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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肉眼看文壇
  • 穆濤
  • 3206字
  • 2021-11-05 14:48:05

二、雜草叢生的麥田

a 五顏六色的臉

一九八五年之后的中國文壇,很接近京劇臉譜,那種厚厚的光彩油膩膩地畫了滿臉,純浪漫的形式化的激情彌散開來,一切都在升溫,小說、詩歌乃至戲劇、電影都不約而同地廣開門路,或另辟新徑,像大雨中響起的聲嘶力竭的呼喊,雨點和聲音沾在一起,使得栩栩如生的不是人物而是背景。

整個文壇飄起了大雨,可沒有人等著天晴。

據《綠風》詩刊粗粗統計,一九八四、一九八五兩年之中,就誕生各種文學組織幾千個,有的組織僅有兩個人,可是旗號很大,大旗舉過幾天興致索然后,便卷起來或干脆扔掉,兩個人也分道揚鑣,又各自與另外的人合營,舉起更大更鮮艷的旗幟。四川詩人孫建軍一九八七年在青島講過一個笑話:一天,他走在成都的大街上,隨便問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是詩人嗎?”那廝立住腳嚴肅地說:“以前寫過兩首。”

隨后,各種形式的文學大獎賽如大雨之前的螞蟻一樣成群結隊地跑了出來,以高面額懸賞捉拿試圖碰碰運氣的文人,但評選結果,大多又這樣草草結尾:鑒于沒有收到最上乘稿件,因此一等獎空缺。高面額的獎賞比水中的月亮更不可觸摸。我的一位朋友三個月參賽六次,半年之后他沮喪地告訴我,“有兩次獲了鼓勵獎。”但我知道參賽的都是同一組詩歌作品,因而寫信安慰他,“一條長蚯蚓釣兩條小魚,挺合算的。”現在,我的這位朋友成了兩家快餐廳的經理,腰纏萬貫,左腳用勁一踩,胯下冒著煙一下子跑出老遠,其中有一家裝璜質樸清雅,名之曰:詩人聚樂部。可見,灰確實比土熱。

一九八六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在北京一座高層建筑十層樓的一個房間里,我一直尊敬的詩人林莽給我朗讀了他最新寫就的詩句:

陽光需要溫和下來

海需要沉下來

星空靜憩于頭頂

這時,你走過沉沉的夜之大地

把逝去和向往的組成情感的河流

一切都躍然于腦際

閃閃如夜空的星斗

——《星光》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夜里三點鐘過后,我漸漸入睡的時候(那個夜晚我很疲倦),耳畔響起的他那近乎夢囈的輕輕的京腔。

徒勞無功和緊張無目的的氣氛需要時間沉淀下來,恰如五顏六色的臉需要清水沖洗之后,眉目之間才會爽朗起來。

b 隔靴搔癢

中國作家的信仰深深地隱于古老的象形文字之中,因而真正地理解每一位作家絕不是輕而易舉的,這成為我們文化傳統的一部分。

我們文化傳統的另一部分就是封建割據,其最高境界就是使我們的思考非常細致、非常藝術地縮進一個個堅硬的殼中。

大巧成拙,大智若愚,大音無聲,大象無形,這是我們文化傳統的核。繪畫、壁雕求拙且愚,幾滴墨傳神,三兩刀達意,樂流空靈,絲竹之調若隱若出。文人更是情致中人,仙、酒、自然、夢,難解難分,超然脫俗,信驢由韁。

可是上千年來高壁上,院落里,從帝王到庶民,雕欄玉砌,大紅大綠,從龍戲鳳到年畫,婚喪嫁娶,喜慶悲哀,更是緊鑼密鼓,嗩吶齊鳴。文人們或則紅樓狎妓,或則草席冷衾,仕途受阻,縱情田園。古典文壇絕少有健康向上的形象。

由此可見,傳統的核從某種角度講被文人們自己從縱向上折斷了,我們的藝術家離生活太遠。毛澤東很頭疼這一問題,他說:“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

當代文學家們意識到了這種斷層,開始修補這座斷橋,可是又險些在橫向上折斷了。

詩歌明顯地碎了,無形的手在九層樓把一個碩大的罐子扔到了現代的水泥地上。詩歌消失了,只剩下了詩人,確切地講是寫詩的人:工業詩人(礦山詩人,鋼鐵詩人),鄉土詩人,軍旅詩人,新邊塞詩人,校園詩人,生活詩人,探索詩人,愛情詩人……像自由市場,每人守著一攤,貌似公平地競爭。

詩人離生活(詩的對象)太近了,幾乎摸到了“大象”的身上,腿、肚子、尾巴、長長的鼻子,每只手都在為自己小小的真實而激動。

我們的小說似乎還清醒,在八十年代結束之前,短短十年之內,便實現了兩次拉鋸般的熱鬧與繁榮。第一次是初期的實驗小說熱流,其二是中后期的尋根風氣。這種沿坐標軸向截然相反的方向摸索的嘗試構成了很有趣的一幅畫面:往前走不通了,返回去試試看。

有時候,我們只是在說話的過程中才發現我們要說什么,八十年代的小說是懷著形式上的實驗激情上路的。起步的一開始就表現了與傳統小說不同的全新的姿態,崇尚技巧,崇尚形式,崇尚結構和語言,一副創造新小說的大模樣。這一時期,歐洲和美國人幫了我們不少忙。作家們懷著實驗的沖動,幾乎想讓一切崩潰,讓一切立即真相大白,不惜打碎一切舊的格局,但又無力建立一種新秩序。這種小說出自小說的惡果造成小說整體的支離破碎,智慧的碎片閃著星星點點的光澤。

一個人大發一通宏論后,思想幾近枯竭,接下來必須改變談話方式及談話對象,以求依舊顯得生機勃勃。《百年孤獨》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們突然在一夜之間開始了對逝去一切的熱烈懷想,他們以退為進,向故事的源泉地進發,以圖找到仙丹,來補充大腦中智慧的匱乏,他們東拉西扯,品頭論足,又極盡自殘自賤之能事。用草木皆兵這個詞來形容當時的情景不算太過分,一枚古幣甚至一塊瓦片,在小說家們眼里都閃著金屬的高尚和古陶器的神秘光輝,都隱匿著力量,都與主題息息相通。這一時期的小說更接近寓言或啟示錄,幾乎連小說中的標點也在講述道理,作家們以一種深沉的偏執繞到了自己的背后。

美國小說家巴斯在談到他所處的時代的文風時,有一段精彩的自責:“又一篇關于故事創作的故事!又一次無目的的倒退!有誰不更喜歡這樣的藝術,它至少是公開模仿某種不屬于其自身過程的事物?并且頻繁地聲明:別忘了我是一件人工作品。”

說到底,“尋根小說”(這個概念是極不準確的),是繼形式的厭倦之后對內容的又一次興趣實驗,這類小說有兩塊最明顯的胎記:嚴肅但有限的才智和對語言糟粕的偏愛。這兩次高潮訓練了眾多小說作家,但只產生了極少量的優秀作品。

新時期以來,詩人和小說家們都付出了極大的努力,但我們的勝利很有限,文學不能縮進一只精致的罐子里,也不能將罐子摔碎,更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混為一談。用同一把刷子給每張臉做死板的標記。

我喜歡一部小說中的這樣一句話:我不想看你的嘴,在黑黑的夜里,我只想聽你的聲音,那是歌的本質。

c 文學學徒

“作家班是怎么一回事?”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美國學”研究中心主任、中美比較文學研究專家克拉克·米切爾先生問。

“類似一種加工機器。”我想了好一會才說。

我開始時想使用文學學徒這個詞,但考慮到過于簡單,有敷衍之嫌,就鋪開來解釋了這部“加工機器”的背景。

中國新文學史上有兩次大規模的群眾文化運動。

第一次是七十年代上半葉由官方辦的“小靳莊詩歌運動”。開始的動機似乎很莊嚴,但效果卻顯得有點滑稽,那一時期的詩歌創作是中國詩歌史上最糟糕的階段。

再一次就是始于八十年代上半葉的“文學函授運動”。北京乃至各省的多家雜志期刊開設了各種文學形式的函授班,普及文學常識與文學創作,開始時并不正規,但效果卻很難得,純粹的詩歌小說觀念像水浸入稻田一樣浸入了青年們的心靈,許多人稻秧般被移插到文學新時期的水田里,在水的浸潤下愉快而健康地成長了。

從某個角度講,函授班是作家班的前身,或稱之為雛形,歸根結底,函授班還是一種“業余組織”,對那些立志于文學創作,并已取得一定成績的人來講,它顯得不太正規。這些人迫切需要暫停一下,或提高,或深入,或轉換視角,在這種焦急的呼喚中,只有高等學府承擔得起這份額外的壓力,但文學和文化是兩個概念,作家班是個新創的名詞,作家們走進大學校園,并不簡單地等同于給水車貯滿水,或給電池充足電,教授們也不知道怎么對待這些“學生”。

作家班學員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總體上講,他們生活底子厚實,只是缺乏同樣厚實的藝術語言,說是補課也行,說是換一池清水泡泡也行。談到作家班學員的基本創作情況,我在此引用湖北作家劉富道先生的一句話:像剛剛從樹上摘下的桃子,又鮮又大,色澤宜人,只是毛還沒有擦凈。

在和克拉克·米切爾先生談話的尾部,我才使用了文學學徒這個詞,并且告訴那位美國學者:“類于你們的格林威治村。”

“作家班是中國文學的希望之鄉?”他最后問。

“就算什么都沒有,希望還是有的。”我最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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