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曾國藩謚號“文正”,“有文而公正”，這是分量很重的謚號，有清一代獲此“謚號”的有湯斌、劉統勛、朱珪、曹振鏞、杜受田、曾國藩、李鴻藻、孫家鼐等人）者，豈惟（qǐwéi：豈止）近代，蓋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大人物）也已（yěyǐ：表現肯定和感嘆語氣）；豈惟我國，抑（還是）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本來）非有超群絕倫之天才，在并時（bìngshí：一時、同時）諸賢杰中稱最鈍拙（dùnzhuō，遲鈍笨拙），其所遭值（zāozhí：遭遇、遭逢）事會（shìhuì：機遇、時機），亦終身在拂逆（fúnì：違背、違反）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所成就震古鑠今而莫與京（比肩，相比）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自己主動從艱難困苦解脫出來）于流俗（世俗、習慣）。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歷百千艱阻而不挫屈（cuòqū：屈折、屈服），不求近效，銖（古二十四銖等于舊制一兩，象征分量很輕微）積寸累（zhūjīcùnlěi：一點一滴地慢慢積累，象征做事情很不容易）。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zhēn：堅定而有節）之以恒，師之以誠，勇猛精進，堅苦（jiānkǔ：堅毅且刻苦）卓絕。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yáoshùn：堯和舜，上古賢明君主；象征圣人和賢才）。”堯舜信否（是否）盡人皆可學焉而至，吾不敢言。若曾文正之盡人皆可學焉而至，吾所敢言也。何也？文正所受于天者，良（誠然、的確）無以異于人也，且人亦孰（shú：誰、哪個）不欲向上？然生當學絕道喪、人欲橫流之會，窳敗（yǔ bài：陳舊、衰敗）之習俗以雷霆萬鈞之力相罩相壓，非甚強毅（剛強而有毅力）者固不足以抗圉（yǔ：防御、抵抗）之。荀卿亦有言庸眾（yōngzhòng：常人、一般人）駑散（núsàn：低劣不成材）則劫之以師友，而嚴師畏友（在道義、學問等方面能夠互相砥礪的朋友）又非可亟（jí：急切）得之于末世（mòshì：衰敗的時代），則夫滔滔（tāotāo：象征來勢洶涌）者之日趨于下，更奚（xī：哪里）足怪！其一二有志之士，其亦惟乞靈（qǐlíng：向神佛求助）典冊，得片言單義而持守（chíshǒu：守成、依仗）之，以自鞭策，自夾輔（jiāfǔ：輔佐），自營養，猶或可以防杜（fángdù：防范、杜絕）墮落而漸進于高明。

古人所以得一善則拳拳服膺（quánquánfúyīng：牢牢抓住。象征誠懇），而日三復，而終身誦焉，也抑先圣之所以扶世（fúshì：輔助世道）教正（jiàozhèng：教之使正）人心者，《四書》、《六經》亦蓋備矣。然義豐詞約（cíyuē：言詞簡潔），往往非末學所驟能領會，且亦童而習焉，或以為陳言而忽不加省（xǐng：檢查、覺悟）也。近古諸賢闡揚（chǎnyánɡ：闡明發揚、宣揚）輔導之言益（更加）汗牛充棟，然其義大率（dàshuài：大概、大致）偏于收斂，而貧于發揚。夫人生數十寒暑，受其群之蔭以獲自存（zìcún：自謀生計），則于其群豈能不思所報？報之則必有事焉，非曰逃虛守靜（shǒujìng：保持清靜、無所企求）而即可以告無罪也，明矣。于是乎不能不日與外境相接構，且既思以己之所信易天下，則行且終其身以轉戰于此濁世（zhuóshì：黑暗的時代、亂世），若何（ruòhé：怎么樣）而后能磨煉其身心，以自立于不敗？若何而后能遇事物泛應（fànyìng：敷衍）曲當（qǔdāng：委曲得當），無所撓枉？天下最大之學問，殆（dài：大概）無以過此。非有所程式而養之于素，其孰能致者？曾文正之歿（mò：死、去世），去（離開）今不過數十年，國中之習尚（xíshànɡ：習慣、風尚）事勢（shìshì：指事情的趨勢、形勢）皆不甚相遠。而文正以樸拙（pǔzhuō：質樸率真）之姿，起家寒素（門第寒微、清苦簡樸），飽經患難，丁（遭遇、碰到）人心陷溺（xiànnì：使人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之極運（jíyùn：反復盡力規勸），終其生于挫折譏妒之林，惟恃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rú：吃，象征忍受），不靡不回，卒（最終）乃變舉世之風氣而挽一時之浩劫。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閱歷而切于實際。故其親切有味，資吾儕（wúchái：我輩、我們這類人）當前之受用者，非唐宋以后儒先之言所能逮（及）也。孟子曰：“聞伯夷之風者，懦夫（nuòfū：軟弱無能的人）有立志。”又曰：“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況相去（xiāngqù：相距、相差）僅一世，遺澤（yízé：留下的德澤）未斬，模楷在望者耶！則茲編也，其真全國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須（片刻、一會兒）不可去身者也。

丙辰二月朔（1916年二月初一）新會梁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