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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魯迅精神進展上達于頂點的第五個階段,是始于一九二七年九月底魯迅之赴上海。這時他四十六歲。因為他眼見過革命策源地的實況了,所以他對于革命已取一種諷笑的態度;因為他受的迫害太大,而見的別人的危難也太多了,所以他感到了“救救孩子”的口號終于不免空虛,攻擊社會也太冒險,這時他深深地致恨于文字的無用;因為三經香港,知道壓迫中國人更深的是帝國主義者了,所以他慢慢有了攻擊的新對象:總之,他是在憎惡與憤慨之中,有所厭棄,有所倦怠,卻又有所躍躍欲試的新目標了。他是以這樣的心情到了上海。

一九二八這一年是中國國民革命成功的一年,南北統一了,可是外人的欺辱也特別加甚起來,具體的事件便是“五卅”。在文化上,則為左傾的思想十分蓬勃,然而也十分草創的時代。照了魯迅的敘述,當時的情形是:

我在“革命文學”的戰場上,是落伍者,所以中心和前面的情狀,不得而知。但向他們屁股那面望過去,則有成仿吾司令的《創造月刊》,《文化批判》,《流沙》,蔣光(恕我現在還不知道已經改了那一字)拜帥的《太陽》,王獨清領頭的《我們》,青年革命藝術家葉靈鳳獨唱的《戈壁》;也是青年革命藝術家潘漢年編撰的《現代小說》和《戰線》;再加上一個真是“跟在弟弟背后說漂亮話”的潘梓年的速成的《洪荒》。但前幾天看見K君對日本人的談話(見《戰旗》七月號),才知道潘葉之流的“革命文學”是不算在內的。

——《三閑集》,頁一三三

這可以想見那時的文化界的一斑。他那時是一個受攻擊的時代,從一九二八至一九二九,是他極少寫稿,也幾乎寫出沒處投的時代。當時,有所謂“圍剿”:

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東的,那些吞吞吐吐,沒有膽子直說的話,都載在《而已集》里。但我到了上海,卻遇見文豪們的筆尖的圍剿了,創造社,太陽社,“正人君子”們的新月社中人,都說我不好,連并不標榜文派的現在多升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們,那時的文字里,也得時常暗暗地奚落我幾句,以表示他們的高明。

——《三閑集》,序言

向來反抗的魯迅,他這時也沒沉默,于是他也反攻起來。他先說:

然而各種刊物,無論措詞怎樣不同,都有個共通之點,就是:有些朦朧。

——《三閑集》,頁六二

后來直接指出成仿吾、李初梨的論調來,給了一句“橫豎纏不清”的結論,接著便說:

最好還是讓李初梨去由“藝術的武器到武器的藝術”,讓成仿吾去坐在半租界里積蓄“十萬兩無煙火藥”,我自己是照舊講“趣味”。

——《三閑集》,頁六七

可見他是在偏頗不馴的神情里,抵擋了當時的幼稚的攻擊的。對于當時“革命文學”的貨色,他也沒有客氣:

但中國之所謂革命文學,似乎又作別論。招牌是掛了,卻只在吹噓同伙的文章,而對于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視。作品雖然也有些發表了,但往往是拙劣到連報章記事都不如;或則將劇本的動作詞令都推到演員的“昨日的文學家”身上去。那么,剩下來的思想的內容一定是很革命底了罷?我給你兩句馮乃超的劇本的結末的警句:

“野雉:我再不怕黑暗了。

偷兒:我們反抗去!”

——《三閑集》,頁九〇

當時左翼文壇的幼稚,是不容諱言的,而且,空虛和不健全,也在所難免。所以,大家雖然圍剿,和魯迅的反抗比較起來,依然無疑顯出單薄。然而,就當時幼稚的論調中,我以為錢杏邨的攻擊,卻有時頗中要害。尤其是他發表的第一篇論魯迅的文章,名字是《死去了的阿Q時代》的,我以為有不少地方,頗能一針見血,例如他說:

除開他的創作的技巧,以及少數的幾篇能代表“五四”時代的精神外,大部分是沒有表現現代的。

這是說到魯迅作品的內容的。又說:

這種人若不把領袖思想英雄思想從他們的腦中趕掉,總歸是沒有希望的!再進一步說,魯迅所以陷于這樣的狀態之中,我們可以說完全是所謂自由思想害了他,自由思想的結果只有矛盾,自由思想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騙人的名詞,魯迅便是被騙的一個。

這是說到魯迅的思想的。他更說:

現在的時代不是陰險刻毒的文藝表現者所能抓住的時代,現在的時代不是纖巧俏皮的作家的筆所能表現的時代,現在的時代不是沒有政治思想的作家所能表現的時代!

——載于一九二五年五月的《太陽》

我不信魯迅不受這些話的影響,在文字上,以《二心集》和以往的雜感集比較,就果然是爽朗開拓的了,陰險刻毒和纖巧俏皮可說確收斂了許多。政治思想,在一向空洞而沒有立場的魯迅,不久也就形成了,這都是屬于這一個階段里的事。

魯迅是認真而且聰明的,在他未熟悉的東西,他就直然認為不懂,決不強不知以為知。所以他在一九二八年八月十日給人的信,還依然說:“我對于唯物史觀是門外漢,不能說什么。”(《三閑集》,頁一三八)在同年編輯的《奔流》的后記里,也說:

世間大約該還有從集團主義的觀點,來批評Ibsen的論文罷,無奈我們現在手頭沒有這些,所以無從介紹。

——《三閑集》,頁一三五

這都是他未轉變以前的話。

以后卻是覺得攻擊他的人大都是空虛了,所以他感到譯書的迫切:

有馬克思學識的人來為唯物史觀打仗,在此刻,我是不贊成的。我只希望有切實的人,肯譯幾部世界上已有定評的關于唯物史觀的書——至少,是一部簡單淺顯的,兩部精密的——還要一兩本反對的著作。那么,論爭起來,可以省許多話。

——《三閑集》,頁一四〇

否則,“解剖刀既未中腠理,子彈所發之處,也不是致命傷”(《二心集》,頁二九),在他是不滿足的。所以譯書的責任,他也就負擔起來了。他承認是受了別人攻擊的影響,所以他說:

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糾纏不清的疑問。并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以救正我——還因我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

——《三閑集》,序言

這是多大的轉變!他一向信任的進化論,是認為不夠了,必得有所補充,這是什么呢,卻就是他所謂:

接著這自然科學所論的事實之后,更進一步地來加以解決的,則有社會科學在。

——《二心集》,頁七三

這種大轉變,我認為都是在從他自己所譯的書中而得到的正解的結果。

一九三〇年,他簽名于自由運動大同盟。同年,三月二日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在成立大會上,他曾去講演。我們知道,在一九二九年的二月七日,創造社是被封了(見郭沫若《創造十年》),所以此刻的左翼作家,已另換了陣線,而魯迅乃是其中最為忠實的一員。在中國,自己敢于公開承認是左翼(《南腔北調集》,頁四六),而又能堅持其立場的,恐怕很少很少。許多怕落伍,又怕遭殃,就作出一種依違兩可的妾婦狀了,即此一端,也可見魯迅的人格。

魯迅在這一個時期里,雖然有一度想歇歇(《三閑集》,頁一一〇),這是一九二八時的事,也想“隱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聲也不響,大家玩玩吧”(《兩地書》,頁二五八),這是一九二九時的事,可是到了一九三〇以后,他卻不會松懈了,所以然者,他思想上有了歸宿。

他這時批評了梁實秋,批評了成仿吾,批評了錢杏邨,對于左翼,他有了指示;對于右翼,他有了剖解,他從前只是為青年辯,現在他為大多數勞苦大眾辯了,但他卻也并不忘記攻擊他們的短處。在理論上,他為忠實的翻譯辯,他為階級性的存在辯。在從前,他有所攻擊,是因為“關己”,現在是不觸著自身,也來戰斗了,從前他的戰斗為個人,現在是為受壓迫的大部分人了。

文章與內容相襯,他這時的作品也最是在渾渾厚厚之中,而有一種生氣,所以我認為這是他最健康,而精神進展達于極點的時期。

他于一九二九,曾經短期到過北平,大部生活卻是在上海。這幾年來的著譯工作是,童話《小約翰》的譯文,日本鶴見祐輔作的《思想山水人物》的選譯,《野草》,《而已集》,都是一九二八出版的,《壁下譯叢》,日本坂垣鷹穗《近代美術思潮論》的譯文,日本片上仲《無產階級文學的理論與實際》的譯文,盧那卡爾斯基《藝術論》的譯文,皆出版于一九二九;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盧那卡爾斯基的《文藝批評》,蘇俄的《文藝政策》,這些翻譯皆出版于一九三〇。雅各武萊夫作的長篇小說《十月》,為神州國光社收稿,但在一九三二年魯迅自定的譯著書目中卻說尚未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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