳說。
“但最奇怪的是,”果夫林笑起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個傳說是怎么進入到我腦子里的。是我在哪兒讀到的,還是我聽到的?或者,也許是我夢見了這個黑修士?我向上帝發誓,我不記得。可是,我總想著這個傳說。今天一整天我都想著它。”
后來他跟丹妮婭分開,她去客人那里,而他從房子里出來,一邊在花壇邊徘徊一邊想心事。太陽已經西沉。花兒因為剛澆過水,散發出潮濕的、濃郁的香氣。房子里的幾個人又唱了起來,遠處傳來的小提琴聲也好像是人的歌聲。果夫林絞盡腦汁地想回憶他是在哪兒聽到或讀到那個傳說的,同時不慌不忙地朝花園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河岸邊。
在陡岸上,曝露在外的樹根之間有一條向下延伸的小路,他順著這條小路下到水邊,驚動了水邊的鷸鳥,嚇飛了兩只野鴨。昏暗的松林還有幾處反射著落日的余暉,但河面上已經是真正的夜晚了。果夫林過了木橋,來到河對岸。現在他的面前是開闊的黑麥田,長著還沒有開花的新麥。遠處既沒有人煙,也沒有人跡,似乎如果沿著小路一直走下去,它就會把人帶到太陽剛剛落下、此時正鋪展著大片像火焰一樣壯麗晚霞的神秘所在。
“這里是多么開闊、自由、寧靜!”果夫林走在小路上,想道,“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看著我,都凝然屏息,等著我去了解……”
可是這時黑麥田里一陣麥浪起伏,一陣輕輕的晚風拂過他沒戴帽子的頭。一分鐘后又過來一陣風,但已經大了一些—麥田喧響,身后傳來低沉的松濤聲。果夫林吃驚地停下了腳步。在地平線那邊升起了一根頂天立地的黑柱,好像旋風或龍卷風一樣。它的輪廓不清晰,但立刻就能明白它不是靜止的,而是疾速地移動著,方向正直沖著果夫林這邊。它越近就變得越小,越清楚。果夫林趕緊往旁邊的黑麥田里躲,給它讓路,差一點沒躲開。
一個花白頭發、黑眉毛的黑衣修士雙臂交叉在胸前,從他面前掠過……他那一雙赤腳不曾沾地。他已經過去大約三丈了,回頭望著果夫林,點點頭,沖他微笑,那微笑很親切,同時又有些詭異。可是他的一張瘦臉多么蒼白,蒼白得可怕!他又長高了,然后飛過河去,無聲地撞上對岸的土坡和松林,鉆進去,像一陣煙一樣消失了。
“瞧瞧,”果夫林嘟囔道,“看來那傳說是真的。”
他并不勉強自己對奇怪的現象做出解釋,只滿足于他離那修士那么近,看得那么清楚,不僅看到了他的黑衣,還看見了他的眼睛。他懷著愉快而興奮的心情回到家里。
在花園和果園里,人們平靜地走來走去,屋里的人在彈琴—這么說,只有他自己看到了修士。他很想跟丹妮婭和葉果爾·謝苗內奇講講,但考慮到他們可能以為他在說胡話,這個故事可能會嚇到他們,又覺得最好不要聲張。他大聲笑,唱歌,跳瑪祖卡,他很快活。客人們和丹妮婭都發現他今天不同尋常,發現他容光煥發、神采飛揚、活躍風趣。
3
晚飯后客人們走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長沙發上躺下,打算想想那個修士。可是過了一會兒丹妮婭進來了。
“給,安德留沙,你讀讀我父親的文章,”她遞給他一包小冊子、校樣之類的東西,說道,“這些文章很出色,他寫得好極了。”
“嗐,好什么啊!”跟隨她進來的葉果爾·謝苗內奇強笑著說—他很害羞,“別聽她的,不要讀!不過,要是你想入睡就讀吧,是很好的催眠藥呢。”
“我覺得是很棒的文章,”丹妮婭很有把握地說,“您讀讀,安德留沙,勸爸爸常寫些東西。他可以寫出完整的園藝教程。”
葉果爾·謝苗內奇不自然地大笑起來,紅了臉,開始說些受窘的作者常說的話。最后他投降了。
“那你先讀那篇果謝的文章和這些俄文的小文章吧,”他用發抖的手扒拉著那些小冊子,嘟囔說,“要不你會看不懂的。在讀反駁之前應該知道我反駁的是什么。不過,都是瞎扯……沒意思。再說,好像該睡覺了。”
丹妮婭出去了。葉果爾·謝苗內奇往長沙發走來,來到果夫林身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是啊,我的老弟……”沉默片刻之后,他說道,“是這樣,我親愛的碩士。我又寫文章,又參加展覽,又得獎……人們說,別索茨基種的蘋果有頭那么大,用園子掙了一份家業。總之,柯楚別依又有錢又有名注16。可是請問,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園子確實很好,堪稱模范……這不單是個園子,而完全是一家企業,一個有重要國家意義的機構,因為它是進入所謂俄國農業和俄國工業新時代的一個臺階。可是這是為什么?有什么目的?”
“事業本身會表現出其價值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問的是,等我死了,園子會怎么樣?如果離開了我,那么這園子連一個月也維持不了你現在看到的樣子。因為成功的秘密不在于園子大和工人多,而在于我愛這個事業,你明白嗎?—我愛這個事業,可能超過愛我自己。我從早到晚地工作,什么都親自做,自己嫁接,自己剪枝,自己栽種,什么都自己做。當別人來幫我的時候,我會嫉妒,生氣到粗魯的地步。一切的秘密在于愛,也就是在于主人敏銳的眼光,在于主人的雙手,在于那種感情:我出門做客,一會兒就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怕園子里出什么事。等我死了,誰來看管?誰來干活兒?園丁嗎?還是工人?是不是?我跟你說,親愛的朋友,我們事業最大的敵人不是兔子,不是金龜子,也不是霜凍,而是外人。”
“丹妮婭呢?”果夫林笑著問道,“她不可能比兔子更有害。她愛這個事業,也懂行。”
“不錯,她喜歡,也懂。如果我死后她能管這園子,成為主人,這當然再好沒有了。可是要是,上帝保佑別這樣,她嫁人了呢?”葉果爾·謝苗內奇悄聲說道,害怕地看看果夫林,“問題就在這兒!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就沒時間想園子了。我最害怕的就是這個,要是她嫁了個年輕人,那家伙貪心,把園子租給一個女商人,那樣一年之內就全完了!在我們的事業中,女人就是上帝之鞭!”
葉果爾·謝苗內奇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
“也許這很自私,可是我公開說,我不愿意丹妮婭嫁人。我害怕!現在有個拿提琴的靚仔總來吱吱呀呀地拉,我知道丹妮婭不會嫁給他,我很清楚,可我就是看不得他!總之,老兄,我是個大怪物,我承認。”
葉果爾·謝苗內奇激動地站起,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樣子似乎想說什么非常重要的話,但下不了決心。
“我非常地愛你,我跟你說心里話吧,”他終于下了決心,把兩手插進口袋,說,“我對一些敏感問題的態度很簡單,想什么就會直接說出來,受不了所謂秘而不宣的想法。我就直說吧:只有把女兒嫁給你我才不會害怕。你是個聰明人,有良心,不會讓我心愛的事業毀掉。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愛你,就像親兒子一樣……我為你驕傲。要是你跟丹妮婭相愛了,那么,不用說,我會很高興,甚至幸福。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我是實在人。”
果夫林笑了。葉果爾·謝苗內奇開了門準備出去,又在門口停下。
“要是你跟丹妮婭生個兒子,我會把他培養成園藝家,”他想了一下,說道,“不過,這是空想……晚安!”
就剩下果夫林一個人了。他躺得舒服些,伸手拿過那些文章。一篇的題目是《談間作》,另一篇的題目是《略談注17開始,以“ ”注18結束,首尾之間全是怒氣沖天的激烈言辭,針對的是“我們貌似博學、實為無知的,從高高的講臺上觀察自然的所謂園藝專家先生們”,或“果謝的成名是由外行和一知半解之徒造成的”,隨即不合時宜地加上一句生硬造作的感慨,說可惜已經不能用樹條抽那些偷果子和毀壞樹枝的農民了。
先生關于新果園翻土的意見》,還有一篇是《再論休眠幼芽之芽接》—全都是這一類的文章。可是語氣卻是那么不平靜、不平和,那么激昂,幾乎是病態的沖動!這篇文章的題目似乎最不惹爭議,內容最平實:講的是俄國的安東諾夫卡蘋果。可是葉果爾·謝苗內奇的文章卻以“ ”“這本是一個美麗、可愛、健康的事業,可是這個領域也那么暴躁、好斗。”果夫林想,“大概所有地方,各個領域的杰出人士都是神經質的、高度敏感的吧。也許就應該如此。”
他想起丹妮婭那么喜歡葉果爾·謝苗內奇的文章。他想著丹妮婭的樣子:個子不高,蒼白,纖弱,連鎖骨都看得到。兩只大大的、聰慧的黑眼睛總是往什么地方張望,尋找著什么,她走路邁著小碎步,急匆匆的,跟她父親一樣。她說話很多,喜歡爭論,而且每說一句話,就算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都要伴隨生動的面部表情和形體動作。大概她也是極為神經質的人。
果夫林繼續往下讀,可是什么都看不懂,就扔下了。剛才他跳瑪祖卡、聽音樂時的那種興奮,現在又讓他沉醉,讓他浮想聯翩。他站起身,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著黑修士。他想到,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這個超自然的奇怪修士,那么這說明他病了,已經發展到產生幻覺的程度了。這個想法讓他害怕了,可是持續的時間不長。
“可是我很好啊,我不傷害任何人,這說明我的幻覺沒什么不好。”他這樣想著,心情就又變好了。
他在長沙發上坐下,兩手抱住頭,控制著那傳遍全身的莫名的快樂,然后又走了一陣,坐下工作。可是他在書中讀到的思想無法讓他感到滿足。他想要某種巨大的、廣闊的、令人震驚的東西。黎明時分他脫了衣服,不情愿地躺到了床上:該睡覺了!
后來果夫林聽到葉果爾·謝苗內奇的腳步聲往園子那邊去了。他搖鈴讓仆人送來葡萄酒,心滿意足地喝了幾杯拉斐特,然后蒙上腦袋。他的意識漸漸模糊,睡著了。
4
葉果爾·謝苗內奇和丹妮婭經常爭吵,互相說些重話。
某天早晨他們因為一件什么事爭吵起來,丹妮婭哭了,回了自己的房間。吃午飯和喝茶時她都不肯出來。葉果爾·謝苗內奇開始很強硬,神氣十足地走來走去,好像要表明對他來說維護公正和秩序高于世上的一切,可是很快就繃不住,泄氣了。他傷心地在園子里徘徊,不住地嘆氣:“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午飯他一口也沒吃。終于,他滿心愧疚地去敲鎖著的房門,怯怯地叫道:
“丹妮婭!丹妮婭?”
門后傳來微弱的,哭累的,但堅決的回答:
“請您離開我。”
兩位主人的痛苦影響了整個房子,甚至影響了在園子里干活兒的工人。本來果夫林沉浸在他有趣的工作中,可是最后連他也覺得郁悶和不自在了。為了設法緩解大伙兒的壞情緒,他決定介入。傍晚時他去敲丹妮婭的門,她讓他進去了。
“哎呀呀,多難為情啊!”他看著丹妮婭那帶著淚痕、布滿紅點的悲傷的面孔,用玩笑的語氣說,“有那么嚴重嗎?哎呀呀!”
“可是您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她說,從大眼睛里嘩嘩地涌出滾燙的淚珠,“他把我折磨死了!”她絞著手,繼續說,“我什么都沒說……沒說……我只不過說,不用接著雇……多余的工人,既然……既然可以隨時雇短工。因為……因為工人已經整整一星期沒事干了……我……我就說了這個,他就嚷嚷起來,對我說了……好多難聽的話,非常傷人的話。憑什么?”
“好了,好了,”果夫林為她理理頭發,說道,“吵也吵了,哭也哭了,就算了吧。不能長時間慪氣,這不好……再說,他無比地愛您。”
“他毀了……毀了我一輩子,”丹妮婭抽抽搭搭地接著說,“我聽到的只有罵人的話……和……傷人的話。他認為我在這個家里是多余的人。那還用說,他是對的。明天我就離開這兒,進電報局工作……讓他……”
“好了,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丹妮婭。別這樣,親愛的……你們倆都是暴脾氣,都有錯。走吧,我來給你們說和。”
果夫林說得又親切又堅決,可是她還是哭,肩膀聳動,兩手緊握,好像真的遭遇了可怕的不幸。正因為她的痛苦不是什么大事,而她卻傷心得不得了,他就更憐惜她了。只要那么點雞毛蒜皮的事就會讓人一整天,甚至或許一輩子都覺得不幸!
果夫林一邊安慰丹妮婭一邊想,世界上除了這個姑娘和她的父親,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像親人一樣如此愛他的人了。他很小就失去了父母,要不是這兩個人,他到死也不會知道什么是發自內心的疼愛,體會不到那種純樸的、沒有計算的愛—人們只有對親骨肉才會抱有這樣的愛。
于是他覺得這個哭泣發抖的少女的神經正好適合他那有些病態的、過分緊張的神經,就像磁石跟鐵的配合一樣。他可能永遠不會愛上一個健康強壯、臉紅撲撲的女人,可是卻喜歡柔弱不幸的丹妮婭。
他很樂意地撫摸她的頭發和肩膀,握她的手,為她擦去眼淚……終于她不哭了。她又對父親和自己在這個家中難以忍受的壓抑生活抱怨了半天,求果夫林設身處地地想想她的處境,然后慢慢開始微笑,嘆息上帝給了她一副這么壞的脾氣,最后大笑起來,說自己是傻瓜,跑出了房間。
過了一會兒,果夫林到了園子里。這時葉果爾·謝苗內奇和丹妮婭已經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并肩在林蔭道上溜達著,兩個人都在吃蘸鹽的黑面包,因為他倆都餓了。
5
果夫林很高興自己當了和事佬。他去到花園,坐在長椅上沉思,他聽到馬車的聲音和女人的笑聲—這是有客人來了。黃昏的陰影籠罩了園子,隱約傳來了小提琴聲和歌聲,這讓他想起了黑修士。此時這個光學無法解釋的東西在哪里,正游走在哪個國度或哪個星球呢?
他剛想起這個傳說,在腦子里回憶那在黑麥田中看到的黑色幽靈,就有一個人從正對著他的幾棵松樹后面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這人中等個兒,頭發花白,沒戴帽子,全身黑衣,赤著腳,像個乞丐,他的臉白得像死人,兩道黑眉特別刺目。這個乞丐或朝圣者禮貌地點點頭,無聲地走到長椅旁,坐下。果夫林認出,這就是黑修士。他們互相看了片刻,果夫林大為吃驚。修士則像上次一樣,笑得親切,又有幾分詭異,表情很高深莫測。
“但你是個幻影,”果夫林說,“你為什么在這兒,還待在一個地方不動?這跟傳說不符。”
“這無所謂,”修士把臉轉向他,不慌不忙地輕聲回答,“傳說、幻影和我,這都是你興奮的想象的產物。其實我是個幽靈。”
“就是說,你是不存在的?”果夫林問。
“隨便你怎么想,”修士虛弱地笑著,說,“我存在于你的想象中,而你的想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我存在于大自然中。”
“你的臉蒼老、聰明,極其生動,好像你真的活了一千多年似的,”果夫林說,“我不覺得我的想象力能造就這樣的面容。可是你為何那么喜悅地看著我?你喜歡我?”
“是的。你是為數不多的堪稱被上帝選中的人之一。你為永恒的真理服務。你的思想、意圖、你非凡的學術和你的整個生命都有著神性的、天命的印記,因為它們是獻給理性的、美好的事物,也就是永恒的事物。”
“永恒的真理……可是難道人們理解和需要永恒的真理嗎,既然不存在永生?”
“永生是存在的。”修士說。
“你相信人能永生嗎?”
“是的,當然。你們人類將有遠大光明的未來。世界上像你這樣的人越多,這個未來就會越快實現。沒有你們這些服務于最高原則、過著覺悟而自由的生活的人,人類就毫無價值,只是在自然法則支配下發展,還要很久才會在大地上消失。你們這些人提前幾千年把人類領進永恒真理的王國—這就是你們崇高的功績。你們體現了上帝賜給人的福祉。”
“永生的目的是什么?”果夫林問道。
“就像所有的生命一樣,永生的目的是享受。真正的享受在于認知,永生就是認知那無窮且不竭的源泉。‘在我父的家里,有許多住處’注19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聽你的話真是痛快啊!”果夫林滿足地搓著手說。
“很高興。”
“可是我知道,等你走了,我就會不斷地思考你是否存在。你是幻影、幻覺。就是說,我精神不健康,不正常?”
“那又怎么樣呢?有什么難堪的?你病了,那是因為你工作過于努力,累壞了,這說明你為思想而犧牲了健康,不久你就會為它獻出整個生命。這再好不過了。這正是所有被上帝賦予才華的高尚的人求之不得的。”
“如果我知道我的精神有問題,我還能相信自己嗎?”
“你又怎么知道那些被全世界相信的天才人物不曾像你一樣見過幻影呢?現在專家們說,天才離瘋子不遠。我的朋友,只有平庸的、隨大流的人才健康、正常。因為焦慮的時代、過勞、退化等諸如此類的東西而心神不寧的,是那些把生活的目的放在當下的人,也就是庸眾。”
“羅馬人說:注20”
。“羅馬人或希臘人說的也不全對。高漲的情緒、激情、迷醉—所有讓先知、詩人、為思想而受苦的人區別于凡人的東西,都與人動物性的一面,也就是他的身體健康相對立。我再說一遍,如果你想健康而正常,你就走到庸眾中去好了。”
“奇怪,你復述的正是我經常想到的,”果夫林說,“你好像偷窺、竊聽了我隱秘的想法。不過不要說我了。你怎么理解永恒的真理?”
修士沒有回答。果夫林看了他一眼,但是沒有看清。他的五官開始模糊、融化,然后修士的頭和胳膊慢慢消失,他的身軀跟長椅和暮色混在一起,而后他完全消失了。
“幻覺結束了!”果夫林說,他笑了,“真可惜。”
他起身回房,感到快樂、幸福。黑修士跟他說的不多的話,不僅讓他的自尊心得到滿足,而且讓他的整個心靈、他的整個人感到舒暢。
作為被上帝選中的人,為永恒的真理服務,和讓人類提前幾千年進入上帝的王國的人們在一起,也就是讓人們免去好幾千年的掙扎、罪惡和痛苦,把一切—青春、力量、健康獻給理想,準備為公共的福祉而死—這是多么崇高、多么幸福的命運!他的腦海中掠過他的過去,那么純潔無瑕、發奮工作的過去,他想起他所學的和自己教給別人的東西,最后得出結論,修士的話并非夸大。
丹妮婭穿過花園迎面走來。她已經換了一條長裙。
“您在這兒呢!”她說,“我們找了您半天……可是您怎么了?”她瞥見他興奮的、容光煥發的面容和滿含淚水的眼睛,吃驚地說,“您真是怪人,安德留沙。”
“我很滿足,丹妮婭,”果夫林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道,“我不只滿足,我還很幸福!丹妮婭,親愛的丹妮婭,您可愛極了!親愛的丹妮婭,我多么快樂,多么快樂!”
他熱烈地吻她的雙手,繼續說:
“我剛過了一段光明的、奇妙的、超凡的時間。可是我不能全告訴您,因為您會把我叫做瘋子,或是不相信我的話。來說說您吧。親愛的丹妮婭,好丹妮婭!我愛您,已經習慣了愛您。您在我身邊,我們每天見幾十次面,這成了我心靈的需要。我不知道當我走了,沒有您我該怎么過。”
“算了吧!”丹妮婭笑了起來,“兩天以后您就把我們忘了。我們是小人物,您是大人物。”
“不,我們說正經的!”他說,“我帶您走,丹妮婭,怎么樣?您會跟我走嗎?您想成為我的人嗎?”
“得了!”丹妮婭說,她又想笑,可是沒有笑出來,她的臉上出現了紅暈。
她開始呼吸急促,急急地走起來,但不是往房子走,而是往花園走。
“我沒想過這個……沒想過!”她說,絞著兩只手,好像很絕望似的。
而果夫林跟在她的身后,依然那么容光煥發,帶著興高采烈的表情,說道:
“我想要一種能夠占據我整個身心的愛,而這種愛,丹妮婭,只有您能給我。我很幸福!很幸福!”
她受驚不小,腰都彎了,整個人縮起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而他卻覺得她很美,大聲地表達他的傾慕:
“她多美啊!”
6
葉果爾·謝苗內奇從果夫林那兒得知,他們不僅戀愛成功了,而且就要舉行婚禮。聽到這個消息后,他極力掩飾著激動的心情,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很久。他的手顫抖起來,脖子漲紅,他讓人套好那輛馬車,坐著不知去什么地方了。丹妮婭看到他抽馬的動作,看到他把帽子壓得很低,幾乎蓋住了耳朵,知道他的心情復雜,于是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哭了一天。
溫室里的桃子和李子已經陸續成熟,把這種嬌氣的貨物包裝好發往莫斯科需要很當心,勞神費力。因為夏天天氣干熱,得給每一棵樹澆水,這花去了很多的時間和人工。樹上還長了很多毛毛蟲,工人們,甚至葉果爾·謝苗內奇和丹妮婭都直接用手指頭把蟲子碾死,果夫林看了惡心得要命。除了這些事,這時該接秋天的果子和樹苗的訂單了,要寫很多的回信。在這最繁忙的季節,似乎誰都沒有片刻的空閑,田里的工作又開始了,占去了一大半的工人。葉果爾·謝苗內奇曬得很黑,疲于奔命,怒氣沖沖的,他騎著馬一會兒沖到園子里,一會兒沖到田里,嚷著自己被扯成好幾片了,要往額頭上射一顆子彈。
與此同時,他們還在忙亂著置辦嫁妝,別索茨基家對嫁妝很看重。那些剪子的“咔咔”聲,縫紉機的“噠噠”聲,熨斗的煤煙,脾氣急、愛生氣的女裁縫的任性,弄得全家上下都頭昏腦漲。與此同時,好像故意搗亂似的,每天都有客人到訪。得陪他們玩,招待他們吃喝,甚至留他們住下。
可是這一切的勞煩都像在一團霧中一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丹妮婭覺得,愛情和幸福好像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她,盡管不知為何,她從十四歲就確信果夫林要娶的是她。她驚訝,疑惑,不相信自己……她時而忽然感到一陣狂喜,想要飛到云端,在那里向上帝祈禱;時而忽然想起,八月就要離開從小長大的家,留下父親一個人;時而天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個想法,覺得自己很渺小,配不上果夫林這樣的大人物,于是她就回到自己房間,鎖起門來,痛哭好幾個小時。當有客人在時,她會忽然覺得果夫林英俊無比,所有女人都愛他并嫉妒她,于是她胸中便充滿了喜悅和驕傲,好像她戰勝了全世界;可是只要他對某位小姐殷勤地微笑,她就會嫉妒得發抖,回到自己房間—又得哭一場。
這些新的感覺完全控制了她,她機械地幫助父親,對桃子、毛毛蟲和工人都渾然不覺,也沒發現時間很快地過去了。
葉果爾·謝苗內奇也幾乎一樣。他從早到晚地干活兒,總是急著去什么地方,情緒失控,發火,可是做這一切時他都迷迷糊糊的,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他好像已經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真正的葉果爾·謝苗內奇,聽園丁伊萬·卡爾雷奇報告混亂的情況時會發火,會絕望地抱住腦袋;另一個則不是真正的他,好像帶著醉意,跟園丁談正事時會忽然停下來,碰碰園丁的肩膀,嘟囔道:
“不管怎么說,血緣還是很重要的。他母親是個奇妙的、非常高尚、非常聰明的女人。她的面容善良,她開朗、純潔,就像天使一樣,給人非常美好的感覺。她畫畫非常好,會寫詩,能說五種外語,會唱歌……這可憐的女人是得結核病去世的,愿她上天堂。”
這個不真實的葉果爾·謝苗內奇嘆了口氣,沉默片刻,繼續說:“他小時候是我帶的,那時候他的臉就像天使一樣,又明朗又善良。他的目光、動作、談話都像他母親一樣柔和優雅。腦子呢?他的聰慧總是讓我們驚訝極了。說起來,他當上碩士不是平白無故的!是理所當然的!十年后他會怎么樣,等著瞧吧,伊萬·卡爾雷奇!前程無量!”
可是突然間,那個真正的葉果爾·謝苗內奇醒了,他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抱住頭,嚷道:
“胡鬧!全糟踐了,全搞砸了,全都一團糟!這園子完了!這園子毀了!”
而果夫林還像以前一樣勤奮地工作,對身邊的紛亂渾然不覺。愛情只是讓他對工作更加狂熱了。每次和丹妮婭約會之后,他會滿心幸福、興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后迫不及待地撲向他的書和手稿,其熱烈的程度跟剛才親吻丹妮婭、和她談情說愛時完全一樣。黑修士說的那些話—被上帝選中的人、永恒的真理、人類的光明未來等等,賦予他的工作特別的、非凡的意義,使他的心胸充滿了自豪感和崇高感。
他每周會遇到黑修士一兩次,有時在房子里,有時在花園里,他們會談很長時間,但這并不讓他害怕,相反,他感到歡喜,因為他已經堅信,只有被選中的、為真理而獻身的杰出之人才能看到這一類幻影。
有一次修士在午飯時出現,坐在餐廳的窗前。果夫林很高興,他巧妙地跟葉果爾·謝苗內奇和丹妮婭聊些修士可能感興趣的話。那黑衣客人聽著,親切地點頭。葉果爾·謝苗內奇和丹妮婭也邊聽邊開心地微笑著,全然不知果夫林不是在跟他們說話。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圣母升天節注21的齋期,齋期過后很快就是婚禮的日子。葉果爾·謝苗內奇執意要把婚禮辦得“像樣”,也就是說,毫無意義的婚宴持續了兩天兩夜。光吃喝就花去了三千盧布,可是因為訂的樂隊不好,因為祝酒的吵嚷和仆人的跑來跑去,因為喧鬧和擁擠,無論是昂貴的葡萄酒,還是從莫斯科訂的精美菜肴,人們都沒品出味道來。
7
在一個漫長的冬夜,果夫林躺在床上讀一本法文小說。可憐的丹妮婭因為不習慣城里的生活,一到晚上就頭疼,這時早就睡了,偶爾會說幾句不連貫的夢話。
時鐘敲過三點,果夫林熄掉蠟燭躺下了,他閉著眼躺了好久,就是睡不著,因為他覺得臥室里很熱,丹妮婭又說夢話。到四點半他又點起蠟燭,就在此時,他看到了坐在床邊軟椅上的黑修士。
“你好,”修士說。沉默了片刻,他問道:“現在你是怎么想的?”
“榮譽,”果夫林回答,“我現在讀的法國小說描寫的是一個年輕的學者,他做了蠢事,因渴望榮譽而憔悴。我不理解這種渴望。”
“因為你聰明。你對榮譽很淡漠,就像對不感興趣的玩具一樣。”
“是的,確實如此。”
“出名并不讓你快樂。你的名字鐫刻在大理石的紀念碑上,而后時間又把這名字連同上面的金粉一起抹去,這又談得上什么榮譽、趣味或益處呢?再說,幸好這種人太多,人類記性太差,記不住你們的名字。”
“明白,”果夫林表示同意,“再說為何要記住他們呢?不過,讓我們來談點別的吧。比如,關于幸福。幸福是什么?”
當鐘表敲了五點,他坐在床上,雙腳耷拉到地毯上,沖著修士說:
“古時候,一個幸運的人被自己的幸福嚇著了,因為他太幸福了!于是他把心愛的戒指獻給神作為祭品,求神保佑。你知道嗎?我就像波利克拉特斯注22一樣,開始有點為我的幸福感到不安了。我覺得奇怪,我一天到晚總是感到快樂,快樂充滿我的內心,掩蓋了所有其他的感覺。我不知道什么是憂郁、悲傷或煩悶。你看,我睡不著,失眠,但是我并不煩悶。說真的,我開始疑惑了。”
“但是何必呢?”修士很吃驚,“難道快樂是超自然的感覺?難道它不應該是人的常態?人的智力和道德水準越高,越自由,生活給他帶來的滿足就越多。蘇格拉底、第歐根尼、馬可·奧勒留都感到快樂而不是悲傷。《使徒行傳》里說,要常常快樂。你盡管快樂吧,愿你幸福。”
“要是神忽然發怒了呢?”果夫林開玩笑說,他笑了起來,“如果他們剝奪了我的舒適,讓我挨餓受凍,這可未必合我的口味。”
這時候丹妮婭醒了,又驚又怕地看著丈夫。他正對著軟椅說話,打手勢,笑,他眼睛放光,笑得有些古怪。
“安德留沙,你在跟誰說話?”她抓住他伸向修士的手,問道,“安德留沙?跟誰?”
“啊?跟誰?”果夫林不好意思了,“跟他……他就坐在那兒。”他指著黑修士說道。
“這兒誰都沒有……沒有人!安德留沙,你病了!”
丹妮婭抱著丈夫,貼緊他,好像在保護他,不讓幻影傷害他。她用手蒙住他的眼。
“你病了!”她全身發抖,嚎啕大哭,“原諒我,親愛的,心愛的,可是我早就發覺你不對勁兒……你精神有毛病了,安德留沙……”
她的顫抖也傳染了他。他又看了一眼軟椅,已經空了。他忽然感到四肢發軟,他害怕了,開始穿衣服。
“這不要緊,丹妮婭,不要緊……”他哆哆嗦嗦地嘟囔著,“我確實有點問題……該承認了。”
“我早就發現了……爸爸也發現了,”她竭力忍住嗚咽,說道,“你自言自語,古怪地笑……你也不睡覺。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救救我們吧!”她恐懼地說道,“可是你不要怕,安德留沙,不要怕,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不要怕……”
她也開始穿衣服。只有現在,看著她的樣子,果夫林才明白自己的狀態有多可怕,明白黑修士以及和他的談話是怎么回事。現在他很清楚,他是發瘋了。
兩個人自己也不知為什么,都穿好了衣服,走進客廳。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她身后。葉果爾·謝苗內奇穿著睡袍,手拿蠟燭正站在客廳里,他來做客,是被哭聲驚醒的。
“你別怕,安德留沙,”丹妮婭像得了寒熱病一樣哆嗦著,說道,“別怕……爸爸,這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果夫林心慌意亂,說不出話。他想用玩笑的口吻對岳父說:“祝賀我吧,我好像發瘋了。”可是他只是歪了歪嘴,苦笑了一下。
早上九點,人們給他穿上外衣和裘皮大衣,裹得嚴嚴實實,用馬車送他去看醫生。他開始了治療。
8
夏天又到了,醫生讓他去鄉下。果夫林已經康復了,不再看到黑修士,只要強壯強壯體力就可以了。他住在鄉下的岳父家,喝很多的牛奶,每天只工作兩個小時,不喝酒,不抽煙。
伊利亞節注23前夜家里舉行晚禱。教堂執事把手提香爐交給祭司,這所老房子寬敞的大廳里彌漫起了一種好像墓地的氣味,果夫林覺得煩悶。于是他走了出去,來到園子里。他對繁盛的花兒視而不見,在園子里溜達了一會兒,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然后再來到花園,信步而行。他走到河邊,下了坡,站在那里望著河水沉思。那些有著毛茸茸樹根的陰郁的松樹去年見過他,當時他那么年輕、快樂、精力充沛,現在,它們不再竊竊私語,而是一動不動地、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好像認不出他了。的確,他剪了頭,已經沒有漂亮的長發,走起路來無精打采,臉比去年胖,也比去年蒼白。
他過了小橋,來到對岸。去年種著黑麥的地里,現在放著一排排割倒的燕麥。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天邊燃燒著大片紅色的晚霞預示著明天會刮風。一片寂靜。果夫林望著去年黑修士第一次出現的方向,站了二十來分鐘,直到晚霞暗淡下去……
當他沒精打采、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時,晚禱已經結束了。葉果爾·謝苗內奇和丹妮婭坐在露臺的臺階上喝茶。他們說著什么事,可是看到果夫林就忽然不說話了。看他們的臉色,他得出結論,他們談論的是他。
“你好像該喝牛奶了。”丹妮婭對丈夫說。
“不,沒到時候……”他坐在最下面一級的臺階上,回答道,“你自己喝吧,我不想喝。”
丹妮婭不安地跟父親對望一下,用抱歉的口吻說:
“你自己也看到了,牛奶對你有好處。”
“是啊,很有好處!”果夫林嘲笑地說,“祝賀你們,從星期五到今天我又重了一磅。”他雙手緊緊地抱住頭,傷心地說,“干嗎,你們為什么要給我治病?服溴化劑,洗熱水澡,無所事事,步步緊盯,每吃一口東西、走每一步路都戰戰兢兢—這一切最終會讓我變成一個白癡。當初我瘋了,得了自大狂,可是那時候我快樂,感到精力充沛,甚至幸福,那時候我有趣,也有創意。現在我倒是清醒些了,穩重些了,可是我變得和大家一樣了,我成了一個庸人,我活得沒意思……哦,你們對我多殘忍啊!我是看到了幻影,可是這妨礙誰了?請問,這礙誰的事了?”
“天知道你說的是什么話!”葉果爾·謝苗內奇嘆了口氣,說,“聽著都煩。”
“那您就不要聽。”
現在,只要有人在旁邊果夫林就會生氣,特別是葉果爾·謝苗內奇。果夫林對他說話的態度生硬、冷淡,甚至粗魯,永遠用嘲笑和仇視的目光看他。葉果爾·謝苗內奇很難堪,抱歉地咳嗽了兩聲,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丹妮婭不明白,他們之間親密和睦的關系為何發生了這么急劇的變化,她往父親身邊靠過去,不安地看看他的眼睛。
她想弄明白,卻無法明白。她只知道,他們的關系一天比一天壞,父親最近老了很多,丈夫變得暴躁、任性、挑剔、無趣。她已經不笑不唱了,什么飯也吃不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得要發生什么可怕的事。她痛苦極了,以至于有一次昏迷了好長時間,從午飯直到晚上。做晚禱時她發覺父親哭了,現在,當他們三個人坐在露臺上的時候,她極力控制自己不要想這些。
“佛陀、穆罕默德或莎士比亞太幸運了,因為沒有善良的親人和醫生治療他們的狂想和靈感!”果夫林說,“如果穆罕默德為了治療神經而服溴化劑,每天只工作兩小時,喝牛奶,那這個杰出的人就只能跟他的狗一樣,什么也留不下。歸根到底,醫生和好心的親人們所做的就是使人類變傻,把天才當做庸人,毀滅文明。”他說,“但愿你們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們!”
他感到怒火中燒,趕快站起來回屋,免得說出不該說的話。他很快地站起來回屋里去了。一片寂靜。院子里煙草和球根牽牛的香氣從敞開的窗戶里飄了進來。月光照進又大又黑的客廳,在地板上和鋼琴上投下藍幽幽的光點。果夫林想起去年夏天,在同樣牽牛花飄香的月夜,他是那么興奮。為了找回去年的那種情緒,他迅速回到自己的書房,抽了一支味道很重的雪茄,讓仆人拿葡萄酒來。可是雪茄讓他覺得嘴里發苦,氣味也很難聞,葡萄酒也不是去年的味道了。這就是戒煙戒酒的結果!他只抽了一支雪茄,喝了兩口酒,就頭暈心跳起來,只好服溴化劑。
上床之前,丹妮婭對他說:
“父親非常愛你。不知你為什么生他的氣,這對他傷害太重了。你瞧,他不是一天天變老,而是一時比一時老。求求你,安德留沙,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看在你去世的父親的分兒上,為了讓我安心,對他親熱一點吧!”
“我做不到,也不想。”
“但是為什么呢?”丹妮婭問,她全身哆嗦起來,“你給我解釋解釋,為什么?”
“因為我不喜歡他,就是因為這個。”果夫林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但是咱們不要說他了,畢竟他是你父親。”
“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丹妮婭按著太陽穴,眼睛呆呆地盯著一個點,說道,“我們家發生了什么不可思議的、可怕的事情。你變了,變得不像你了……你這個聰明的、杰出的人卻因為一些小事發火,吵吵嚷嚷……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也能讓你激動,有時簡直讓人吃驚,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真正的你。好了,好了,別生氣,別生氣,”她被自己說的話嚇著了,趕忙吻他的手,繼續說,“你聰明、善良、高尚。你會公道地對父親的。他那么善良!”
“他不是善良,而是老好人。你父親就像輕喜劇里的大叔,有一張和善的胖臉,又熱心又怪脾氣,從前在小說里,在輕喜劇里,在生活里都曾經讓我感動,讓我發笑,現在他們讓我討厭。他們是自私到骨子里的自私鬼。我最討厭的是他們那副肥頭大耳的樣子,吃飽喝足以后的那種純粹公牛式或公豬式的樂觀主義。”
丹妮婭坐到床上,一頭倒在枕頭上。
“這是受刑,”她說,從她的語氣可以感覺到,她痛苦至極,說話都沒力氣了,“從冬天到現在,一分鐘都沒安寧過……這太可怕了,我的上帝!我太苦了……”
“是啊,當然,我是希律,你和你親愛的爸爸是埃及的嬰兒注24。當然!”
丹妮婭覺得他的臉很難看,很討厭。仇恨和嘲笑的表情不適合他。此前她已經發現他的臉上少了些什么,好像自從剪了頭發,他的臉也變了。她想對他說幾句傷人的話,但隨即發現自己心存惡意,她害怕了,于是走出了臥室。
9
果夫林得到了一個教席,可以獨自開一門課。開講的時間定在十二月二號,大學的走廊里已經貼出了通知。但是在計劃開課的那一天,他卻給學監拍電報,說因病不能講課了。
他出現了吐血的現象。一般是痰中帶血,但一個月里有一兩次會大量地吐血,那時候他就會極其虛弱,昏昏沉沉。這個病沒有讓他特別害怕,因為他知道他已故的母親就是帶著這樣的病活了十年,甚至十年以上。醫生們也保證說,這個病不危險,只是建議他不要激動,要生活規律,少說話。
到了一月,因為同樣的原因,課還是沒有開成,而二月開課已經太晚了。只好等明年了。
這時候他已經不是和丹妮婭,而是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這個女人比他大兩歲,像照顧孩子那樣照顧他。他情緒平穩,表現得很順從,樂于聽從安排。當瓦爾瓦拉·尼古拉耶夫娜—這是他女朋友的名字—準備帶他去克里米亞時,雖然他預感到此行兇多吉少,也還是同意了。
他們晚上到達塞瓦斯托波爾,在旅館住下休息,準備第二天前往雅爾塔。他們倆都旅途勞頓。瓦爾瓦拉·尼古拉耶夫娜喝過茶就躺下,很快睡著了。可是果夫林沒有躺下。還在家時,在出發去車站之前一小時,他接到了一封丹妮婭的信,沒敢打開。現在這封信就在他的側兜里,他惦記著這封信,心里很忐忑。
說實話,現在他從內心深處認為自己和丹妮婭的婚姻是個錯誤,對于跟她徹底分手感到滿意。這個女人最終化為了一具活尸,身上的一切好像都已經死去,除了那雙聰明的、凝視的大眼睛。對她的回憶只會引起他的憐憫和對自己行為的懊悔。信封上的字跡讓他想起兩年前的自己是多么不講理,多么殘忍,把自己心靈的空虛、郁悶、孤獨和對生活的不滿遷怒于無辜的人。他還想起,有一次他把自己的學位論文和生病期間寫的所有文章都撕得粉碎,扔到窗外,那些紙屑在風中飛舞,粘在樹上和花上,他在每一行中都看到奇怪的、沒有任何根據的自負、狂妄、放肆、自大,讀起來就像對他惡行惡習的描寫。
可是當最后一個筆記本被扯爛,飛出窗口之后,他突然不知為何覺得懊惱和傷心,于是他走到妻子跟前對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的天,他把她折磨得好苦啊!有一次,為了刺傷她,他對她說,她父親在他們的戀愛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因為他求他娶她。葉果爾·謝苗內奇湊巧聽到了這番話,氣急敗壞地跑進屋里,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在原地打轉,發出古怪的“嗚嚕嗚嚕”的聲音,好像舌頭被割掉了似的,而丹妮婭看著父親,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昏了過去。這太不像話了。
看到熟悉的字體,果夫林回想起了這些事。他走到陽臺上,天氣溫暖無風,空氣中散發著海的氣味。曼妙的海灣倒映著月亮和燈光,形成一種難以言說的顏色。這是一種介于藍色和綠色之間的柔和的顏色,水面有的地方顏色像藍礬,有的地方月光好像變得濃稠,代替海水充滿了海灣,不同的顏色互相調和,形成一種平和、安詳、高貴的氣象。
陽臺下面那一層窗戶大概是敞開的,因為可以清楚地聽見女人們的說話聲和笑聲。看來那里正在開晚會。
果夫林強迫自己打開信,走進房間,讀了起來:
我的父親剛死了。我把這歸罪于你,因為是你殺死了他。我們的園子正在被毀,現在外人在管它,也就是說,發生的恰恰是我可憐的父親最擔心的事。這我也歸罪于你。我用我整個的靈魂恨你,希望你趕快死。哦,我多么痛苦!我的心被無法忍受的痛苦緊緊抓住……愿你遭到詛咒。我把你當做不平凡的人,當做天才,我愛上了你。但你原來是個瘋子……
果夫林讀不下去了,他把信撕了,扔了。一種類似恐懼的不安抓住了他。瓦爾瓦拉·尼古拉耶夫娜睡在屏風背后,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聲,樓下也傳來了女人的說話聲和嬉笑聲,可是他卻覺得整個旅館除了他一個人都沒有。他覺得可怕,因為不幸的、傷心欲絕的丹妮婭在信中詛咒他,咒他死。他急忙瞥了一下門,好像唯恐那種兩年里在他和他的親人生活中造成了巨大毀壞的不可知的力量闖進房來,再次控制住他。
根據經驗,他知道,當神經不太對勁的時候,最好的治療方法是工作。應該坐在桌前,強迫自己無論如何也要集中精力想一個問題。他從紅色文件包中拿出筆記本,在本子里寫了一個不大的編撰提綱,他本打算,萬一在克里米亞沒事做而無聊,就干這個工作。他在桌前坐下,開始研究那份提綱。他覺得自己恢復了那種平和、順服、淡泊的情緒。寫著提綱的筆記本甚至引他思考起人間的勞碌是多么無謂。
他想,生活能給人的好處是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平常,可是為此卻要人失去那么多。比如,要在四十來歲獲得一個教席,當一個普通的教授,無精打采、沉悶枯燥地講出一些平常的而且是別人的思想,總之,為了得到一個平庸的學者的地位,他果夫林需要苦學十五年,夜以繼日地工作,忍受嚴重的精神病癥,經歷失敗的婚姻,做很多不堪回首的、愚蠢的、不公平的事。現在果夫林清楚地意識到他是平庸的,也甘心接受這個事實,因為他認為,每個人都該知足。
提綱讓他徹底平靜了,可是那封撕了的信扔在地上,白晃晃的,妨礙他集中精神。他從桌子前站了起來,把紙片撿起來往窗外扔,可是這時從海上吹來一陣輕風,紙片紛紛落在了窗臺上。那種像是恐懼的不安再次抓住了他,他再次感到,整個旅館除了他再沒有一個活人……他走到陽臺上。海灣好像活了,用無數淡藍色、深藍色、碧綠色、火紅色的眼睛看著他,引誘著他。他真的感到又熱又悶,挺想去海里泡一泡。
忽然,從陽臺下面傳來了小提琴聲和兩個柔和的女聲的歌唱。這好像很熟悉。樓下的人演唱的《羅曼斯》講的是一個有幻想癥的女孩子夜里聽到花園里有神秘的聲音,她覺得這是我們凡人所聽不懂的神的和聲……果夫林喘不上氣了,他的心因憂郁而縮成一團,早已忘記的溫柔甘甜的歡樂在他的胸中激蕩……
海灣的對岸出現了一根像旋風或龍卷風一樣的高高的黑柱。它以可怕的速度貼著水面越過海灣,向著旅館而來,同時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黑,果夫林趕忙閃在一邊讓路,差一點被撞上……一個修士從身邊掠過,在房間當中站住了,他沒戴帽子,頭發灰白,有兩道黑眉,赤腳,雙臂交叉在胸前。
“你為什么不相信我?”他親切地看著果夫林,責備地問道,“如果當初你相信我說你是天才的話,這兩年你就不會過得這么可悲,這么乏味了。”
現在果夫林已經相信他是被上帝選中的,是天才,他清清楚楚地想起過去和黑修士的所有談話。他想說話,可是血從他的喉嚨涌了出來,一直流到胸前,他不知所措,兩手在胸前亂劃,于是袖口也被血浸濕了。他想喊睡在屏風后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夫娜,掙扎著發出一聲:
“丹妮婭!”
他摔倒在地,然后用手撐著抬起身,又叫了一聲:
“丹妮婭!”
他呼喚著丹妮婭,呼喚著那個園子和院子里粘著露水的鮮花,呼喚著花園和有毛茸茸樹根的松樹,呼喚著黑麥田,呼喚著他杰出的學業,他的青春、勇氣、歡樂,呼喚著曾經那么美好的生命。他看到地板上,在自己的臉旁,有一大攤血,他已經虛弱得說不出一個字了,但一種無法言表的、無邊的幸福充斥著他的全身。樓下在演奏小夜曲,黑修士在對他耳語,說他是天才,他就要死去,只因為他孱弱的人的身體已經失去了平衡,無法再充當一個天才的軀殼了。
當瓦爾瓦拉·尼古拉耶夫娜醒來,從屏風背后走出的時候,果夫林已經死了,臉上還帶著幸福的微笑。
注13. 指用姓名首字母組合而成的字,可用于園藝造型。
注14. 引自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
注15. 又名《瓦拉幾亞傳說》,為意大利作曲家布拉加( )所做。
注16. 普希金的《波爾阿瓦》中的詩句。
注17. 拉丁語,請聽另一方的申訴。
注18. 拉丁語,此于智者何待多言。
注19. 見《新約·約翰福音》第十四章。
注20. 拉丁語,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體。
注21. 基督教節日,在俄歷8月15日,公歷8月27日。
注22. 公元前六世紀薩摩斯島上的僭主。
注23. 東正教節日,在俄歷7月20日。
注24. 希律意為暴君,埃及的嬰兒意為受迫害者。典出《新約·馬太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