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兩個帶有問題的話題
j 我們的傳統
一九九〇年五月中旬的一天早晨,一輛出租大轎車從古城西安出發,顛簸了七八個小時,終于在傍晚時分抵達延安。車內坐著的是西北大學作家班的幾十名學員,這些人一路上精神亢奮,歡聲笑語在黃土高坡上跳宕不止。但是,當在黃昏的余暉中看到默默凸立著的寶塔時,他們突然靜了下來,面對這座曾帶有特殊意義的標志建筑,仿佛都有點不知所措,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哽在喉結,欲吐而不能,時間在這種難言的氣氛中悄悄流逝著,甚至一直到晚飯之前,誰也沒再輕松地說過一句話。這一天,天氣晴朗,風力三到四級,風向東。
“到延安去!”
這是本世紀三十年代末進步的作家、藝術家們最激情澎湃的一種向往。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中國人民的領袖毛澤東在一座破損的宗祠內,給近百名文學藝術工作者上了一堂生動的文學藝術課,這便是著名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從此,這個講話成為延安的另一座閃光的寶塔,照耀并導引了崎嶇的革命文學之路。五十年的光陰一寸寸漏掉了,這一天,西北大學這些文學之鄉的鄉民站在這座已修葺整潔的建筑內,撫摸著黃泥夯就的墻壁,熱情地想像著五十年前激動人心的那個時刻,并且不停地挪動著已經木了的雙腳,仿佛在努力使自己成為那一幕中的一個傳奇人物。
傳統是歷史的中堅部分,文學傳統是文學史內的中堅部分。我們當代文學承繼著兩個傳統,其一是五千年以來的炎黃文化,這是我們的根,它們茂密、幽深、斑雜,且重重疊疊,交錯隱散在我們的黃色土壤中。另一個傳統就源自延安的這座宗祠內,它構成了我們當代文學的莖,或稱之為主干,縱然這主干在外表上顯得粗糙,紋理不整,但它茁壯、鮮活,且健康向上。它整整鼓舞了我們兩個時代——戰爭年代及初期的和平建設時期的民心。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一個國度,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學生活遠遠不及我們這一階段那么深入民心,那么得到政治的充分強調。這成為我們這一階段的文學史最顯著的特色。
判斷這一時期的作家是比較困難的,我們絕不能孤立地談及這些人的寫作,因為他們的文學生活和政治生活相當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也就是說,這些人既是作家,同時還是革命者,而且后者占比重更大,是第一性的。這在當時是時代的需要,也是民心的需要。但目前流行的一種唯心的說法是很難讓人接受的,他們認為這一時期的“革命文學”是一種“戰時貨幣”,其價值在于它的階段性。這顯然是錯誤的。文學史是一條河流,它從上游流過來,還要無止境地流下去。因而我們絕不能武斷地剪下一段來,并且孤立地認為它于文學史長河是無足輕重的。
一般意義上講,作家是重視主體意識的。對茫茫世界的思考是“任我獨行”的。但這一期間的作家是“無我”的,他們體內有著難能可貴的“獻身”精神,在革命斗爭的激流中,他們竭盡全力,且不惜個人代價地感慨革命的成功并由衷地頌贊新生活的美好。這便是我們通常意義上講的“時代的烙印”。我們每一個人是離不開自己的時代的,因而也就無法避開時代的手指在身上做下的標記。
從純粹的文學意義上講,這兩個傳統的本身是主流與支流的關系,延安時期以來的革命文學是浩蕩幾千載的文學史長河中的一個部分,是它的支流。如今,它們已同時構成我們今天文學生活的上游,它們一并流經我們并哺育我們的寫作和思考。已經解體了的蘇聯在幾十年前,曾做出過出色的文學實踐,在二次大戰結束后到七十年代結束以前,蘇聯陸續誕生出一批杰出的作家和杰出的作品,那一時期作家們幾乎有著一致的藝術追求,他們既感染了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巨匠們的藝術韜略,又承繼了十月革命之后高爾基等人的政治覺悟及革命風骨。我想,蘇聯這一階段的文學實踐是值得我們進行認真思考的。
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縱然是千頭萬緒日新月異的,但其中的潛在秩序又是比較明了的,我想,我們可以借鑒城市建筑的變遷狀況來理解我們今天的社會精神。
很長一個時期里,全國所有的城市縣鎮最好的建筑是行政辦公大樓,這表明了當時政治的絕對突出位置。進入八十年代以來,一些大公司、旅游飯店和銀行的建筑相繼拔地而起,新穎而且豪華,與行政大樓彼此呼應,這是經濟的力量帶來的社會繁榮與進步。瘦瘦的教師和患眼疾的學生從搖搖欲墜的倉房搬進呆板的灰色調的樓房里,據說,在這樣的教室里朗讀課文效果更好一些,聲音撞到墻上不會產生嗡嗡的回音。
建筑以這種特殊的方式明白無誤地解釋了當代的精神風貌,而解釋這種風貌的構成部分就是我們作家的任務了。以什么樣的方式能更好地解釋這些構成部分,就區別了我們作家中的高明與平庸。
我們在集體創造著歷史,但能有幸成為歷史中的主流——即構成傳統,便是我們這個集體中的精華部分。擺在我們每一個人面前最首要的任務便是清醒地認識到時代的精華是什么。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成為歷史中的精華。
R 中國的學院派
在現代漢語中,學院派是典型的外來詞。我們尚沒有過成熟的政府行政體制統轄之外的民間藝術家團體,在歷史上,縱使有一些私營的文人黨社,但不是蝎子脫殼一般待稍稍成形則從母體背后龜裂開來而各奔西東,便是其首領或主心骨被宮廷招安了,身穿御賜的錦袍,手執御筆唱神頌主了。招安不遂者的下場是慘淡的,或釜底抽薪,或孤寂歸隱,在山野中一天天爛下去,典例如孔夫子的私立學校,這種現象只能有一個解釋,即名不正則言不順,這觀念至今已徹底浸淫了我們的骨髓。
嚴格意義上講,“改革”就是以批評的眼光對待往日的真理,這是一種比“革命”委婉得多的進步,是一種水到渠成,是一種勢在必然,其實質可以理解為我們不是徹底不需要“某種東西”了,而是不需要這種東西中的一部分,說得通俗一點是給一部機器換幾個重要的零件,或幾個關鍵的螺絲釘,企圖使輪子更具速度與效率地旋轉起來,而不致使整部機器一下子報廢掉。改革開放以來,我們最重要的收獲便是出現了一種和平的,公正的,講理的民主風尚,“一言堂”和“家長制”基本上被取消了。作家班雖然是個怪胎,但以高等學府培養作家(相對于政治時勢造就作家),于當前的大潮流也是勢在必然,而成為這層薄薄的民主風尚中的一部分。
四十幾年以前,當中國共產黨成為執政黨一統全國,新社會的建設大業全面鋪開之后,全國各地迅速建成了一批“工農干部速成學校”,旨在提高國家各階層權力機構管理者的文化水平,因為我們當時的干部文化素質遠遠不能適應新形勢的需要,一批又一批文盲或半文盲放下手里的駁殼槍、鋤頭或板斧,走進課堂抄起了課本,在這場全黨全民大補課之后,我們年輕的國家機器,才有秩序地運轉起來。坦率地講,設立作家班便是補我們的文學課。
建國以后的幾次政治運動像倒春寒一樣一次又一次掠過我們的天空,文學的土地似乎首當其沖,打一個比方,像是一位任性的農民在鋤草的同時,賭氣連苗一起拔掉了,留給我們的是滿眼的荒蕪。我們在這幾次運動中最大的損失不僅僅是失去了眾多杰出的作家、翻譯家以及文學批評家,而在于喪失了適宜文學莊稼健康成長的空氣和陽光。因此,我們的作家班絕不似西方的學院派,教授們所進行的不是一種“經典方法”的訓練,不是一種風格,不是一種境界,甚至談不上是一種追求。說穿了是一次普及的“追加施肥”,或久旱之后的人工灌溉,是無奈之后的迫不得已,是荒誕之后的嚴肅行為。
從文學本身來講,現代文學剛剛走過不足百年的道路。我們使用的現代漢語同經驗豐厚的古漢語比較起來,顯得粗陋毫無智慧,甚至一些常用的方法辭格也處于研究專家們激烈的爭吵之中。在文學實踐上,三十至四十年代一度出現的幾位文體作家也被“文以載道”的重壓擠垮了。準確地講,我們目前尚沒有根置于現代漢語之上并且規范現代漢語的文體,我們現代漢語的小說體例、散文體例、詩歌體例、戲劇體例不是翻版于古漢語,便是移植自西人。我們的文學創作目前居于怎么寫也不出格的境地,因為我們的現代文學沒有建立起適宜現代漢語特定語態的格。無秩序的繁榮是一種徒具其貌的熱鬧,是一種無根的逍遙。也許我的這些判斷過于冷酷(但這和悲觀無緣)。我想,把自己的難處想得多一些,全面一些,是不傷及真正意義上的進步的。
作家班是一所特殊的學校,它讓作家們心平氣和下來,以便向自己的心靈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