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02 互繞步

伙房的餐具室有個儲物間,廚師在里面放了兩張折疊床——這是窩棚時代留下來的,當年他就睡在流動廚房的折疊床上。多米尼克還留下了幾個睡袋。廚師保留舊折疊床和發霉的睡袋,并非出于對窩棚的懷念。而是因為凱奇姆有時會睡在伙房,當他偶爾來這里過夜時,假如丹尼還沒睡,就會沒完沒了地央求父親讓自己也睡在伙房。如果凱奇姆沒喝太多酒,丹尼希望能聽他再講一個伐木工的故事——或者把老故事修改得更離譜一點。

安吉爾·波普消失在原木之下的那天晚上,下了一點雪。四月的夜里依然寒冷,但多米尼克打開了伙房里的兩個燃氣烤箱,溫度分別設定在350度和425度。睡覺之前,他已經提前攪拌好做烤餅、玉米松餅和香蕉面包的干燥原料。他做的法式吐司(用香蕉面包做的)很受歡迎,到了早上還得從頭開始做薄煎餅,因為薄煎餅的面糊里有生雞蛋,多米尼克可不想把面糊擱在冰箱里存個兩天以上。同樣需要從頭做起的還有酪奶餅干,他幾乎每天早晨都會留到最后才動手,放進425度的烤箱之后,很快就能出爐。

丹尼的工作一般是晚上給土豆削皮、切塊,放進鹽水里泡一夜。早上,他父親會用平底鍋煎土豆和培根。平底鍋就放在“加蘭德”牌煤氣爐的烤架上,跟廚師的眼睛差不多高。無論是拿著長柄鏟子、踮起腳尖,還是踩在矮凳上,對跛腳的廚師來說都不是什么輕松的增高方法——把手伸到平底鍋后面時,多米尼克常常會燙到前臂。(有時印第安·簡會幫忙照看,因為她個子高,能夠到更遠的地方。)

多米尼克天不亮就起來煎培根、烤點心,丹尼在伙房的樓上聞到培根和咖啡的香味,從睡夢中醒來時,天也還是黑的。廚房幫工和印第安洗碗工從鎮上過來時,天依然沒亮——從車頭燈和引擎聲就知道她們來了。大多數早晨,“加蘭德”煤氣爐的烤箱都是滾燙的,這是為了融化煎蛋餅上的奶酪。小丹尼去上學之前,得先切好用來做煎蛋餅的甜椒和西紅柿,把盛著楓糖漿的大鍋擱在八灶頭煤氣爐后排的灶頭上預熱。

伙房的外門已經快要散架,無法正常開閉,被風吹得吱嘎作響。內側的紗門是往里開的,它也是丹尼·巴恰加盧波焦慮的原因之一,出于各種實用性的考慮,有時門朝外開更方便。伙房隨時有人進出,誰也不愿讓一扇門擋道——很久以前,這里甚至來過一頭熊。那天晚上天氣不錯,伙房那扇麻煩的外門開著,用東西給撐住了,那頭熊用腦袋拱開了紗門,走了進來。

丹尼當時很小,不記得那頭熊,但他讓父親把這件事反復講給他聽。男孩的母親早就把他送到樓上的臥室睡覺了,熊進來的時候,她正和丹尼的父親一起吃夜宵——蘑菇煎蛋餅和白葡萄酒。講到這里,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會告訴兒子,他過去是喝酒的,而且常常會給自己和妻子做夜宵。(現在不做了。)

丹尼的母親看到熊,尖叫起來,嚇得熊猛地站直了,斜著眼睛看她。多米尼克喝了很多酒,起初并沒意識到那是頭熊,還以為不速之客是個體毛過多、喝得爛醉的伐木工,來騷擾他漂亮的妻子。

爐子上放著一只八英寸的鑄鐵煎鍋,廚師剛用它炒過煎蛋餅里的蘑菇。多米尼克抄起還熱乎的煎鍋,一下子拍在熊的臉上——砸中了它的鼻頭和兩只小瞇縫眼之間的又寬又扁的鼻梁,熊立刻四肢著地,奪路而逃,撞爛了紗門,板條的碎片掛在門框上,晃來晃去。

每當講起這件事,廚師總是說:“嗯,門肯定得修好,這是自然,但開門的方向還是錯的,始終沒調過來。”說給兒子聽時,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還會加上一句:“我永遠不會用鑄鐵煎鍋去砸一頭熊——我還以為那是個男人!”

“那你會怎么對付熊?”丹尼問父親。

“我猜,我會試著跟它講道理,”廚師回答,“在那種情況下,是沒法跟男人講道理的。”

至于什么是“那種情況”,丹尼只能自己猜測。他父親是不是以為自己在保護漂亮的妻子不受危險男人的傷害?

至于那只八英寸的鑄鐵煎鍋,它在伙房里贏得了特殊的位置,不再跟其他鍋碗瓢盆待在樓下,而是進了樓上的臥室,就掛在多米尼克房間門后的鉤子上,跟廚師齊肩高。這只煎鍋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假如廚師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發覺有人或動物試圖闖進來,它都會是他的首選武器。多米尼克沒有槍,也不想要槍。雖然在新罕布什爾州長大,可他小時候錯過了所有的獵鹿機會——不僅因為腳踝有傷,還因為他在成長過程中缺少父親的陪伴。那些伐木工和鋸木工也有喜歡獵鹿的,打到鹿之后會交給廚師,他替他們宰殺,自己留出足夠的肉,所以伙房偶爾也會供應鹿肉。多米尼克并非不贊成狩獵,只是不喜歡鹿肉和槍支。他還反復遭受同一個噩夢的折磨,丹尼爾聽他講過這個夢。廚師經常夢到有人趁他睡覺時開槍殺了他,每次從夢中驚醒,槍聲依然在他的耳邊回響。

因此,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在自己的臥室里掛了一只煎鍋。伙房里有各種尺寸的鑄鐵煎鍋,但八英寸的最適合自衛,連小丹尼都能把它揮舞得蠻有震懾力,而那些十英寸半和十一又四分之一英寸的煎鍋也許更適合做飯,過于沉重,做武器不趁手,連凱奇姆都沒法舉著這樣的大鍋快速舞動,解決色膽包天的伐木工或者熊。

安吉爾·波普掉到原木下面的那天晚上,丹尼爾·巴恰加盧波躺在伙房樓上的臥室里。男孩的房間就在伙房那扇往里開的紗門和關不嚴的外門的上方,他能聽到外門在風中吱扭吱扭響,還能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在伙房里是能聽到絞河的水聲的,除非冰層鋪滿了河面。不過,丹尼一定是像他父親那樣很快就睡著了,因為這個十二歲的男孩并沒有聽到卡車的聲音,卡車的頭燈也沒有照進伙房,無論開卡車的是誰,他一定是幾乎完全摸著黑從鎮上開過來的,因為這天晚上的月光并不亮,要么就是司機喝醉了,忘了打開車頭燈。

丹尼覺得自己聽到了卡車駕駛室門關閉的聲音。室外的泥地白天里松松軟軟,夜里踩上去卻會嘎吱作響,因為晚上仍然很冷,足以使泥漿凍結,而且這天晚上地面覆蓋了一層剛下的雪。丹尼懷疑自己也許并沒有聽到卡車車門關上的聲音,剛才的“哐啷”聲可能來自他的夢里。伙房外面,凍硬的泥地上傳來的腳步聲踢踢踏踏,遲緩而警惕。也許那是頭熊,丹尼想。

廚師在外面放了個密封的冷藏箱,里面有切好的碎羊肉,用來做羊肉雜燴的,還有培根——都是些容易變質卻不適合放進冰柜的東西。熊是不是聞見了冷藏箱里的肉味?丹尼想。

“爸爸?”男孩不由得叫了一聲,但他父親可能在樓下的食堂里睡著了。

與其他人一樣,這頭熊在走進外門時遇到了一點兒麻煩,它用一只熊掌拍打著門板,小丹尼還聽到了它不耐煩的咕噥。

“爸爸!”丹尼大喊,他聽到父親把鑄鐵煎鍋從臥室墻上摘了下來,跟父親一樣,男孩上床時穿的是長襯褲和短襪,但踩著樓上走廊的地板還會覺得涼。父子倆悄悄下樓,來到昏暗的廚房,室內唯一的光源就是“加蘭德”煤氣爐跳動的火苗。廚師兩手緊緊握住黑色的煎鍋。外門打開了,那頭“熊”——假如它真的是熊——用胸脯頂開了紗門,直立著走了進來,步子還有點兒搖搖晃晃,牙齒很長,白晃晃的看不清楚。

“我不是熊,大廚。”凱奇姆說。

原來,丹尼以為是熊牙的那一團白東西是凱奇姆右胳膊上剛打的石膏,從這個大塊頭男人的手掌一直包到他的肘彎。“對不起,嚇著你們了吧。”凱奇姆補充道。

“關上外面的門,好嗎?得給屋里保暖。”廚師說。丹尼看到父親把煎鍋擱在樓梯最下面的那級臺階上。凱奇姆費力地用左手關著外門。“你喝醉了。”多米尼克對他說。

“我只剩一條胳膊好使,大廚,而且我用慣了右手。”凱奇姆說。

“可你還是喝醉了,凱奇姆。”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告訴老朋友。

“我猜你記得我喝醉了是什么樣。”凱奇姆說。

丹尼幫凱奇姆關上了外門。“我敢打賭,你肯定餓壞了。”他對凱奇姆說。大塊頭男人身體微晃,揉了揉男孩的腦袋。

“我不是來吃東西的。”凱奇姆說。

“我來給你醒醒酒。”廚師說。多米尼克打開冰箱,告訴凱奇姆:“我這兒有肉餡糕,不是很涼,你可以蘸著蘋果醬吃。”

“我不是來吃東西的,”大塊頭又重復了一遍,“你得跟我出去一趟,大廚。”

“去哪兒?”多米尼克問,但就連小丹尼都能看出父親什么時候是明知故問。

“你知道去哪兒,”凱奇姆告訴廚師,“我只是想不起具體位置了。”

“這是因為你喝得太多了,凱奇姆——所以才想不起來。”多米尼克說。

凱奇姆低下頭,身子搖晃得更厲害了,丹尼一度覺得這個伐木工可能會栽倒在地。兩個男人都壓低了聲音,男孩由此明白,他們是在談判。兩人還得小心注意不能多說,因為凱奇姆不知道十二歲男孩對母親的死了解多少,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也不希望兒子聽到凱奇姆回憶起來的任何奇怪或是令人不快的細節。

“來幾塊肉餡糕吧。”廚師輕聲說。

“蘸著蘋果醬很好吃。”丹尼說。河工找了張凳子坐下,把打著石膏的胳膊擱在柜臺上。凱奇姆渾身上下都透著冷硬和銳利,像根削尖的棍子。丹尼還觀察到,他“特別能忍”,因此看起來脆弱不堪的石膏繃帶跟這位硬漢毫不搭調,仿佛一條假肢。(就算凱奇姆失去了胳膊,也不會裝什么假肢,甚至還會把殘肢當棍子用。)

不過,既然凱奇姆已經坐下了,丹尼覺得碰碰他應該不會有什么危險。這孩子以前從沒摸過石膏套。就算喝醉了,凱奇姆也知道小丹尼在想什么。“來吧,摸摸看。”伐木工說著就把裹著石膏的胳膊朝男孩伸了過去。凱奇姆彎曲的手指頭露在外面,動也不動,上面沾著幾塊干掉的血跡,要么就是樹脂。手腕骨折的頭幾天,活動手指會很疼。男孩輕輕碰了碰凱奇姆的石膏套。

廚師給凱奇姆端來一大盤肉餡糕和蘋果醬。“你喝牛奶還是橙汁?”多米尼克問,“我還可以煮點咖啡。”

“沒一樣帶勁兒的。”凱奇姆對丹尼眨了眨眼。

“是啊,”廚師搖著頭說,“我去煮咖啡吧。”

丹尼希望兩個大人能好好談談。男孩知道不少過去的事,但對母親的了解還不夠。只要與她的死有關系,無論什么細節他都愿意聽,更不會嫌它們奇怪,他想知道一切。然而廚師是個謹慎過頭的男人,或者說他是后來才變成這樣的。就連凱奇姆這個把親生子女從自己身邊趕走的人都對丹尼保護有加,就像他對待安吉爾那樣。

“你喝酒了,我沒法跟你過去。”廚師說。

“我帶你去的那次,你也喝酒了。”凱奇姆說。他沒再多說什么,咬了一大口抹著蘋果醬的肉餡糕。

“除非河道被木頭堵住,尸體從木頭下面漂過去,不然它的速度是趕不上木頭的,”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說,好像在跟咖啡壺對話,而不是背朝著他的凱奇姆,“尸體還有可能掛在木頭上。”

丹尼以前聽過這種解釋。他母親的尸體幾天之后——確切地說是三天——才從河谷盆地漂進狹窄的水道,撞到了大壩上。溺水者的尸體會先沉下去,廚師告訴兒子,然后再浮上來。

“整個周末水壩都是關著的。”凱奇姆說(他說的不只是死女人水壩,還有安德羅斯科金河上的龐圖克水壩)。他一口接一口地吃著,但速度不快,有點兒生疏笨拙地用左手拿著叉子。

“蘸著蘋果醬很好吃,對吧?”男孩問他。凱奇姆贊同地點點頭,起勁兒地嚼著。

他們聞見了煮咖啡的香味。廚師說——不像是對兒子或者凱奇姆說的,更像自言自語:“我還是趁現在做點培根吧。”凱奇姆繼續吃著,一聲不吭。“我猜,木頭已經到了第一道水壩了,”多米尼克又說,仍然像是自言自語,“我是說咱們這批木頭。”

“我知道你說的是哪批木頭,哪個水壩,”凱奇姆告訴他,“沒錯,木頭已經到了水壩那邊了——你做晚飯的時候就到了。”

“這么說,你還是去那邊找那個白癡醫生了?”廚師問,“倒不是說非得什么神醫才能給手腕打石膏,可你也真敢冒險。”多米尼克去外面的冷藏箱里拿出培根。外面一片漆黑,響亮的水聲涌進溫暖的伙房。

“你以前不也挺愛冒險的嘛,大廚!”凱奇姆沖老朋友喊道,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丹尼,“你爸那時候比現在快活多了,還喝酒呢。”

“我以前是過得挺快活——行了。”廚師說。他把一大塊培根放在案板上的架勢引起了丹尼的注意,凱奇姆卻始終低著頭吃他的肉餡糕和蘋果醬。

“既然尸體往下游漂的速度比木頭慢,”凱奇姆故意慢條斯理地說,吐字有點含混,“你估計安吉爾什么時候才能到那個我想不起具體在哪兒的地方?”

丹尼也在暗自估計,但男孩和凱奇姆都清楚,廚師早就推演過加拿大少年的旅程。“星期六晚上或者星期天早晨。”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說。他必須提高嗓門才能蓋過煎培根的吱吱聲。“我不會在夜里跟你過去的,凱奇姆。”

丹尼立刻望向凱奇姆,期待著大塊頭的反應。畢竟這是男孩最感興趣的一件事,也是他最在乎的。“那一次我可是晚上跟你去的,大廚。”

“星期天早晨你清醒的可能性更大,”廚師告訴凱奇姆,“星期天早晨九點——丹尼爾和我去那里等你。”(“那里”指的是死女人水壩,但小丹尼明白,這兩個人是不會說出水壩名字的。)

“咱們可以坐我的卡車去。”凱奇姆說。

“我開車帶丹尼爾過去,免得你還沒醒酒。”多米尼克說。凱奇姆把吃干凈的盤子推到一邊,亂蓬蓬的腦袋往柜面上一放,打量著胳膊上的石膏套。“你是說,你們在工廠水塘那邊等我?”凱奇姆問。

“我可不這么叫它,”廚師說,“先有的水壩,才有的工廠。而且那兒也不是什么水塘,不過是河道變窄了而已。”

“工廠的人都那樣。”凱奇姆輕蔑地說。

“沒有工廠的時候就有水壩了。”多米尼克重復道,依然沒說出水壩的名字。

“水總有一天得把水壩沖垮,他們不會費力氣再建一座了。”凱奇姆閉著眼睛說。

“他們總有一天不會在絞河上運木頭,”廚師說,“到時候就不用在水庫的入水口建水壩了,不過我相信,他們會保留安德羅斯科金河上的龐圖克水壩。”

“這一天不遠了,大廚。”凱奇姆補充道。他依然閉著眼睛,腦袋、胸脯和兩條胳膊全都搭在柜面上。廚師輕輕移走空盤子,但凱奇姆沒有睡著,說話的速度比先前還要慢。“水壩另一側有條泄洪道,流出去的水積成了一個水潭,像個沒封口的井,不過那邊加了一道浮欄,就是拴著繩子的浮漂,可以擋住木頭,不讓它們被水沖出去。”

“你好像記得跟我一樣清楚。”多米尼克告訴他。

丹尼知道,他們就是在那里找到他母親的。她的尸體漂在水里,比原木還要低一點兒,她一定是從浮欄底下漂進了泄洪道。凱奇姆在那個水潭里——或者說井里——發現了她,旁邊一根原木都沒有。

“我記不清怎么到那邊去了。”凱奇姆有些沮喪地說。他閉著眼睛,慢慢彎曲著右手的手指,拿指尖去夠裹了石膏的掌心,但沒法完全夠到。廚師父子明白,伐木工是在測試自己忍受疼痛的能力。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凱奇姆。”多米尼克輕聲說,“你得越過大壩,或者從那些木頭上穿過去——想起來了嗎?”

廚師把其中一張折疊床搬進伙房,朝兒子點點頭,丹尼幫他把床支在不會妨礙使用烤箱和向里推開紗門的地方。“我也想在廚房里睡。”丹尼告訴爸爸。

“你還是別聽了,回去睡覺吧。”多米尼克對兒子說。

“我想聽你們說話。”丹尼說。

“我們快說完了。”廚師在男孩耳邊小聲說,親了親他。

“那可不一定,大廚。”凱奇姆閉著眼睛說。

“我還要烤面包,凱奇姆——還得做土豆呢。”

“你不是能一邊聊天一邊做飯嗎?”凱奇姆說,依然閉著眼睛。

廚師瞪了兒子一眼,指著樓上。“樓上冷。”丹尼抱怨道,他站在最下面的臺階上,煎鍋就放在那兒。

“快去,把煎鍋也放回去,丹尼爾。”

男孩不情愿地往樓上走,每上一級樓梯都要停一停。他聽到父親在碗里攪拌東西,不用看就知道這是在做什么——廚師總是先做香蕉面包。當小丹尼把八寸鑄鐵煎鍋掛到父親臥室的鉤子上時,已經數出父親往不銹鋼碗里打了十六個雞蛋,然后是把香蕉糊和核桃碎加進去(有時候,他爸爸會把烤蘋果塊撒在面包上)。廚師接下來做的是烤餅,往干燥原料里加雞蛋和黃油,有水果的話,最后還會放點水果。站在樓上的走廊里,丹尼聽見父親往烤松餅的模具里抹油,然后撒上面粉,再把攪好的玉米松餅面糊倒進去。香蕉面包里有燕麥片,還有甜麥麩粉,很快男孩就能在臥室聞到它們的香味了。

躺在溫暖的被窩里,丹尼聽到廚師打開烤箱門,把烤盤和松餅模具推進去,然后關上烤箱門。接著是一陣不尋常的動靜,他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原來那是他父親費力挪動凱奇姆的聲音——扳住大塊頭的兩個腋窩,把他拖到折疊床上。丹尼不知道父親竟然如此強壯,能把凱奇姆給抬起來。十二歲男孩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看著父親把凱奇姆安頓在折疊床上,把一只完全打開的睡袋當成毯子蓋在伐木工身上。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正往平底鍋里倒土豆,凱奇姆突然開口道:“當時我絕對不能讓你看到她,大廚——那樣不合適。”

“我明白。”廚師說。

樓上的丹尼再次閉上眼睛,想象著故事的經過——凱奇姆醉醺醺地小步走過那些原木,來到泄洪道沖出來的水潭邊。“別過來,大廚!”凱奇姆朝岸上叫道,“別踩那些木頭!也別上壩!”

多米尼克望著凱奇姆抱著他妻子的尸體繞過浮欄。“離我遠點,大廚!”凱奇姆喊道,越過原木走過來。“你不能再看她!她已經變樣了!”同樣喝得醉醺醺的廚師從凱奇姆的卡車上拿來了毛毯,但凱奇姆抱著尸體不肯上岸,哪怕喝醉了,他也沒忘記在原木上飛快地邁著小碎步。“把毯子鋪在卡車后面,大廚——然后走開!”凱奇姆上岸時,多米尼克站在離河岸和凱奇姆的卡車同樣遠的等腰三角形頂點處。“站著別動,大廚——我給她蓋上。”凱奇姆說。

丹尼想知道父親經常安慰他的那句“堅持住,丹尼爾,別認輸”stand your ground:堅持住,也有“別動”的意思。——譯者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是不是就從這里來的。凱奇姆輕輕地把廚師妻子的尸體放到卡車后面,給她蓋上毯子。多米尼克沒有上前。

“你當時不想看看她嗎?”丹尼問過父親很多遍。

“我信任凱奇姆,”他父親回答,“萬一我出了什么事,丹尼爾,你也要信任他。”

在各種烤點心的香氣之外,丹尼還聞到了羊肉雜燴的氣味,這才發覺自己剛才下意識地溜回臥室的床上睡了一會兒,因為他沒有聽到父親打開伙房那扇難開的外門,從冷藏箱里拿出羊肉塊的聲音。男孩躺在床上,沒有睜開眼睛,品味著所有香氣。他想問問凱奇姆,當時他找到他母親時,她是臉朝上漂在水中,還是臉朝下趴在泄洪道里。

丹尼穿上衣服,下樓來到廚房,發現父親已經抽空上樓換了衣服,很可能是趁著凱奇姆在折疊床上昏睡時才到樓上去的。丹尼望著在煤氣爐前忙碌的父親,當廚師專注于手頭的三四個任務時,只要這幾件事是相互聯系的,那就基本看不出他是個跛腳。丹尼能想象出父親十二歲時——腳踝受傷之前——是什么樣的。十二歲的丹尼·巴恰加盧波是個孤獨的孩子,沒有朋友,常常希望現在的自己能夠認識十二歲時的父親。

當你十二歲的時候,會覺得四年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時光。安努齊亞塔·塞埃塔明白,不用四年,她的小多姆腳踝的傷就能愈合。努齊心愛的“狼之吻”四個月就擺脫了拐杖,十三歲時就能讀十五歲的孩子讀的書。家庭教育功不可沒。安努齊亞塔自己就是小學老師,深知上學的時間有不少都浪費在了整飭紀律、休息和加餐上面。白天,努齊在學校教書,男孩則在家里寫作業,然后仔細檢查。他不僅有時間閱讀大量的課外書,還能把自己掌握的烹飪技巧記在本子上。

男孩學習廚藝的速度要慢上許多。事故發生后,安努齊亞塔制定了她自己的“童工保護法”,直到小多米尼克的廚藝真正入了門,并且年滿十六歲,她才讓兒子去柏林的一個早餐店打工。在那四年里,多姆長成了博覽群書的十六歲少年,還是個技藝高超的廚子。盡管還沒有多少刮胡子的經驗,但對于跛腳行走這件事,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一九四〇年,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認識了丹尼的母親。那時她二十三歲,跟安努齊亞塔·塞埃塔在同一所小學教書,實際上,還是廚師的母親把十六歲的兒子介紹給這位新來的老師的。

對于這件事,努齊別無選擇。她表姐瑪莉亞也是塞埃塔家族的人,嫁給了一個姓卡羅杰洛的人,這是個常見的西西里姓氏。“自從有個希臘圣徒死在那里,就突然出現了不少姓這個的孩子,當然,他們大部分是孤兒。”努齊向多米尼克解釋道。她把這個姓讀成卡—羅—切—洛。也有把它當成名字來用的,他母親說,“經常用在私生子身上”。

十六歲時,多米尼克對于私生子這個話題十分敏感——不是說安努齊亞塔就不敏感,她表姐也把自己懷孕的女兒打發到了新罕布什爾州的荒涼地區,她女兒是卡羅杰洛家族的第一個女大學生,做母親的為此覺得很惋惜。“那是所師范大學,她從那里學了不少東西——可還是讓人搞大了肚子!”可憐的女孩的母親告訴努齊,努齊又把這段口無遮攔、麻木不仁的評論轉述給了多姆,不用她多說,男孩就知道這個懷孕的二十三歲姑娘會被送到他們家來,因為旁人覺得安努齊亞塔和她的私生子跟這個姑娘是一路貨。姑娘名叫羅茜娜,但努齊喜歡叫別人的昵稱,所以,這個被放逐的女孩一從波士頓來到柏林,就變成了羅茜。

“早年間”,不只是在波士頓北區,也絕對不僅限于意大利和天主教家庭——塞埃塔和卡羅杰洛家族會把本族中做出丑事的人打發到對方家里,安努齊亞塔因而也有了加倍怨恨那些波士頓親戚的理由。“這是給你的教訓,多姆,”少年的母親告訴他,“不能因為可憐的羅茜遭遇了不幸就對她說三道四,咱們得愛她,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安努齊亞塔的寬恕精神值得稱贊——尤其是在一九四〇年,當時的美國人普遍認為未婚媽媽罪不可赦——可她告訴十六歲的兒子,要“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愛這位遠房表姐,這就有點畫蛇添足了。

“她為什么是我遠房表姐?”男孩問媽媽。

“也許不該這么叫——她可能是你的隔代表姐,”努齊說,多米尼克滿臉迷惑,他母親又說:“不管怎么叫,她不是你真正的表姐——反正不是親表姐。”

這些信息(或者說錯誤信息)給十六歲的殘疾少年帶來了未知的危險,他遭遇的事故、他的康復、他在家接受教育,還有他改頭換面成了廚師——所有這些都使他失去了結識同齡朋友的機會。“小”多姆有一份全職工作,已經認為自己是個年輕男人了,現在努齊又告訴他,二十三歲的羅茜·卡羅杰洛不是他“真正的”表姐。

至于羅茜,她剛來的時候并沒有“表現出”自己很快就會再添一個麻煩。

羅茜在師范學院拿到了文學學士的學位,老實說,那時讓她在柏林教小學絕對是大材小用,不過等這個年輕姑娘顯出懷孕的樣子時,就要暫停工作了。“要不然我們就得給你找個丈夫,找不到真的,就編造一個。”安努齊亞塔告訴她。羅茜年輕貌美,當然能找到真正的丈夫——多米尼克覺得她漂亮極了——但是這個可憐的女孩正懷著孕,無心參與那些能遇到年輕單身男人的社交活動。

四年來,男孩一直跟母親學習廚藝,因為他把每個食譜都寫了下來,偶爾還會獨自嘗試各種改動,所以連他本人都能意識到,自己的烹飪水平在某些方面已經超越了她。其時,在那個改變命運的夜晚,多米尼克正在給兩個女人和自己做飯。在柏林的早餐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下班回家的時間也要比羅茜和他母親從學校回來早得多。努齊喜歡在周末做飯,除了周末,多米尼克正在變成他們這個小家庭的主廚。攪拌大蒜番茄醬汁的時候,他說:“好吧,我可以和羅茜結婚,或者假裝她的丈夫——直到她找到更合適的人為止。我的意思是,只要我們自己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呢?”

在安努齊亞塔看來,這似乎是個甜蜜而單純的提議。她笑出聲來,給了兒子一個擁抱。不過,小多姆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比他本人“更適合”羅茜,所謂的“假裝”才是他編的。如果他真的和羅茜結婚,兩人的年齡差異或者那層遠親關系,對他來說都不是問題。

對羅茜來說,十六歲少年的提議是不切實際的——雖然甜蜜,卻沒那么單純,在新罕布什爾州北部甚至有可能違法——但這并不重要,讓這個懷孕才三個月的可憐姑娘感動的是:就算是遭受相當程度的強迫,那個把她肚子搞大的小渾蛋都還沒向她求婚呢。

出于塞埃塔家族和卡羅杰洛家族男性成員的偏好,這種“強迫”表現為多種形式的威脅,比如放話說要先閹了他然后淹死他。無論小渾蛋是坐船去了那不勒斯還是巴勒莫,他從來沒提出過求婚。多米尼克發自內心的真誠提議算得上是羅茜第一次被人求婚,還沒等他用調好的醬汁把蝦煮上,她就情不自禁地坐在餐桌前哭了起來。心煩意亂的姑娘沒吃晚飯,抽抽噎噎地回房間睡了。

當天夜里羅茜流產了,安努齊亞塔被她發出的聲音驚醒,茫然不知所措,因為眼下無從判斷孩子沒了是福是禍。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躺在床上,聽著遠房表姐(隔代表姐)的哭聲、反復沖馬桶和浴缸放水的聲音——肯定見了血——好在他母親滿懷同情的低聲安撫十分令人慰藉:“羅茜,也許這樣更好,現在你不用辭職了——暫時的也不用了!也不用給你找什么丈夫——不管真的還是編的!聽我說,羅茜——它還不是個孩子,還算不上孩子。”

躺在床上的多米尼克卻在想:我做了什么?哪怕在想象中和羅茜結婚,這個男孩也會長時間勃起(他已經十六歲了,沒什么好奇怪的)。聽到羅茜停止了哭泣,小多姆急忙屏住呼吸。“多米尼克聽到我的聲音了嗎——我把他吵醒了嗎?”男孩聽到姑娘問他母親。

“沒關系,他睡得很死。”努齊說,“不過你的動靜著實不小——當然,可以理解。”

“他肯定聽到我的聲音了!”姑娘叫道,“我得跟他談談!”她說。多米尼克聽到她跨出浴缸,拿毛巾用力擦拭身體,然后是光腳踩在浴室地面上的聲音。

“早晨我會和多姆解釋的。”他母親說,但他這位“不是真正的表姐”已經光著腳從客廳跑進了客房。

“不!我有話要和他說!”羅茜叫道。多米尼克聽到拉開抽屜的聲音,一個衣架掉在她的衣櫥里,然后姑娘就出現在了他的房間——沒敲門就直接進來,在他旁邊躺下,濕漉漉的頭發蹭著他的臉。

“我聽見你的聲音了。”他告訴她。

“我會好起來的,”羅茜說,“以后我會有孩子的。”

“疼嗎?”他問她。他從枕頭上扭過臉來,避免面對著她,因為他很早就刷了牙,生怕嘴巴里又出現什么怪味。

“直到孩子沒了,我才發現我想要他。”羅茜說。他想不出該說什么,但她接著說:“你對我說的那些,多米尼克,是我聽過的最好的話——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會跟你結婚的,你知道嗎——我可不是說說而已。”男孩說。

她抱住他,親吻他的耳朵。她趴在被子上,他在被子下面,但他仍然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壓在他背上。“我不會再收到比這更好的表白了——我知道。”這位“不是真正的”表姐說。

“也許等我長大一點,咱們就可以結婚。”多米尼克提議。

“也許可以!”姑娘叫道,再次擁抱他。

這是她的真心話,還是在安慰我?十六歲的男孩暗忖。

安努齊亞塔在衛生間里放水擦浴缸,外面隱隱約約地傳來兩人的交談聲。讓她驚訝的是,多米尼克竟然開口說話了,這孩子平時少言寡語,而且依然處于變聲期,聲音越來越低沉。但從安努齊亞塔聽到羅茜說“也許可以”開始,多米尼克就打開了話匣子,姑娘只能偶爾小聲地插幾句話,語氣也愈發黏糊起來。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像極了戀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安努齊亞塔只好不停地刷洗浴缸,她已經不再考慮這次流產是福是禍,“流產”已經不再是重點,重要的是羅茜·卡羅杰洛自己——她這個人究竟是福是禍?努齊當初又是怎么想的?她把一位漂亮、聰明(并且顯然非常情緒化)的年輕姑娘——被情人拋棄、被家人趕走——領進家門,卻沒意識到對于一個發育期的孤獨男孩來說,這個二十三歲的女人會是多么無法抗拒的誘惑。

安努齊亞塔起身走出浴室,穿過客廳來到廚房,兒子臥室的門虛掩著,還在不斷傳出嘰里咕嚕的耳語聲。在廚房里,努齊捏起一撮鹽,往身后一撒,克制住直接闖進去打斷那兩個人的沖動,退回客廳,提高了嗓門叫道:

“天哪,羅茜,你得原諒我。我還沒問過你愿不愿意回波士頓呢!”她盡量不讓這話聽起來像是自己的主意,努力裝出事不關己、不偏不倚的腔調,似乎這么說完全是為羅茜本人著想,然而話音剛落,多米尼克臥室里的竊竊私語就突然被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給打斷了。

羅茜感覺到男孩在她的胸口下方猛地吸了一口氣,隨即發現自己也在猛然吸氣,仿佛已經排練過如何回答那樣,兩人的反應配合得完美一致。“不!”安努齊亞塔聽見兒子和羅茜異口同聲地喊道。

努齊聽到羅茜說:“我想留在這里,跟你和多米尼克在一起。我想在學校教書,永遠都不回波士頓!”怒齊不禁暗忖:絕對不是多好的事。(但我又不能因此責怪她,安努齊亞塔意識到;她理解羅茜的感受。)

“我愿意讓羅茜留下!”努齊聽到兒子叫道。

哼,你當然愿意了!安努齊亞塔心想。可他們的年齡差異會不會帶來什么影響?假如發生了戰爭,所有年輕男人都去參軍,那時候又會如何?(不過她心愛的“狼之吻”是不會參軍的,他的腿瘸得太厲害,努齊知道。)

羅茜·卡羅杰洛保住了自己的工作,而且表現得很不錯。年輕的廚師也保住了他的工作,干得也很不錯,早餐店甚至因此開始供應午餐。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很快便超越母親,成為更出色的廚師。無論年輕廚師準備了什么午餐,他都會把最好的帶回家當晚餐,讓母親和“不是真正的”表姐享受到很好的伙食。母子倆偶爾還會一起做菜,但在大多數涉及烹飪的事務上,安努齊亞塔都會讓多米尼克出馬。

他用伍斯特郡醬汁和意大利熏干酪做肉餡糕,然后澆上他最喜歡的番茄大蒜醬汁趁熱端上桌,涼了之后就配蘋果醬吃。他還會做搭配帕爾瑪干酪的面包糠炸雞排;母親告訴他,她在波士頓做過帕爾瑪干酪燉小牛肉,但他在柏林弄不到上好的小牛肉(他用豬肉代替小牛肉——幾乎跟小牛肉一樣好)。多米尼克也做帕爾瑪干酪燉茄子,柏林的許多法裔加拿大人知道茄子是什么東西。多姆還用檸檬、大蒜和橄欖油做小羊腿,橄欖油是從努齊熟悉的一家波士頓店鋪買來的,多米尼克把它抹在烤雞或者烤火雞上,兩種雞的肚子里塞著玉米面包、香腸和鼠尾草葉。他用烤箱烘牛排,或者放在烤架上烤,配上白豆或是烤土豆,但他不太喜歡土豆,討厭米飯。他的大部分主菜都搭配意大利面,意面的做法非常簡單,只加橄欖油和大蒜,有時加豌豆和蘆筍。他用橄欖油炒胡蘿卜,再擱上西西里黑橄欖和更多的大蒜。盡管他討厭烘豆子,但還是會上這道菜,食客中有伐木工和工廠工人,大多是些牙口不好的老人,很少吃別的東西。(努齊輕蔑地叫他們“吃烘豆子和豌豆湯的那群人”。)

有時安努齊亞塔能弄到茴香,她和多姆會用茴香和甜番茄醬烹制沙丁魚,罐裝沙丁魚購自多姆熟悉的另一家波士頓店鋪。母子倆把沙丁魚搗碎,加上大蒜和橄欖油,澆在撒了面包屑的意面上,放進爐膛烤成棕色。多米尼克自己做比薩面團,每個星期五晚上,他都會做無肉比薩餅來代替魚。年輕的廚師和他媽媽都不相信這個國家的北方腹地會有足夠新鮮的魚,而蝦是凍在空心磚大小的冰塊里從濱海地區運來的,因此多米尼克對蝦很放心。他喜歡的番茄大蒜醬汁在比薩上放得更多,意大利乳清干酪、羅曼諾干酪、帕爾瑪干酪和意大利熏干酪都是從波士頓買來的,西西里黑橄欖也是。廚師依然處于學藝階段,他會切很多歐芹,做什么都加上一點兒——甚至擱在最常見的豌豆湯里。(母親告訴他,歐芹是“純葉綠素”,能消除蒜味,讓你口氣清新。)

多米尼克喜歡制作簡單的飯后甜點,讓努齊煩惱的是,它們沒有半點西西里風味,不過是些蘋果派、藍莓餡餅和玉米餅——在庫斯縣,蘋果和藍莓隨處都能買到,而且多米尼克擅長制作面團。

他做的早餐甚至更加簡單——雞蛋和培根、薄烤餅和法式吐司、玉米松餅、藍莓松餅和烤餅。那時候,只有在香蕉變成棕色時,他才會做香蕉面包,因為母親告訴他,用好香蕉來做是種浪費。

在安德羅斯科金河的谷地有個火雞養殖場,大約位于柏林和米蘭之間,廚師會用胡椒和洋蔥——還有少量土豆——做火雞雜燴。“咸牛肉不適合做雜燴,愛爾蘭人才這樣!”安努齊亞塔教導他。

那個渾蛋酒鬼翁貝托叔叔,戰爭結束前就會把自己喝死,從來沒吃過“不是真正的”侄子做的一頓飯。作為工頭,這個老伐木工難以容忍工廠里日漸增多的女工,而女工們對翁貝托更是半分都難以忍受,結果這位苦惱工頭的酗酒問題更加嚴重。(無論是不是次要角色,翁貝托都會在多米尼克的記憶中反復出現,這位“不是真正的”叔叔在他的記憶里扮演了主角。多米尼克的父親是怎么跟翁貝托交上朋友的?翁貝托不喜歡努齊,是因為她不愿意和他睡覺嗎?由于母親是被趕出波士頓的,在柏林的處境也不好,多米尼克經常痛苦地猜想:翁貝托曾經誤以為努齊是個很容易勾搭的女人。)某一年的冬天——離渾蛋翁貝托的死期還有好幾年——安努齊亞塔·塞埃塔得了當時所有小學生都患上的流感,在美國正式參戰之前,她就去世了。

羅茜·卡羅杰洛和小多姆該怎么辦?他們一個二十四歲,一個十七歲,多米尼克的母親去世后,兩人就不太合適繼續住在一起了,可他們又無法忍受分離,這一對“不是真正的”表姐弟左右為難,努齊當然再也不能告訴他們該怎么辦;年輕的女人和顯然更年輕的男人只能按照自己認為的符合可憐的安努齊亞塔的心意的做法去做,也許這確實符合她的心意。

小多姆只是謊報了年齡,就和他的(不是真正的)表姐羅茜·卡羅杰洛在一九四一年的泥濘時節結了婚——在那年柏林北部安德羅斯科金河開始第一批原木大漂流之前。他們一個是成功卻不富裕的年輕廚師,另一個是成功卻不富裕的小學老師,不過,至少兩人的工作都不是臨時的,富裕也不是必要條件,他倆都還年輕(程度有所不同),彼此相愛,只想要個孩子——一個就夠了——一九四二年三月,他們就會擁有這個孩子。

小丹尼出生在柏林——“就在泥濘時節來臨之前”,他父親總是這樣說(泥濘時節比日歷要可靠得多)——孩子幾乎剛一出生,他辛勤的父母就搬離了這個工業城鎮。廚師敏銳地意識到,造紙廠的惡臭氣味將會成為長期的危害,這個想法相當合理:戰爭有一天終將結束,到那時,柏林會變得更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唯有味道始終如故。在一九四二年,對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來說,這座城市已經變得過于龐大,令人作嘔——充斥著一言難盡的復雜回憶。羅茜先前在北區的經歷也使她不愿返回波士頓,盡管塞埃塔和卡羅杰洛兩家人都懇求這對年輕的表姐弟“回家”。

倘若家人給予的愛不是無條件的,孩子總會察覺到這一點。多米尼克明白,他母親當年覺得自己是被家人一腳踢開了。雖然不得不和一個男孩結婚,羅茜并沒有對此表現出怨恨,她真正痛恨的是家人起初把自己驅逐到柏林的做法。

兩人對塞埃塔和卡羅杰洛兩家的懇求充耳不聞,那伙人沒有資格擺出“大度”的姿態“原諒”他們。顯然,對于表姐弟結婚生子這件事,兩家人并不介意,可多米尼克和羅茜清楚地記得,無論塞埃塔家和卡羅杰洛家,在自家女孩未婚先孕方面可是相當忌諱。

羅茜說:“他們還是去原諒別的什么人吧。”多米尼克知道努齊當年的感受,對此深表贊同。波士頓好比他們身后的一座橋,早就已經被燒毀了;更重要的是,這對年輕的夫婦確信,燒毀這座橋的人絕不是他們自己。

當然,在新英格蘭,道德譴責可不是什么新鮮事物,一九四二年尤其如此;盡管多數人會選擇波士頓而非絞河鎮,但許多年輕夫婦會依據自身情況作出決定。對于巴恰加盧波這個剛剛建立的家庭而言,絞河鎮或許有些偏僻和原始,但那里沒有造紙廠。鋸木廠和伐木營定居點尚未把任何一位廚師留到泥濘時節結束之后,那里也沒有學校,畢竟鎮上的居民大多是四處流動的零工。不過,菲利普斯河邊的那個更小但看起來更長久的定居點——就是巴黎(以前叫西達默爾)——可能會有一所學校,那里離絞河鎮這個明顯更臟的村子只有幾英里遠,其間有運輸原木的公路相連。那時候,伐木公司一直不肯出錢建造一座能夠長期使用的伙房,他們表示,臨時的移動廚房和就餐的移動窩棚已經足夠。這讓絞河鎮看起來更像是個伐木營,而非真正的城鎮,但這一點并沒有讓多米尼克和羅茜·巴恰加盧波打退堂鼓,在他們眼中,絞河鎮能帶來機會——哪怕意味著艱苦和辛勞。

一九四二年夏天,他們有充裕的時間訂購教科書和其他用品,為籌辦巴黎的新學校作準備——廚師和老師帶著襁褓中的兒子,沿安德羅斯科金河北上抵達米蘭,然后從龐圖克水庫沿著運輸木材的河道朝西北偏北方向前進。人們把絞河水涌入龐圖克水庫的地方簡單地稱為“河峽”;當時那里一座鋸木廠都沒有,只是個雛形的“死女人水壩”也尚未得名。(凱奇姆會說:“那時候哪有現在這么多的花樣。”)

夫婦倆帶著孩子,在夜幕降臨、蚊群肆虐之前來到絞河鎮下游的盆地。在那些記得這個年輕家庭到來的少數人眼中,跛腳男人和他那懷抱新生兒、看起來年長一些的漂亮妻子看起來滿懷希望,盡管他們隨身只帶了一點兒衣物。兩人買的書、其他衣物以及廚師的廚具已經提前運走了——全都裝在一輛拉木料的空卡車上,表面蓋了一層油布。

廚房和用餐的移動窩棚需要的不僅是良好的清潔:移動窩棚需要全面修繕——廚師堅持要求如此,這是他留下來的前提條件。如果伐木公司希望廚師能待到來年的泥濘時節結束,還要再建一座永久性的伙房——伙房樓上得準備幾間臥室,廚師一家打算住在那里。

羅茜的要求比較簡單:在巴黎(原來的西達默爾)準備一間教室。那里以前從來沒有過學校。一九四二年,菲利普斯河邊只有幾戶人家有學齡兒童,絞河鎮的學齡兒童就更少了。等戰爭結束,男人們回到家里,孩子很快就會多起來,可原來姓卡羅杰洛的羅茜·巴恰加盧波卻沒等到男人們從戰場歸來,也沒有機會教育他們的孩子。

一九四四年冬末,這位年輕的老師去世了——她兒子丹尼剛滿兩歲。孩子對母親沒有記憶,只能通過父親保存的照片和她的許多書中的劃線段落來了解她,這些書同樣也是父親保存下來的。(與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的母親一樣,羅茜也喜歡讀小說。)

從多米尼克明顯流露出來的悲觀情緒判斷——他總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樣,態度冷淡疏離,甚至有些陰郁——別人也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始終沒從二十七歲妻子不幸去世的陰影中恢復過來。不過,除了心愛的兒子,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得到了另一件自己想要的東西:按他的詳細要求建造的伙房。

巴黎制造公司的內部關系顯然起了作用:某個大人物的妻子曾經路過柏林,對多米尼克的廚藝大為贊賞,消息不脛而走:絞河鎮的伙食比普通伐木營好得多——多米尼克這才沒有馬上收拾東西走人,可匪夷所思的是,他和兒子在這里一待就是十年。

當然,有那么一兩個老伐木工——凱奇姆首先算一個——清楚廚師留在這里的可悲緣由:二十歲就成了鰥夫的廚師在為妻子的死感到自責。不過,他并不是唯一一個把住在絞河鎮當作無限期自我贖罪的人。(只要想想凱奇姆就明白了。)

一九五四年,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只有三十歲——作為十二歲孩子的父親,實在算是年輕——看起來卻已經是一副早就聽天由命的模樣,仿佛能夠冷靜地接受一切悲慘的現實,因此很容易被誤認為是悲觀主義者。然而,從他對兒子丹尼爾的悉心照顧中卻看不出絲毫悲觀的跡象,也僅僅是為了兒子,廚師才會抱怨絞河鎮生活的艱苦和局限——比如說,小鎮上依然沒有學校。

至于巴黎制造公司在菲利普斯河建造的那所學校,與羅茜·巴恰加盧波執教時相比,教學質量并沒有明顯的改善。雖然這座只有一間教室的學校四十年代曾經重建,但粗野蠻橫的校風始終在留過一兩級的大男孩中流傳。他們無法無天——與羅茜·巴恰加盧波不同,現在的老師只知一味容忍。巴黎學校的壞學生喜歡欺負廚師的兒子——不只因為小丹尼住在絞河鎮,父親又是個跛腳,他們還會嘲笑男孩用正確的方式講話:小丹尼口齒清晰,發音準確,始終不像巴黎的孩子那樣習慣吞掉輔音、元音又發得那么夸張,為此挨了他們不少辱罵。(凱奇姆一向叫他們“西達默爾那幫孩子”。)

“堅持住,丹尼爾——別讓他們弄死你,”果不其然,父親這樣對他說,“我向你保證,總有一天咱們會離開這里。”

盡管環境一無是處,又有個悲慘的家庭,丹尼卻只能去巴黎制造公司建在菲利普斯河畔的這所學校讀書,甚至一想到離開這里,都會讓丹尼·巴恰加盧波焦慮不安。

“安吉爾太嫩了,干不了林子里的伐木活,也干不了原木裝載的活兒。”凱奇姆躺在廚房里的折疊床上說。廚師父子都知道,凱奇姆是在說夢話,他喝酒后特別喜歡說夢話。

原木裝載臺是個木頭搭成的腳手架,設在運輸木料的道路一側,必須比運木料的卡車后斗高一點兒,卡車停在裝載臺的旁邊裝貨,還可以在裝載臺旁搭一道通往車斗的斜坡,然后用馬或者拖拉機牽引的升降機把木料裝到車上。凱奇姆也不愿意讓安吉爾·波普干任何裝卸原木的活兒。

丹尼·巴恰加盧波開始干廚房里的日常雜活時,凱奇姆又醉醺醺地說起了夢話:“應該讓他干給木料插棍子的活兒,大廚。”廚師在爐旁點點頭,他不用看也知道,凱奇姆還在睡覺。

摞木板的活兒——又叫“給木料插棍子”,相當名副其實——通常是給初入鋸木廠的新手工人分配的任務,哪怕廚師本人都不會覺得安吉爾稚嫩到連這種活兒都干不了。木材是堆在摞好的一層層木板上的,每層木板之間插著“棍子”。“棍子”其實就是與木板交替疊放的細木條,使木板間隔開來,保持空氣流通,利于原木干燥。假如讓丹尼干這個活兒,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或許也會同意。

“逐步加大機械化程度。”凱奇姆喃喃地說。要是這個大塊頭想在折疊床上用力翻個身,八成會滾到地上,或者把折疊床壓塌,好在凱奇姆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石膏套子橫在胸前——像是等待海葬的死者,身上還蓋著拉開拉鏈的睡袋,仿佛一面旗幟,左手垂到了地上。

“哎呀,天哪——又來了。”廚師笑著對兒子說。“逐步加大機械化程度”是凱奇姆的一塊心病。一九五四年的時候,裝配了橡膠輪胎的集材機已經開始在樹林里出現,人們通常使用拖拉機碼放較大的木材;那些用馬匹運送原木的小規模運輸隊是按照“計件付酬”的方式(計件單位是“考得”原木材積計量單位,相當于3.6246立方米。或者“千板尺”相當于2.36立方米。)收費的,他們會把砍伐好的木材運到路邊的指定位置。隨著裝有橡膠輪胎的伐木設備日益普遍地投入使用,像凱奇姆這樣依靠馬匹的老伐木工明白,如今收獲木材的速度明顯變快了,而他無法以更快的速度與之抗衡。

丹尼打開伙房那扇不靈活的外門,走到外面小便。(盡管他父親不贊成在戶外小便,凱奇姆卻教導小丹尼享受這樣做的樂趣)天還是黑的,奔流的河水中升起的薄霧撲到男孩臉上,又濕又冷。

“讓那些開蒸汽機車的見鬼去吧!”凱奇姆在睡夢中大喊,“王八蛋卡車司機也見鬼去吧!”

“你說得很對。”廚師對熟睡的朋友說。十二歲的男孩回到屋里,關上了廚房的外門。凱奇姆突然從折疊床上坐了起來,也許是被自己的喊聲給吵醒了。他的模樣有些嚇人,讓人不敢直視,頭發和胡子黑得不自然,好像被大火燎了一遍——在熒光燈的白色冷光映照下,他前額那道鉛灰色傷疤顯得格外蒼白。凱奇姆迷糊而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別忘了讓卡爾警官也見鬼去。”廚師對他說。

“那當然,”凱奇姆欣然同意,“那個該死的牛仔。”

讓凱奇姆留下傷疤的正是卡爾警官。這位警官經常在舞廳和旅店的酒吧制止打架斗毆行為。有一次,他在給凱奇姆“拉架”時,用他那支長筒點四五柯爾特手槍敲破了伐木工的腦袋。“只有新罕布什爾州才有這么愛炫耀武器的王八蛋。”凱奇姆表示。(從此,卡爾警官就成了“牛仔”。)

然而,在丹尼·巴恰加盧波看來,制止斗毆的時候,比起開槍射腳或者膝蓋,卡爾警官覺得用點四五柯爾特手槍敲腦袋更加合適——這個牛仔喜歡朝加拿大臨時工開槍,這通常意味著法裔加拿大人沒法在樹林里干活了,只能回魁北克去,卡爾警官覺得這是無所謂的。

“我剛才說什么了嗎?”凱奇姆問廚師父子。

“你剛才揪著蒸汽機車司機和卡車司機的話題不放,發表了一通演講。”多米尼克告訴他的朋友。

“讓他們見鬼去吧,”凱奇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我要到北方去——只要不在這兒,去哪兒都行。”他宣布。凱奇姆依然坐在折疊床上,端詳著手上的石膏套,仿佛這是一條剛裝上去卻毫無用處的肢體,他怨恨地盯著它看。

“沒錯,當然。”多米尼克說。

丹尼在工作臺面上干活兒,切做煎蛋餅用的胡椒和西紅柿;男孩知道,凱奇姆整天把“到北方去”掛在嘴邊。新罕布什爾州的米爾斯菲爾德和“第二學院贈予地”這兩個地區,現在的正式名稱分別是“大北方林區”和“緬因州威爾遜米爾斯東南部的阿奇斯克哈山區”,這兩個地方都是對凱奇姆有吸引力的伐木區,但這位經驗豐富的河道工和使用馬匹的伐木工也知道,那些“逐步加大機械化程度”的設備也會到北方去;實際上,北方已經有這些設備了。

“你們應該離開這里,大廚——你知道你們應該離開的。”凱奇姆說。這時候,第一道車頭燈的光照進伙房,室內一下子亮了起來。

“沒錯,當然。”廚師又說。就像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一樣,凱奇姆總是嘴上說著要走,卻留在這里不動。

在開過來的幾輛車里,印第安洗碗工的卡車引擎聲尤其刺耳。“拉不出屎來的老天爺啊!”凱奇姆說,他終于站了起來,“簡是不是一直掛著一擋開車啊,就不知道換擋嗎?”

一直在爐旁干活、沒看凱奇姆一眼的廚師這時候抬眼看了看他,說:“我又沒雇她開車,凱奇姆。”

“是啊,沒錯。”凱奇姆只說了這么一句。洗碗工印第安·簡打開伙房外門,和其他幫廚的工人進了屋。(丹尼納悶地想:那扇破門,為什么只有簡開起來一點兒都不費勁呢?)

凱奇姆把帆布床和睡袋疊好,正要收起來,簡說:“哎呀,伙房里有個伐木工,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去你的兆頭吧,”凱奇姆說,看都沒看她,“你丈夫死了嗎?還是咱們得推遲慶祝活動?”

“我還沒嫁給他呢,從來都沒這個打算。”簡像往常那樣回答。印第安洗碗工和卡爾警官住在一起——凱奇姆和廚師一向不喜歡卡爾警官,多米尼克甚至比凱奇姆還討厭他——簡跟他在一起的時間不長,而且(說到兆頭)隱約提到過自己也許會離開他。他打她。廚師和凱奇姆不止一次地議論過簡烏青的眼圈和綻裂的嘴唇,連丹尼都注意到了她小臂上那些拇指大小、指印形狀的瘀青,明顯是警官抓住她搖晃時留下的。

“挨打我倒是能忍,”簡通常這樣告訴凱奇姆和廚師,但顯然也為兩人擔心她的安全感到高興,“不過卡爾應該小心點兒,”她偶爾會這樣加上一句,“總有一天,我會反過來揍他一頓。”

簡是個大塊頭女人,她(像往常那樣)把十二歲的男孩摟在腰間,貼著她肥大的臀部,以這種方式向他打招呼。男孩的腦袋跟她的胸口一般高,她的乳房巨大無比,連清早穿來御寒的寬松套頭衫都蓋不住。印第安·簡有一頭異常濃密的煤黑色頭發——結結實實地編成了一根粗粗的辮子,垂到屁股上,哪怕穿著運動褲或者寬松的粗布工作服——她在伙房干活時就這樣穿——也遮掩不住她的大屁股。

她頭上戴著一頂一九五一年版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棒球帽,上面開了個洞,以供辮子穿過——帽子是凱奇姆送的禮物。有一年夏天,凱奇姆受夠了蚊蠅的叮咬,嘗試去開長途運輸木料的卡車,從遙遠的克利夫蘭弄來了這頂帽子。(丹尼只能猜想,這一定是凱奇姆認定所有卡車司機都是王八蛋之前的事情。)

“好吧,簡,你是印第安人——這帽子就給你吧。”凱奇姆告訴她。帽子上的徽標是瓦荷酋長的紅臉膛,這個印第安人正咧著嘴,笑得有些癲狂,一個大大的字母C把他的腦袋和頭上的一部分羽毛圍在中間。叉子骨形狀的字母C是紅色的,帽子是藍色的,至于瓦荷酋長是誰,凱奇姆和印第安·簡都不知道。

十二歲男孩經常聽簡說起這件事,這是她最喜歡提到的事情之一。丹尼記得有一次,簡摘下這頂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的帽子,告訴男孩凱奇姆是怎么把這頂帽子送給她的。“其實凱奇姆年輕時長得挺帥的,”簡從來不會忘記這樣告訴男孩,“不過他一直沒有你爸帥,也比不上將來的你。”印第安洗碗工總是補上這么一句。她這頂咧嘴大笑的印第安人棒球帽上有水漬,還有廚房的油漬。簡喜歡把瓦荷酋長帽扣在十二歲男孩的頭上,它蓋住了孩子的前額,低垂在眼睛上方,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頭發從帽子后面的那個洞里伸了出來。

丹尼從來沒見過印第安·簡沒編辮子時是什么樣,盡管她曾經給他當過很多次保姆,尤其是他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他還太小,不能跟父親一起去河邊的工地,很小的孩子是沒法在當廚房用的移動窩棚里睡個好覺的。簡經常把小丹尼安頓在伙房二樓的臥室里睡覺。(丹尼猜測,父親不在家的那些晚上,她肯定睡在廚師的臥室里。)

次日早晨,每當給孩子做早餐的時候,簡的辮子早就已經綁好了,絲毫看不出曾經解開的痕跡。雖然很難想象睡覺時拖著這根又粗又長的辮子能舒服到哪里去,不過丹尼知道,簡可能在睡覺時也戴著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的棒球帽,瘋狂大笑的瓦荷酋長是個始終警惕的、惡魔般的存在。

“我就不打擾你們這些女士干活兒了,”凱奇姆說,“上帝知道,我可不想礙手礙腳。”

“上帝知道。”一位廚房幫工說。她是鋸木廠工人的妻子——大部分廚房幫工都是鋸木廠工人的妻子。她們都是結了婚的胖女人,只不過印第安·簡更胖,而且也沒跟卡爾警官結婚。

卡爾警官也是個胖子。“牛仔”的塊頭跟凱奇姆差不多——但凱奇姆不是胖——為人卑鄙。在丹尼的印象中,大家都瞧不起牛仔,可卡爾警官總能連任鎮上的巡警,從來沒人反對,這很可能是因為絞河鎮的其他人一點都不愿意當警官:這份工作主要就是制止打架斗毆,設法把法裔加拿大臨時工送回魁北克,這意味著卡爾警官的做法——就是開槍射擊他們的腳或者膝蓋——雖然下作,但確實管用。然而什么樣的人才會愿意用槍管敲別人的頭,或者開槍射擊人家的腳或者膝蓋呢?男孩喜歡的印第安·簡,為什么愿意跟那樣一個牛仔一起生活呢?

“在這兒過日子得學會將就,丹尼爾。”男孩的父親常說。

“模樣不如以前的女人才會跟卡爾警官那樣的人在一起,”凱奇姆試圖給小丹尼解釋,“可等到女人的模樣變化太大的時候,卡爾就會另找別人了。”

丹尼·巴恰加盧波估計,所有的廚房幫工——那些鋸木廠工人的妻子當然都不例外——容貌大多不如以前了。盡管印第安·簡比她們都胖,但她仍然有漂亮的臉蛋和令人贊嘆的頭發,以及那對體積驚人的乳房,廚師的兒子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它們,(當然)這意味著他的思緒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飄到簡的乳房上。

“男人喜歡女人,是因為喜歡她們的乳房嗎?”丹尼曾問過父親。

“問凱奇姆吧。”廚師回答。可丹尼覺得凱奇姆年紀太大,不會再對乳房感興趣了——甚至老得根本不會去注意女人的胸部。當然,凱奇姆遭過不少罪,艱苦的生活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其實他只有三十七歲——只是看起來很顯老(盡管他的頭發和胡須黑得嚇人)而已。

簡呢——她多大了?丹尼想知道。印第安·簡比丹尼的父親大十二歲——她今年四十二歲——但她看起來同樣顯老,也遭過不少罪,曾經折磨過她的不止卡爾警官一個。在十二歲少年眼中,每個人似乎都顯得挺老,至少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甚至連丹尼學校里的同年級男孩都顯得更成熟。

“我敢打賭,你昨晚睡得很香。”簡對廚師說,又朝丹尼露出微笑,雙手伸到背后,把圍裙的帶子系到粗壯的腰部。她的胸可真大!男孩暗忖。“你睡著了嗎,丹尼?”印第安洗碗工問他。

“當然,我睡足了。”男孩回答。他希望父親和鋸木廠工人的妻子們不在眼前,這樣他就能跟簡打聽自己母親的事了。

父親曾經告訴他,凱奇姆從泄洪道找回了她那撞擊得面目全非的尸體,也許正因如此,凱奇姆才阻止廚師,不讓他看到水流和原木對她造成了什么樣的傷害,然而丹尼的父親始終無法談起事故本身——至少不肯對兒子說,不愿提起任何細節。凱奇姆也不忍多說。“那時我們都喝醉了,”凱奇姆總是這樣開口,“你爸爸喝醉了,我也喝醉了——你媽媽也有點醉了。”

“我醉得最厲害。”多米尼克每次都這樣說,他對自己當年的醉酒深感自責,從那以后就不再喝酒,盡管不是馬上戒掉的。

“也許我醉得比你厲害,大廚,”凱奇姆有時會說,“畢竟是我看著她走到冰上去的。”

“那是我的錯,”廚師會堅持說,“我醉得那么厲害,甚至得讓你背著我,凱奇姆。”

“別以為我不記得了。”凱奇姆會這樣說,但兩個人都不會(或者不愿意)吐露到底發生了什么。丹尼懷疑他們并沒有忘記細節,而是認為難以啟齒,或者兩人都覺得無法將這樣的細節透露給孩子。

印第安·簡當時沒喝酒——她從來不喝酒——把事情告訴了十二歲的孩子。不管男孩問她多少遍,她每次講的都是同樣的內容,他由此知道,她講的很可能是真的。

那天晚上照看丹尼的是簡;丹尼當時兩歲。那是個星期六的晚上,舞廳里有人跳舞——既有真正的舞蹈,也有四對舞伴跳的方塊舞。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不跳舞;他腿腳不好沒法跳,但他較為年長的妻子——凱奇姆叫她“羅茜表姐”——喜歡跳舞,廚師也喜歡看她跳。羅茜漂亮嬌小,長得苗條又精致——在新罕布什爾州的絞河鎮和巴黎,大多數與她年齡相仿的女人都無法跟她相比。(“你媽媽的身材根本不像三十歲的女人——反正不像這里的三十歲的女人。”每次向小丹尼提起這件事,印第安·簡總會這么說。)

顯然,凱奇姆不是太老了就是身體太糟糕,不適合參戰。盡管卡爾警官剛剛才敲破凱奇姆的額頭,可他早就滿身傷殘——足以使他失去服兵役的資格,但并不能阻止他跳舞。“你媽媽教會了凱奇姆識字和跳舞。”廚師曾經告訴兒子,語氣卻出乎意料地平淡,好像說不清這兩項技能究竟哪一項對凱奇姆來說更了不起或者更重要似的。其實,凱奇姆是羅茜·巴恰加盧波唯一的舞伴,像照顧女兒那樣照顧她,(在舞池之外)廚師的妻子站在大塊頭的凱奇姆身邊,顯得更加嬌小,幾乎像是他的孩子一樣。

不過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巧合”,印第安·簡這樣告訴丹尼,男孩的母親和凱奇姆當年都是二十七歲。

“凱奇姆和你爸爸喜歡一起喝酒,”簡對小丹尼說,“我不明白男人為什么喜歡一起喝酒,但是凱奇姆和你爸爸有點喜歡得過了頭。”

也許喝了酒就能痛痛快快說出想說的話了,丹尼想。自從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徹底戒酒——凱奇姆依然像二十來歲的河道工那樣酗酒度日——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可能就謹慎了許多,甚至連十二歲的孩子都知道,他們有很多話都沒說出口。

根據凱奇姆的說法,“印第安人”是滴酒不沾的——所以對于印第安·簡不喝酒這件事,他認為是很簡單的常識。然而,她跟卡爾警官住在一起,那家伙是個下流的酒鬼。舞廳和旅店的酒吧打烊之后,警官會喝得爛醉,隨時都能發酒瘋。簡開車回家時常常已經很晚——她要把伙房里的毛巾洗好,放進洗衣房里的烘干機,然后才能從伙房開車離開。無論時間多晚,簡準備上床睡覺時,卡爾警官偶爾會醒著,向她發脾氣。畢竟,她必須早起,而牛仔不用。

“我來給你仔細講講當時的情況,”有時候,印第安·簡會突然對小丹尼這樣說,“你爸爸的酒量不如凱奇姆,但他會硬拼,你媽媽更理智,但她也會喝醉。”

“我爸爸的酒量不如凱奇姆,是因為他的塊頭小嗎?”丹尼總是問簡。

“跟體重也有一定的關系,”洗碗工通常會這樣回答,“凱奇姆背著你爸爸從舞廳回伙房,這不是他第一次把你爸爸背回來了。你媽媽還在他們身邊跳舞,跳的是她擅長的那種漂亮的小互繞步。”(從印第安·簡提到羅茜表姐漂亮的小互繞步的語氣中,小丹尼有沒有聽出一絲嫉妒或是嘲諷呢?)

丹尼知道,互繞步是方塊舞的一種舞步,他曾經讓凱奇姆跳給他看,但凱奇姆搖了搖頭,大哭起來。簡給丹尼示范了一下,雙臂抱著巨大的胸部,繞過他的右肩,圍著他背對背地轉圈。

男孩試著想象大塊頭的凱奇姆背著他爸爸,他媽媽圍著凱奇姆跳互繞步。“凱奇姆當時也在跳舞嗎?”丹尼問。

“我想是的,”簡回答,“后來我才見到他們。我當時跟你在一起,記得嗎?”

冰封的河谷里,羅茜·巴恰加盧波不再圍著凱奇姆跳互繞步,開始隔著冰面向山腰喊話,絞河結冰后,回聲變得更多,比起沒有結冰的水面,冰面會把聲音更快更逼真地傳遞回來。

“這是為什么呢?”丹尼通常會這樣問簡。

“我在伙房里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印第安·簡繼續說道,她從來不會去想回聲的問題,“你媽媽喊‘我愛你’!你爸爸在凱奇姆肩膀上喊回去‘我也愛你’!凱奇姆喊的是‘狗屁’!之類的話,然后又大喊‘渾蛋’!三個人很快都開始喊‘渾蛋’!我以為他們的喊聲會吵醒你,可是在晚上,沒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哪怕你只有兩歲。”

“是我媽媽先到冰上去的嗎?”丹尼總是問。

“互繞步在冰上很難跳,”簡回應,“凱奇姆也走到冰面上配合她;他還背著你爸爸。那是一層透明的薄冰,樹林里還有積雪,但河谷的冰面上沒有,那兒一直有風,而且幾乎一個星期沒下雪了。”簡往往還會補充說:“以往的大多數年頭里,河谷的冰面是不會這樣裂開的。”

喝醉了的廚師根本站不穩,卻也想在冰面上溜幾圈,就讓凱奇姆放他下來,然后多米尼克就摔倒了——屁股著地,于是凱奇姆像推雪橇那樣推著他走,丹尼的媽媽圍著他們跳互繞步,如果他們沒在大喊大叫“渾蛋”的話,或許其中的某個人會聽到原木逼近的聲音。

那時候,使用馬匹的伐木工會把盡可能多的原木傾倒在小達默爾湖和絞河盆地之間的冰面上——以及上游支流的冰面上。有時原木的重量會先壓碎達默爾湖的冰層,達默爾湖是達默爾湖群中比較大的一個,被一道蓄水壩攔住,但這道堤壩有時也不管用。無論如何,絞河鎮上游的冰層總是最先破裂的,一九四四年冬末,原木墜入小達默爾湖的急流,擊破前方的冰層——破裂的冰塊和所有木材順流而下,暢通無阻地沖進了河谷盆地。

冬末或者初春時節,這樣的事情總會發生;通常出現在白天,因為白天更暖和。一九四四年,原木在夜里涌入河谷盆地,如同勢不可當的雪崩,與此同時,凱奇姆推著坐在冰上的多米尼克,廚師那漂亮但“年紀有點大”的妻子正圍著他們跳舞。

“年紀有點大”是印第安·簡講述當晚事情經過時的原話嗎?(丹尼·巴恰加盧波不記得了,但他知道,簡在說到原木沖進河谷盆地時,總會提起那個“值得注意的巧合”:凱奇姆和羅茜表姐同歲。)

那天晚上,印第安·簡打開了伙房的門,正要告訴他們別喊什么“渾蛋”了,以免吵醒小丹尼。簡所在的位置高于河谷盆地,能夠聽到河水和原木奔涌而下的聲音。整個冬天,河水流淌的聲音都被冰雪給蓋住了,那個星期六的夜里卻并非如此,簡關上伙房的門,向山坡下面跑去。

現在沒有人喊“渾蛋”了,第一批原木滑到了河谷盆地的冰面上,這些濕漉漉的木頭碰到冰面后,前沖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其中的一部分深深鉆入冰層下方的河水,又被浮力托舉,較大的木材從水下破冰而出。“就像魚雷一樣。”印第安·簡總是說。

簡趕到河谷盆地時,原木的重量已經壓碎了冰層,冰面破開時形成的一些碎塊足有小汽車那么大。凱奇姆發現羅茜不見了,不由得松開了手,廚師歪倒在原地。上一秒她還在跳互繞步,下一秒就消失在足有一堵墻那么大的冰塊后面。緊接著,她曾經站立的位置又被成片的原木徹底覆蓋。凱奇姆穿過巨大的冰塊和劇烈晃動的原木,來到廚師旁邊。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正坐在一塊布道臺大小的浮冰上,向下游漂移。

“她不見了,大廚——消失了!”凱奇姆喊道。廚師坐了起來,驚愕地看著一根原木從河谷中浮起,從他身邊呼啦啦地漂了過去。

“羅茜?”多米尼克叫道。假如他大喊“我也愛你”,這時候在原木和碎冰制造的嘈雜音樂之中,再也不會聽到什么明顯的回聲了。凱奇姆扛起廚師,踮著腳尖踩著一根根原木上了岸,有時他踩的不是原木,而是大塊的浮冰,腿會沒入水中,膝蓋以上的位置全都浸濕了。

“渾蛋!”印第安·簡在河岸上喊道——喊的是他們兩個,或者他們三個。“渾蛋!渾蛋!”她一遍又一遍地哭喊著。

廚師又濕又冷,渾身打著哆嗦,牙齒咯咯作響,但凱奇姆和簡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她不可能消失,凱奇姆——她不能就這么不見了!”

“可是她消失得太快了,丹尼,”洗碗工告訴男孩,“比月亮在云彩背后滑行還要快——你媽媽就那樣不見了。我們回到伙房時,你已經醒了,正在哭叫——哭得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次被噩夢驚醒還要厲害。我覺得這是一個兆頭:你不知怎么已經知道媽媽不見了。我沒法讓你停下不哭——也勸不動你爸爸。凱奇姆拿起一把切肉刀,站在廚房里,左手按著砧板,右手握著刀。”“不要。”我告訴他,可他直勾勾地盯著砧板上的左手——我猜他是在想那只手沒了會是什么樣。后來我丟下他去照顧你和你爸爸了,等回到廚房時,凱奇姆不見了。我到處找他的左手,感覺肯定會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手,我可不想讓你或者你爸爸找到它。

“但是他并沒有把手切下來?”丹尼每次都會打斷她問。

“嗯,沒有——他沒切。”簡有點不耐煩地告訴男孩,“你看到了,凱奇姆還有左手,不是嗎?”

有時,尤其是凱奇姆喝醉了的時候,丹尼會看到伐木工盯著自己的左手看,就像前一天晚上盯著他胳膊上的石膏套子看那樣。如果印第安·簡看到凱奇姆盯著自己的石膏套子,也許會以為這是凱奇姆仍然打算切掉左手的兆頭。(但為什么會是左手?丹尼·巴恰加盧波想不明白。凱奇姆是右利手。如果真的那么討厭自己,或是感到自責,想要切掉的難道不該是那只好手嗎?)

一群人在廚房里忙得不可開交——所有的胖女人、瘦廚師和他更瘦的兒子。要從別人身后過去,得說“借過”或者拍拍對方的后背。鋸木廠工人的妻子們從丹尼身后走過時,經常會拍拍男孩的屁股,其中的一兩個人也會拍拍廚師的屁股,不過都是在背著印第安·簡的時候。丹尼注意到,簡經常出現在他父親和廚房幫工之間——尤其是爐子和臺面之間的狹窄走道那里,每當需要打開烤箱門時,走道會變得更窄。伙房的工作區還有更多狹窄的地方,考驗著廚師和幫工們的應對能力,不過爐子和臺面之間的走道是最窄的。

凱奇姆出去小便了——這是他住移動窩棚時養成的習慣,似乎牢不可破——印第安·簡走進餐廳擺桌子。在工人們住移動伐木營地的“美好過去”,凱奇姆喜歡往窩棚宿舍的鐵皮墻板上撒尿,把河工和其他伐木工吵醒。“河里有個窩棚!”他喜歡扯著嗓子大喊,“啊,老天爺——它漂走啦!”接著窩棚里便會傳出一陣刺耳的叫罵聲。

凱奇姆還喜歡拿河工的長篙敲打窩棚宿舍的鐵皮墻板。“別讓熊進去!”他嚷道,“噢,上帝——它抓了一個女的!噢,天哪!親愛的上帝!不!”

丹尼把熱乎乎的楓糖漿從后排灶頭的大鍋里舀出來,倒進幾個罐子里。一位鋸木廠工人的妻子朝男孩的脖頸后方呼氣。“借過,小可愛!”女人粗聲粗氣地說。他爸爸正給香蕉面包蘸雞蛋液,一個廚房幫工把法式香蕉吐司放進烤盤,另一個用刮鏟不停地翻攪羊羔肉雜燴。

在出門去撒一泡似乎沒完沒了的尿之前,凱奇姆對十二歲的男孩說:“星期天早上九點,讓你爸別忘了,丹尼。”

“我們會去的。”男孩說。

“你跟凱奇姆有什么打算?”印第安·簡在十二歲男孩的耳邊低聲說。雖然她塊頭大,男孩卻沒注意到她來到了自己身后,起初還以為她是那個朝他脖頸后面吹氣的鋸木廠工人的老婆,可簡已經從餐廳回來了。

“星期天早晨,我和爸爸要去死女人水壩見凱奇姆。”丹尼告訴她。

簡搖了搖頭,那根比馬尾巴還長的辮子在大屁股上晃來晃去。“這么說,凱奇姆說服了他。”她不以為然地說。她把那頂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棒球帽的帽檐壓低了,男孩從帽檐上方看不到她的眼睛。像往常一樣,瓦荷酋長沖著十二歲的男孩癲狂地咧嘴笑著。

陌生人也許察覺不到,廚房里只是表面看起來忙成一團,實則亂中有序,近乎完美,丹尼和印第安洗碗工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在他們看來,所有的一切始終如一,比如鋸木廠工人的妻子們總會給戴著連指手套端烤盤的廚師讓路,動作十分敏捷——其中的一位還會邊讓路邊把玉米松餅從模具里敲出來,收進一只大瓷碗里。誰也不會碰到誰,盡管大家的塊頭都不小——除了丹尼和他父親,他倆(在這群女人中間)顯得異常瘦小。

在臺面和爐灶之間的狹窄過道里,八個灶頭中至少有六個放著煎盤和湯鍋,廚師和印第安洗碗工背對背地錯身而過,這一幕極為常見——然而丹尼從兩人的舞步中捕捉到了一絲微妙之處,還無意中聽到了(他以前從未聽到過)他們之間的一段簡短但非常清晰的對話。兩人背對背錯身經過時,簡故意撞到多尼米克身上——用她的大屁股碰了碰他的背部中央,因為廚師的頭頂和簡的肩膀一樣高。

“跟你的搭檔來個互繞步吧。”洗碗工說。

盡管廚師是個跛腳,卻沒有失去平衡,一個烤餅也沒從烤盤里掉出來。“互繞步。”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輕聲說,此時印第安·簡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后。只有丹尼注意到了他們的接觸,男孩心想,如果凱奇姆也在——無論喝沒喝醉——肯定也會注意到的。(不過當然,凱奇姆沒在屋里——可能還在撒尿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永新县| 新和县| 边坝县| 江源县| 勐海县| 郧西县| 翁牛特旗| 从化市| 嘉黎县| 泽普县| 陇川县| 麟游县| 彭泽县| 溆浦县| 雅江县| 和顺县| 上林县| 开远市| 利辛县| 彩票| 永仁县| 陵水| 青州市| 绵阳市| 常宁市| 德阳市| 湘潭县| 嘉善县| 红河县| 康乐县| 通海县| 海安县| 兴宁市| 武汉市| 芜湖市| 兰西县| 恭城| 昭通市| 馆陶县| 都匀市| 阳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