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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空橋上的少年
  • 蔡伯鑫
  • 5358字
  • 2021-11-04 17:05:30

6

我從精神樓走出來。好亮,我像是又看見楊醫師。她看著我笑:“這邊就交給你了,學弟。”她的聲音很快被蟬鳴覆蓋。

我竟然就這樣來到這兒一個多禮拜了。我嚼著剛在便利商店買來當作午餐的飯團,還是覺得不太真實。昨天下午在袁P門診見習直到晚上快九點才結束,今天早上八點一到,我的公務手機就連響三聲,是三床病房會診——我上半年除了日間病房外最主要的工作。這幾天忙碌的程度像是令我不立刻上手也不行了。還好剛才最后一位會診的十六歲漂亮女孩只是來住院追蹤腎功能,會談在她母親的陪伴下進行得非常順利。“輕微焦慮,預約袁P門診追蹤即可”,我在會診單上這樣回復。終于,我可以準備今天第一次進日間病房。

我吃完最后一口飯團,開始爬階梯。

大教室里沒開燈,病人們都不在。丁大在電腦教室里,窗戶對側的辦公室里雅慧正在講電話,芳美姐在位子上注意到我,遠遠地向我微笑。

“爸爸,你聽我說。”雅慧一手拿話筒,一手撐住額頭。我看了一眼門邊編號05的打卡記錄紙,朋城今天遲到的時間算是還好。“我了解,我了解。所以請你先帶他去看小兒科不是嗎?”雅慧似乎快要失去耐心。我從病歷柜里抽出這幾天已經被我從頭完整翻閱的朋城的病歷。

“芳美姐,”我說,“等一下我要跟——”雅慧抬頭以手勢要我講話小聲一點兒。我放低音量:“我要跟朋城會談。”

“嗯。”

芳美姐的聲音好像總是這么輕。前天早上與她一起帶單數組的向日葵團體,即使吳宇睿戧起遲到的張朋城,她也是這樣輕輕柔柔地開口,神奇的是,在場的人也總會安安靜靜地聽。

芳美姐看著我像在等待我多說什么,我向她微笑搖頭。

雅慧電話里在說的似乎是之前住過這里的病人,名字我沒聽過。我看見我那本《沒有摩托車的南美日記》被夾在丁大桌上的幾份數學試卷之間。上周我簽好名拿給他時,他興奮地說等明年八月調回特教學校也打算去南美,說是要追隨我的腳步——他很夸張地說我是他的偶像。

我帶著病歷往外走。一切都等談了之后再說吧,就像楊醫師說的那樣。

“蔡醫師,”芳美姐叫住我,“鑰匙?”

“啊,對。”我繞到芳美姐后方從墻壁取下鑰匙,“謝謝芳美姐。”

她向我微笑,眼尾的紋路也像是好幾條微笑的弧線。

我走出辦公室門口,有兩三個病人回來了,將大教室的燈一區一區地點亮。我回想前天一早團體結束的時候……

“朋城,”我起身走過去,“和你約個時間會談好嗎?”

他停在小教室的門口旁,面無表情地回頭。其他病人經過他身邊一個個離開,只剩兩個人持續地把桌椅搬回原位。

“后天,周四下午一點半,你方便嗎?”我注意到他大概只矮我一兩公分。

他看向芳美姐,再看回來,視線的焦距像是落在我的身后。“為什么又要找我?”他有些含糊地說。

“沒什么,一方面月底要開會,另一方面,本來這里每個人我都會找時間談一談,稍微認識一下大家。”我決定先簡單地說就好。

“隨便。”

芳美姐走到我身旁:“朋城,蔡醫師是接替楊——”

“我知道他是誰。”他忽然放大音量。

芳美姐保持微笑,向他點個頭。

朋城的眼神左右閃動幾下,低下頭。“還有別的事兒嗎?”他的聲音有些含糊。

“沒有了。”我說,“我們就后天再聊吧。在晤談室?”

他草草地點個頭,轉身出去。

我轉開鎖,開燈,在面朝室內窗的那張單人沙發椅上坐下。這間晤談室我已經進來過幾次了,如同先前與其他病人會談時的第一個動作,我伸出右手撥開轉角立燈的開關,黃光傾斜地照出壁紙的菱形立體織紋,那張嵌在朋城病歷封殼上的病人資料卡也顯得更加泛黃。

他應該會記得過來吧。如盈前天聽到我說和朋城約了會談時,一開始有些驚訝,后來知道我只是先和他約這一次,反而變得比較安心的樣子,不知道是為什么。如盈說她會再幫我向他提醒的——她似乎是有些過于積極地總在注意有什么可以幫上我的地方。

我抬起頭,發覺窗簾忘了拉上,走到窗邊剛好看見更多病人從大門那兒回來。上次楊醫師離開時哭得稀里嘩啦的胖女孩兒名叫筱雯,她和那個高瘦的白樺樹男孩哲崴在講話,笑得很開心。壯碩的宇睿似乎是往電腦教室沖過去,差點又撞倒椅子。我的視線往左前方穿過那一列長長的窗戶,辦公室里雅慧終于掛斷電話,往芳美姐的方向比畫雙手,像在抱怨什么。

如盈推開大門進來,還有朋城。他們似乎是最后的兩個人。朋城與我稍微對上眼神,我揮了個手,示意我在這里等他,然后拉上窗簾。

我坐回沙發椅,翻開病歷,在楊醫師最后一筆記錄底下空兩行,寫下“On Service Note[1]2012.7.12”幾個字。

“嗨,朋城。”

他“唰”的一聲把窗簾打開。

我看過去:“怎么了嗎?”

他在與我呈九十度角的三人沙發中間坐下:“不然丁老師又說我曠課。”

“哦。”我笑了一下,“我有和芳美護理師說了,他們應該都知道你跟我在這里會談。”

他斜眼看向我腿上攤開的病歷,眉頭像是直接壓在眼睛的上方,往眉尾拉出兩道筆直的線條。

“所以我想,我們是不是讓窗簾——”

“你想知道什么?”他說道,但沒有注視我。

“嗯?如果,你有什么希望我——”

“你不是說你們要開會?”

“對。”

“那你還不把該問的問一問?”

我拿筆的右手僵在半空,“哦”了一聲。這個開場是怎么一回事兒。

他顯出不耐煩的表情:“最近過得好嗎?心情怎樣這類的。”

我邊點頭邊有些尷尬地笑,想起他這本病歷里每隔幾頁就換個字跡,除了每年不同的fellow,偶爾還穿插幾個月的住院醫師。他肯定被很多醫師問過了。沒事兒的,不用緊張。“那些,確實也是很重要的問題。不過就像我那天說的,我也是真的想利用這個機會多認識你們。而且,距離月底開會還有好一段時間,我們也可以另外再找時間談一談。所以,都可以,”我試著讓語氣盡可能地輕松,“今天就……我聽你說。”

他看向我——甚至該說是瞪向我。這好像是他第一次這樣直視我。是我說了什么嗎?應該還好吧?我下意識地動了一下筆,低下頭,發現自己不小心在病歷上畫出一條線,就在楊醫師的筆跡上。

他冷笑一聲。

我看回他的臉上,他再度避開我的眼神,目光沉滯得仿佛剛才的笑聲是我聽錯了一樣。

“嗯,都還好嗎?朋城?”

他保持沉默。

我嘗試進一步回想病歷里的內容,但沒有明顯線索。和早期頻繁出現的病房內沖突、親子沖突相比,這一兩年的他確實像楊醫師說的非常穩定——除了還是回不了學校。我想學姐的觀察肯定非常可靠,因為我還發現朋城三年多前住進日間病房的入院記錄,就是她完成的。

朋城看起來還是沒有要再開口的意思。我調整圓珠筆在指間的位置,喘口氣,試著從頭來過。

“朋城,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和你談,我還是說明一下,過程中,我會做一些記錄。如果你介意的話,可以隨時、用任何方式讓我知道,譬如說你希望我什么東西不要寫,或者特別要我寫下來的,都可以。”我講出像是儀式一樣的固定開場白,“我想,或許你也很清楚,我們當醫生的會盡量讓這里是個……安全的空間。”

他眨了一下眼。

“不曉得你覺得呢?”

他稍微更往窗戶那側的墻面移動目光:“隨便。”

OK,至少有聲音了。“然后,真的,就像我剛說的,你想先談什么都可以。也許是你現在比較在意,或者你覺得可以幫助我多了解你一點兒的。看你想怎樣運用這段時間,都好。”

他稍微皺眉。

“怎么了嗎?”我問。

“時間。”

“呃,對?”

“到……兩點二十?”

我第一時間沒很聽清楚他的咬字。“噢,也可以。我沒有特別預設我們今天一定要講多久。”

他看回我這邊,但視線的焦距像落到我身后。“你沒有?”

我猜不出他反問我的情緒或想法是什么,簡單地“嗯”了一聲。

“所以……楊醫師沒跟你說什么?”

“楊醫師?”我回想學姐當時拖沓的語氣,“她是有說……希望我可以找你談一談。”

“談一談?”

“嗯。”先說這樣就好。

他左腳原地緩慢踏了幾拍,整個人往后靠上沙發椅背。幾秒過去,肩頸像是垮了一樣又往前低下頭。“你想知道什么?”他有氣無力地說。

很好,我們的談話終于比較上軌道了。“你希望……我知道什么?”

他吸一口氣,然后快速呼出來:“不知道。”

“不知道?”

“對。”

他隱約又有些不耐煩了。“沒關系,如果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OK的。如果你不想說,或者不會說,也可以直接告訴我你不想說,或者不會說,好嗎?這樣我會更能了解你的意思。”

他似乎咬住嘴唇。

“嗯,所以?”我向他聳肩攤手。

“不都在里面了。”

“嗯?”

“病歷。你不都看過了?”

“哦。”我低頭,看見一個字都還沒開始寫的空白頁面,“我是看過你的病歷,但如果可能,我還是希望能直接聽你說。”

“然后呢?”

“然后,也許那樣,我能對你有一些新的了解。”

“然后呢?”

“呃,然后?”怎么還有。

“了解了然后呢?”他語速加快。

“也許,有了一些新的了解,看會不會有些什么不一樣……能繼續發生?”

他又轉向窗戶那側,搖搖頭。

“還好嗎?你似乎不是很……”

他再次吸氣后快速呼氣。

“也許試著說說看,你現在——”

“你想問什么就問。”他看回我這邊。

我的腿抖了一下,差點弄掉病歷。他真的不耐煩了。“嗯……”我晃著右手。

我為什么回不了學校。你想問這個嗎?”

“嗯?沒有。”我反射性地否認,“我并沒有預設我是要——”

“那你想問什么?”

“也許,像是……”

“你想問什么?”他更加重語氣。

怎么變成他在主導了。我努力喚起有關他病史的記憶。“那個,我知道過去,你有過一些比較明顯的焦慮、恐慌,現在——”

“還好。”

“那,你的心——”

“心情還好,睡眠也還好。”

“所以和之前——”

“之前怎樣?”

“之前,呃,我是指,像是一開始,你去不了學校的……”

他轉頭往窗戶那側又在搖頭。

我怎么還是講回學校。“沒有,我只是、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感受——”

他明顯冷笑了一聲。

辦公室的亮白光線穿過兩層室內窗照進來,我像是凍住了,在這里恒溫的空調之中。雅慧她們在看著嗎?如果楊醫師還在這里她會怎么回應。她在這里待了一整年,甚至還看過朋城剛開始轉來日間病房時的樣子,她應該知道的。偏偏她什么都沒說。懼學。經典的病人。很穩定。病歷上的大片空白開始變得更加刺眼。如果我能知道就好了,多少告訴我一點兒就好了。這邊就交給你了。楊醫師的聲音像是從我口袋里那本筆記本傳出來。

“——蔡醫師,你去過急性病房了嗎?”他持續地面向窗戶那側,語調里沒有任何情緒。

“呃,算是有。”他想說什么。

他又沉默幾秒。“我第一次住進去是四年多前,二〇〇八年元旦隔天。”

對,楊醫師在病歷最前面的日間病房入院記錄有寫,他來這里之前有先住過四次急性病房。

“那天晚上,不知道被搞到幾點,好不容易終于又出電梯,有人刷什么卡吧,嗶兩聲,頭頂玻璃門嘩的一下往兩邊打開,然后又關上。接著就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里面第二扇門打開繼續進去。里面好暖,而且亮得像變回大白天一樣。他們說什么new胚來了、new胚來了。后來才知道胚是patient的意思,是在說我。我又聽到另一邊一個門開關的聲音,一個男生說要關保護室嗎,有人回復他說應該不用了,我就被送進另外一間房間。他們終于把我松開——”

“松開?”

朋城停頓一下,還是沒看向我。“原來那是個男護士。我第一次知道也有男生當護士。他問我要不要自己下來,我坐起來時頭有點兒暈,就直接躺上旁邊那張大床。那張床很軟很舒服,而且有枕頭了。我看著剛才我那張鐵床被推出去,好像火箭發射一樣,然后才看到我媽進來。她摸著我的手腕、臉頰,我不知道她想干嗎,她好像在笑,很奇怪的笑。我隨口說我要吃麥當勞,她好像更開心的樣子,說那她現在去買回來。但我其實根本不餓,后來也沒吃完。我媽幫我把床頭抬高,我坐在床上,只覺得薯條冷了真的有夠惡心,油膩膩的。我在病房那臺電視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我跟我媽就什么話都沒再說。”

“沒多久,房間燈就全關了,我媽還是坐在旁邊。我躺著也沒什么感覺,就很累吧,可是又睡不著。我轉頭看向門縫底下,走廊的光線從那邊穿進來像是要被陰影吃掉一樣。隔壁床的人都睡了,病房里很安靜,我滿腦子卻轟隆轟隆地吵個沒停,我就躺在那邊想神啊,命運啊,未來啊,越來越滿,腦袋都要爆炸了。我媽還是坐在旁邊一動也不動,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了,像個死人一樣。那時候我就一個念頭,我有資格瘋掉啊,我有理由瘋掉啊,為什么我沒有?”

他保持著一個怪異的笑容,病歷里我依然一個字兒都沒寫。到底發生什么事兒,他那個疏離的語調與表情……

“隔天早上,我媽就走了。她當然還活著。離開前,她跟隔壁床的一個中年人,應該是那個病人的爸爸說請他幫忙稍微照顧我,我就這樣住下來。然后當天,就簽了住院同意書。”

我等待了大概有一分鐘那么久。他似乎,真的說完了。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確認病歷還穩妥地躺在我的大腿上。

“你說,你同意了?”我試探性地問。

他聳了聳肩。

“嗯?”

“其實有沒有同意好像也沒區別,反正我還沒成年。”

“……謝謝你,和我說這些。”我低頭想了一下,“我能感覺到,那段經歷是很——”

“很怎樣?你還真的以為你能了解,以為你能聽到?我就是這里永遠的班長,你懂不懂。我就在這里了。楊醫師和我都談了快四年——”

“你說,楊醫師和你談了,”我的喉嚨好像哽住,“快四年?”

“對。每周一次,每次五十分鐘。然后呢?她就這樣揮揮手走啦。說得再多……”他胸口的起伏變得急促,“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可以——”

他扭頭往另一邊看過去。我又看見他那兩道像是疤痕的發根,他抖起右腿。

“朋城……”我嘗試將聲調放軟。

他站起來拉開門就走。

我手往沙發上撐,但所有力氣都陷了下去。他往大教室走進去,門半開著,我隱約看見遠處落地窗頂端的彩帶,像在半空中不停顫抖。


注釋:

[1] On Service Note,接班記錄。住院病人的主要照顧醫師更換時,前一位醫師須將病人的過去病史、現況評估與治療計劃等,摘要做成Off Service Note(交班記錄);接手的醫師則在交班后完成On Service 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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