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上春樹文學偶像:約翰·歐文經典套裝(共7冊)
- (加)約翰·歐文
- 17946字
- 2021-11-10 18:25:24
03 意外頻發的世界
星期四,安吉爾·波普消失在原木之下。星期五早餐過后,印第安·簡開著卡車,把丹尼送到菲利普斯河邊巴黎制造公司的學校,然后開車返回絞河鎮的伙房。
河工們會前往死女人水壩上游的某處工地,用長篙撥正原木的位置,廚師和廚房幫工們會準備四頓正餐,用背包給河工送去其中的兩頓,另外兩頓開車送給伐木工——他們在絞河鎮與龐圖克水庫之間的木材運輸道路旁給卡車裝貨。
哪怕大家沒有因為安吉爾的死而難過,星期五也是個難熬的日子。每個人都急切盼望著周末的到來,盡管(廚師覺得)在絞河鎮,周末無非意味著酗酒無度,管不住下半身——“更不用說隨后的尷尬和羞恥了?!钡つ帷ぐ颓〖颖R波聽父親(經常)這樣說。在多米尼克看來,伙房的星期五晚餐是最難準備的。廚師給法裔加拿大人中的天主教徒制作他名聲在外的無肉比薩餅,但對于那些“不吃鯖魚的人”——凱奇姆喜歡這樣描述自己和多數伐木工以及鋸木工——而言,星期五晚上只有無肉比薩餅是不夠的。
印第安·簡把丹尼送到巴黎的學校時,用拳頭輕輕捶了幾下丹尼的上臂;假如他運氣好,學校里的那些大孩子揍他時,就會打在這個部位,當然,那些大孩子比簡打得用力多了——無論打的是丹尼的上臂還是別的地方?!跋掳拖蛳聣海绨蚍潘?,手肘往里收,雙手護住臉,”簡告訴他,“你得裝出要揮拳的樣子,然后踹那個小雜種的蛋?!?/p>
“我知道?!笔q的男孩告訴她。他從來沒朝任何人揮過拳頭,也從沒踹過任何人的蛋。簡的指點讓男孩感到迷惑,他覺得這一套必定來自于卡爾警官給她的某些建議,但簡需要防備的人只有警官一個人——不會有誰敢像他那樣打她,小丹尼相信,可能連凱奇姆都沒那個膽量。
簡會在伙房或者絞河鎮的任何地方跟丹尼親吻道別,可送他在巴黎制造公司的學校下車時,或是在菲利普斯河附近接他時,她卻從來沒吻過他。那些西達默爾的孩子也許會在周圍閑逛,假如看到印第安·簡親吻丹尼,一定會更加起勁地找他的麻煩,遠甚于平時。在這個特殊的星期五,十二歲的男孩坐在卡車里,在簡的身邊動也不動。小丹尼可能暫時忘記了他們身處何地——因而等待她來吻他——要么就是想要問簡某個跟他母親有關的問題。
“怎么了,丹尼?”洗碗工說。
“你和我爸跳過互繞步嗎?”男孩問她。
簡對他笑笑,但這個笑比他以前在這張臉蛋上見到的笑容更加克制;她沒有回答,這使他感到不安?!皠e告訴我讓我去問凱奇姆?!蹦泻⒚摽诙?。這句話讓印第安·簡笑出了聲,笑容變得更自然、更坦率。(像往常一樣,瓦荷酋長在癲狂地咧嘴笑。)
“我剛想說讓你去問你爸爸,”洗碗工說,“別緊張。”她說,又捶了捶他的上臂——這次多用了點力氣。“丹尼?”十二歲男孩正要爬出卡車駕駛室,簡說,“別問凱奇姆?!?/p>
這是個意外頻發的世界,廚師想。他正在廚房里一道接一道地做菜:早餐供應羊肉雜燴,這道菜當午餐也不錯;他還做了鷹嘴豆湯(給天主教徒們準備的)和燉鹿肉,燉鹿肉里加了胡蘿卜和珍珠洋蔥;沒錯,還有一鍋可惡的烘豆子和無處不在的荷蘭芹豌豆湯,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多少標準的伐木營伙食了。
一位鋸木廠工人的妻子正用烤盤煎意大利甜香腸,廚師不停地囑咐她,煎的時候要把香腸切碎——聽到他的話,另一個鋸木廠工人的妻子唱了起來:“拿鍋鏟把肉切碎!”用的是《與主同行》的調子,雖然有點走音,但這首歌盡人皆知,其他女人也跟著唱了起來。
鋸木廠工人的妻子之中,廚師給“主唱”分配的任務是比薩餅面團拌酵母——他一直留意著她。多米尼克想要趕在他們開車去送午餐之前和好比薩餅面團,開始發酵。(星期五晚上,如果給吃鯖魚的人準備的無肉比薩餅數量不夠,會有一群法裔加拿大人發脾氣。)
廚師還在做著玉米面包,又想開始給晚上供應的烤雞填料;等他從河邊的工地和伐木工裝車的地方回來,就會把香腸、玉米面包、芹菜和鼠尾草混在一起,加上雞蛋和黃油。丹尼剛才加熱楓糖漿的那口大鍋里現在正煮著冬南瓜,多米尼克準備回來后把它們搗成糊,拌上楓糖漿和黃油。星期五晚上,除了填過作料的烤雞,他還會供應焗土豆和奶油南瓜,這大概是凱奇姆最愛吃的飯,大多數星期五的晚上,凱奇姆也會吃一些無肉比薩餅。
多米尼克為凱奇姆感到難過,他不知道凱奇姆是否真的相信他們星期天早晨會在上游水壩的溢洪道中找到安吉爾,凱奇姆也許希望他們永遠都找不到少年的尸體。廚師已經決定不讓小丹尼爾看到安吉爾的尸體。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愿意看到安吉爾的尸體,還是希望永遠都找不到男孩的尸體。
煮過雞蛋的那一鍋水又開起來了,廚師往里面加過幾盎司醋。他已經做好了早餐的羊肉雜燴配水煮蛋,但羊肉雜燴作為午餐的時候只需要配很多番茄醬,水煮蛋不適合長途運送。兌了醋的水燒開之后,多米尼克把它倒在幾塊砧板上,為它們消毒。
一位鋸木廠工人的妻子用早餐剩下的材料做了五十幾個加了培根、生菜和番茄的三明治,她的眼睛看著廚師,拿了一塊三明治吃了起來——多米尼克看出她心里盤算著什么鬼主意。她叫朵特,然而名不副實,體形過于臃腫,根本不像什么“小圓點”,又似乎因為生過太多孩子而放棄了許多本領,如今只剩下一副好胃口,而至于她的胃口,廚師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她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多米尼克暗忖。)
拿著鍋鏟的那位鋸木工人的妻子——就是需要別人提醒才記得把香腸切碎的那個——似乎也在惡作劇,因為她的眼睛也盯著廚師。鑒于吃三明治的女人嘴巴塞得滿滿的,所以拿鍋鏟的女人率先開腔了。她的名字叫梅,塊頭比朵特還大,結過兩次婚。梅和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跟她的孫輩同齡,這些孫輩是她第一次婚姻期間養育的子女的孩子——這個“反?!爆F象搞得梅和她的第二任丈夫精神失常,始終無法恢復,甚至連彼此安慰都做不到。
多米尼克覺得奇怪的是,對于子女跟孫輩同齡這件事,梅一直耿耿于懷。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廚師感到不解。
“瞧瞧她吧,”凱奇姆曾經說,他指的是梅,“對她來說,所有的事都不是他媽的小事?!?/p>
也許是這樣的,廚師想。梅用鍋鏟指著他,誘惑般地扭著屁股,嗲聲嗲氣地說:“噢,大廚,只要你肯娶我,給我做飯,我就忘了以前的苦日子!”
多米尼克正拿著長柄洗碗刷,刷洗泡在開水里的砧板,熱水里的醋熏得他流出了眼淚。“你已經結婚了,梅,”他說,“要是你嫁給我,我們有了孩子,你的兒女會比你的孫子還小。我可不敢想你那時候會怎么樣。”
梅可能真的被這個想法嚇到了,也許他就不該提起這個可怕的話題,廚師想。不過朵特依然在吃三明治,塞得滿滿的嘴巴里發出斷斷續續的笑聲——結果噎住了,包括梅在內的廚房幫工們站在一邊,等待廚師設法施救。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對于噎住這種事并不陌生,他見過很多伐木工和廠里的工人噎著過——他知道該怎么辦。幾年前,他救過一個舞廳里的女人的命:她喝醉了,被自己的嘔吐物噎住,但廚師知道該怎么處理。這個故事很有名——凱奇姆甚至給它起了個標題——《大廚勇救六罐裝帕姆》。這個女人像凱奇姆那樣又高又瘦,多米尼克在凱奇姆的幫助下才把她打得跪下來,最后四肢著地,這才方便施展海姆立克急救法。(凱奇姆給她的綽號是“六罐裝帕姆”,因為據他估計,這個女人每天晚上開始喝波旁威士忌之前先要灌下六罐啤酒。)
海姆立克醫生出生在一九二〇年,但是在一九五四年,他那如今已經眾所周知的急救方法還沒傳到庫斯縣。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已經給大食量的人做了十四年的飯,無數人在他面前噎住過,其中三個噎死了。廚師觀察到,用力擊打背部的辦法并非總是有效,凱奇姆原來的處理方法——把噎住的人倒立,腳朝上頭朝下地抱起來用力搖晃——也不管用。
然而有一次,凱奇姆不得不臨場發揮,竟然大獲成功,多米尼克目睹了全過程:某個伐木工喝醉了酒,變得更加兇狠好斗,塊頭也很大,凱奇姆費力地把他倒過來抱著搖晃時,好多次不慎脫手讓這家伙摔到地上,于是這個快要噎死的工人試圖弄死凱奇姆。
凱奇姆使出上勾拳,反復捶打那個瘋子的上腹部,挨了四五記上勾拳之后,對方吐出一大塊沒嚼過的羊肉,先前他不小心把這塊肉吸進了氣管里。
多年來,廚師修改了凱奇姆即興創造出來的方法,使其與自己較小的體形和更加溫和的性情相符合。多米尼克會從噎住的人揮舞的手臂下方鉆過去,躲到他或她的身后,箍住對方的上腹,雙手緊扣,猛然向上一按——就在胸腔下方的位置,這一招屢試不爽。
廚房里,朵特開始揮舞手臂,多米尼克迅速彎腰,鉆到她的背后。“噢,我的上帝啊,大廚——救救她!”梅叫道,子女-孫輩的同齡危機暫時被她忘了個干干凈凈。
廚師的鼻子抵在朵特溫熱而汗津津的后脖頸上,幾乎摟不過來她的腰。朵特的大胸垂得很低,多米尼克得把它托上去,才能找到她的胸腔下方和上腹頂部那個位置,可當他托起她的乳房時——盡管只是一觸即收,朵特還是用自己的雙手按住了他的手,屁股朝他的肚子用力一拱,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一點也不像噎住的樣子。瘋瘋癲癲的梅和其他廚房幫工跟著哈哈大笑?!芭叮髲N——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樣?”朵特呻吟道。
“我一直覺得大廚是個喜歡后入式的家伙?!泵芬槐菊浀卣f。
“噢,你可真是個小狗狗!”朵特喊道,擠壓著廚師,“我就是喜歡你說‘借過’的那個勁兒!”
多米尼克終于從她胸前抽走了雙手,輕輕一推,離開她的身體。
“我想對他來說,咱們的塊頭還不夠大,朵特?!泵繁瘋卣f,廚師聽出她的語氣里透著一絲惡意。我剛才提了孩子-孫輩那件事,現在得付出代價了,多米尼克想?!耙蝗痪褪窃蹅兊挠〉诎参秲翰粔蜃恪!泵氛f。
廚師根本沒怎么正眼看她,其他廚房幫工,甚至就連朵特也轉過身去。梅挑釁地拿鍋鏟拍打著鍋里的羊肉雜燴。多米尼克伸手繞過她,關掉了火,從她身后經過時,他拿手指碰了碰她的背部?!按虬桑總??!彼脦缀鹾推綍r一樣的語氣說?!澳愫兔方o河工送飯?!睆N師告訴朵特,“其他人開車去路上找伐木工。”他沒對著梅說話,也沒有看她。
“這么說,走路的活兒全是朵特和我來做?”梅問他。
“你們應該多走點路,”多米尼克還是沒看她,“走路對你們有好處。”
“好吧,這些該死的三明治是我做的——就讓我來拿吧?!倍涮卣f。
“把羊肉雜燴也帶上?!睆N師告訴她。
有人問河工里面有沒有什么法裔加拿大人是“極端的天主教徒”,也許朵特和梅還應該帶點鷹嘴豆湯送到河邊的工地去。
“我不背湯。”梅說。
“那些吃鯖魚的人可以把培根從三明治里面挑出來?!倍涮亟ㄗh。
“我不覺得這些河工里面有吃鯖魚的人,”多米尼克說,“我們把鷹嘴豆湯和燉鹿肉送給路邊的伐木工吧。要是河道工里有天主教徒發脾氣,讓他們怪我好了?!?/p>
“哦,我會讓他們怪你的?!泵犯嬖V他。她一直盯著他,但他一眼都沒看她。他們各自出發時,梅說:“我塊頭這么大,你可不能假裝看不見我,大廚。”
“我假裝看不見你,你應該覺得高興,梅。”他告訴她。
廚師沒想到的是,凱奇姆竟然和伐木工們一起在路邊給卡車裝貨:哪怕受了傷,凱奇姆干起運輸原木的活兒來也比河邊工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好?!澳莻€白癡大夫告訴我,不能弄濕了石膏套?!眲P奇姆解釋道。
“你怎么會弄濕石膏套呢?”多米尼克問他,“我從沒見過你掉進水里。”
“也許我昨天在那條河上看到的夠多了,大廚?!?/p>
“有燉鹿肉?!币晃粡N房幫工告訴伐木工們。
拉木頭的一匹馬出了事故,牽引起重機的一臺拖拉機也出了事故,凱奇姆說,還有個法裔加拿大人從裝車臺上卸木頭,弄丟了一根手指頭。
“好吧,今天是星期五?!倍嗝啄峥苏f,仿佛預料到星期五時會有傻瓜出意外?!澳銈冎姓l在意今天是星期五的,有鷹嘴豆湯喝?!睆N師宣布。
凱奇姆注意到老朋友有點心煩,于是問道:“怎么了,大廚?發生什么事了?”
廚師解釋道:“朵特和梅剛才胡鬧來著?!彼咽虑榈慕涍^——還有梅說了簡什么壞話——告訴凱奇姆。
“別和我說——跟簡說去,”凱奇姆告訴他,“要是你告訴簡,簡會給梅撕出一個新屁眼?!?/p>
“我知道,凱奇姆——所以我不告訴她?!?/p>
“要是簡看到朵特把你的手按在她奶子上,她這會兒早就已經被簡撕出一個新屁眼了,大廚?!?/p>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也清楚這一點。這世界是個不太平的地方,廚師不想知道這方面的統計數字——每分鐘有多少人被撕出了新的屁眼。凱奇姆當年撕出了不少,也不在乎再多撕幾個。
“今晚有烤雞,填了餡兒的,還有焗土豆?!倍嗝啄峥烁嬖V凱奇姆。
凱奇姆聞言似乎很痛苦。“我有個約會,”大塊頭說,“要錯過烤雞了,真不走運?!?/p>
“約會?”廚師嫌惡地說。他從來不覺得凱奇姆的一夜情——對象主要是舞廳里的那些女人——也算約會。最近凱奇姆一直跟六罐裝帕姆見面,只有上帝知道他倆湊在一起能喝多少酒!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想。自從救了六罐裝帕姆之后,廚師對她有了好感,但他感覺到她不怎么喜歡他,也許是恨他救了她。
“你還在跟帕姆見面嗎?”多米尼克問這位酒量很大的朋友。
但凱奇姆不想談這件事?!懊分滥愫秃喌氖铝?,大廚,你難道不應該擔心嗎?”
多米尼克的思緒轉到了廚房幫工們身上:她們在哪兒?在忙些什么?八成已經在運輸木材的路邊搭好了折疊桌。窩棚里有丙烷爐子,可以給湯和燉肉保溫。折疊桌上擺著大碗和湯匙,伐木工們走進窩棚,每人拿起一個碗和一把湯匙,女人們在窩棚里給他們盛飯。
“你看上去還是不夠擔心,大廚,”凱奇姆對他說,“要是梅知道了簡的事,那么朵特也就知道了;要是朵特知道了,那么你廚房里的每個女人就都知道了。連我都知道,只不過我不在乎就是了?!?/p>
“我知道,謝啦?!睆N師說。
“我的意思是,卡爾警官再過多久能知道?那個王八蛋?!眲P奇姆說。他把沉重的石膏套搭在廚師肩膀上。“瞧瞧我,大廚?!眲P奇姆用他那只好手指著自己前額那道長長的鐵灰色疤痕,“我的腦袋比你的硬,大廚。你絕對不會想讓牛仔知道你和簡的事的——相信我。”
你的約會對象是誰?為了轉移話題,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差點這樣問老朋友。但是廚師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凱奇姆這次跟哪個女的上床——只要不是六罐裝帕姆就無所謂。
大多數夜晚,簡回到家時通常已經很晚,卡爾警官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簡出門上班之后,牛仔才會醒來。麻煩只是偶爾會有——多數發生在簡回家太早的情況下。不過,即便警官是個愚蠢的醉漢,他遲早也會發現這件事,某些廚房幫工也有可能把這事透露給丈夫:鋸木廠的工人可不像河工跟伐木工那么喜歡廚師和簡。
“我明白你的意思。”廚師對凱奇姆說。
“放屁,大廚,”凱奇姆說,“丹尼知道你和簡的事嗎?”
“我正打算告訴他?!倍嗝啄峥嘶卮?。
“正打算告訴?”凱奇姆嘲弄地說,“這話聽著就像你正打算戴套,而不是已經戴了,對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睆N師又說。
“星期天早上九點?!眲P奇姆提醒他。多米尼克只能猜測,凱奇姆的“約會”要持續兩個晚上——更像是花天酒地的無節制狂歡。
在絞河鎮,如果說有哪些晚上廚師會瞞著兒子做點自己的事,那一定是星期六的夜里——到處都是嫖妓與酗酒的人。絞河鎮本就是個不太可能長久存在的偏僻之地,緊鄰一條暴戾的河流。這兒的居民從事的還是高度危險的職業,因此他們認為星期六的晚上放縱自己是理所應當的。
雖然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滴酒不沾,又是個不愛好嫖妓的鰥夫,但他對星期六晚上的自甘墮落行為耳聞目睹,不免心懷同情。廚師似乎更能容忍絞河鎮的其他粗人和惡棍,唯獨強烈反感凱奇姆的作為,因為凱奇姆不是傻瓜,所以廚師格外無法忍耐他的愚蠢行徑。不過,在聰明的十二歲男孩看來——丹尼不僅聰明,還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廚師對凱奇姆失望,不只是因為缺乏耐心,還有其他緣由。如果說印第安·簡并沒有在廚師面前維護凱奇姆的話,那么小丹尼卻已經做到了。
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安吉爾或許已經抵達了死女人水壩,因為尸體漂流的速度不及原木,少年那具磕碰得面目全非的尸體可能早就從浮欄下方鉆過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年輕的加拿大人可能要么順時針打轉,繞到主壩和溢洪道的右側,要么逆時針漂到左側。丹尼·巴恰加盧波正在幫爸爸擦桌子,伙房里的晚餐已經供應完了,廚房幫工們回家去了,印第安·簡留下洗刷最后一批鍋碗瓢盆,順便等待洗衣機轉完,好把所有毛巾和桌布放進烘干筒。
星期六晚上來伙房吃晚餐的基本都是全家出動:有些男人已經喝醉,跟妻子吵了起來,幾個女人(輪流上陣)呵斥自家的小孩。有個鋸木工吐在了洗手間里,兩個喝醉酒的伐木工來晚了,錯過了晚餐,正在堅持要求給他們上菜——這是自然。廚師每個星期六晚上——為了孩子們——都會做的意大利面和肉丸已經凝固變涼,遠遠達不到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要求的標準,所以廚師給兩個工人現做了通心粉,加了點意大利乳清干酪和他最喜歡用的歐芹。
“真他媽的好吃!”一位醉漢宣布。
“這是什么菜,大廚?”另一位印象深刻的伐木工問。
“Prezzmolo?!倍嗝啄峥肃嵵氐卣f,這個詞的異國情調猶如新端上來的啤酒,沖刷著伐木工醉醺醺的認知。兩人跟著廚師把這個詞重復念了好幾次,才念對它的意大利語發音——普萊茨—賊—莫—羅。
簡覺得反感,她知道這個外國詞不過是歐芹的意大利語說法而已。“為兩個天生愛遲到的醉漢做飯。”簡抱怨道。
“要是凱奇姆來晚了,你會讓他就那么餓著,”丹尼對父親說,“你對凱奇姆太苛刻了?!?/p>
然后兩個醉漢享受了一頓特別的晚餐,心滿意足地走了。廚師父子和簡快把星期六晚上的雜活干完了,這時餐廳的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風吹了進來,宣告另一位遲到者抵達了伙房。
簡在廚房里,看不見來的是誰,于是朝著狂風吹進來的方向大喊:“你來得太晚了!晚餐結束了!”
“我不餓。”六罐裝帕姆說。
的確,帕姆表面看來一點兒都不餓:她的骨架不小,卻瘦得幾乎沒有肉,皮膚松弛下垂,面容瘦削狠戾,猶如野獸,蒼白的嘴唇緊緊抿著,一副完全缺乏食欲的模樣,嗜酒的跡象相當明顯。不過她個子高,寬肩膀,足以撐起身上那件凱奇姆的羊毛法蘭絨襯衫,而且這衣服穿在她身上一點兒都不顯得肥大。帕姆細長柔軟的金發中夾雜著縷縷白發,看上去很干凈,然而疏于打理——她渾身上下都透著股不修邊幅的勁兒,手里拿著一只警棍般大小的手電筒。(絞河鎮的夜間照明不怎么樣)凱奇姆的襯衫穿在她身上,就連袖子都不顯得長。
“我猜,你是不是把他殺了,還搶了他的衣服?”廚師警惕地看著她說。
“我又沒噎著,大廚?!迸聊犯嬖V他。
“這次沒有,六罐裝!”簡在廚房里喊道。丹尼猜想這兩位女士肯定很熟,因為簡只聽聲音就知道來的是帕姆。
“雇來的幫工待到現在還不下班,是不是有點太晚啦?”帕姆問廚師。
多米尼克看出,六罐裝這一次少見地喝醉了,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兒嫉妒和傷感——這個大塊頭女人喝起啤酒和波旁威士忌來比凱奇姆還厲害。簡走出廚房,胳膊底下夾著個煮意面的鍋,沒蓋蓋子的鍋口像炮口那樣正對著帕姆。
小丹尼剛剛進入青春期,性意識只覺醒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還處于懵懂狀態。他想起凱奇姆那番關于女人模樣變化——以及變化程度跟卡爾警官的關系——的言論,在十二歲男孩眼中,簡的模樣并沒有變差——現在還沒有,臉蛋依然漂亮,煤黑色的長辮格外醒目,讓人不禁遐想解開后的樣子,她巨大的胸部也很能激發他的想象。
然而六罐裝帕姆同樣會讓丹尼心動,但有所不同:她像男人一樣好看(屬于帥氣的那種),又透著一絲青澀而不自知的女性魅力——漫不經心地披著凱奇姆的襯衫,沒戴胸罩,松脫的乳房把襯衫撐了起來,目光掃了一遍簡和丹尼,最后定格在廚師身上,神情像個膽大而又緊張的年輕姑娘。
“我需要你幫忙照顧凱奇姆,大廚?!迸聊氛f。多米尼克開始擔心凱奇姆是不是犯了心臟病,甚至出了更糟糕的事,他希望六罐裝別說出什么可怕的細節,讓小丹尼聽到。
“我可以幫你照顧凱奇姆,”印第安·簡告訴帕姆,“我猜他是醉得走不動了吧?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以背他,比大廚輕松多了。”
“他光著身子醉倒在廁所里了,我可只有一個廁所?!迸聊穼Χ嗝啄峥苏f,沒有看著簡。
“我希望他只是在那里讀書?!睆N師回應道。
凱奇姆似乎一直在堅持讀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的書,它們其實曾經屬于多米尼克的母親,還有羅茜鐘愛的小說。作為一個輟學時比丹尼還小的人,凱奇姆帶著瘋狂的決心讀這些借來的書,把書還給廚師時,幾乎每一頁上都有圈出來的單詞——不是畫了線的段落,也不是完整的句子,只是一些孤立的單詞。(丹尼感到奇怪,不知道媽媽是不是這樣教凱奇姆讀書的。)
小丹尼曾經把凱奇姆在母親那本霍桑的《紅字》里圈出的單詞列出來,合在一起也沒看出其中的含義。
象征
鞭刑柱
性
壞女人
劇痛
乳房
刺繡
扭動
可恥
莊重
顫抖
懲罰
救贖
哀怨
哭泣
中邪
私生子
無罪
內在
報應
情人
玷污
丑惡
凱奇姆從前四章里圈出來的,只有這些詞!
“你覺得他在想什么?”丹尼問父親。雖然很難抗拒回答這個問題的誘惑,廚師還是忍著沒說。當然,“性”和“乳房”是凱奇姆時常在想的事;至于“壞女人”,凱奇姆也認識幾個(其中就有六罐裝帕姆?。?。說到“情人”,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是這方面的專家,不過他寧愿對此一竅不通——該死的凱奇姆為什么要把這個詞圈出來!而“鞭刑柱”和“扭動”——更不要說“哭泣”“私生子”“玷污”和“丑惡”了——廚師根本不愿細想凱奇姆對這些詞匯究竟抱有什么樣的齷齪興趣。
“莊重”“無罪”“內在”以及最重要的“象征”則有些讓人意外,多米尼克也不認為凱奇姆會對“刺繡”“可恥”“顫抖”或者“哀怨”之類的詞感興趣。廚師相信,“報應”(尤其是其中“懲罰”的部分)和“中邪”很符合這位老朋友的口味,因為凱奇姆確實就像中了邪一樣——而且似乎到了無法“救贖”的程度。(凱奇姆難道經常感到“劇痛”嗎?因為誰?或者因為什么事?多米尼克想知道。)
“也許這就是一些詞而已?!毙〉つ嵬茢唷?/p>
“什么意思,丹尼爾?”
凱奇姆只是想增加詞匯量嗎?他沒受過什么教育,口才卻很不錯——而且一直在借書看!
“他只是把一些奇怪的單詞列出來,大部分都挺怪的。”丹尼猜測。
沒錯,廚師表示同意——也許除了“性”和“乳房”,還有“劇痛”之外,大都是些怪詞。
“我只知道,我正給他大聲念書,然后他帶著那本該死的書進了廁所,暈過去了,”六罐裝說,“他的身子卡在角落里,屁股還在馬桶上。”她補充道。
多米尼克可不想知道什么大聲念書的事。他對凱奇姆交往的那些舞廳女人的印象是,她們并沒有文學方面的興趣或好奇,廚師覺得凱奇姆很少跟這些女人交流,也很少聽她們說話。但多米尼克曾經(開玩笑地)問凱奇姆,他拿什么當“前戲”。
令廚師大為驚訝的是,凱奇姆回答說:“我請她們給我大聲念書,這樣我才能進入情緒?!?/p>
說不定還會進入這種情緒:拿著書鉆進廁所,然后昏過去。多米尼克無奈地想。廚師不覺得凱奇姆的舞廳相好們能有多么高的文化水平,凱奇姆是怎么知道哪些女人會念書的?那本讓他失去跟六罐裝帕姆做愛興致的書,究竟是哪一本呢?(凱奇姆也很可能只是想上廁所而已。)
印第安·簡進了廚房,又拿著一只手電筒走出來?!盎貋頃r照著路,”她把手電筒遞給多米尼克,“我留下陪著丹尼,照顧他上床睡覺。”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男孩問他的父親,“我可以幫你照顧凱奇姆?!?/p>
“我住的地方不太適合孩子去,丹尼?!迸聊犯嬖V他。
這句話算不上正面回應,但廚師只是說:“你和簡留下,丹尼爾。我很快回來?!焙笠痪渑c其說是對兒子說的,不如說是跟簡說的,但印第安洗碗工已經回廚房了。
從伙房樓上的臥室能看到河谷里的一部分景色,還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谷地上方的小鎮,然而夜里的鎮子漆黑一片,以至于從遠處的伙房看不清各家酒館和客棧里有哪些活動——丹尼和印第安·簡也聽不到舞廳里的音樂,那兒沒有人跳舞。
有一段時間,男孩和印第安洗碗工能望見兩道手電筒的光束往鎮上移動,跛腳的廚師步子也小,想跟上邁著大步的六罐裝帕姆,只能把邁步的次數提高一倍,所以他手中的電筒光束也跟著上下晃動,很好辨認。(簡或許希望自己能聽到他們的交談,丹尼卻很想看到凱奇姆光著身子坐在馬桶上的樣子。)不過,手電筒的光很快便消失在籠罩著河谷的霧氣中,消失在小鎮昏暗的燈光里。
“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十二歲的男孩說,因為他覺得簡一定希望如此。她沒有作聲,只是放下他父親臥室里的床,打開床頭柜上的夜燈。
丹尼跟著她來到樓上的走廊,看到她離開臥室時,摸了摸那口掛起來的八寸鑄鐵煎鍋。煎鍋跟他爸爸的肩膀、印第安·簡的胸部和丹尼的眼睛一樣高。男孩從旁邊經過時,也摸了摸它。
“你想用它打熊嗎?”簡問男孩。
“我猜,你剛才就是這樣想的?!彼嬖V她。
“去刷牙吧,把別的事也做完。”她說。
男孩走進他和父親共用的衛生間。等他換好睡衣準備上床睡覺時,簡來到他的臥室,挨著他坐在床上。
“我從來沒見過你解開辮子,”男孩說,“我想知道你披散開頭發是什么樣。”
“想看我披散開頭發的樣子,你還太小了,”簡告訴他,“要是把你嚇死了,我會良心不安的。”男孩能看出,在那頂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棒球帽的帽檐下面,她眼里有著戲謔的神情。
鎮上有人喊了一嗓子,要么是在回應別人,要么是河谷附近的回聲,但聽不清喊了什么,與其相關的爭吵聲和后續的喊叫聲被風吹散了。
“星期六晚上,鎮上很危險,對吧?”丹尼問印第安·簡。
“我認識一個小瘸子——也許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他老說這是個‘頻繁發生意外的世界’,這話你聽起來很熟悉吧?!焙喺f。她的大手偷偷伸進被子,鉆到小丹尼的腋窩那里,她知道他的腋下最怕癢。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十二歲男孩叫道,“別胳肢我!”
“嗯,星期六晚上,意外發生得更多,”簡繼續說,雖然沒有胳肢他,但她一直把手放在他的腋下,“不過,沒有人會招惹你爸爸——六罐裝和他在一塊呢?!?/p>
“他還要一個人回來呢?!蹦泻⒅赋?。
“別擔心你爸爸,丹尼?!焙喐嬖V他,并從他腋下抽回手來,坐直了身體。
“你能打過六罐裝嗎?”丹尼問她。這是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最喜歡問的問題之一,他總是問印第安·簡,她能不能“打過”某個人,跟凱奇姆宣稱或者真的給某個對手“撕出新屁眼”意思一樣。簡能不能“打過”亨利·希伯特、“無指人”拉弗勒、博德特兄弟、雙胞胎畢比或者斯科蒂·芬納德、厄爾·丁斯莫爾、查理·克拉夫,還有弗蘭克·貝米斯?
對于這些問題,印第安·簡通?;卮穑骸拔矣X得能?!保ǖつ釂査懿荒艽蜻^凱奇姆時,她會回答:“要是他喝得足夠醉的話,也許可以?!保?/p>
但當想象中的對手變成六罐裝帕姆時,簡猶豫了。丹尼沒想到她會如此猶豫。“六罐裝是個迷途羔羊?!焙喿詈笳f。
“可你能打過她嗎?”小丹尼堅持問。
簡從床上站起來,朝男孩俯下身,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膀,吻了他的額頭?!拔矣X得能?!庇〉诎病ず喺f。
“六罐裝為什么不戴胸罩?”丹尼問她。
“她穿衣服時似乎很著急?!焙喐嬖V他,在臥室門口給他一個飛吻,然后半掩房門,走了出去。走廊上的燈光是給丹尼留的夜燈——從他記事起就是如此。
他聽到風搖晃拉扯著松脫的伙房外門,那扇討厭的門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音。十二歲男孩知道,這不是爸爸回家或者深夜訪客的聲音。
“只不過是一點風而已!”印第安·簡在走廊里向他喊道,她知道,自從聽過熊的故事,男孩就一直擔心有入侵者。
簡總是把鞋或者靴子留在樓下,只穿襪子上樓。如果她下樓了,丹尼會聽到樓梯被她壓得咯吱咯吱響,但簡現在一定待在樓上,因為她穿著襪子,可以像夜行動物那樣悄無聲息。后來,小丹尼聽到衛生間里響起沖水聲,想知道是不是父親回家了,可男孩實在太困,沒有起來察看。丹尼躺在那里,聽著風聲和無所不在的喧嘩水聲,當有人再次親吻他的額頭時,十二歲的男孩已經睡得很沉,不知道吻他的是父親還是印第安·簡——還是他夢見六罐裝帕姆正在吻他。
帕姆大步穿過小鎮——廚師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像一條忠誠但受了傷的狗——看起來強大可畏,堅定不移,不會有任何人產生吻她或者被她親吻的愿望。當然,廚師做夢也沒出現過這樣的念頭——哪怕是下意識的。
“慢點,六罐裝?!倍嗝啄峥苏f,但要么是風聲蓋過了他的話,要么是帕姆故意地加大了步子,她似乎沒有聽見。
風穿過鋸木廠外面儲存鋸木屑的三層塔架,在木屑上犁出道道溝渠,粉塵迷了他們的眼。塔架很容易起火,凱奇姆說它“可能變成地獄”——尤其是在每年的這個時候,堆放了一整個冬季的鋸木屑堆要等到泥濘時節結束、運輸木材的道路變硬之后才能被卡車拉走,出售給安德羅斯科金河谷地的農民(當然,鋸木廠里還有更多鋸木屑)。一旦鋸木屑著火,會點燃整個鎮子,連最靠近河灣的山丘上的伙房也無法幸免,因為河邊的風吹來時,山丘和伙房首當其沖,面積較大、更加明亮的余燼會被風從鎮子向上吹到伙房那里。
然而,廚師堅持要求建造的伙房是絞河鎮這個小定居點最堅固的建筑,那些旅店和酒館——哪怕是鋸木廠本身以及所謂的“舞廳”——在凱奇姆那些預言災禍的夢境里,總是被鋸木屑引發的熊熊火焰包圍。
或許凱奇姆正在廁所里做夢——這也可能只是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努力跟上六罐裝帕姆時的突發奇想。他們路過一家酒館,就在法屬加拿大臨時工們喜歡的那座旅店旁邊。舞廳側面的那條泥濘小巷里有一臺一九一二年的“倫巴第”蒸汽原木運輸車,已經在那邊停了很久,原來的舞廳拆除后,又在它旁邊重建起來(從三十年代起,人們開始使用汽油驅動的原木運輸車,把滿載原木的雪橇運出樹林)。
假如小鎮被燒,多米尼克心想,也許這臺古舊的“倫巴第”機車將是唯一幸存的遺跡。令廚師驚訝的是,就在他端詳著“倫巴第”運輸車時,突然看到博德特兄弟睡在長雪橇的前排座位上,也可能是死了,他們或許是被人從舞廳里趕了出來,醉倒(或是被拋尸)在這里。
多米尼克蹣跚著從倒在地上的兄弟倆旁邊走過,逐漸放慢腳步,帕姆也看到了他們,卻沒有停下來。“他們凍不死——都沒下雪?!绷扪b說。
下一家酒館外面,四五個男人正在圍觀一場慢吞吞的斗毆。厄爾·丁斯莫爾和雙胞胎畢比中的一個已經打了很久,拳頭揮得有氣無力,或是醉得太厲害,無法進入戰斗狀態——兩人似乎誰也傷不了誰,即便出現了傷害,也不是故意的。雙胞胎畢比中的另外一個要么出于無聊,要么是為自己的兄弟感到害臊,突然跟查理·克拉夫打了起來。六罐裝帕姆隨手放倒了查理,然后一胳膊掄在厄爾·丁斯莫爾的耳朵上,讓他也躺在了地上。畢比兄弟茫然地面面相覷,半天才意識到,他們已經沒有了打架的對手——除非兩人敢惹帕姆。
“是大廚和六罐裝。”“無指人”拉弗勒說。
“你竟然能分清我們兩個誰是誰,真讓我吃驚?!迸聊犯嬖V他,把擋路的拉弗勒推到一邊。
他們來到了平頂的排屋——這些比較新的旅舍是卡車司機和蒸汽機車駕駛員的住處。正如凱奇姆所說,任何打算在新罕布什爾州北部建造平頂二層建筑的包工頭,都是連人有幾個屁眼都數不清的超級白癡。就在這時,舞廳的門被風吹開了(也有可能是被人推開的),傳出一陣哀哀戚戚的音樂——佩里·科莫唱的《別讓星星走進你的眼睛》。
最近的那座宿舍外面有道樓梯,帕姆轉過身來,揪住多米尼克的衣袖,拉著他跟她走。
“小心倒數第二級,大廚?!彼嬖V廚師,拖著他走上樓梯。
作為跛腳,他上樓梯一向費勁——尤其是六罐裝正拉著他走,更加吃力??拷敹说牡箶档诙墭翘輿]有了,廚師踉踉蹌蹌地向前栽去,扶著帕姆寬大的后背才保持平衡。她只是再次轉過身來,托著他的兩腋,把他舉到了最高一級樓梯上,他的鼻梁撞到她的鎖骨,聞見她喉嚨附近的女性氣息——如果那不是香水味的話,但凱奇姆的羊毛法蘭絨襯衫上有股男人味,攪亂了廚師的認知。
在樓梯頂端聽來,舞廳的音樂更響了——帕迪·佩奇正在唱《櫥窗里的那只小狗(賣多少錢)?》。難怪沒有人跳舞,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心想,這時候六罐裝垂下肩膀,頂開房門?!霸撍?,我討厭這首歌。”她說,把廚師拽進屋里。“凱奇姆!”她大喊,但沒人回答。謝天謝地,帕姆關門之后,可怕的音樂聲消失了。
他們首先來到的地方似乎是個廚房,可廚師看不出哪里是廚房的盡頭,哪里又是臥室的開始,到處都是散亂的鍋碗瓢盆,還有內衣和一張亂七八糟的大床,唯一的光源是一只綠色的水族缸。六罐裝帕姆竟然喜歡養魚(假如水族缸里的東西確實是魚的話。多米尼克看不出水草周圍有什么活物。也許六罐裝喜歡水草)?還是說她喜歡寵物?
他們跌跌撞撞地穿過臥室,就算廚師的腿不瘸,要繞過那張大床也不容易。雖然多米尼克很容易就能想到凱奇姆醉倒在那個尷尬的地方會是一種怎樣的場面,可為什么帕姆如此匆忙地穿上衣服,連胸罩都沒戴?他們朝廁所走過去,一路上看到了三件胸罩——哪怕再著急,也是可以隨便抓起一件來戴上的。
這時候,六罐裝撓了撓身上那件凱奇姆的羊毛法蘭絨襯衫下的乳房,多米尼克并不擔心她這樣做是搔首弄姿地勾引他,或者跟他調情,她的這個動作如同把查理·克拉夫打倒在泥地里,或者揮揮胳膊,打中厄爾·丁斯莫爾的耳朵一樣,都是無心之舉。廚師知道,假如六罐裝想挑逗他,根本不會只是摸摸胸口那么含蓄。另外,她貼身穿著凱奇姆的羊毛法蘭絨襯衫,肯定覺得又刺又癢。
他們在馬桶上找到了凱奇姆,跟帕姆先前看到他的樣子差不多,凱奇姆雙膝張開,正在讀的那本平裝書壓在石膏套下面,攤在赤裸的大腿上。馬桶里的水面上鮮紅一片,凱奇姆仿佛就要因緩慢失血而死。
“他肯定是內出血!”六罐裝驚叫,但廚師意識到,凱奇姆是把一支灌了紅墨水的鋼筆掉進了馬桶,他一定是用這支筆圈單詞來著?!拔译x開之前,已經沖過水了?!迸聊氛f。多米尼克卷起袖子,(把手伸到凱奇姆的雙膝之間)拿出馬桶里的鋼筆——又沖了一次水,然后在水槽里洗了手和鋼筆,用毛巾擦干。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凱奇姆勃起了。也許因為廚師一開始就非常不想看到凱奇姆勃起的樣子,所以他進來時并沒有注意到這個明顯的事實。六罐裝自然沒有忽略這一點?!鞍?,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說,搬起凱奇姆沉重的雙臂,扶著他在馬桶上坐正,讓他從卡在角落里的憋屈姿勢中解脫出來?!澳阒灰プ∷哪_踝,大廚,剩下的交給我。”
那本差點兒隨著鋼筆一起掉進馬桶的書順著凱奇姆的大腿滑落在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這個事實讓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頗感意外,與之相較,他覺得凱奇姆在馬桶上(或者說馬桶下面)捧著小說昏了過去的一幕反而更好理解,而六罐裝在那張泛著綠光的碩大床鋪上給凱奇姆讀書則是他難以想象的。多米尼克本能地大聲念出書名,引起了帕姆的誤解。
“你想告訴我,他是個白癡!”她說。
“你喜歡這本書嗎?”廚師問她。兩人把凱奇姆從廁所里拖出來,不小心讓他的腦袋撞到了門把手,凱奇姆的石膏套在地上拖著。
“講的是該死的俄國人的事,”六罐裝輕蔑地說,“我沒怎么注意故事情節——就是念給他聽聽而已。”
短暫的撞擊并沒有喚醒凱奇姆,不過卻讓他說起了胡話?!霸谀切┑图壘瓢桑隳呐露⒅硞€超級敏感的渾蛋多看了一會兒,就有可能惹上一大堆麻煩,柏林市中心沒有哪家酒吧比得上班戈的‘地獄半畝地’——反正我是不知道。”凱奇姆說,勃起的陰莖就像風向標一樣豎著。
“你對緬因州了解多少?”帕姆問他,好像凱奇姆意識清醒、能聽懂她的話一樣。
“我沒殺佩內蒂——他們永遠別想陷害我!”凱奇姆宣布,“那把沖壓錘不是我的!”
人們在安德羅斯科金河邊的那家有年頭的“興隆旅館”——米蘭以北大約兩英里——發現了勒基·佩內蒂的尸體,他被人殺死在自己的床上,腦袋讓沖壓錘給砸爛了。幾個河工說,那天下午早些時候,勒基跟凱奇姆在河邊的木材分揀口吵了起來。像往常一樣,人們發現凱奇姆在埃羅爾的“恩貝格旅館”過夜——有個在那里的廚房干活的弱智女人跟他在一起。無論是兇手反復擊打佩內蒂(打算在他額頭上砸出字母H的痕跡)的那把沖壓錘,還是凱奇姆自己的錘子,全都不知所蹤。
“那是誰殺了勒基?”六罐裝問凱奇姆。她和多米尼克把凱奇姆扔到床上,老河工那始終勃起的陰莖對著他們抖動,宛如大風中的旗桿。
“我敢打賭,是貝吉隆干的,”凱奇姆回答,“他有一把沖壓錘,跟我那把一樣?!?/p>
“而且貝吉隆當時沒在搞埃羅爾的那個智障!”帕姆說。
凱奇姆依然閉著眼睛,只是笑了笑。廚師很想回到廁所,看看凱奇姆在《白癡》上圈出了哪些詞——怎么樣都行,只要能遠離老朋友勃起的下身。
“你醒了沒有?”多米尼克問凱奇姆,他看起來好像又暈了過去——要么就是正在把自己想象成華沙-圣彼得堡列車上的三等車廂乘客。因為凱奇姆最近才借走了《白癡》,廚師認為,在這段“暈在馬桶上”的插曲打斷了他精心挑選的前戲之前,六罐裝不太可能讀完了第一章的太多內容。
“好了,我該回家了。”多米尼克說。凱奇姆的陰莖終于垂落下來,似乎標志著晚間的娛樂活動結束了,可帕姆也許不這么想——她面對著廚師,開始解那件借來的襯衫的紐扣。
真正的挑逗來了,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暗忖。床腳和臥室的墻挨得很近,六罐裝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必須爬到床上,跨過凱奇姆的身體,才能繞開她走掉。
“來吧,大廚,”帕姆說,“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彼蜒蛎ㄌm絨襯衫往床上一扔,蓋住了凱奇姆的臉,但沒蓋住他倒下來的陰莖。
“她不完全是個智障,”凱奇姆在襯衫下面喃喃地說,“也不是埃羅爾的——她是從迪克斯維爾峽谷來的。”他說的一定是“恩貝格旅館”的那個廚房幫工,佩內蒂在安德羅斯科金河畔“興隆旅館”被殺那晚,凱奇姆和她鬼混了一夜。(凱奇姆的沖壓錘和兇器都找不到了,也許是個巧合。)
六罐裝狠狠抓住廚師的肩膀,把他的臉猛地按在自己的乳房之間——這下子一點兒都不含蓄。他接下來的動作像是海姆立克急救法做了一半——蹲下來,從她的胳膊底下鉆到她身后,雙手鎖住她的胸腔下方,就在那對漂亮的乳房下面,鼻子痛苦地卡在帕姆的肩胛骨之間。多米尼克說:“我不能那么做,六罐裝——凱奇姆是我的朋友?!?/p>
她輕而易舉地掙脫他的掌控,抬起又長又硬的胳膊肘,往他嘴上一搗,撞裂了他的下嘴唇,然后單臂鎖住他的腦袋,夾在她的腋窩和柔軟的胸脯之間。“要是你讓他找到安吉爾,你就不是他的朋友!那個該死的孩子快要折磨死他了,大廚,”帕姆告訴他,“要是你讓他看到那孩子的尸體,或者剩下的胳膊腿兒什么的,你就不是凱奇姆的朋友!”
他們在床上滾來滾去,旁邊就是凱奇姆被蓋住的臉和紋絲不動的裸體。廚師幾乎無法呼吸。他伸手圈住六罐裝的肩膀,打她的耳朵,但她毫不妥協地壓在他身上,重心落在他的胸口。他的頭和脖子被她鎖得牢牢的,右胳膊也被緊緊地按住了,只有左手能動。他再次揮動笨拙的左手打她,拳頭落在她的顴骨、鼻子、太陽穴和耳朵上。
“上帝啊,你打起架來真是個外行,大廚?!绷扪b不屑地說。她從他身上翻下來,放開了他。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將會記得這一幕:他躺在那里,胸膛起起伏伏,朋友在旁邊打著呼嚕,水族缸發出的恐怖綠光籠罩著大口喘息的廚師,渾濁的水中,那條看不見的魚可能一直在嘲笑他。帕姆撿起一件胸罩,背對著他戴上?!澳阒辽倏梢詭еつ崽崆斑^去,趕在凱奇姆到達之前找到安吉爾的尸體。只要別讓凱奇姆看到那個孩子就行!”她叫道。
凱奇姆扯掉臉上的襯衫,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廚師在他旁邊坐起來。帕姆已經穿好了胸罩,正氣呼呼地往身上套T恤。多米尼克也會記住這一幕:六罐裝的無背帶工裝褲低垂在她寬大但堅硬的屁股上,褲襠的拉鏈開著,從中可以瞥見她金色的陰毛。當然,她現在很著急,穿衣服的速度很快?!澳銤L吧,大廚。”她告訴他。他看了一眼凱奇姆,老河工已經閉上了眼,石膏套遮在臉上?!皠P奇姆找到你老婆的時候,讓你看她了沒有?”帕姆問廚師。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將會努力忘掉這一幕:他從床上爬起來,但六罐裝不讓他從她身邊過去?!盎卮鹞??!彼龑λf。
“沒有,凱奇姆不讓我看她?!?/p>
“這么說,凱奇姆對你夠朋友。”她說,放開了廚師。廚師一瘸一拐地朝位于廚房區域的門口走去?!靶⌒臉翘?,從上往下數第二級?!彼嵝阉?。
“你應該讓凱奇姆給你修好那一級樓梯?!倍嗝啄峥苏f。
“就是凱奇姆把它拆下來的——為了聽見有人上樓或者偷偷下樓?!绷扪b告訴廚師。
毫無疑問,凱奇姆必須采取某些預防措施,多米尼克心想。他來到門外,缺席的那一級樓梯正在等著他——他小心翼翼地跨了過去。舞廳里傳出的令人沮喪的音樂立刻順著樓梯涌進他的耳朵。特蕾莎·布魯爾唱著《直到我和你再次跳起華爾茲》,此時一陣風吹開了房門,廚師剛才還以為自己把門關嚴了。
“該死!”他聽見帕姆說。
風或是舞廳的音樂轉瞬間喚醒了凱奇姆——清醒到足以讓老河工在六罐裝用力關上門之前發表最后的評論?!艾F在你他媽的沒那么走運了吧,勒基?”凱奇姆考問著這個多風的夜晚。
可憐的佩內蒂,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想。也許勒基·佩內蒂從來沒聽到過這個問題——也就是說,凱奇姆第一次這樣問的時候(假如他真的問過的話),他就沒有聽到。(當然,勒基現在什么也聽不到了。)
廚師繞過破舊的旅館酒吧,酒吧招牌上的字母已經殘缺不全了。
“未成年人禁入!”霓虹燈招牌朝他眨著眼睛。
“第三杯啤免!”另外一塊牌子閃爍著。
走過霓虹燈招牌之后,多米尼克才發現忘記了拿手電筒。如果回去取,六罐裝絕對不會給他好臉色。廚師舔了舔嘴唇上的傷口,摸了摸嘴,看著手指上的血跡。本來就昏暗的絞河鎮燈光變得愈發暗淡,舞廳的門被風吹得關上了(也可能是被人用力帶上的),特蕾莎·布魯爾的歌聲戛然而止,仿佛六罐裝突然扼住了這位女歌手纖細的脖子。舞廳的門再次被風吹開(或者被人踢開)的時候,托尼·貝內特低聲唱起了《白手起家》。多米尼克堅信不疑:絞河鎮之所以會產生永無休止的暴力,應該部分歸咎于無可救藥的音樂。
畢比雙胞胎剛才干架的酒館門口,沒有留下絲毫斗毆的痕跡。查理·克拉夫和厄爾·丁斯莫爾已經從泥地上爬了起來。不知是死掉還是昏倒的博德特兄弟已經離開了永遠占據舞廳旁邊小巷的“倫巴第”機車(也可能是被人抬走了),幾乎可以確定,這臺車頭要比舞廳存在得更久。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摸著黑向前走,一瘸一拐的模樣很容易被人當成出腳探路的醉漢。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法裔加拿大臨時工最常去的那家旅店附近的酒館,踉踉蹌蹌地朝多米尼克靠近。廚師還沒確定這家伙是不是卡爾警官,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就照花了他的眼?!罢咀。∵@個詞的意思是‘停下!’站住!如果你是他媽的法國裔的話?!迸W姓f。
“晚上好。警官?!倍嗝啄峥瞬[著眼睛看向手電筒,燈光和風吹過來的鋸木屑刺激得他睜不開眼。
“已經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外面,大廚——你流血了?!本僬f。
“我剛才去看一個朋友?!睆N師說。
“打你的人可不是你的朋友?!迸W姓f著又靠近了一步。
“我忘拿手電筒了,撞在什么東西上了,卡爾?!?/p>
“可能撞在什么人的膝蓋……或者胳膊肘上了吧?!笨柧偻茰y道,他的手電筒幾乎觸到了多米尼克流血的下唇,警官惡臭的呼吸夾雜著啤酒和威士忌的氣味,像鋸木屑那樣刺痛了廚師的臉。
幸好此時有人調大了舞廳音樂的音量,那扇跟旋轉門差不多的門再次打開——多麗絲·戴在唱《隱秘的愛》——門外,印第安·簡的兩個情人面對面站著,醉醺醺的牛仔耐心察看著清醒的廚師嘴唇的傷口。就在此時,法裔加拿大臨時工最喜歡的旅館里猛然閃出另一道人影——迷失在夜晚的倒霉蛋呂西安·沙萊,這個小伙子像土狼崽子那樣哀嚎著,一絲不掛地被人扔了出來,四肢著地落在泥巴上。警官把手電筒轉向受驚的法裔加拿大人。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舞廳的門關上了,阻隔了多麗絲·戴的歌聲——就像這扇任性的門剛才突然把《隱秘的愛》釋放到夜幕之中那樣——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和呂西安·沙萊兩個人都清楚地聽到卡爾警官打開了他那把點四五柯爾特的保險。
“耶穌啊,卡爾,別……”多米尼克說,警官瞄準了年輕的法裔加拿大人。
“把你的法國光屁股挪回你該去的地方!”警官喊道,“趁我還沒轟掉你的雞巴蛋!”
四肢著地的呂西安·沙萊直接尿在了地上——尿液沖出的小坑越來越大,很快淹沒了他粘滿泥巴的膝蓋。法裔加拿大人轉過身,像狗一樣爬進旅店,剛才把他扔出來的那些惡作劇的家伙急忙趕到門口迎接他,仿佛這個光屁股青年命懸一線,能否活下來取決于爬得夠不夠快(也許的確如此)。接下來是一陣夾雜著“呂西安”的急促叫喊,全都是廚師和警官聽不懂的法語。沙萊安全地回到旅店之后,卡爾警官關掉手電筒。那把荒唐的點四五柯爾特的保險依然是打開的。牛仔的槍口對準了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那條好腿的膝蓋,廚師驚慌失措,牛仔緩緩地關上手槍保險。
“你愿意讓我陪你回家嗎,大廚?”卡爾問。
“我沒事。”多米尼克回答。他們都能看到伙房的燈光,在鎮子靠近河谷那一頭的山丘上。
“我看出來了,你今晚又把我親愛的簡留下干活,讓她忙到三更半夜?!本僬f。廚師還沒來得及考慮如何謹慎地答復,卡爾又說:“你兒子不是挺大的了,還不能自己上床睡覺嗎?”
“丹尼爾是不小了,”多米尼克回答,“我只是不想讓他晚上單獨待在家里,他又那么喜歡簡?!?/p>
“我們倆都喜歡她。”卡爾警官說,吐了口痰。
我們三個都喜歡簡!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心想,但他沒說話。他還記得帕姆把他的臉按在乳房之間,差點憋死他。他感到羞愧,仿佛做了對簡不忠的事,因為六罐裝確實讓他興奮——哪怕手段有點要命。
“晚安,警官?!睆N師說。他開始往山上走去,牛仔拿手電筒晃了晃他,短暫照亮了前方的路。
“晚安,大廚?!笨栒f。手電筒熄滅后,廚師依然感到警官還在盯著他?!澳汶m然瘸了,走路還是挺利索的!”牛仔朝黑魆魆的山坡喊道。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也會把這句話記在心里。
舞廳傳出一段歌聲,但多米尼克已經離鎮子太遠,聽不清歌詞的內容了。只是因為聽過無數次這首歌,他知道這是埃迪·費舍爾唱的《哦,我的爸爸》——音樂聲消失很久之后,廚師才惱火地發現,自己還在唱著這首蠢兮兮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