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49年和歷史約會
- 新中國極簡史:1949至2019的年度故事
- 陳晉
- 4878字
- 2021-11-17 16:03:36
1949年,世界上誕生了好幾個新的國家。英國被迫承認愛爾蘭共和國完全獨立;印度尼西亞正式脫離荷蘭殖民者的統治,成立了印尼聯邦共和國;冷戰格局下,人們習慣上稱為西德、東德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先后成立。對五千年文明延續不斷的中國來說,不用說,這年最大的事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這些新國家的名稱,都有“共和國”三個字。
在中國,走向人民共和國的步伐,曾經邁得格外沉重,當1949年到來時,似乎又邁得格外迅速。
新年第一天,無論你在什么地方,屬于什么階層,都會明顯地意識到,大變局到來了。
這天,人們從收音機里聽到或從報紙上看到一篇《新年文告》,署名的是國民政府總統蔣介石。他掌握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已經22年了。在這篇元旦文告里,他承認“戡亂”失敗,愿意向已經解放長江以北大片領土的中國共產黨“求和”,但條件是保存現行的憲法,保存“中華民國”的法統,保存國民黨的軍隊,否則,國民政府勢必“周旋到底”。
這天,中國共產黨主席毛澤東也發表了一篇新年獻詞,題目是《將革命進行到底》。這篇文告很有信心地宣布:迎面而來的1949年,將是歷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年,人民的解放戰爭將在這一年獲得最后勝利,并且將在全國范圍內建立一個人民民主專政的共和國。毛澤東還說,甚至連共產黨的敵人,也不懷疑共產黨能夠完成這個目標。
果然,1月還沒有結束,故都北平就換了顏色。國民黨軍隊華北“剿匪”總司令傅作義將軍,率幾十萬部隊宣布和平起義,接受共產黨的改編。2月3日,人民解放軍在北平舉行盛大的入城式。部隊分別從永定門和西直門進城,整整走了六個小時。沿途歡迎的人群揮動著小旗,一些青年人跟著坦克跑,往上面貼標語,有的干脆就跳到了坦克上面歡呼。更多的人則扭起了秧歌,唱起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那時候,如果你是生活在北方的農民,體會這場歷史巨變的焦點,應該是土地。東北哈爾濱靠山屯的農民給遠在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村的毛澤東寫了這樣一封信:“這回我們都翻身啦,分了地,眼看到冬天了,你那里很冷吧?給你捎去一件皮大氅,一雙靴子……”這封信至今還保存在西柏坡革命紀念館里。
那時候,如果你是生活在國統區的民眾,情緒會更加復雜,有期待,有觀望,有痛苦,有彷徨,有不甘,有抗爭。2月間,上海的通貨膨脹已達到最高峰,金圓券如同廢紙。如果要買東西,就得用麻袋或網兜裝錢,還要一路狂奔,因為稍一遲緩,手里的鈔票又要貶值許多。5月27日,解放軍開進了上海。第二天早上,一位年輕人打開自家大門,看到進城的人民解放軍睡在馬路邊上,不禁感嘆:“看來,國民黨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年輕人就是民族資本家中的標志性人物榮毅仁。幾十年后,他成了新中國的國家副主席。
那時候,如果你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名軍官或士兵,你談論得最多的一句話,會是上級傳達的那個口號: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1月10日淮海戰役結束,1月31日平津戰役結束。此后,人民解放軍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呈現出勢如破竹的氣勢。4月,解放軍突破國民黨軍隊的千里防線,取得渡江戰役的勝利,攻占國民政府首都南京。接著,人民解放軍先后向華東、中南、西南和西北大進軍。席卷一切的大進軍,是1949年大變局的軍事神韻。
大變局的政治神韻,是在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這個普通而寧靜的小山村里綻放出來的。解放戰爭的炮聲還沒有停歇下來,中國共產黨人便在它的最后一個農村指揮部里,勾畫起新中國的藍圖。
3月,在中央機關的大食堂里召開了中共七屆二中全會,34個中央委員和19個中央候補委員坐的凳子,都是臨時湊起來的。毛澤東在會上說:革命的勝利,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只是一出歷史長劇中一個短小的序幕。從現在起,開始了由鄉村到城市并由城市領導鄉村的時期,必須用極大的努力去學會管理城市和建設城市。他還充滿信心地宣告:我們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
對蔣介石來說,1949年來得格外痛心和痛苦。1月21日他在南京宣告“引退”,理由是“因故不能視事”,把總統權力交給了來自廣西的副總統李宗仁代理。乘飛機離開南京時,蔣介石特意讓飛行員繞著南京古城飛了一圈。“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他心里非常清楚,大陸政權的更迭已不可避免。
其實,蔣介石身邊的不少人也失去了信心。就在蔣介石“引退”20天后,他的結拜兄弟、當了20年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的戴季陶,吞食大量的安眠藥告別了“黨國”。在此之前,蔣介石的幕僚長、總統府國策顧問陳布雷即已先行一步。陳布雷和戴季陶,一個被稱為“領袖文膽”和“國民黨的第一支筆”,一個被稱為蔣介石的“第一謀士”和國民黨內的大理論家。陳布雷自殺前的最后一句話是“讓我安靜些”,戴季陶得知陳布雷自殺后,曾痛哭道:“我的心已死了。”
在安排后路時,蔣介石在南京宋子文的公館舉行了一次特別的宴會,邀請大部分剛剛由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評選出來的院士,勸說他們一起到臺灣去。誰都知道,比黃金更值錢的是人才。但是,人心可不像黃金那樣容易被默然搬走。當時的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院士、數學家蘇步青后來回憶說:“雖然對共產黨沒什么認識,對國民黨是看透了的,再加上我有幾個學生是地下黨員,在他們的幫助下,我當然不會到臺灣去。”結果,81名院士中,除了一些人選擇了海外,只有9位去了臺灣,留在大陸的有60人。
8月28日,被國民黨稱為“國父”的孫中山先生的夫人宋慶齡,乘坐火車到達北平前門車站的時候,她沒有想到的是,毛澤東、劉少奇、朱德、周恩來等中共的主要領導人,早已在那里等候,毛澤東還親自上車迎她下車。這種禮遇,是毛澤東對中共的任何領導人都不曾有過的。此前,毛澤東兩次寫信,邀請她北上共商建國大計,又派鄧穎超專程南下迎接。
宋慶齡到北京時,匯聚北平的各界精英名流中,有1898年戊戌變法的維新志士張元濟,1911年引發武昌起義的四川保路運動領導人張瀾,民國年間有代表性的政治家、企業家、軍事家、教育家和文化人,更比比皆是。資歷最深的歷史名人,要數年屆92歲的洋務運動代表人物、以北洋水師副將之職參加過甲午海戰的薩鎮冰了。他此前拒絕了蔣介石要他到臺灣的邀請,并在福州人民歡迎解放軍的文告上欣然簽名。因年事太高,不便北來,遂賦詩明志:“歲在髦年聞喜訊,壯心忘卻鬢如絲”,“群英建國共乘時,此日功成舉世知”。這些建國“群英”,挾帶近代歷史上的各種音符,參加歷史的約會,出席醞釀已久的各黨派和人民團體參加的政治協商籌備會議,共商建國大計。
1949年6月,在北平城中南海勤政殿開幕的政協籌備會,有23個黨派團體的134名代表參加。會議的任務是擬定參加政協的單位及其名額,起草具有臨時憲法性質的《共同綱領》和新政協組織條例,制定評選國名、國旗和國歌方案等。總之是要把所有開國的一些大政方針草案準備好,拿到正式會議上去通過。為了區別于1946年國民黨主導召開的那次政協會議,人們通常把1949年6月到9月的這次會議叫做新政協,后來叫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那時沒有條件召開全國人民代表會議,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事實上是國家的最高權力機構。
一個新的國家就要加入世界的“戶籍”當中了,人們開始琢磨為它取個什么名字。考慮到不少民主人士對孫中山創立的“中華民國”還有感情,中國共產黨人周恩來建議,在新的國名后面加一個括號,里面寫上“中華民國”,意思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可簡稱“中華民國”。為此,周恩來專門邀請一些參加過辛亥革命的老前輩征求意見。從保存下來的新政協檔案里,人們發現,中國致公黨創始人、年過七旬的司徒美堂老人,表示不同意,他說自己十分尊重孫中山先生,但對于“中華民國”這四個字則絕無好感,因為它與民無涉。他希望光明正大地用“中華人民共和國”。
在討論和修改《共同綱領》草案時,那可真叫字斟句酌。關于新國家的性質,開始有人提議直接提社會主義,多數人還是覺得提新民主主義的好,因為前途雖然已經肯定了,但還要讓實踐來證明,讓全國人民真正認識到這一點,才會更加鄭重地對待社會主義。這個意見被會議采納,于是《共同綱領》規定,新的國家“為新民主主義即人民民主主義國家”。
與此相應,新國家包括五種經濟成分:國營經濟、合作社經濟、個體經濟、私人資本主義經濟、國家資本主義經濟。各種社會經濟成分在國營經濟領導下“分工合作,各得其所”。基本的經濟政策是“公私兼顧,勞資兩利,城鄉互助,內外交流”。會議決定國都定于北平,北平改名為北京;紀年采用公元;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未正式制定前,以《義勇軍進行曲》為國歌;國旗為五星紅旗。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國家領導人的選舉和“內閣”人員的安排。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選舉毛澤東為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朱德、劉少奇、宋慶齡、張瀾、李濟深、高崗為副主席,副主席中3位共產黨人,3位民主人士。周恩來被任命為政務院總理。4位政務院副總理中有兩位是民主人士,21位政務委員中有9位是民主人士,105個部長和副部長職位中,民主人士占了49個。
正當北平在緊張地籌建新中國時,美國卻陷入了爭吵,國會議員們紛紛質問,是誰丟掉了中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把中國當作自己的勢力范圍,援助30億美元和最先進的武器幫蔣介石政府打內戰,依然沒能挽救走下坡路的國民黨政府。為了維護美國在華的戰略利益,6、7月間,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秘密和中國共產黨接觸,打算北上和未來的新中國領導人見面,但遭到了美國政府的拒絕。8月2日,司徒雷登悄悄地離開了中國。3天后,美國政府發表《美國與中國的關系》白皮書,聲稱根據現實的情況,估量未來的中國,美國所能走的唯一的另一條道路,是為已經失去民心的國民黨政府,進行全面的干涉。對此,毛澤東的回應是:“司徒雷登走了,白皮書來了,很好,很好。這兩件事都是值得慶賀的。”
1949年9月21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正式開幕了。毛澤東在開幕詞中說的一句“占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最為經典地詮釋了1949年大變局的主題。
1949年9月30日下午6點,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結束后,籌建開國盛事的人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到天安門廣場參加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奠基儀式。毛澤東題寫的碑文,祭奠和告慰3年以來、30年以來和1840年以來,“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這個碑文,點出了這場大變局所蘊含的沉甸甸的歷史內涵。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犧牲的人無法完全統計,后來被確認為英雄烈士的,有名有姓的達到193萬人。
和歷史約會的人們,在1949年10月1日那天登上了天安門城樓。當時的經典畫面,后來反復在影視作品里出現,我們已不陌生。1999年新中國成立50周年的時候,一部叫《新中國》的電視紀錄片配著這些畫面有這樣的解說:“九州方圓,華夏風云,都匯聚到這個地方。千載歲月,百年奮斗,才迎來了這個時刻。曾經滄海,大浪淘沙,歷史的洪流選擇了這些人物。”
那時候的中國人,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受,特別的舉動。半個世紀前戊戌變法領袖梁啟超的兒子梁思禮,那天正在回國途中的一艘叫“克利夫蘭總統號”的海船上。他后來回憶說:“我因為是學無線電的,有一個比較好的收音機。那會兒已經知道,10月1號要宣布成立新中國,我就爬到比較高的地方,把天線接上,然后聽新中國的廣播。聽到毛主席宣布新中國成立啦!還聽到新中國的五星紅旗升起來了。船上所有進步同學都歡欣鼓舞,就說應該開個慶祝會。當時只聽到是五星紅旗,到底五個星是怎么個放法誰也不知道,只好根據我們自己的想象,拿一塊紅布,然后剪了五顆星,也知道有一個大星,四個小星,結果把一個大星就放在中央,然后四個小星放在四個角,這就是我們當時心目中的五星紅旗。當時的新中國,像一個巨大的磁鐵一樣吸引著我們這些國外的游子。”
湊巧的是,10月1日那天,被國民黨關在重慶渣滓洞的革命志士,也按自己的想象,做了一面五星紅旗,以此來慶祝一個新國家的誕生。不到兩個月,他們犧牲了,倒在了新中國的門檻。
1949年12月,新生政權通令全國,正式宣布,屬于所有中國人的節日有元旦、春節、五一勞動節、十一國慶節;屬于部分人民的節日有三八婦女節、五四青年節、六一兒童節、八一建軍節。在中國人的感受中,標志性的變局由此實現,人們稱之為新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