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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教室的前方，落地窗上的彩帶閃出霓虹般的反光，一堆人圍在講臺前踮腳、探頭。

——忽然人群中爆出呼喊聲。“再一次”“再一次”，他們喊著。剛才在門口遇見的那名男孩把背包一丟，低頭往右后方走。

“學弟進來?。俊睏钺t(yī)師從身后叫我。

一列長長的室內(nèi)窗將辦公室與教室隔開，我踏進去，注意到門旁的柜子上放了個打卡鐘。

“幫你介紹一下，雅慧護理師。”

坐在斜對角的一名護理師眼神掃過來。她看起來應(yīng)該還不到三十歲，頭發(fā)往后扎緊，露出干凈完整的額頭。

“你好，”我說，“我是新來的fellow，今天剛報到，未來一年還請——”

“你從T醫(yī)院過來的？”她說話速度好快。

“呃，對？”

她上下打量我一會兒?！懊魈煸缟习它c半，隔壁小教室，”她往后比向另一扇較小的室內(nèi)窗，窗簾被從對側(cè)拉上了，“這周輪到雙數(shù)組。”

“好。是……向日葵團體，對嗎？”我不確定地看向楊醫(yī)師。那是稍早她交班這里的工作事項之一。

她在距離門口最近的座位旁向我笑著點頭，像是要我不要在意的意思?！皝?，這是每年fellow固定的座位。最新的病人清單我放這兒，檔案在那臺電腦里。”她比向桌面，再比向墻邊兩臺電腦靠左的那一臺，我跟著東張西望?！叭缓筮@里雙數(shù)組的病人呢，都是由雅慧負責。”

雅慧在座位上邊寫記錄邊點個頭。

我點點頭，走向桌邊，看見清單上是個巨大的表格，其中幾列用黃色的熒光筆標記起來了?！八粤硗庖话胧恰?/p>

楊醫(yī)師指向最里頭唯一面朝大教室的桌面：“芳美姐。她是單數(shù)組的護理師?！?/p>

“OK。”我看過去，她不在位子上。我忍不住注意到與雅慧相對的另外那張桌面，數(shù)學參考書、英文參考書，還有一堆寫滿字的紙張與書本一路漫過來，像被轟炸過一樣。一個巨大的卡其色粗呢包打開了放在中間的椅子上。

“芳美姐在和病人會談？”

楊醫(yī)師向雅慧問，雅慧應(yīng)了一聲。

“好吧。那……學弟，”她面向我，“有個病人，我想，特別再和你交代一下?！?/p>

“好啊，學姐請說?！蔽艺贸龉P記本卻被她阻止。

“我不會說太多?！?/p>

“……嗯哼？”我有些納悶。

“嗯，是這樣的，”她比向那張病人清單，“剛好這個月底開會也輪到他，第五床?！?/p>

我把清單拿起來。是熒光筆標記的第一列，張朋城——就是那個男孩。十七歲，診斷是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抑郁癥）與social anxiety disorder（社交焦慮癥）。“他最近，是有什么狀況嗎？”

“也不算。事實上，他可能是現(xiàn)在這里最stable的一個病人。”

“那不是很好嗎？”我更加疑惑了。

楊醫(yī)師笑了一下：“一般，是這樣沒錯。不過這里是日間病房，太穩(wěn)定，不一定是好事?！?/p>

我點點頭，看回那張清單。他的入院日期是……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快四年了。好久。

“簡單來說，他是懼學，算是這里一個，嗯，經(jīng)典的病人?！?/p>

我抬起頭。

“所以我接下來要說的，也不是建議或命令什么的，算是我個人的期待吧，你就……聽聽就好。就是，如果你還忙得過來，等這個月底team meeting結(jié)束后，你再看要不要繼續(xù)找他會談，每周或者隔周都可以。你可以再想一想，或者先談?wù)効丛僬f，都好，不用特別有壓力。真的。我剛說了，他目前算還蠻stable，應(yīng)該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只是我也在想……怎么說呢，剛好在這個時間點，你能過來，或許對他也會是個新的機會吧?！?/p>

我遲疑幾秒，點個頭。從一早到現(xiàn)在，我第一次感覺楊醫(yī)師的語氣有那么一些拖沓。那個叫張朋城的男孩正好從窗外右側(cè)走出來，光線照得他的雙臂與他的臉色同樣蒼白，下頜的線條分明，顯得喉結(jié)特別突出。

懼學。

經(jīng)典的病人。

目前很穩(wěn)定……

“——以璐醫(yī)師！”門口傳來一個雀躍的女生聲音，“你還真的來了？”

“我不是說過我今天會過來交班？”楊醫(yī)師笑笑說。

她們兩人互相擁抱。那個女生看起來也約莫三十歲，身高、及肩的發(fā)型和楊醫(yī)師差不多，乍看像是雙胞胎一樣。

“嗯？是伯鑫醫(yī)師吧？”她們分開時她留意到站在一旁的我，“我是這里的老師謝如盈，你好?！?/p>

我點個頭，也說了“你好”。

“啊對不起，”她忽然露出慌張的表情，“我是不是打斷你們交班了？”

我以眼神向楊醫(yī)師確認。

“還好，我們也差不多說完了?！睏钺t(yī)師說。

那名女老師松口氣，笑了一下：“天哪，還記得當年你第一次離開這邊的時候，我也超舍不得的，誰知道……”她搖搖頭，“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p>

楊醫(yī)師也笑了笑：“是啊，好快，一下子三四年就這樣過去了?！?/p>

“唉，好啦好啦，趕快放你走了，同學們剛好下課都在等你了。之后一定要再約哦?！?/p>

楊醫(yī)師點點頭。

沿著窗已經(jīng)站滿一整排的人，又高又瘦活像棵白樺樹的男孩、厚厚的齊劉海黑框眼鏡上有朵紅色蝴蝶結(jié)的女孩、滿臉青春痘穿著寬松棒球衣的男孩……全巴著眼望進來，我忽然有種辦公室里變成動物園展示櫥窗的錯覺。門邊也開始探進幾顆高高矮矮的頭，手里拿了卡片在搖晃，小小聲地念著“楊醫(yī)師”“楊醫(yī)師”。

“那……雅慧、如盈，今天，我是真的要走嘍?！睏钺t(yī)師說完，看向我，“這邊就交給你了，學弟?！?/p>

“好。”我點點頭，注意到那名女老師也看向我。

人群全聚集到大教室的中央了。我靠在窗邊的病歷柜上，空調(diào)的風剛好吹到這里落下來。有個女孩兒在與楊醫(yī)師合照，更多的男孩兒、女孩兒跑到她們后方比出各種手勢，還有幾個人站在外圍等著要把剛做好的造型氣球送給楊醫(yī)師的樣子。講臺上一名看起來像大學畢業(yè)沒幾年的男生雙手在胸前交叉，同樣帶著笑容看過去。他亮黃色的T恤非常顯眼，底下搭配一條牛仔褲。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他遠遠地朝我揮手。

“那是丁大維老師?！?/p>

我轉(zhuǎn)過頭，那名女老師走過來。她的座位似乎是在雅慧旁邊。

“不過大家都叫他丁大就是了，他說他不喜歡被人叫老師?！彼^續(xù)主動為我解釋。

我發(fā)現(xiàn)連雅慧也從病歷中抬頭望向大教室。好像不論窗戶哪一側(cè)，這里的每個人都很喜歡楊醫(yī)師。如果她能在這里多待一個月，甚至也不用，光今天交班的時間再拉長一些，我就能更認識她是誰，也更能從她身上學到些什么吧。我輕輕笑了笑，但也就是這樣。我又看向窗外，楊醫(yī)師正抱著一名哭得很傷心的胖女孩兒，輕拍她的背像在安撫嬰孩。整間教室只剩朋城一個人還坐在椅子上了。他動也不動，雙肩拱起，頭像是陷落下去。

“——楊醫(yī)師！”

一個壯碩的男孩兒忽然從左側(cè)跑出來。砰，誰的氣球爆炸了。他撞倒兩張椅子，把那個胖女孩兒一把推開，逼上楊醫(yī)師面前咧開嘴笑，雙手劇烈地晃動。好幾個孩子邊退邊露出害怕的神情。楊醫(yī)師向壯碩的男孩比著手勢，他倒退半步，楊醫(yī)師再比比手勢，他向胖女孩兒鞠躬。楊醫(yī)師給了他一個肯定的微笑，孩子們重新聚上來。忽然楊醫(yī)師好像看到什么，面朝左側(cè)鞠躬。我向前貼上窗戶，在外面墻邊看見另一名應(yīng)該就是叫芳美姐的護理師。

楊醫(yī)師慢慢地往大門走。她帶著微笑，高舉右手向教室里的所有人揮舞，孩子們像在比誰的手能舉得更高地揮回去。她似乎往朋城坐的方向瞄了一眼，再向辦公室里的我們點個頭。門一拉開，外頭的陽光將她的白袍照得發(fā)亮，蟬鳴聲跟著溜了一些進來。

然后門關(guān)上。

涼風繼續(xù)從頭頂吹下來，我深吸一口氣，聽到出風口的紙條拍打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接下來就真的交給我了。我試著將楊醫(yī)師剛才在教室里與孩子們互動的身影記下來。一年之后啊……

外頭開始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進來，突然像是什么開關(guān)被按下，一下子變成整片的喧鬧。有人在座位上揉捏氣球，有人在落地窗邊聊天，也有人在桌椅間嬉笑追打起來。

“伯鑫醫(yī)師，”那名女老師也開口了，“晚點兒你有空兒，我再帶你去認識一下單數(shù)組的孩子吧？”

“……哦，好啊?！蔽疫t疑地說。轉(zhuǎn)頭看向雅慧，她已經(jīng)低頭繼續(xù)在寫記錄。

“啊，我們和護理師一樣啦?！彼孟癜l(fā)覺我困惑的表情，“除了帶課，我們老師也分成兩組。我是單數(shù)的導師，丁大負責帶雙數(shù)。”

“哦，哦?！蔽尹c著頭，笑出來，“這里……真的挺不像醫(yī)院，我想我可能需要花點兒時間才能適應(yīng)。就，盡量向楊醫(yī)師看齊嘍?！?/p>

她抿嘴笑了一下，然后像是想到什么，閃過有些失落的神情。

雅慧啪的一聲合上病歷，拿著朝我走過來。我往旁邊退了兩步。

“蔡醫(yī)師沒錯吧？”那名男老師走進門，“拜托幫我簽個名?！彼麖哪莻€粗呢包中一把抓出個東西交給我。

“欸？”是我好幾年前出的那本書，“這個……”

他扎實地拍了我的背一下：“找時間簽就好啦。再聊?！彼麛[個頭立刻往外走，差點兒撞到也要出去的雅慧。

那名女老師起身追上去：“丁大，筱雯期末考的數(shù)學考卷你有沒有……”

當她的聲音也消失了，我忽然意識到辦公室里瞬間只剩我一個人了。

門外的嘈雜聲持續(xù)傳進來。那兩名老師似乎在外頭討論什么，男老師招個手，那個胖女孩兒小跑過去——然后我還呆呆地拿著丁大塞到我手里的這本書：《沒有摩托車的南美日記》?？隙ㄊ沁@樣楊醫(yī)師才會說我是旅游達人吧？我笑著搖頭，他們簡直像是都對我做完身家調(diào)查了。我坐下的同時把那本書隨意地放在桌面?？照{(diào)將濕氣排除了，即使坐著還是能感覺到空氣在流動。我靠上椅背往左轉(zhuǎn)，芳美姐、雅慧護理師、如盈老師，以及與我同一排占了兩個座位的丁大。我復習他們的名字與位置，直到最后看回被我那本書壓住一角的病人清單，幾列熒光筆直地畫過去……

“報告?！?/p>

我往右后方轉(zhuǎn)，是朋城。他站在門口，目光像落在墻邊的電腦主機。

“有什么事兒嗎？”我試著問。等了幾秒鐘?！澳闶恰蟪菃?？”他皺一下眉。

我站起來：“你好，我是新來的醫(yī)師，我姓——”

“朋城，你要干嗎？準備上課了?！毖呕蹚乃呐赃呑哌M來。“我想去自習。”他咬字黏在一起地說。

“先上課。等芳美護理師出來再問。”

“她和吳宇睿會談很久欸?！?/p>

“我再說一遍，”雅慧加重語氣，“回去上課?！?/p>

朋城的嘴角抽動一下，閉緊。他的視線往我這邊晃過來，但更像是看向我的座位。他轉(zhuǎn)身往大教室走回去。

“真受不了，”雅慧搖著頭，“跟他媽一個模樣。”

“嗯？是怎么，會這樣說？”我問。

雅慧從病歷柜里抽出一本病歷，繼續(xù)往她的座位走去：“以后你就知道了。反正，再忍一年。”

“一年？”

雅慧坐下來，幾頁幾頁地用力翻著病歷。她抬頭看過來：“蔡醫(yī)師，這里是青少年日間病房。他跟吳宇?！褪莿偛抛畛车哪莻€男生，他們今年都升高三，明年七月要不轉(zhuǎn)成人日間，要不就discharge^[1]，你懂嗎？”

“哦，了解?！蔽倚Φ糜行擂?，稍微低下頭。以后還是小心點兒不要得罪她的好。我感覺她持續(xù)盯過來?！霸趺戳藛?？”

“記得order renew^[2]。楊醫(yī)師有跟你說今天要完成吧？”

“有，有。我馬上來處理?！蔽亿s緊站起來，目光短暫地停留在桌上我那本《沒有摩托車的南美日記》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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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Discharge，在此意指出院。這個單詞也有排出、卸貨、釋放等意思。

[2] Order renew，醫(yī)囑更新。凡是住院中的病人，醫(yī)師需要定期每周或數(shù)周檢視醫(yī)囑現(xiàn)況，確認有無需要調(diào)整。在現(xiàn)行電腦系統(tǒng)中，若沒有在時限內(nèi)進行此一步驟，原先開立的藥品將會自動清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