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又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兩個人是安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得到的,怎么現在又下令放棄?
“租界已經在我們的包圍之中!”安先生站起來,語氣回復到原來的平靜,“他們,跑不掉的!”
“放他們進來!”看到日軍不再動作,威靈頓就下令打開鐵欄柵放兩人進來。
走進租界的大門,北天生才感覺自己真的是從死亡線上逃出來了,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僧衣已經全部濕透了。
軍官對威靈頓由衷感激地說:“謝謝!”華人在租界里從來都是低等公民,一些公園甚至還會掛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這個英軍指揮官居然敢頂住日軍的武力威嚇來保護他們,實在讓他出乎意料。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軍人,但中國軍人在這場戰爭中表現出來的頑強英勇,令人敬佩!”指揮官饒有深意地說,“同樣,我們英國軍人也是不會屈服的。”
軍官明白了,是他們在這場戰爭中的英勇表現獲得了對方的尊重。
“下士,帶這兩位先生去仁濟醫院見康德醫生!”指揮官安排一名士兵為他們帶路。
一路上,租界依然是華燈璀璨,熱鬧非凡,和外面滿目瘡痍的華界相比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只有不時在街道兩邊看到那些拖家帶口露宿街頭的難民,才記起戰爭確實正在發生。
那些難民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倉皇和迷惘,雖然他們暫時從戰火中逃脫出來,但沒有人知道明天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
英軍士兵把他們帶到仁濟醫院,醫院里的擁擠程度甚至超過了大街。病房里擠不下的病床,從走廊一直排到醫院的門口,舉目所及看到的都是因為疾病和受傷而痛苦的臉孔。
醫院里每一個醫生和護士都異常忙碌,問了兩個人,回答都是“康德醫生沒空!”英軍士兵只好把他們帶到醫院的小教堂,這里是唯一有空間讓他們坐下來等待的地方,然后士兵就回去復命了。
“我也要走了!”看到北天生安全到達目的地,軍官也向他告別。海都雖然淪陷,但租界里還潛伏著地下抵抗組織,戰爭尚未結束,還有更多的任務需要他去完成。
“長官!”北天生忍不住喊住他,“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能夠順利逃到租界全靠軍官的幫忙,說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并不為過。時逢亂世,人若浮萍,此際分別后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都很難說,但起碼應該記下恩人的名字。
軍官沒有回答,他是一名特殊部隊的軍人,真實身份必須保密。他摸摸北天生的頭:“你只要記得,無論將來去到哪里,我們永遠都是中國人!”
軍官離開小教堂,進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留意過住院的病人,里面有一些是從戰場上撤退下來的傷兵。雖然他們和自己一樣都偽裝成平民,但他受過的訓練可以讓他一眼就識別出來。
這些傷兵雖然是自己人,卻不是他需要聯系的那個系統,所以他也沒有向他們表露身份。
“你受傷了!”身后傳一把溫婉的聲音。
軍官回過頭來,只見身后站著一個年輕的護士,她個子不算高,長得也不是十分漂亮,但她臉上溫和親切的笑容,讓人感覺非常舒服,仿佛是在黑暗的寒夜里回到溫暖的家一樣。
“不礙事。”軍官摸了一下左手臂,那里有一道被日機轟炸留下的傷口,雖然已經草草包扎過,但經過剛才的激烈動作傷口又開始滲血了。
“傷口一定要處理,一旦發炎會要命的。我叫南云,是這里的護士,我幫你處理一下吧。”南云的話仿佛是一根無形的繩索,軟軟的讓人不會產生絲毫拒絕,軍官身不由己地跟著她走進了醫務室。
南云小心地剪開他的袖子,檢查并清洗好他的傷口,再敷上藥,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細致且充滿韻味,仿佛她不是在處理傷口,而是在巧手烹茶似的。軍官看得有點癡了,渾然不覺疼痛。
“你是軍人吧?”南云仿佛不經意地一問。
“什么……”軍官心里顫動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地說,“你怎么會以為我是軍人?”
“醫院里有一些病人傷口和你一樣,都是炸彈的彈片造成的,他們告訴我他們是國軍軍人。他們能夠從前線逃出來已經非常幸運,他們有許多同僚一上戰場就被打死了。”南云解釋說。
太不懂得保護自己了,軍官在心里想。雖然租界暫時未被日軍占據,但難保沒有日軍的特工潛入,一旦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日軍攻入租界,他們必定是首批被肅清的對象。(他的擔心幾年后就不幸變成事實,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悍然占領租界,海都這最后一個“孤島”終告淪陷,日軍根據早已掌握好的名單大舉搜捕抗日進步人士和國軍軍人,幾乎一網打盡。)
“好鐵不打釘,好兒不當兵,這時勢當兵就是充炮灰。”盡管這個南云護士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軍官還是不能對她說真話,“我就是一普通生意人,只想安安分分地掙點小錢,沒想到遇上這場戰爭。飛機一個炸彈丟下來,人傷了,貨沒了,現在又困在這里,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去。”軍官故作愁容地說。
“是啊,”南云也嘆了一口氣,“這場戰爭太可怕了,真希望它可以早點結束。”
“希望吧。”軍官活動了一下手臂,“南云姑娘,你的技術太好了,我的傷口現在一點都不痛了。”
軍官向南云道謝后匆匆離開醫院,剛才這個小插曲耽誤了他一點時間,他撫摸了一下包扎好的傷口,不過這個小插曲倒是讓他挺享受的。
他沒有徑直趕去目的地,而是叫了一輛黃包車,對車夫說:“百樂門。”
無須多說,百樂門這三個字已經說明了一切,“遠東第一樂府”、“盛載奢華與夢想的天堂”,這些并不足以形容其本身,只有真正到過百樂門,你才會知道它為何如此令人如癡如醉。
由于華界的許多富商士紳都逃入租界避難,所以百樂門反因為戰爭更加生意欣榮。那門口可謂車流如織,熱鬧非凡。
他就是喜歡人多,來的路上他已經小心觀察過有沒有人跟蹤。因為他這次進入租界太“張揚”,必定會驚動潛伏在租界內的敵特人員,如果他直接“回家”,很可能會“引狼入室”。
舞廳內燈紅酒綠,衣香鬢影,酒客們依然醉生夢死,歌舞升平,沒有人記得幾步之遙的國土正在被戰火蹂躪,同胞們正受日寇殺戮。
他當然不是來尋歡作樂的,只想在里面轉個圈然后從后門溜掉。但他忘記了自己的形像是那樣英偉出眾,一進場就引來了眾多舞女的矚目。想這樣“悄悄”溜掉似乎是不可能了,那就只好“轟轟烈烈”地走了。
領班看他是新客人,殷勤地過來問有沒有相熟的小姐。軍官推開他,徑直走到人最多的一張桌子旁,那桌的客人還沒來得及反應,軍官就從桌上拎一個酒瓶扔向大廳中央的水晶吊燈。
“乒乒乓乓——”連串的玻璃破裂聲讓整個人舞廳的人都為之錯愕。
“有炸彈!”軍官運足力氣大吼一聲,由于戰火才剛剛平息,不久前日軍戰機“誤炸”租界的陰云仍未散去。他這一吼,舞廳里登時響起驚聲尖叫,人人爭相走避,只恨爹娘當年少生幾條腿。
軍官趁亂從容地從后門離開,穿過幾條僻靜的里弄,確定沒有人跟蹤后才走到愛麥路的一座大宅門前。
和百樂門所在的熱鬧繁華的戈登路相比,愛麥路就僻靜得多。這里是外國富人的聚居地,兩邊都是高大的洋房別墅,除了偶爾經過的汽車外平時一直人煙罕至。
大宅里寂然無聲,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軍官在大門上輕敲了兩聲,連一下再敲四聲,門內立刻有一把壓低的聲音問:“誰?”
“四海商行二掌柜。”軍官回了一聲。
大門吱一聲打開了,里面的人舉著馬燈看了軍官一眼,立刻驚喜地說:“葉營長,你……”
軍官立刻示意他噤聲,進來關上門后才問:“大哥身體可好?”
“一路平安!團長要知道你回來了,說不定有多高興。”那人一邊說,一邊把軍官帶到里間。
屋里還點著燈,只是怕被外面發現,窗戶全部用厚厚的窗簾遮住了。
燈下一個眉清目秀、氣質儒雅的中年人正在翻看著當日的各種報紙,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憂憤之色。
“團長!”軍官見到那人刷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繼光!”中年人見到軍官又驚又喜,“你怎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