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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景點介紹的單張胡亂塞進口袋。那是剛才離開前旅館婦人拿給我的,然后她又說了朱雷。不懂,但重要的是行程可以展開了。
不可能迷路的。立在半山腰上,只要抬頭,列城宮殿就在那兒。四方形的輪廓一棟棟相接,墻面是平整的黃土,沒有任何裝飾。只要不斷朝它接近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那會是我最理想的第一站,爬上高處,往下眺望,什么都將能看見。我感到有些興奮——
直到它的臉孔變得清楚。
一排排的窗口像是用手術刀切割出來的那么銳利,我想望進窗里,但什么都沒有。十七世紀那可是幾百年前的事兒了。從那時候起,它就像只巨獸對著山下的這里張著數十雙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過來。就像那一天……
主任坐在辦公桌的對面,整個人仿佛融進那張碩大的黑色皮椅,背后的落地窗外好亮。那是十三樓的視野。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
后方秘書關上門。“是。”我應一聲。
“我想呢,是這樣的。”他左右稍微旋轉椅子,“如果你真的決定來我們醫院,作為科主任,我個人是很樂見的。我會幫你送人事聘用的簽呈出去。快的話,一兩周就會有結果。”
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氣。還好今天是穿長袖襯衫,主任辦公室里冷得讓人快要起雞皮疙瘩。
他舉起手,表面閃出反光:“但我得先聲明,這事兒,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也知道這家醫院新開沒多久,院方對于這個時間點擴充人力,可能會有別的考量。”
“我了解。”我保持挺直的坐姿。
“當然,簽呈過的機會很高,一般也很快就能知道結果。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有些現實,不一定是我們個人能掌控的。你懂嗎?”他的上半身微向前傾離開椅背。
“是。”
他維持幾秒沒動作,然后晃了一下頭,把桌子上我的履歷表朝他自己拉近一些。他在第一頁停留許久,接著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他翻回首頁,抬起頭。“蔡醫師,你很喜歡旅行?”
我點個頭。當初整理資料時,有些猶豫要不要把幾年前出的那本《沒有摩托車的南美日記》也寫進去。
他持續點著頭。“那么,最近呢?還要出國嗎?”
“呃,有。”
“什么時候?”
“……這周六。”
“OK,OK。”他聽起來有些不置可否,“打算趁離職前把休假放完?”
我有些心虛地笑了一下:“是。”
他的手往半空比畫一下,反光再度閃過我眼前。
“就……住院醫師四年的訓練,剛好在這個月底期滿,所以我才——”
“沒關系,我了解。”
我有些遲疑地點頭。他似乎有什么想說。我決定還是被動一些好了。
主任把我的履歷表放到一旁的文件匣的頂端,往后靠,椅背后仰的同時發出嘎的一聲長音。“我想你也猜得到,你要來之前,我和你T醫院的老師們稍微做了些了解。”
“是。”
“所以,”他輕嘆口氣,“是這樣的,今天約你過來,主要也不是想和你面試什么的。”
“那是要……”我納悶地望向對側。
我再度抬起頭。
那個一直矗立在那兒的列城宮殿……去哪兒了?
我往前走到下個路口。沒有。依循日照重新定位,再繞過下一個轉角,還是沒有。那么一個龐然大物怎么可能這樣憑空消失?是不是被什么擋住了?我一直走,一直抬頭,終于路旁出現指標——一個鐵桶上漆著紅色字樣:“Way 2 Palace”(通往宮殿的路)。
就是嘛。本來就不會有錯的,我剛在擔心什么。
我稍微放慢腳步,才發現附近的街景變了。兩旁看起來沒人居住,道路變得狹窄,凹凹凸凸的房屋陰影疊上來,墻面、地面像是都覆蓋上一層厚厚的黃沙,皮膚再感覺不到任何一點兒風或水汽。我忽然領悟,這里已經是它的領土了。
小心一點兒。我開始爬起階梯。
他“嘎”的一聲坐直回來。
“你怎么會想離開?”
果然問了,鎮定。“沒什么。就是,結束住院醫師的階段,想到一個新環境,新的開始,重新試試看。”
“是嗎?”他的語氣有些保留,“成為……主治醫師?”
“是。”
他手肘抵在桌上,交握的手規律地一按、一按。
別急著說話。
他的手停下來:“我聽說,其實你是可以留在T醫院的?”“……嗯。”
“果然是這樣嗎?”他深吸一口氣,然后很快地嘆氣。
我嘗試更篤定地點頭。
沉默太久了,空調似乎變得更冷起來。
他的手放回桌面,往后靠近椅背:“我剛有說,我問了好幾個你們T醫院的老師。你知道嗎?他們對你評價都很不錯,好幾個人還不約而同說了類似的話,說你……從沒讓他們失望過。”
“哪里。”正因為這樣——
“所以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懂。”
“嗯?”
“你或許聽說過,我自己也是T醫院訓練出來的,雖然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不過你現在所經歷的,我多少也經歷過。”
我反射性地皺眉。
“怎么了?”他問。
“沒事兒。”我低下頭。
“確定?”
“嗯。”我擠出微笑,更不敢看向主任。
我眼角的余光感覺他在點頭。“沒關系。我知道我這樣說,你一定覺得很奇怪。但撇開主任的身份,我真心鼓勵你再想一想。你要知道很多人想進T醫院還進不去,從沒有人像你這樣,明明有機會留下來,反而選擇離開。就算不為了自己,至少,也沒必要讓你T醫院的老師們失望,不是嗎?”
他的語氣是那么溫和,臉上似乎持續向我微笑……
旅館婦人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現——還有一早德里那名柜臺男子。
回來。把步伐穩住。階梯繼續往上,那一排排窗戶終于再度出現,在遠方盯著我。我開始越來越喘,還有些心悸。是高原反應嗎?對,降落后我連午餐都沒吃,但怎么一點兒都不餓?肯定是高原反應。真的要穩住。只要爬慢一點兒就不會有問題了,無論如何都會到的。但為什么這條階梯前后一個人都沒有?明明有看到路標,應該不至于走錯路吧。不至于吧……
“今天你能來面談我也很開心。這不是場面話。如果你能來我們醫院任職,也是我們科的福氣。但我真的要以過來人的經驗跟你說,等之后哪天你想離開T醫院,你隨時都還是有機會離開的。包含我們家現在這個職缺明年也一樣有機會,說不定機會還更大——”
“主任,我——”
“我先把我想說的說完。你現在可能不認同我說的,也不要緊,但我希望你多多少少把我的話聽進去。你很優秀,也很勇敢,但你要知道,有時候那不一定是優點。要是你最后決定還是在T醫院留下來,那也很好,隨時告訴我,我不會介意。我是真的為你著想。不要放棄大家都認為很好的機會好嗎?說離開很容易啊,但你要想清楚,這樣冒險值得嗎?真的值得嗎?”
“我了解這不是一般人會做的選擇,但只要這邊有機會,我還是想努力看看——”
“學弟,我叫你學弟不介意吧?”他伸出手,表面又在反光,“聽我一句,年輕人不要太天真,話不用說死,沒關系。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院方那邊我還是會照你的期待往上送簽呈,但如果之后你那邊有什么新的決定,責任我來扛,真的、真的別擔心,不用覺得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懂嗎?重點是,我不希望你因為一時沖動的決定,以后后悔。”
我的視線從主任的手表移向他的領結,雙手掐住膝蓋兩側:“我不認為自己是沖動的決定。”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的視線繼續往上移向主任的下巴。
“所以你敢說以后一定不會后悔?”他問。
我的心跳劇烈加速。快抓不住了,每跳一下都像戰鼓打在我的胸廓上。呼氣。吸氣。呼氣。吸氣。一排排的窗戶終于就在我眼前了,但為什么里面還是黑得我什么都看不見?宮殿門外的那個又是什么?金屬圓錐疊在一層層白色水泥基座上,好奇怪的東西。不管了。又一個路標指往右上方,那是通往山頂的路。我不能在這里停下,那里的視野會更好的。左腳。右腳。左腳。右腳。棱線上再沒有任何遮蔽,太陽曬得我全身發疼,整個人像是快要崩解開來。一定要抓住……
“更多的話我就不說了,只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但你不用現在回答。”
我緊盯向他的嘴:“主任請說。”
“你是——真的想要來我們醫院,還是只是想離開?”
風馬旗啪嗒一聲把我打回現實。
我喘著氣,干燥的空氣沿著鼻腔、咽喉、氣管一路往下,像是直到支氣管末端的每一個肺泡。我明明已經到了不是嗎?山下一棟棟房屋露出土黃色的屋頂,雜亂地擠在一起。一小撮樹林毗鄰在城鎮的邊緣,更往外全是貧瘠的沙地。遙遠的車流聲、狗吠聲與機械施工聲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我耳邊發出一樣,幾乎接近刺耳。
我繼續調節呼吸,直到心跳漸漸轉慢。
我向遠方水平地望出去。對面那列山脈不確定叫什么名字,我想起更北、更南的外圍還有喜馬拉雅山與喀喇昆侖山,一層、一層像是將海洋的氣息完全阻隔在外了。啪嗒啪嗒又刮起一陣強風,四面八方的風馬旗系在繩子上不停地拍打。那張單張不小心從我口袋掉出來,我追過去伸手一抓——
風吹得我快站不穩了,我轉身背對風向,把單張用力塞回口袋,摸到里頭那張幾乎沒派上用場的地圖。
我怎么會以為拉達克已經夠遠了。
這里,不過是海拔三千五百公尺上的另一塊盆地。
我躲進山頂后方的樓房,里頭端坐一尊兩層樓高的佛像。祂雙手結印,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恰好照亮半邊。祂的右眼目光如炬,而左眼隱藏在陰影中,一齊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