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比爾·狄龍豎起粗花呢大衣的領子,將手在口袋里插得更深了。現在是凌晨5點,在二月下旬這樣一個嚴寒的清晨,被輪船拋在混亂又冷颼颼的碼頭上,可真是夠瞧的。海關的院子里依次排著十來輛車,等待那一小群官員的眷顧,此刻他們正在護照處旁邊的燈泡下整理著證件。海面上,載著來自巴黎汽車的夜間渡輪逐漸逼近、顯形,輕搖著劃破星空。海岸上,幾排路燈和二十來扇亮著燈的窗戶,便是港口后方那座破敗不堪、滿目瘡痍的小鎮全景了。
比爾點上一支煙,開始來回踱步,腳步聲在石徑上回響,他的思緒也四下回蕩。回想起將近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敦刻爾克。許多支離破碎的片段像膛口焰一樣從記憶中噴涌而出:整座城市就是滿目紅光、火光沖天的煉獄;閃閃發光的曳光彈網布滿整個海面和沙灘;炸彈綻放出橙色的光;喧囂;高溫……對危險的漠然其實源于疲倦,它能麻木恐懼。作為這架殘酷機器上一顆疲倦、順從的齒輪——南岸第六郡的一等兵[1]狄龍——成了敦刻爾克奇跡中的一粒微小塵埃。
身側響起了拖沓的腳步聲,還有一聲輕咳。
“先生,有什么要報關的嗎?”
比爾一激靈,從遐想中回過神來。
“沒——沒有。”
睡眼惺忪的官員從車門探進頭去,擰亮手電筒在車廂里照了照。接著打開了轎車的后門,彈開手提箱沒上鎖的扣子,老練地輕輕摸了一圈。然后轉過身來,試了試后備廂的把手。
“請……先生。”
比爾拿出一串鑰匙,打開后備廂。里面是些常見的私人物品——幾雙放不進手提箱的鞋子、一個帆布背包、一個軍用防毒舊斗篷、一罐半加侖的油、撣子、抹布,還有腳踏泵。海關職員掃了一眼物品,點點頭,小心地合上車蓋。一切都很有禮貌,也很敷衍。
“謝謝,先生。”
“行了?”比爾問。
法國人笑容滿面。
“是的,是的,先生——行了!行了!”他朝看不見的法國腹地揮揮手,“走吧,先生!一路平安。”
“謝謝。”比爾說。
比爾松了口氣。并不是說他有什么隱瞞報關的,而是車上有樣東西可能會引發議論。一旦引起了官員的興趣,就可能需要一個解釋。這么一大早,比爾可不想和一個英語水平顯然有限的人討論技術問題,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領會解釋里的細節。
Ⅱ
離開碼頭后,比爾意識到這二月苦寒的凌晨并不是離開敦刻爾克的理想時間。毫無疑問,在那場災難發生前,碎石堆間曾有一條通向遠方的路。但現在什么都沒有了,眼前一片混亂,只有滿是危險坑洞的小路在鐵路網和被夷為平地的建筑物之間漫無目的地蜿蜒。
過了一會兒,比爾不知所措地剎住車,研究起地圖來。路線途經的第一個大城市應該是卡塞勒。可究竟該怎樣才能告別混亂,開上正確的大路呢?到目前為止,他一個路標都沒看到。以前的那條路他記得很清楚。如地獄一般的狹長小道一路向下,在那里,節節敗退但仍無懼無畏的英國遠征軍突然得到了救贖。坐在從戰前一直開到現在的斯坦×系汽車里,那場夢魘里的絕望無助之感再次攫住了他……記憶的創傷從未真正愈合過。
耳邊響起一聲急剎,一輛黑色的小跑車滑到他邊上停下,一個人從車篷下探出頭來。
“不好意思,先生……去卡塞勒?”
比爾雖不是個語言學家,但還是很快發現他們是難兄難弟。他笑了:
“別問我!我也要去同一條路,可連塊該死的路牌都看不到。”
“你也是英國人?有地圖嗎?”
“當然。”比爾答道。
“我也是。咱們打開前燈看看吧。”
比爾瞥了一眼加入他的這個人——高大健壯,鷹鉤鼻,言行間的果決標志著這是一位行動派。他暗忖,這是個在緊要關頭靠得住的家伙。這位路人還有個同伴,沒戴帽子,穿著束帶雨衣,脖子上掛條長圍巾,很年輕,但同樣體格健壯,他對年長那位似乎表現出下級對上級的尊敬。
就在他們茫然無措之際,顯然引起了一個穿著破舊大衣、頭戴普通藍色貝雷帽的早班工人的注意,他跳下自行車,朝他們走來。
“先生們,需要幫忙嗎?”
比爾用磕磕絆絆的法語解釋說他們急于找到去卡塞勒的路。
“啊!那簡單,先生。跟我來。我騎車帶路,你打開車燈跟著我就好。”
10分鐘后,那位像瘋了般蹬車的好心人放慢了速度,使勁揮揮手,指明了他們要走的路。比爾探出身子大聲道謝,并回頭瞥了一眼,看第二輛車是否跟在后面。幾百米后馬路漸寬,有一小段時間兩輛車并駕齊驅。
“你還好吧?”比爾喊道。
“是的,謝謝。”
“你要去哪兒?”
“巴黎!”對方喊回來,“你呢?”
“第一站先去蘭斯,然后順著羅訥河谷一直到蔚藍海岸。”
“祝你一路順風,滿載而歸。”
“謝謝。你也一樣。”
黑色小跑車一聲轟鳴,突然加速。一輛卡車帶著一副自鳴得意的惱人神氣,在高速公路中央笨拙地蹣跚前行,小跑車幾秒鐘后就消失在了大卡車前面。
Ⅲ
蘇格蘭場刑事偵緝部的督察梅瑞狄斯轉向他的同伴,不無譏諷地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緊張,孩子。我不會撞車的。”
“這里的車都靠右行駛,長官。我還不太習慣。”
“你會習慣的……再開一千公里就好。”
“對了,長官——你為什么跟那家伙說我們要去巴黎?”
“出于職業習慣的謹慎,斯特朗。記住,我們是來執行任務的,把自己的目的地廣而告之毫無意義。”
“但可惡的是,長官,他也是去里維埃拉的。我們很可能會再遇上他。這看起來就有點可疑了,不是嗎?”
梅瑞狄斯笑了。
“斯特朗,黃金海岸線大約有80公里長。要是我們真能再碰上,那就太巧了。總之我都懷疑他是否還能認出我們。”
“這家伙不錯,長官。橄欖球賽的搶球好手,對吧?我敢打賭,我一定能在德比馬賽日的人群中認出他來。”
“認不出來你就該被炒魷魚了,”梅瑞狄斯直言不諱地回敬道,“別忘了你是受過專門觀察訓練的。我或許會錯認,但我覺得你識別人臉的眼光真夠毒辣,所以警務處助理處長才會把你放出來。”
“多謝夸獎,長官。但是我真希望你能——”
梅瑞狄斯打斷話頭:
“你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對嗎?沒問題,警長。我覺得也該讓你掌握情況了。”梅瑞狄斯一只手離開方向盤,從運動夾克的內袋拉出一個錢包,扔在了斯特朗的膝頭。“第一層里有張照片,把它拿出來仔細瞧瞧。”斯特朗的好奇勁上來了,遵照梅瑞狄斯的話把照片拿近端詳起來。他立刻認出那是蘇格蘭場里警方掌握的罪犯的公開相片——常規的兩張側面照和一張正面照。“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長官。”
“那張垂頭喪氣的臉叫湯米·科貝特,是個小矮子——因為皮膚死白,他的朋友們都叫他‘白皮’·科貝特。他是當今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斯特朗。”
“是個畫家嗎,長官?”
“不完全是。小兄弟,他是位雕刻師——一位紙幣雕刻師。”
“你的意思是,他是個造假幣的?”
“沒錯。這是我們遇到過的最強對手之一。就在戰前不久,出自他手的五英鎊假幣在倫敦西區泛濫成災,他也因此被捕,判了6年,大約4年前出獄。有段時間,他出沒在東區那些以前常去的老地方,我們出于一貫的職業樂觀主義,以為他已經改邪歸正了。然而就在18個月前,他突然銷聲匿跡。”梅瑞狄斯打了個響指,“啪!就像這樣。大家都很清楚,‘白皮’不會無緣無故就深居簡出的。我們確信他這是又開始‘工作’了。但關鍵是,在哪里?幕后老板是誰?”
“現在您知道答案了嗎,長官?”
“6周前,我們從尼斯警方那里得到消息,有個頂級的假幣團伙在里維埃拉一帶的城鎮活動。你知道那套把戲吧?英國游客急于突破100英鎊的旅行限額,而樂于助人的騙子也愿意伸出援手。正常的匯率大約是1英鎊兌980法郎,黑市的匯率則大約是1比780。騙子們每兌換一英鎊就能賺大約200法郎。這錢來得太容易了,斯特朗,即便算不上暴利。”
“可這個‘白皮’·科貝特,”斯特朗仍在尋思,“是怎么摻和進來的?我沒明白。”
梅瑞狄斯輕聲笑了。
“正要說到他呢,但有些細節我還是想讓你先了解一下。這些掮客也收倫敦銀行的支票,明白嗎?他們不得不如此,因為每個人只能帶面值為五英鎊的紙幣出境。這些販子有辦法把這些支票偷運到倫敦去,然后盡快兌換成現金。就是這樣。但法國警方最近發現了一個更復雜的情況。里維埃拉沿岸出現了大量面值一千法郎的假鈔,他們很快就查明其中一部分是我們那無知的同胞炮制的,假幣販子靠在黑市上賣法郎來騙國庫的錢。長話短說,他們在用假幣支付1英鎊兌換的那780法郎。這樣的話,每兌換1英鎊就能賺取980法郎的利潤,只需扣除日常開支,可能還有‘白皮’·科貝特的傭金。”
“可法國警察到底是怎么知道這些假鈔出自‘白皮’之手的呢,長官?”
“他們不知道,我們一開始也沒發現。出于例行公事,我們請了英國的假幣專家對其中的一個樣品做了鑒定。專家們一眼就認出了‘白皮’的手法——一些技術上極為精微的細節,在他之前的所有作品中都出現過。這就是我們要在這個寒冷清晨南下的原因,小伙子。我們要四處打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直到找出‘白皮’的藏身之所。咱們是應法國警方的要求而來的。所以好好看看那照片,一直看。我希望你把‘白皮’的面部細節牢牢刻進腦海里,斯特朗。這對我來說容易一些,因為我見過‘白皮’幾次。事實上,他1939年入獄的那次抓捕行動就是由我負責的。”
弗雷迪·斯特朗警長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放回上司的錢包里。那么,就是這項神秘任務出其不意地把他從倫敦的陰郁里趕出來,現在又帶著他一路向南,馳向地中海沿岸的溫暖與燦爛。督察居然選了自己擔任助手,真是太好了,整個刑偵部里他只愿意為梅瑞狄斯效勞。他誠懇地說:
“我會竭盡全力不讓您失望的,長官。”
“那是自然,警長。不過我還沒說完。‘白皮’不是我們此行唯一的目標。法國偵探們還高度懷疑這個假幣案是由英國團伙操控的,或者至少是在由英國人管理。重點在于這些人可能在蘇格蘭場有案底,這就是我們被叫來幫忙的第二個原因。”
弗雷迪吹了聲口哨。
“我們的任務還挺重啊,長官?”
梅瑞狄斯點頭。
“不管怎樣,咱們有的忙了,小伙子。你的弱點是什么——酒、女人還是音樂?”
“音樂,長官。這是我目前的薪水唯一能負擔得起的壞習慣。長官,您想聽我唱首《日與夜》嗎?這可是上次‘警屆音樂會’的熱門曲目。”
“上帝保佑,可別!”梅瑞狄斯猛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