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從來不語,卻回答了所有問題
- 季羨林
- 1975字
- 2021-11-11 18:16:29
血濃于水
走出機場大廳,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在臺灣的北京大學東方語專的十幾位校友們,幾乎是全體都趕到機場來歡迎我們了。他們都已接近或超過古稀之年,舉著長達數丈的大紅布標,上邊寫著歡迎我的字樣。這真是大出我意料,一時感動得淚珠在眼眶里直滾。
這使我立即想到了我們常說的“血濃于水”四個有深刻意義的字。一講到海峽兩岸的關系,很多人口頭上或文章中就自然而然流出了這四個字。今天我到了臺灣,一登上臺灣的土地,這四個字竟也毫不勉強完全自然地流上了我的心頭。這就說明,只有這四個字才有力量說明兩岸人民內心深處的真摯感情。
從那以后,在臺北的十天中,我至少有兩次親耳聽到臺灣朋友說出了這四個字。一次是在臺灣北京大學同學會歡迎我們的宴會上。會上的氣氛十分真摯溫暖,校友們幾乎都是在建國前日寇投降后到臺灣來的,年齡大的都已越過了古稀。論人際關系,校友屬于“朋友”一倫,是列入三綱五常的,如今再加上一個“校”字,關系更變得非同小可。北大校友遍北京,北大校友遍中國,北大校友遍世界,北大校友也遍臺灣。“北大”這兩個擲地能作金石聲的大字,有奇妙無比的凝聚力。不管是什么地方,見到什么人,只要一說是北大校友,兩個人的心立即交融在一起,千言萬語到了此時都黯然失色,無有用武之地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天晚上宴會的氣氛。會長楊西昆先生已經九十二歲高齡,仍然在夫人的陪伴下親臨會場歡迎我們這幾位從大陸來的校友。會上舉杯互慶,共祝長壽。坐在我左邊的是一位看來已達到了耄耋之年的女士,儀容端莊,但步履維艱,已顯出了龍鐘的老態。至少也是五六十年前了,她在北大讀經濟系,她就是在臺灣廣有名譽的銘傳大學的創辦人包德明女士。我坐在主賓位上,與楊西昆正相對坐。包女士在我左邊,顯然也是重要的席位。她耳朵不重聽,我的耳朵也還對付著算是耳聰;因此,我們倆談話很多。在觥籌交錯中,她忽然站了起來,顫巍巍地走到兩桌之間,站在那里,看起來非常激動,欲語淚雙流。她用顫抖的聲音,含著眼淚,大聲說道:“我有一句話,已經在心里憋了幾年。今天,看到大陸來的親人,忍不住非說出來不可了。常言道:‘血濃于水’,臺灣和大陸的人都是炎黃子孫,為什么竟不能統一起來!臺灣富,大陸強,合起來就是一個既富且強的大國,巋然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誰也不敢小看,誰也不敢欺負。這是中華民族絕大的好事,為什么竟不能實現!”說到這里,她感情激動得說不下去了,又顫巍巍地回到座位上。全體北大校友,在鼓掌之余,看上去都為之動容,在歡悅中加上了一點凄涼;在凄涼中又攙上了一片希望。此時,我無法猜度每一位校友內心的活動,我想,我們大家想的都會是四個大字:“祖國統一”吧。
這一位包德明校友還是一位十分信守諾言的人。我在臺北,由于氣候條件與大陸相差懸殊,加上以望九之年長途跋涉,患了感冒,發燒接近四十度。感冒本來是小病,可是對一個老人來說,這樣高燒就非同小可了。于是臺北的朋友就著實關心起來,其中以臺灣大學圖書館館長林光美女士最為積極。她通知了楊西昆先生,西昆先生立即想派他的私人醫生來給我看病。光美又陪我到臺大校醫院去請內科主任為我檢查治療。風聲也傳到了包德明校友耳中。在宴會上她告訴我,她有祖傳的治喘的靈丹妙藥,答應能送到我下榻的富都大飯店。我在下意識里暗自思忖:散會時已經到了晚上十點,送藥不過是一句安慰我的客套話而已。焉知我回到旅館,到了深夜,包女士的妙藥竟真的送到了。我雖已經睡下,但衷心的感激與敬佩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包女士還答應,我回大陸后,她將把藥方寄給我。我回到燕園以后不久,包女士的信立即飛來。到了此時,我真是動了感情。我已至垂暮之年,平生經歷了幾個時代,自認為已經能“悲歡離合總無情”了。其實這只是一個假象,臺北的朋友們,其中當然有包德明和林光美,一下子就用她們的行動證明了,我并沒有達到“總無情”的境界。“血濃于水”這幾個字讓我不得不丟掉我那個幻覺,承認了,即使自己到了茶壽之年,我仍然是充滿了感情的。對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對友誼,對人間一切美好的事情,我仍然是非動真感情不行的。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第二次從臺灣朋友嘴里聽到“血濃于水”這四個字,是在另一次宴會上。因為宴會過多,我現在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哪一次宴會上,誰是主人也完全忘了。但是,參加宴會的臺灣朋友的身影,卻歷歷如在目前。這一次宴會氣氛之熱烈決不亞于北大校友舉辦的那一次。大家也是興高采烈,頻頻舉杯互祝健康長壽。正在大家的激情達到頂峰的時刻,一位長者站了起來,舉杯祝酒,順便講了一席話,內容同包德明校友的話差不多,他也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血濃于水”這個現成的詞兒。他沒有掉眼淚,但是,聲音低沉,顯然他也是動了真情。同席的人,除了大陸去的幾位學者以外,都是同上一次宴會不同的朋友。然而,“心有靈犀一點通”,這一“點”就是“血濃于水”。
1999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