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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書札

●原文(復賀耦庚)

今日而言治術(zhìshù,馭臣治民之權術),則莫若(莫如)綜核名實(zōnghémíngshí,全面考核事物的稱說是不是與實際相符);今日而言學術,則莫若取篤實(dǔshí,忠誠老實)踐履(行動、實行)之士。物窮則變,救浮華(空虛、無用)者莫如質。積翫(jīwán,積久玩忽)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

◎譯文(復賀耦庚)

眼下與其去爭論馭臣治民的權術,則不如全面考核事物的稱說是不是與實際相符;眼下與其去爭論一個人的學術是否高深,則不如選拔任用實在誠信勇于踐行的人才。事物發展到極端的程度就必然發生變化,能夠拯救浮躁虛華的方法沒有比質樸更有效的。在經歷了長時間的玩忽職守之后,以勇猛的措施振作精神,其重要價值大概就在于此吧!

●原文(致劉孟容)

吾輩今日茍(gǒu,一旦)有所見,而欲為行遠(行長途,走遠路)之計,又可不早具堅車(堅固的車輛)乎哉?

◎譯文(致劉孟容)

我們這些人眼下一旦有所見識,且又希望實行長遠的規劃,又怎么可以不早做充分的準備呢?

●原文(答黃麓溪)

耐冷耐苦,耐勞耐閑。

◎譯文(答黃麓溪)

耐得住寒冷耐得住艱苦,耐得住勞累耐得住寂寞。

●原文(答歐陽功甫)

人才高下,視其志趣(志向和興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規,而日趨污下。高者慕往哲(wǎngzhé,先哲、前賢)盛隆之軌,而日即高明。

◎譯文(答歐陽功甫)

一個人的品德才智分高低,應該審視這個人的志向和興趣。志向卑下的人安于流行、平庸、鄙陋的習慣,且日漸趨向于污濁和卑下。志向高尚的人則仰效古代先哲博大胸懷和賢明的軌跡,因而日漸走近崇高和明理。

●原文(復彭麗生)

無兵不足深憂(深重的憂愁),無餉不足痛哭,獨舉目(抬眼張望)斯世,一攘利(rǎnglì,奪利)不先、赴義(fùyì,仗義,為正義獻身)恐后、忠憤(zhōngfèn,忠義憤激)耿耿(gěnggěng,赤膽忠心)者,不可亟(jí,急切)得,其可為浩嘆(hàotàn,長嘆)也。

◎譯文(復彭麗生)

沒有兵馬沒必要憂愁深重,沒有軍餉沒必要失聲痛哭,唯獨放眼世界,一個看見名利不爭先、舍生取義不后退、忠義憤激、赤膽忠心的人,不能夠很快得到,這才最令人長嘆啊。

●原文(與江岷樵、左季高)

今日百廢(各種廢置的事情)莫舉,千瘡并潰,無可收拾。獨賴此精忠耿耿(gěnggěng,赤膽忠心)之寸衷(cùnzhōng,丹心),與斯民(sīmín,老百姓)相對于骨岳血淵(白骨堆成山、鮮血成河)之中,冀其塞絕(sāijué,堵塞斷絕)橫流(héng liú,放縱恣肆)之人欲,以挽回厭亂(yànluàn,厭惡混亂)之天心,庶幾(shùjī,或許可以)萬有一補。不然,但就局勢論之,則滔滔者吾不知其所底也。

◎譯文(與江岷樵、左季高)

眼下各種廢置的事情都沒有興辦,各種兇險的事情都一齊爆發,世道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而今唯一能夠依賴的只有報國赤膽的一片丹心,與老百姓共同面對白骨堆成山、鮮血流成河的慘景之中,希望用這種使命感來堵塞放縱恣肆的人性貪欲,以期挽回厭惡戰亂的天心,這或許可以拯救天下于萬一。不然,如果僅僅就現在的局勢來看,我不知這像洪水泛濫一樣動蕩的時局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原文(復歐陽曉岑)

集思廣益本非易事,要當內持定見(dìngjiàn,確定的見解和主張),而六轡(liùpèi,韁繩)在手,外廣延納(yánnà,引見接納),而萬流赴壑(hè,大水坑、山溝),乃為盡善。

◎譯文(復歐陽曉岑)

集思廣益本來不是容易的事情,關鍵在于內心把持著確定的見解和主張,如手握六轡之韁繩駕馭車馬,廣泛聽取不同意見,如萬條流水奔向溝壑,這樣才可能盡量做到完善。

●原文(與朱石翹)

方今民窮財困,吾輩勢不能別有噢咻(ōxiū,瘡痛呻吟)生息之術,計惟力(惟力是視的省略,wéilìshìshì,竭盡己力而為)去害民之人,以聽吾民之自孳自活而已。

◎譯文(與朱石翹)

現在百姓窮困、物資匱乏,我們這些人也沒有其他安撫老百姓生息的好辦法,為今之計只有全力以赴去清除禍害百姓的民賊,讓聽任老百姓自己尋找養活自己而已。

●原文(與彭筱房、曾香海)

帶勇之人,第一要才堪(kān,可以,足以)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急切,急于)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大抵(dàdǐ:大概)有忠義血性(xuèxìng,剛強果斷、勇敢無畏),則四者相從以俱至。

◎譯文(與彭筱房、曾香海)

帶兵打仗的人,第一要才能才干足以治理百姓,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于追求名利,第四要能耐得住辛苦。一般來說,但凡具有忠義、血性的人,這四種特質也會同時具備。

●原文(與王璞山)

古來名將得士卒之心,蓋有在于錢財之外者。后世將弁(jiàngbiàn,將領、高級軍官)專恃糧重餉優為牢籠(láolóng,約束、限制人的圈套)兵心之具,其本為已淺矣。是以金多則奮勇蟻附(yǐfù,亦作“蟻傅”,像螞蟻一樣趨集緣附),利盡則冷落獸散(shòusàn,常為“鳥獸散”,像鳥獸逃散一樣紛亂而散)。

◎譯文(與王璞山)

自古以來的名將獲得士卒衷心的方法,大概除了錢財籠絡之外還有其他的方法。后世將領專門依仗糧食和豐厚的軍餉來作為籠絡士卒的工具,這個辦法本來就已經很淺薄了。因此金錢多,兵士就奮勇向前、像螞蟻一樣歸附,而等到錢財用盡了,他們就不但士氣低落,且像鳥獸一樣無情地散去。

●原文(與劉孟容)

國藩人世已深,厭閱(飽閱,飽覽)一種寬厚論說、模棱氣象,養成不黑不白、不痛不癢之世界,誤人家國已非一日,偶有所觸,則輪困肝膽又與掀振一番。

◎譯文(與劉孟容)

我步入社會時間很長,早就熟悉一種寬厚論調、對待問題模棱兩可、黑白不分的處世習慣,誤人誤家誤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偶爾想到這種事情,心里就便像海浪洶涌一樣難以平靜。

●原文(復劉霞仙)

練勇之道,必須營官晝夜從事,乃可漸幾于熟,如雞伏卵,如爐煉丹,未宜須臾(xūyú,片刻)稍離。啟超按:教育家之于學生及吾人之自行修養,皆當如是。

◎譯文(復劉霞仙)

訓練兵勇的辦法,必須要求營官晝夜操練,這樣才有可能日漸熟練,像母雞孵蛋,像藥爐煉丹,不宜片刻松懈。啟超按:教育家之于學生的教育及我們的自身修養,都應該這樣。

●原文(復龍翰臣)

二三十年來,士大夫習于優容(yōuróng,寬容、寬待)茍安(gǒu'ān,暫且偷安),揄修袂(揮著修長的袖子)而養妁步(邁著悠然的步子),倡為一種不白不黑、不痛不癢之風,見有慷慨感激以鳴不平者,則相與(一起、相互)議其后,以為是不更事(gēngshì,經歷世事),輕淺而好自見(zìxiàn,自我表白)。國藩昔廁(cè,混雜其中)六曹,目擊此等風味,蓋已痛恨次骨(cìgǔ,入骨)。

◎譯文(復龍翰臣)

二三十年來,士大夫們早就習慣過著和平優裕、暫且偷安的生活,揮動長袖、踱著雅步,推崇一種黑白不分、不痛不癢的風氣,一旦看見慷慨激昂、鳴不平的人,就相互在背后議論,認為這樣的人既不懂世事,淺薄無知而喜歡自我表現。我先前供職于六個官署部門,親眼目睹這種風氣,早以對此痛恨入骨了。

●原文(復黃子春)

國藩從宦(cónghuàn做官)有年(多年),飽閱(bǎoyuè,充分經歷)京洛風塵,達官貴人優容養望(yǎngwàng,培養虛名),與在下者軟熟(ruǎnshú,亦作“輭熟,性情柔和圓熟)和同(一團和氣)之象,蓋已稔知(rěnzhī,熟悉,熟知)之而慣嘗之,積不能平,乃變而為慷慨激烈、軒爽(xuānshuǎng,軒敞高爽)骯臟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來不白不黑、不痛不癢、牢不可破之習,而矯枉過正,或不免流于意氣之偏,以是屢蹈愆尤(qiānyóu,罪過),叢譏(譏笑嘲弄)取戾(qǔlì,獲罪、受責),而仁人君子,固不當責以中庸之道,且當憐其有所激而矯之之苦衷(kǔzhōng,為難而不便說出的心情)也。

◎譯文(復黃子春)

我為官已有些年頭,充分經歷了京城官場的那種習氣,達官貴人養尊處優圖虛名,對待下層官員柔和圓熟只求和睦相處、一團和氣等現象,我熟知且已經習以為常,可我憤怒積郁難以平復,竟然養成一種慷慨激昂、嫉惡如仇的性格。我希望能夠稍微改變一下這三四十年來這種不白不黑、不痛不癢、且牢不可破的陋習,可有時矯枉過正,不免出現意氣用事的偏激,以至于屢次遭到埋怨砰擊,甚至招致眾人的譏諷和譴責,而真正的仁人君子,本來不應該以中庸之道來指責我,應當體諒我之所以偏激是因為矯枉過正的苦衷啊。

●原文(復朱石樵)

蒼蒼(cāngcāng,茫無邊際)者究竟未知何若,吾輩竭力為之,成敗不復計耳。

◎譯文(復朱石樵)

茫無邊際的東西終究不知道結果怎么樣,我們只能竭盡全力地去做,成功還是失敗那就不再盤算了。

●原文(復褚一帆)

愚民(愚昧無知的人)無知,于素所未見未聞之事,輒(zhé,總、就)疑其難于上天。一人告退(gàotuì,宣告退出),百人附和,其實并無真知灼見;假令一人稱好,即千人同聲稱好矣。

◎譯文(復褚一帆)

有的人愚昧無知,對于平常從沒有見過、聽過的事情,動不動就懷疑這些事情做起來比登天還難。一個人宣告退出,就會有一百個人跟著附和,其實他們并沒有自己真知灼見;如果一個人稱好,很快就會有一千個人也同聲稱好。

●原文(與劉霞仙)

虹貫荊卿(荊軻)之心,而見者以為淫氛而薄之;碧化萇宏(chánghóng,也作萇弘,周室執掌數理大臣)之血,而覽者以為頑石而棄之。古今同慨,我豈伊殊?屈原(戰國楚國著名詩人)之所以一沉而萬世不復返顧(fǎngù,向后看望)者,良有以也(liángyǒuyǐyě,某種事情的產生是很有些原因,良:很,甚;以:所以,原因)。

◎譯文(與劉霞仙)

荊軻之心氣貫長虹,可看到的人卻把他視為妖氣而鄙薄;萇宏屈死而血化碧玉,而看到的人卻認為是頑石而丟棄。古往今來都在發生同樣的事情,我又怎么能特殊呢?屈原之所以沉江而萬世也不再回頭,這事的產生其實也是大有原因的。

●原文(與羅羅山、劉霞仙)

時事(shíshì:當今大事)愈艱,則挽回之道自須先之以戒懼(jièjù,警惕和畏懼)惕厲(tìlì,警惕和戒懼)。傲兀(àowū,傲岸)郁積(yùjí,郁憤積聚)之氣,足以肩任(jiānrèn,承擔)艱巨(jiānjù:困難而繁重),然視事(shìshì,看事情)太易,亦是一弊。

◎譯文(與羅羅山、劉霞仙)

因為時事越來越艱難,所以挽救時事應該把警惕和畏懼放在優先的地位。傲岸之氣積聚胸中,這就足以承擔艱巨的責任,然而如果把事情看得太容易,這也是一個弊病。

●原文(致羅羅山)

凡善弈(yì,下棋)者,每于棋(棋局)危劫(打劫)急之時,一面自救,一面破敵,往往因病成妍,轉敗為功——善用兵者亦然。

◎譯文(致羅羅山)

凡是善于下棋的人,每當遇到棋局危險、打劫緊迫的時候,會一邊努力自救,一邊尋機破敵,往往就像因生病而調養而更加妍麗,能夠把失敗轉化為成功——善于用兵的人也是這樣。

●原文(與李次青)

急于求效,雜以浮情客氣,則或泰山當前而不克。以瓦注(wǎzhù,以瓦器為賭注,喻賤物輕擲)者巧,以鉤注(用銀鉤作賭注,喻有些擔心)者憚,以黃金注者殙(hūn,昏亂、糊涂)。外重而內輕,其為蔽也久矣。

◎譯文(與李次青)

急于獲得成效,且又夾雜著世俗虛浮之氣,像這樣做事的人即使泰山就立在他面前,也可能看不見。以瓦片為賭注的人心態放松,以銀鉤為賭注的人有所忌憚,以黃金為賭注的人就會變得昏昏然而迷失本性。如果一個人重視身外之物而看輕內在的本質,這種人被蒙蔽已經由來已久。

●原文(與李次青)

銳氣暗損,最為兵家所忌。用兵無他謬巧(miùqiǎo,詐術與巧計),常存有余(剩余)不盡之氣而已。

◎譯文(與李次青)

銳氣在不知不覺中被消耗掉,這是兵家最大的忌諱。用兵沒其他詐術與巧計,不過經常保持用之不盡的銳氣而已。

●原文(與羅伯宜)

日中則昃,月盈則虧,故古詩“花未全開月未圓”之句,君子以為知道。自仆行軍以來,每介疑勝疑敗之際,戰兢恐懼,上下怵惕(chùtì,恐懼警惕)者,其后恒得大勝;或當志得意滿之候,狃于屢勝,將卒矜慢(jīnmàn,倨傲輕慢),其后常有意外之失。〔啟超按:處一切境遇(jìngyù,境況和遭遇)皆如此,豈惟用兵?〕

◎譯文(與羅伯宜)

太陽到了中午就會逐漸西斜,月亮到了十五便會逐漸殘缺,所以古詩中有“花未全開月未圓”的句子,君子認為自己因此悟出了宇宙間的至理。自從我帶兵行軍以來,每當在勝敗沒有把握的時候,往往戰戰兢兢,全軍上下警惕戒懼,其后都會獲得大勝;而或志得意滿的時候,因襲于屢戰屢勝,將士也倨傲輕慢,其后常出現出乎意料的失敗。〔啟超按:面對一切境況和遭遇都是如此,哪里只有帶兵打仗這樣呢?〕

●原文(與劉霞仙)

欲學為文,當掃蕩一副舊習(jiùxí,舊的不良習慣),赤地新立,將前此所業(suǒyè,所作所為)蕩然若喪其所有,乃始別有一番文境。〔啟超按:此又不惟學文為然也。〕

◎譯文(與劉霞仙)

如果想學習寫文章,應完全摒棄先前的不良習慣,而要在什么都沒有的地方重新開始,將先前形成的思維模式清除得干干凈凈,這樣才能進入別有滋味的著文境界。〔啟超按:這又不僅僅指學習寫文章是這樣啊。〕

●原文(復李希庵)

吾鄉數人,均有薄名,尚在中年,正可圣可狂之際。惟當兢兢業業,互相箴規(zhēnɡuī,勸戒規諫),不特不宜自是,并不宜過于獎許(jiǎngxǔ,稱贊),長朋友自是之心。彼此恒以過相砭,以善相養,千里同心,庶(或許)不終為小人之歸。

◎譯文(復李希庵)

我們同鄉數人,都有一些小名氣,都處于中年,正是有可能成為圣人也可能成為狂人的年紀。惟有兢兢業業,互相勸戒規諫,不只不宜自以為是,且也不宜過于夸獎,以助長朋友自以為是的心理。彼此之間應該經常以過錯互相批評指正,以善行互相激勵鞭策,雖遠隔千里也能夠同心同力,這樣或許最終不會被歸為小人之列。

●原文(與鮑春霆)

敬以持躬,恕以待人。敬則小心翼翼,事無巨細,皆不敢忽。恕則常留余地以處人,功不獨居,過不推諉。

◎譯文(與鮑春霆)

以謙恭而敬畏心態要求自己,以仁義而寬容的態度對待別人。謙恭而敬畏就處處小心翼翼,所做的事情無論大小,都不敢掉以輕心。仁義而寬容為人處世就會常常給別人留有余地,有功不一個人獨占,有錯不會推諉給別人。

●原文(與李希庵)

吾輩互相砥礪(dǐlì,磨練、勉勵),要當以聲聞過情為切戒。

◎譯文(與李希庵)

我們應該互相勉勵,要把虛名聲譽超過實際情況當成切要戒律。

●原文(與沈幼丹)

自古大亂之世,必先變亂(biànluàn,變更、紊亂)是非,然后政治顛倒(本末倒置),災害從之。賞罰之任,視乎權位,有得行,有不得行。至于維持是非之公,則吾輩皆有不可辭之任,顧亭林(顧炎武,明末清初大學者)所稱“匹夫與有責焉”者也。

◎譯文(與沈幼丹)

自古以來天下大亂的時代,必然最先出現是非紊亂,然后出現政局本末倒置,災難便跟著來了。執行賞和罰的責任,看權位高低的情況而定,有行得通的,有行不通的。至于維持是非公道,則我們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就是顧炎武所稱為的“匹夫與有責焉”那種情況啊。

●原文(與吳翔岡)

蒞事(lìshì,處理公務)以“明”字為第一要義。“明”有二:曰“高明”,曰“精明”。同一境,而登山者獨見其遠,乘城(登城)者獨覺其曠。此“高明”之說也。同一物,而臆度(yìduó,主觀猜測)者不如權衡之審,目巧者不如尺度之確。此“精明”之說也。凡“高明”者,欲降心(jiàngxīn,平抑心氣)抑志(yìzhì,抑制志向),以遽趨于平實,頗不易易(很容易)。若能事事求精,輕重長短,一絲不差,則漸實矣——能實則漸平矣。

◎譯文(與吳翔岡)

處理公務以“明”作為第一要義。“明”有兩個含義:一個含義是“高明”,一個含義是“精明”。在同一個地方,登山的人能夠看到遙遠的地方,登城的人能夠看到空曠的四野。這個說法就是“高明”的含義。面對同一個物件,猜測分量不如用秤量的精確,目測大小不如用尺規測量的準確。這個說法就是“精明”的含義。凡是“高明”的人,都希望平抑心氣,抑制志向,以便盡快達到平實的境界,這很不容易。如果每一件事都能做到精益求精,輕重緩急,一絲不差,那么就會漸漸變得實在——能夠實在就能逐漸達到心平氣和的境界了。

●原文(復胡宮保)

軍事不可無悍鷙(hànzhì,兇猛暴戾)之氣,而驕氣(jiāoqì,自以為是)即與之相連;不可無安詳之氣,而惰氣即與之相連。有二氣之利而無其害,有道君子尚難養得,況弁勇(biànyǒng,弁兵,兵勇)乎?

◎譯文(復胡宮保)

行軍打仗不能沒有兇猛頑強的氣勢,而自以為是卻與這種氣勢相連;行軍打仗不能沒有安穩平和的氣氛,而惰性和懈怠卻與這種氣氛相連。具備這兩種氣勢優點而又能避免其弊端,具有良好修養的君子尚且難以做到,何況一般士兵呢?

●原文(復葛罩山)

“敬”字、“恒”字二端,是徹始徹終(從開始到結束都一絲不茍)工夫,鄙人(bǐrén,自己的謙稱)生平欠此二字,至今老而無成,深自悔憾(huǐhàn,悔恨)。

◎譯文(復葛罩山)

“敬”(心存敬畏)、“恒”(持之以恒)兩個字的深刻含義,是從開始到結束都必須一絲不茍地修煉的功夫。我的一生很欠缺的就是“敬”(心存敬畏)、“恒”(持之以恒)這兩個字,因此到現在老了也沒有任何成就,自己深感后悔和遺憾。

●原文(復鄧寅皆)

心常用則活,不用則窒,如泉在地,不鑿汲則不得甘醴(gānlǐ,甜美的泉水),如玉在璞,不切磋(qiēcuō,琢磨)則不成令器(lìngqì,珍貴的器物)。

◎譯文(復鄧寅皆)

心智必須經常運用才能靈活,否則就會阻塞,如同泉水在地下一樣,不開鑿、汲引就得不到甜美的泉水,這就如同美玉包在璞石之中,不經過打磨雕琢就不可能成為珍貴的器物。

●原文(復葛睪山)

敬字惟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三語最為切當(qièdāng,貼切恰當)。

◎譯文(復葛睪山)

“敬”(心存敬畏)字中惟有不分人眾是多還是少、不論權力是大還是小、不敢放肆和怠慢他人這三句話說得最為貼切恰當。

●原文(與許仙屏)

趨時(qūshí,趕時髦)者:博無識之喜,損有道(有德才,通事理)之真。

◎譯文(與許仙屏)

趕時髦的人:能博取沒有見識之人的虛喜,但卻有損了有見識之士的純真。

●原文(復胡宮保)

惟忘機(wàngjī,消除機巧之心,指甘于淡泊、與世無爭)可以消眾機,惟懵懂(měngdǒng,天真無邪)可以祓(fú,掃除)不祥。

◎譯文(復胡宮保)

只有消除自己的機巧之心才可能消除大家的心機,只有天真無邪才可容易消除不祥的災禍。

●原文(致吳竹如)

軍中閱歷有年,益知天下事當于大處著眼,小處下手。陸氏但稱先立乎其大者,若不輔以朱子“銖積寸累(zhūjīcùnlěi,日積月累)”工夫,則下梢(xiàshāo,將來)全無把握。

◎譯文(致吳竹如)

在軍營中生活了多年,更加知道天下的事都應當從大處著眼,小處下手。陸氏只是說首先要樹立大目標,可如果不結合朱熹“日積月累”的工夫,那么,將來做事就沒有把握了。

●原文(復李申夫)

前曾語閣下以“取人(qǔrén,取自于人)為善、與人(yúrén,給予他人)為善”。大抵(dàdǐ:大概)取諸人者,當在小處、實處;與人(yúrén,給予他人)者,當在大處、空處。

◎譯文(復李申夫)

此前我曾經對你說過“取人為善、與人為善”。大概是說取之于人的,應該從小處、實處著手;給予別人的,應該從別人的大處、空缺處幫助。

●原文(復李申夫)

治心(zhìxīn,磨練心智)治身(zhìshēn,調理身體),理不必太多,知不可太雜,切身(qièshēn,與自身關系密切)日日用得著的,不過一兩句,所謂守約(shǒuyuē,保持儉樸)也。

◎譯文(復李申夫)

無論磨練心智還是調理身體,道理不必過多,知識不要過雜,與自身關系密切且經常用得著的,不過就一兩句話,所謂保持儉樸而已。

●原文(與李申夫)

“驕”、“惰”未有不敗者。“勤”字所以醫“惰”,“慎”字所以醫“驕”。此二字之先,須有一“誠”字,以立之本。

◎譯文(與李申夫)

“驕(驕橫、驕傲)”、“惰(懈怠、懶惰)”沒有不失敗的。“勤”(勤勞、勤奮)字是用來醫治“惰(懈怠、懶惰)”的,“慎(謹慎、慎重)”是用來醫治“驕(驕橫、驕傲)”的,在此兩個字之前,必須有個字“誠(真誠、誠信)”,以“誠(真誠、誠信)”字作為立身的根本。

●原文(致沈幼丹)

大局日壞,吾輩不可不竭力支持,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撐一日。

◎譯文(致沈幼丹)

國家的大局一天一天爛下去,我們不能不竭盡全力支撐,能夠做一分是一分,在位一天支撐一天。

●原文(致李黼堂)

收之欲其廣,用之欲其慎。大抵(dàdǐ:大概)有操守而無官氣,多條理而少大言(dàyán,大話、夸大的言辭),本此四者以衡人,思過半(sīguòbàn,領悟大半)矣。

◎譯文(致李黼堂)

招攬人才要越多越好,使用人才要小心謹慎。大致說來即是“有操守而無官氣”、“多條理而少大言”,按照這四點來衡量人才,大半問題就基本上解決了。

●原文(復方子白)

觀人之道,以樸實(pǔshí,質樸誠實)廉介(liánjiè,清廉耿介)為質。有其質,而更傅以他長,斯為可貴;無其質,則長處亦不足恃。

◎譯文(復方子白)

觀察人的方法,以質樸誠實、清廉耿介作為根本。如果有這樣的根本,再加上其他長處,這就極為可貴了;如果沒有這樣的根本,即使有其他長處也不足以信賴。

●原文(復李黼堂)

求才之道,須如白圭(戰國時期魏人,名丹字圭,有“商祖”之譽)之治生(zhìshēng,經營家業),如鷹隼(yīnɡsǔn,鷹和雕,泛指猛禽)之擊物,不得不休;又如蚨(fú,青蚨,母、子從不離開)之有母,雉之有媒(zhìméi,雉媒,獵人馴養來誘捕野雉的雉),以類相求,以氣相引,庶幾得一而可及其余。

◎譯文(復李黼堂)

尋找人才的方法,必須像“商祖”白圭經營家業那樣,像鷹隼搏擊獵物那樣,不得到絕不罷休;又如同青蚨母、子從不離開,誘捕野雉要有雉媒,同類相求,同氣相吸,這樣大概就能夠吸引一個以引來其余。

●原文(復李雨亭)

凡沉疴(chénkē,拖延長久的重病)在身,而人力可以自為主持者,約有二端:一曰以志帥氣,一曰以靜制動。人之疲憊(píbèi,疲勞、疲倦)不振,由于氣弱,而志之強者,氣亦為之稍變。如貪早睡,則強起以興之。無聊賴(liáolài,寄托),則端坐以凝之。此以志帥氣之說也。久病虛怯,則時時有一畏死之見,憧擾(chōngrǎo,紛亂不安)于胸中,即魂夢亦不甚安恬(āntián,安逸恬適)。須將生前之名、身后之事與一切妄念(wàngniàn,邪念)劃除凈盡(jìngjìn,一點兒沒剩),自然有一種恬淡意味,而寂定(jìdìng,心不馳散)之余,真陽(zhēnyánɡ,腎陽﹑元陽)自生。此以靜制動之法也。〔啟超按:此問疾書也,攝生(shèshēng,攝取生命養分)要訣,盡人皆當服膺(fúyīng,牢記在心)。〕

◎譯文(復李雨亭)

凡有拖延長久的重病在身,而憑借自己的力量能夠支撐的,大約有兩種情況:一是“以志帥氣”,一是“以靜制動”。人之所以疲憊不能振作,是由于元氣柔弱,而如果意志堅強的話,元氣也可能逐漸有所好轉。比如早晨喜歡貪睡,就應該強迫自己起來以振作精神。比如如果感到百無聊賴,就應該端坐身體以便聚氣凝神。這就是所謂“以志帥氣”的方法。長久患病必然心虛膽怯,就會經常出現怕死的念頭,胸中就會紛亂不安,即使睡覺也不會安逸恬適。一定要把生前的名聲、死后的事情及一切胡思亂想都清除凈盡,自然就會出現恬淡平和的心境。而當心不馳散之后,元陽之氣就會自行滋生出來。這就是所謂“以靜制動”的方法。〔啟超按:這是一封問候疾病的書信,屬于攝取生命養分的要訣,每個人都應該銘記在心。〕

●原文(復宋滋久)

吾輩讀書人,大約失之笨拙,即當自安于拙,而以勤補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nònɡqiǎo,賣弄技巧)賣智,而所誤更甚。

◎譯文(復宋滋久)

我們讀書人,大約失之于笨拙,既然如此就應該安于拙笨,而通過“勤”去彌補,以“慎”去擺脫,不應該賣弄技巧和聰明,如果這樣所產生的危害就更加嚴重。

●原文(復胡宮保)

平日非至穩之兵,必不可輕用險著;平日非至正之道,必不可輕用奇謀。

◎譯文(復胡宮保)

如果平日不是最穩重的軍隊,就一定不要輕易使用險著;如果平日做事談不上最正義,就一定不要輕易運用奇謀。

●原文(復宋滋久)

治軍以“勤”字為先,實閱歷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臨敵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習勞(xíláo,學會工作、吃苦耐勞),而臨敵忽能習勞(xíláo,學會工作、吃苦耐勞)者;未有平日不忍饑耐寒,而臨敵忽能忍饑耐寒者。吾輩當共習勤勞,先之以愧厲(kuìlì,使有所愧而自勉之),繼之以痛懲(tòngchéng,嚴厲懲戒)。

◎譯文(復宋滋久)

訓練軍隊應該以“勤”字為先,這是通過親身經歷才總結出來的、不可變易的道理。沒有平日不早起,而臨到與敵人打仗時就忽然能夠早起的;沒有平日不習慣辛勞,而臨到與敵人打仗就忽然能夠習慣辛勞的;沒有平日不能忍饑耐寒,而臨到與敵人打仗就忽然能忍饑耐寒的。我們都應該共同訓練以養成勤勞的習慣,首先要讓那些偷懶的感到羞愧而自勉,繼而再嚴厲懲戒那些偷懶的人。

●原文(復方子白)

閱歷世變,但覺除得人以外,無一事可恃。

◎譯文(復方子白)

經歷了世事的大動蕩后,只覺得除了人才以外,再也沒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

●原文(復胡宮保)

大抵(dàdǐ:大概)世之所以彌亂(迷惑錯亂)者,第一在黑白混淆,第二在君子愈就使得小人愈妄。

◎譯文(復胡宮保)

一般情況下,世道之所以越來越混亂,第一在于因為黑白混淆、是非不分,第二在于君子越謙讓小人越狂妄。

●原文(復劉馨室)

主氣常靜,客氣常動。客氣先盛而后衰,主氣先微而后壯。故善用兵者,最喜為主,不喜為客。

◎譯文(復劉馨室)

主軍的士氣常常表現為很平靜,客軍的士氣常常表現為善變動。客軍的士氣常常表現為開始的時候比較旺盛,而后就不斷衰弱下去,主軍的士氣常常表現為開始的時候微弱,而后來就逐漸強盛起來。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最喜歡為“主”,不喜歡為“客”。

●原文(復姚秋浦)

專從危難之際,默察(mòchá,默默觀察)樸拙(pǔzhuō,質樸率真)之人,則幾矣。

◎譯文(復姚秋浦)

特別選擇在危難的時候,默默地觀察那些質樸率真的人,這就差不多了。

●原文(復李少荃)

“信”,只不說假話耳,然卻極難,吾輩當從此一字下手。今日說定之話,明日勿因小利害而變。

◎譯文(復李少荃)

“信”,只不過不說假話而已,但我們卻很難做到這一點,我們應當從這一個“信”字上做起。今天說定的事情,明天不能因為小的利害關系而加以改變。

●原文(復李少荃)

愛民乃行軍第一義,須日日三令五申,視為性命根本之事,毋視為要結(yàojié,邀引交結)粉飾之文。

◎譯文(復李少荃)

愛護老百姓是行軍打仗的第一重要原則,必須天天三令五申,視為性命攸關的根本大事,不能當成是邀引交結、裝飾門面的說法。

●原文(復李少荃)

詞氣宜和婉(héwǎn,溫和委婉),意思宜肫誠(zhūnchéng,誠摯、真實),不可誤認簡傲(jiǎn'ào,傲慢)為風骨。風骨者,內足自立、外無所求之謂,非傲慢之謂也。

◎譯文(復李少荃)

言辭的語氣應溫和委婉,用意和想法應當誠摯、真實,不可以誤認為傲慢是風骨。真正的風骨,是所謂“在內充實而自立、在外又無所求”,而不是所謂“傲慢”。

●原文(復李希庵)

養身之道,以“君逸”“臣勞”四字為要。省思慮,除煩惱,二者皆所以清心,君逸之謂也。行步常勤,筋骨常動,臣勞之謂也。

◎譯文(復李希庵)

養身的方法,以“君逸”“臣勞”這四個字最重要。減少思慮,除去煩惱,兩者都能夠使內心清靜,這就是所謂的“君逸”。行步(工作)要勤勉,筋骨(腿腳)要勤快,這就是所謂的“臣勞”。

●原文(復李少荃)

用兵之道,最重自立,不貴求人;馭將之道,最貴推誠,不貴權術。

◎譯文(復李少荃)

用兵的要旨,最重要的就是獨立自主,而不在于哀求別人;駕馭將領的要旨,最要緊的就是能夠推心置腹,而不是推崇所謂權術。

●原文(復李希庵)

吾輩位高望重(名望很大),他人不敢指摘,惟當奉方寸(心緒、心思)如嚴師,畏天理如刑罰,庶幾刻刻敬憚(jìngdàn,敬畏)。

◎譯文(復李希庵)

我們這些人位高名重,別人不敢指責,只有把內心的自省當成最嚴格的老師,畏懼天理就像畏懼刑罰一樣,或許時時刻刻都應該心懷敬畏。

●原文(與程尚齋)

凡辦一事,必有許多艱難波折,吾輩總以誠心求之,虛心處之。心誠則志專而氣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chángdù,常態,固定的規律),終有順理成章之一日。心虛則不動客氣,不挾私見,終可為人共亮。

◎譯文(與程尚齋)

凡是每辦一件事,一定會出現不少艱難曲折,我們總是以誠心去探求,以虛心去辦理。心誠就會志向專一而且精力充沛,即使歷經千難萬險也不會改變原來的態度,最終必有順理成章的那一天。心虛就不會產生傲慢之氣,就不會持私心和成見,最終就能夠獲得大家的諒解。

●原文(致惲次山)

大抵(dàdǐ:大概)任事(rènshì,承擔重任)之人,斷不能有譽而無毀,有恩而無怨。自修(zìxiū,自我人格修煉)者,但求大閑(dàxián,基本行為準則)不逾,不可因譏議而餒(něi,敗壞)沉毅(chényì,深沉寧靜)之氣。衡人者,但求一長可取,不可因微瑕(wēixiá,細小瑕疵)而棄有用之材。茍于蟯蟯(yáoyáo,高大)者過事(guòshì,過錯)苛責(kēzé,過嚴的責備),則庸庸者反得幸全。

◎譯文(致惲次山)

大凡承擔重任的人,不可能只被人稱贊而不被人詆毀,只有人對他感恩而沒有人對他怨恨。具有自我修養的人,只求在基本行為準則上不逾越,不能因為譏諷非議就泄了深沉寧靜的士氣。評價人才,只追求一技之長可取,不能因為細小的瑕疵而放棄有用之才。如果對鋒芒畢露者的過錯責備過嚴,那么那些才能平庸的反而最終僥幸保留下來。

●原文(復郭筠仙)

事會(shìhuì,機遇、時機)相薄(xiāngbáo,相迫近、相搏擊),變化乘除(chéngchú,此消彼長),吾嘗舉功業之成敗、名譽之優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運氣一囊之中,久而彌自信其說之不可易也。然吾輩自盡(自己竭盡才力)之道,則當與彼賭乾坤(dǔqiánkūn,孤注一擲)于俄頃(éqǐng,片刻),校殿最(jiàodiànzuì,計較高低上下)于錙銖(zīzhū,極其微小的數量),終不令囊(運氣)獨勝而吾獨敗。

◎譯文(復郭筠仙)

機遇相搏擊,變化互消長,我曾經列舉將功名事業的成敗、名聲威望的好壞、文章的工巧和拙劣,一概歸之于運氣這個大口袋之中,時間久了越發相信我的這種觀點不可能改變。然而我們這些人自己竭盡才力之正道,則應當與運氣在片刻之間賭一把,在微小之處較高下,最終不能讓運氣獨勝而我等獨敗。

●原文(復郭筠仙)

大非易辨,似是之非難辨。竊謂居高位者,以知人、曉事二者為職。知人誠不易學,曉事則可以閱歷黽勉(mǐnmiǎn,勉強)得之。曉事,則無論同己異己,均可徐徐開悟(kāiwù,領悟、解悟),以冀和衷(hézhōng,和睦同心)。不曉事,則挾私(xiésī:心懷私念)固謬,秉公亦謬,小人固謬,君子亦謬,鄉原(xiāngyuán,鄉里言行不一者)固謬,狂狷(juàn,既豪而守秩序)亦謬。重以不知人,則終古相背而馳。故恒言(héngyán,常言、俗語)以分別君子、小人為要,而鄙論則謂天下無一成不變之君子、無一成不變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曉事,則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曉事,即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則為君子;卯刻偏私晻曖(ànài,昏暗),即為小人。故群譽群毀之所在,下走(xiàzǒu,走卒)常穆然深念,不敢附和。

◎譯文(復郭筠仙)

很大的錯誤容易分辨,似是而非的錯誤卻很難判斷。我私下以為在高位的人,應該把“知人”、“曉事”兩個方面作為自己重要的職責。“知人”確實不容易學習,“曉事”則可以憑借人生的閱歷勉強獲得。“曉事(明白事理)”,則無論與自己觀點相同與否,都可以慢慢解悟,以期達到和睦同心。如果不曉事,那么包藏私心的固然謬誤,即使秉公辦理的也難免謬誤,小人固然謬誤,君子也難免謬誤,鄉里言行不一者的固然謬誤,既豪而守秩序的也難免謬誤。如果“不曉事”再加上“不知人”,那么一輩子都只能背道而馳。所以常言把分辨“君子”、“小人”作為關鍵所在,可我的淺見則是天下沒有一成不變的君子、也沒有一成不變的小人。今天能夠“知人”能夠“曉事”,那么今天就是君子;明天不能夠“知人”不能夠“曉事”,那么明天就變為了小人。寅時能夠光明正大,那么寅時就是君子;卯時變成私心陰暗,那么卯時就是小人。所以眾人贊譽或詆毀的事或人,即使作為走卒也常常應該靜心思考,不能隨聲附和。

●原文(復郭筠仙)

國藩昔在湖南、江西,幾于通國(tōnggúo,全國)不能相容。六七年間,浩然不欲復聞世事。然造端(zàoduān,制造事端)過大,本以不顧死生自命(zìmìng,自稱,自己命名),寧當(nìngdāng,難道、豈可)更問毀譽(huǐyù,毀損與贊譽)?以拙進而以巧退,以忠義勸人而以茍且自全,即魂魄猶有余羞!是以戊午復出,誓不返顧。

◎譯文(復郭筠仙)

我從前在湖南、江西的時候,差不多左右周圍都不能容我。咸豐六七年間,我浩然宣稱不想再過問世事。然而我制造的事端實在太大,原本就以不顧個人生死而自我標榜,難道還在乎詆毀和贊譽嗎?以質樸之心參與卻以投機取巧的方式撤身出來,以忠義去規勸別人而自己以茍且偷安來保全自己,即使死后魂魄都會感到羞愧!因此在咸豐八年決定復出,發誓義無反顧。

●原文(復陳舫仙)

以“勤”以本,以“誠”輔之。“勤”則雖柔必強,雖愚必明。“誠”則金石可穿,鬼神可格(gé,感通)。

◎譯文(復陳舫仙)

把“勤”作為根本,并以“誠”作為輔助。“勤”雖然柔弱也必定能夠堅強,雖然樸實必定明白。“誠”就能夠穿透金石,感通鬼神。

●原文(與李眉生)

逆億(nìyì,猜想、預測)命數是一薄德,讀書人犯此弊者最多,聰明而運蹇(yùnjiǎn,時運不佳)者,厥(jué,其)弊尤深。凡病在根本者,貴于內外交養。養內之道,第一將此心放在太平地,久久自有功效。

◎譯文(與李眉生)

預測命數是一種淺薄的表現,讀書人犯這個毛病的最多,聰明而時運不佳的,其毛病尤其嚴重。凡這種病在根本上的,關鍵在于內外兼修。調整內心的方法,第一就是把心態調整正了,時間久了自然產生功效。

●原文(與李幼泉)

堅其志,苦其心,勤其力,事無大小,必有所成。

◎譯文(與李幼泉)

只要堅定其志向,磨煉其心智,提升其能力,無論事情是大還是小,必定能夠有所成就。

●原文(復陳松生)

養生與力學,皆從“有恒(yǒuhéng,持之有恒)”做出,故古人以“有恒”為作圣之基。

◎譯文(復陳松生)

修身與治學,都是從“持之以恒”做出來的,所以古人把“持之以恒”看作是走向圣賢的基礎。

●原文(致李宮保)

若遇棘手之際,請從“耐煩(nàifán,有耐性、堅韌不拔)”二字痛下工夫。

◎譯文(致李宮保)

如果碰見很難辦的事情,請從“耐煩”這兩個字上好好地大下工夫。

●原文(致李宮保)

用兵之道,最忌勢窮、力竭。力,則指將士之精力言之。勢,則指大計大局及糧餉之接續、人才之可繼言之。

◎譯文(致李宮保)

用兵的方法,最可怕的是氣勢窮盡、力量枯竭。力,是從將士的精神和戰斗力而言的。勢,是指從整個戰事的大計和大局及糧餉如何接濟、人才如何源源不斷而言的。

●原文(致陳舫仙)

閣下此時所處,極人世艱苦之境,宜以“寬”字自養。能勉宅其心于寬泰(kuāntài,寬舒安泰)之域,俾(bǐ,使)身體不就孱弱(chánruò,瘦小虛弱),志氣不致摧頹(cuītuí,蹉跎、失意),而后從容以求出險之方。

◎譯文(致陳舫仙)

你此時所處的位置,是人世中極艱苦的境地,適宜以“寬”字來進行自我調養。能夠勉勵安定自己的心在寬舒安泰的狀態,使身體不至于虛弱,志氣不至于變得失意,然后再從容地去謀求擺脫危境的方法。

●原文(復劉霞仙)

事功(shìgōng,功績、功業)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

◎譯文(復劉霞仙)

功績的能不能獲得,個人(內在因素)的努力只占三成,而天命(外在因素)的作用則占了七成。

●原文(致陳碧帆)

外境之迕(wǔ,違相抵觸),未可滯慮,置而遣之,終履夷涂(yítú,平坦的道路)。

◎譯文(致陳碧帆)

面對外部環境的違相抵觸,不可老是滯留在憂慮之上,放置一旁而不予理睬,最終就會踏上平坦的道路。

●原文(致王少鶴)

君子有高世獨立之志,而不予人以易窺;有藐萬乘卻三軍之氣,而未嘗(wèicháng,未曾、不曾)輕于一發。

◎譯文(致王少鶴)

君子有高出世俗、獨行特立的志向,而不會讓人輕易地給窺探出來;有藐視萬乘之君、退卻三軍的氣概,而未曾隨便就顯示出來。

●原文(復楊芋庵)

凡道理不可說得太高,太高則近于矯,近于偽。吾與僚友(liáoyǒu,同僚、同事)相勉,但求其不晏起(yànqǐ,很晚才起床)、不撒謊二事,雖最淺近,而已大有益于身心矣。

◎譯文(復楊芋庵)

凡是道理都不可以說得太高太深,太高太深接近于造作。接近于虛偽。我與幕僚互相勉勵,只要求做到不晚起床、不說謊兩件事,雖然最為簡單,可已經大有好處于身心啊。

●原文(與張緘瓶)

君子欲有所樹立,必自不妄求(wàngqíu,非份要求)人知始。

◎譯文(與張緘瓶)

君子希望自己有所建樹,必然從不非份要求他人知道名聲開始。

●原文(與李次青)

危險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畏而從之,則無其事也。

◎譯文(與李次青)

在危難的關頭,因愛戴而跟隨你的,或許有一個兩個;因畏懼而跟從你,則沒有這樣的事情啊。

●原文(與李次青)

我輩辦事,成敗聽之于天,毀譽聽之于人,惟在己之規模氣象,則我有可以自主者,亦曰不隨眾人之喜懼為喜懼耳。

◎譯文(與李次青)

我們所辦的事,成敗聽命于天,毀譽聽由別人,惟有關系自己的精神氣概,則我完全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也可以說不會隨著他人的高興和恐懼而來決定自己的高興和恐懼。

●原文(復胡宮保)

平日千言萬語,千算萬計,而得失只爭臨陣須臾(xūyú,片刻)之頃。

◎譯文(復胡宮保)

平日所說的千言萬語,平日費盡心機的算計,可得失成敗只于臨陣之時那短短的一瞬間。

●原文(與李申夫)

立法不難,行法為難,以后總求實實行之,且常常行之。應事(yìngshì,應付人事)接物(jiēwù,交際外物)時,須從人情物理中之極粗極淺處著眼,莫從深處細處看。

◎譯文(與李申夫)

建立法規不難,落實法規才難,以后總希望追求實實在在地去落實,并且經常性地貫徹執行。應付人事、交際外物的時候,必須從人情物理之中最粗最淺的地方著手,不要從深處細處去看。

●原文(復陳作梅)

先哲稱利不什不變法,吾謂人不什不易舊。

◎譯文(復陳作梅)

先哲說過利益不達到十倍就不能變法,我說沒有超過以往十倍的好處就不要輕易改變原來的制度。

●原文(復郭意城)

君子不恃千萬人之諛頌(yúsòng,阿諛贊頌),而畏一二有識之竊笑(qièxiào,暗中譏笑)。

◎譯文(復郭意城)

君子不會仗持千萬人的阿諛贊頌,而懼怕一兩個有識之士的暗中譏笑。

●原文(復陳舫仙)

古人患難憂虞之際,正是德業長進之時,其功在于胸懷坦夷(tǎnyí,坦率平易),其效在于身體康健。圣賢之所以為圣,佛家之所以成佛,所爭皆在大難磨折之日,將此心放得寬,養得靈,有活潑潑(huópōpō,充滿生機)之胸襟,有坦蕩蕩之意境,則身體雖有外感,必不至于內傷。

◎譯文(復陳舫仙)

古代賢人處在艱難憂患的時候,正是他們道德學業長進的時候,其功夫在于胸懷坦率平易,其效果在于身體健康快樂。圣賢之所以成為圣賢,佛陀之所以成為佛陀,關鍵之處都在他們經歷大災難、大磨難的時候,能夠把此心放得很寬,養得很靈,有充滿生機的胸襟,有坦坦蕩蕩的心境,因此則即使身體外部感到有所不適,也不至于造成內傷。

●原文(復郭中丞)

禍機之發,莫烈于猜忌,此古今之通病。壞國喪家亡人,皆猜忌之所致。《詩》稱“不忮不求(bùzhìbùqiú,不妒忌、不貪求),何用不臧(zāng,善、好)”,仆自省生平愆咎(qiānjiù,罪過),不出忮(zhì,嫉妒)、求(qiú,貪求)二字。今已衰耄(shuāimào,年老糊涂),旦夕入地,猶自憾拔除(báchú,拔掉、除去)不盡。因環觀當世之士大夫及高位耇長(gǒucháng,年老長者),果能鏟除此二字者,亦殊不多得也。忮、求二字,蓋妾婦、穿窬(chuānyú,鑿穿或爬越墻壁進行盜竊)兼而有之。自反(反躬自問)既不能免此,亦遂憮然(wǔrán,悵然失意)愧懼(kuìjù,慚愧恐懼),不復敢道人之短。

◎譯文(復郭中丞)

禍害的發生,沒有比猜忌更為猛烈的,這是自古至今的通病。敗壞國家、破壞家庭、殺身傷人,都是猜忌所造成的惡果。《詩經》說“不嫉妒不貪婪,因為什么不得善報呢”,我自我反省自己一生的罪過、都不出“忮”、“求”兩個字。如今我已經年老糊涂,早晚都可能離世,可我遺憾的是拔不盡“忮”、“求”兩個字。由此再審視當今的士大夫及位居高位的長者,真正能夠把“忮”、“求”兩個字鏟除干凈的也不可多得啊。“忮”、“求”兩個字,大概兼備妾婦之心與偷盜之行的特點。自我反省既然還沒有克服“忮”、“求”的弱點,于是也悵然失意、慚愧恐懼,不再敢說別人的短處了。

●原文(復袁小午)

人才非困厄(kùn'è,困苦危難)則不能激,非危心(wēixīn,心存戒懼)深慮則不能達。

◎譯文(復袁小午)

真正的人才不經歷困苦危難就不能激發他們的斗志,不心存戒懼和深謀遠慮就不能達到高層次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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