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怎么可能與心靈無關——關于賈平凹的畫
憑借一篇小說或一本書便打下天下的文學時代已經過去了,賈平凹穩健地立于當代文壇的高處,是因為他對小說、散文乃至劇作的厚實的貢獻。我們得以記住并由衷地從心底尊重這個人,因為他幾乎是我們這個時代走向心靈最深的一位作家。他在心靈的深處琢磨我們這個時代,品味我們社會異彩紛呈背后的時代精神。
我不知道怎么介紹賈平凹的畫,才能最得當地再現當初欣賞他畫時的那份激動,他不講究畫理,不注重色彩,不計較光線從哪個方向過來。他的畫不安寧,不禪靜,不養性,也不做姿態,總之,他并不合轍于我們傳統的中國畫的法則,如果我們欣賞傳統國畫家的精品——或蓮心靜祥的荷,或游戲水中的蝦,或虛心節制的竹,或團圓美滿的菊,以及不染塵土的蘭,雪中送火的梅,得到的感受是耐性、達觀、善良、不媚不阿,那么賈平凹的畫可以給予另外的啟發。我當時就是沉浸在這種啟發里,并且想了很多。且為自己所想的激動不已,想到了道德、活力、人生的態度,以及其它生存所必需的東西。他的畫幾乎都是以人物為中心,以人物的心靈為中心,但又不同于宋明期間的文人人物畫,如那類半仙的李白,半鬼的李賀,半改革家的屈原等泄怨泄憤式的制作。賈平凹潛入自己的心靈深處觀察人物,他不工于人物眉宇間的表情,只傳達骨子里的風度。欣賞他的畫,我感到了深蘊其中的那種心領神會的覺悟沖力。
我是在他家里欣賞他的畫的。
辛未年尾,去西安見了賈平凹,時值他應邀赴美訪問歸來不久,那一日是陰歷二十四,再有一周的時間便到了猴年,確是實實在在的羊尾了。賈平凹又搬了家,這一回搬到古城墻根部的巷內,在三樓落腳安居。樓是最普通的平板結構,和四周的平房比起來,除了高一點再沒有別的區別,通向他家的路小道羊腸的,繞繞纏纏,一副唐人舊畫的模樣,我是趁著夜去的,來去都是模棱兩可的畫中人模樣。
進門以后,正逢一基層干部模樣的人向他討字,賈平凹轉身從書房取出一沓條幅,顯然是預先寫好的。數了數共計七幅遞到對方手里,干部又數了數,還是七幅,便小心翼翼地放入隨手的包里,神態莊重。走的時候用左手握別,右手認真地拎著皮包。
我們聊得很隨便。他稱自己的美國之行是出了趟遠差。我說這趟遠差是值得紀念的,新時期以來誕生了那么多作家,美國向你發出了邀請——僅僅是因為你的寫作,而不是官方或民間的文化交流,這應該或深或淺地視為美國文壇對中國文壇的一次正視(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浮躁》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在該書英譯本首版發行式上,他于一九九一年秋季攜夫人成全了美國人的這份熱心腸)。
我們在畫上談得挺多,談到出神處,他起身疾步從書房取出一厚厚的畫冊。畫冊是自己制作的那種,我疑心是改換門面的大影集,長寬各三十五厘米,方方正正結結實實。
畫冊內收滿了他的畫,小一些的是手跡,這些紙片尺寸不一,上面涂著信手拈來的性情之作。更小一些的是畫的照片,想是原作大過相冊的緣故,那些原作散放在書房里,嵌在銀灰色的畫框內。那畫沒拓沒裱,質地上乘的“棉料”宣紙在透明的玻璃內微微發皺。
賈平凹的畫和他的字一樣,通篇滿紙盡是味道。
賈平凹在一篇散文里,曾如此揚言繪畫:“繪畫之所以是繪畫,小說不能替代,電影不能替代,它卻能表現小說電影不能表現的東西。”由此可以想見,賈平凹謀求的是畫的靈魂。在畫法上他不善藏拙,可能也是藏不住的緣由,一些樹枝的長法不對,且同一片林子里,有的樹葉被風吹動了,有的卻不動。但是他放任筆墨,只求傳了心神與性情。
我最感慨他的一幅畫是《東坡出游》。
這幅畫在畫理上也是難得的佳品,蘇軾氣一般貫在畫內,頭重腳實,這是一個內心孤獨者的形象,已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境地,四野無景無物,蒼茫一片大地好個干凈。蘇軾在畫中微微側著頭,似乎在回顧什么,又似乎在傾聽什么,但他的目的是向前走的,好像在向某個目標趕去,最醒目的是左側的題款:“吾愛東坡好瀟灑,好率真,不拘一格作文章,出外好奇看世事,晚回靜夜亂讀書,當今誰是蘇二世呢?”
這筆磊落的題款頓使畫面骨力增生。
蘇軾從遙遠的北宋向我們走來,在人品和文品上,遠遠地先進于他的前人、同代、甚至直至我們今天,他走到了眾人的前面而成為文人的導師,恰是因著他骨子里那正直浩蕩健康向上的精神。賈平凹正是如此,他的方式又類于地下河的流動,沉穩,通幽又不失亮度,思路在地表層的內部激越地穿行。我們交談的過程中,他形象地如此判斷自己:“在接受新思維上,我比北京的作家們慢半拍,既然在上面差了半拍,在下面,在通向心底的這一邊,我則比他們多入半拍。”
有一種樹,心悟多年,老而不衰,在鄉下,人們是很敬重這類樹的,尊稱為“樹怪”,怪字的結構很體面,非“圣心”不為“怪”。這便是我對賈平凹畫的核心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