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離開了十五年來所未曾離開的北京,這不能不說是魯迅生活上很大的一個變遷。從一九二六年的八月二十六日,到次年的九月底,魯迅幾乎處于一種莫明其妙的困難之境,自然,是使他頗為懊惱的,然而這回不像在寫《狂人日記》以前的時候所感到的寂寞和無聊了,倘若說上回是使他悲哀,這回乃是使他憤怒,上回的環境是空虛和寂靜的壓迫,這回乃是動亂與駁雜的戟刺了。
他離開北京以前,政府要通緝那所謂五十位過激教授,其中當然有魯迅,許多人都離開了,魯迅答復林語堂問的應付辦法時,卻是“裝死”,因此林語堂認為這是魯迅的第二回蟄伏的時期。不過并沒有完全做到。他南下了,應了廈門大學的聘。
他大概和景宋一塊從北京出發的吧,不過到上海后,魯迅赴廈門,景宋便到了廣東。魯迅到廈門的日子是九月四號。到廈門以后,種種不隨心的事都來了,首先是看到人物的不耐:
在國學院里的,朱小根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好像都是朱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一到這里,孫伏園便要算可以談談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淺薄者之多。他們面目倒漂亮的,而語言無味,夜間還要玩留聲機,什么梅蘭芳之類。
——《兩地書》,頁八九
我在這里不大高興的原因,首先是在周圍多是語言無味的人物,令我覺得無聊。他們倘肯讓我獨自躲在房里看書,倒也罷了,偏又常常尋上門來,給我小刺戟。
——《兩地書》,頁一一七
學校里則是一種擠軋的局面:
我看這是的確的,這學校,就如一部《三國志演義》,你槍我劍,好看煞人。北京的學界在都市中擠軋,這里是在小島擠軋,地點雖異,擠軋則同。
——《兩地書》,頁一二九
加之,他討厭的“現代”派,還在眼前活動:
你看“現代派”的小卒就這樣陰鷙,無孔不入,真是可怕可厭。不過我想這實在難對付,譬如要我去和此輩周旋,就必須將別的事情放下,另用一番心機,本業拋荒,所得的成績就很有限了。“現代派”學者之無不淺薄,即因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
——《兩地書》,頁一四六
同時,又有高長虹的攻擊,要推倒《莽原》,廣銷《狂飆》。這時他的感憤為何如!他開始對青年失望了,所以他說:
我想,我先前的種種不客氣,大抵施之于同年輩或地位相同者,而對于青年則必推讓,或默然甘受損失。不料他們竟以為可欺,或糾纏,或奴役,或責罵誣蔑,得步進步,鬧個不完。我常嘆中國無“好事之徒”,所以什么事也沒有人管,現在看來,做“好事之徒”實在也大不容易,我略管閑事,就弄得這么麻煩。現在是方針要改變了,地方也不尋,叢書也不編,文稿也不看,也不燒,回信也不寫,關門大吉,自己看書、吸煙、睡覺。
——《兩地書》,頁一九八
后來他就對青年也攻擊起來。這在他一定是十分痛心的事!他本來是想在廈門致力于學問的,可是學校只是省錢,并不能痛痛快快地為他印書,環境又那么不隨心,在心情則這么不平靜,所以他只有幻滅之感了。不錯,在廈門也得到一部分青年的信仰,希望他辦刊物,“和社會鬧一通”(《兩地書》,頁一二〇)。而且,他之到廈門,就有為他而轉學去的,他一走,便又有二十多個學生也走(《兩地書》,頁二一二),不過,他終于不耐了,他說:
我前回辭國學院研究教授而又中止者,因怕兼士與玉堂覺得為難也,現在看來,總非堅決辭去不可,人亦何苦因為別人計,而自輕自賤致此哉!
——《兩地書》,頁一一四
無怪景宋也說:“我看你在那里實在勉強”了(《兩地書》,頁一三五)。然而也就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和景宋的愛情,有了長足的進展,這是自然的,因為兩人不在一起了,所以彼此越發系念起來。我們從他們的通信集里看,第一部分包括以一九二五年七月為止的,比較平淡的多。第二部分即是魯迅在廈門,與景宋在廣東的通信,就完全露出一對愛侶的關懷來,景宋在第一部分里討論學潮文章的熱心是為魯迅之飲食起居的掛念所代替了,魯迅此際的激忿、怨尤、不安、與焦急,卻就恰恰有景宋為之解慰。
……不要太認真。況且你敢說天下就沒有一個人是你的永久的同道么?有了一個人,你就可以自慰了,可以由一個人而推及二三以至于無窮了,那你又何必悲哀呢?如果一個人也“出乎意表之外”……也許是真的么?總之,現在是還有一個人在勸你,希望你容納這意思的。(頁一六六)
所以我認為只有在這個階段之中,是有人在撫愛著,而使他慢慢地度入次一個階段的精神進展里去。
在廈門的時候,他十分向往于南方的國民革命。魯迅在通訊集里,差不多每次報告著北伐的軍事消息,而他一則說“此地北伐順利的消息也甚多,極快人意”(頁八八),再則說“今天本地報上的消息很好,……總而言之,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總是真的”(頁一一七),可以想見他那時的心情。
在一九二六年的十二月,國民政府已經都于武漢了,但是革命策源地的廣東總在吸引他。不過他這時又有創作呢,教書呢,兩歧的徘徊,因為他認為二者不能兼。
然而終于他應了廣州中山大學的聘了,自然景宋也在勸誘。于是他于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離開了廈門,于十八日到了廣東,前前后后在廈門的時光卻不過四個月。在這一次教訓中,他說:“雖或受著各方面的斫刺,似乎已經沒有創傷,或者不再覺得痛楚;即使加我罪案,也并不覺著一點沉重了。”(《華蓋集續編》,頁二六二)可見他在幾經打擊之后,慢慢有一種脫卸之感,在這里,我們可以知道他轉變的時機是已經不遠了。
他到了廣東以后,情景和自己起初所想的不十分相符起來。他本來還有“一個野心”,就是“到廣州后,對于紳士們仍然加以打擊,至多無非不能回北京。第二是與創造社聯合起來,造一條戰線,再向舊社會進攻”(《兩地書》,頁一四九),可是他將要去的時候,情形已經是:
自郭沫若做官后,人皆說他左傾,有些且目之為共黨,這在廣州也是排斥人的一個口頭禪,與在北京無異。創造社中的人的連翩而去,不知是否為了這原因。
——《兩地書》,頁二一九,景宋一月五日與魯迅信
我們后來就可以知道,這便是有名的“清黨”的序幕。一九二七這一年,正是寧漢分裂的一年。不用說,魯迅聯合戰線的夢想,是落空了。而且,即被他攻擊的紳士們,也不少在這時成了要人。
可是如他在廈門一樣,廣東的青年異常歡迎他,為他寫文章,請他寫文章,要他演講,又要他編刊物,情形非常熱鬧。他一到,是住在中山大學最中央而最高的處所,所謂大鐘樓;其中老鼠是成群的,夜間就馳騁起來,到清晨則有工友們唱那他所聽不懂的歌。白天他便接見當地的青年。在樓上住的第二月,他當了中山大學的教務主任,這種生活對他是太不適合了,他記這時候的情形,有這樣的話:
是忙碌的時期。學校大事,蓋無過于補考與開課也,與別的一切學校同。于是點頭開會,排時間表,發通知書,秘藏題目,分配卷子,……于是又開會,討論,計分,發榜。工友規矩,下午五點以后是不做工的,于是一個事務員請門房幫忙,連夜貼一丈多長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了,于是又寫榜。于是辯論:分數多寡的辯論;及格與否的辯論;教員有無私心的辯論;優待革命青年,優待的程度,我說已優,他說未優的辯論;補救落第,我說權不在我,他說在我,我說無法,他說有法的辯論;試題的難易,我說不難,他說太難的辯論;還有因為有族人在臺灣,自己也可以算作臺灣人,取得優待“被壓迫民族”的特權與否的辯論;還有人本無名,所以無所謂冒名頂替的玄學底辯論……。這樣地一天一天的過去,而每夜是十多匹,——或二十匹——老鼠的馳騁,早上是三位工友的響亮的歌聲。
——《三閑集》,頁三二
真有教人哭笑不得的光景。照了魯迅自己的說法,初到廣東時,也未始沒有“一點小康”,以為不至于像在北方所看見的壓迫黨人,撲殺青年,可是“后來才悟到這不過是奉旨革命的現象”(《三閑集》,頁二一七),所以也就沒有什么歡欣之感了。并且,局面也并不那么和平,他在《兩地書》的序言里有一段回憶說:
五年前,國民黨清黨的時候我在廣州,常聽到因為捕甲,從甲這里見到乙的信,于是捕乙,又從乙家里搜得丙的信,于是連丙也捕去了,都不知下落。古時候有牽牽連連的“瓜蔓抄”,我是知道的,但總以為這是古時候的事,直到事實給了我教訓,我才分明省悟了做今人和做古人也一樣難。
——并見《南腔北調集》,頁四三
慢慢對他自己的迫害,也來了。我們知道,是專有一本小書叫《魯迅在廣東》的,可是據他所說,則看了后,并不足以知道那實況,除非書后加上幾十頁空白的紙。這時,要他作序的書,往往托故取回了,期刊上他的題簽也經撤換了。報紙上故意不使有魯迅二字出現,有的報上則稱之為雜感家,并且主張他應該和“現代評論派”人合作。他的處境非常危險,所以他憤慨地說:逃掉了五色旗下的鐵窗斧鉞風味,而在青天白日之下,又有縲紲之憂了(《而已集》,頁五五)。所以他退出了中山大學,在廣州城里頭,另找一個地方居住,這時空氣為殘殺所充滿。他也隱不下,總有人來探問他的意見,也迫他講演,以便拿他的錯。但他卻用支吾的辦法,使人們不得要領,他的講演也避免談現實,現在收在《而已集》里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就是一個例子,他的話,很曲折,而且很幽默,使聽者能夠把主旨模糊過去。他造成一個使人以為不過是又要鉆在故紙堆的人物了,于是得到逃脫。林語堂便稱這回是他的第三次蟄伏時期,也是以裝死得生。
像結束了一場噩夢似的,他于一九二七年的九月底到了上海。
感情的起伏和不安;既憤慨,又自危,以往往久居一地的人,竟從北平到了廈門,到了廣東,又到了上海,這末漂泊,流徙,然而這仿佛西洋歷史上的中世紀似的,乃是醞釀一個較有意義的生活的到來。他在這一階段里,也印行了幾本著作,是:《墳》,《朝花夕拾》,和《唐宋傳奇集》。《而已集》大都是這時期寫的,不過印行卻是在次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