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肖像
有一類作家的創作生涯注定是短命的。他們總是急于概括自己的觀察,唯恐落在別人的后面。他們依靠直覺寫作,且過于信任自己的直覺。在一個時期的社會精神尚未形成之前,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落錘定音。其行為的結果很類似用自來水替代蒸餾水,這樣的治療是缺乏“升華”的,這樣的寫法又如從青青的棉鈴里抽棉花紡線,織出的布品不僅毫無內在的光澤,且質地脆弱,更談不上經久耐用。賈平凹不是這類顯示時代風向的稗草,他從不在風口浪尖上顯示自己的力氣和勇氣,他冷傲地、毫不張揚地觀察并品味我們千頭萬緒的時代生活,梳理深蘊其間的潛在秩序,他豐厚的文學貢獻使他成為可以傳代研究的作家。他的作品,無論長篇,或中短篇,或散文,或劇作、詩歌,都是可以重新讀的。他成了我們身居的這個時代的文學之師。即使我們因為自尊、自崇或別的什么理由不這么稱呼他,我們的后人也會如此評判他的。
賈平凹生相辰龍,身高一百六十二厘米,祖籍陜西丹鳳縣棣花鎮,但他的出生地卻是距棣花鎮數里之遙的金盆鎮。這其間有一種宿命的說道:他是家中的長子,但母親懷他之前有兩胎均未坐住,民俗的說法便是不吉,母親臨產之際遂去了金盆鎮,于是他便成了金盆貴子,這種事情在他的家鄉較正常。但今天細想起來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契合在其中。今年的一月份和三月份,我兩次拜訪了賈平凹,第一次在他的家里,第二次還是在他的家里。第二次坐在他家的長沙發里時,他即興給我卜了一卦。我是個宿命的人,對風水麻相之類有一份遠距離的尊重,但我不相信作家的套數,總以為那種巫術純粹來源于游戲心理。我亦是不相信賈平凹的,但我極佩服他站在此岸遙想彼岸之人氣象的本領。他不察掌紋,不辨面相,詢問你脫胎的日子不過是給自己留出片刻的思考時間,稍候便娓娓數道你的心靈給他的“印象記”,從臉上的風霜識辨歲月的坎坷軌跡,從眼神的深淺體味命運老繭的厚薄,這是賈平凹之所以成為優秀小說家的魅人之處。對待自己的卦事,他承認得很坦率,小說寫得多了,對幾類人物的命運都有了些了解而已,無它。
賈平凹是經過讀者篩選剩下來的當代作家中為數不多的幾位之一。八十年代初他出道未幾便盡得讀者的青睞,九十年代以來人們更是爭相尋找閱讀他的作品,如果說八十年代他僅是走入了讀者的胃,那么九十年代他是真的走進了讀者的心靈,八十年代誕生的作家中被讀者的潮水卷走了多少呢?賈平凹像海中的礁石,任讀者的浪頭一次次沖刷、檢驗,他只是沉默地、穩定地上升,直到水落石出上升為海中的島嶼,這時候的他便坐享海水及魚群在身旁蕩漾的情趣。
就一般意義而言,賈平凹幾乎走遍了陜南的每一個角落,商州是他心靈的家園,是他文學生活的根據地,他是一個有家可歸的人。人們在理解他時也經常把他和商州聯系在一起,如同理解孫犁必然想到荷花淀,理解加西亞·馬爾克斯不能不想像南美那個叫馬孔多的小鎮。文壇曾經有過一種誤解,以為他是一位具有民間魅力的地方色彩作家,進而評判他觀察地方色彩時眼睛是近視的,指責他缺乏“現實的光彩”,這些人理解的現實的光彩幾乎等于發銹的銅塊身上浮在表層的綠斑,在這種理論的指導下,也正是在對這層表象的物質的傾心中,我們為數不少的作家浪費了自己本來就不多的才華,最終導致創作源泉的斷裂,如內陸河的流動,自己使自己消失在中途。
賈平凹的藝術韜略在于他對現實生活的理解不是止于概念上,他通過冥冥的大自然、斑斕的文化,人們形形色色的日常生存,甚而是形而下的烏托邦,建立了自己的藝術領域。他龐雜而細致,通情而達理。他送我一幅字(其實這是他的藝術主張):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這使我想起了康德的那句話:有兩種東西,我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所喚起的那種越來越大的驚奇和敬畏就會充溢我們的心靈,這兩種東西便是繁星密布的蒼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賈平凹在精神上很接近蒲松齡,這集中體現于他對女性的理解上,以及對女性具體的描繪中。他小說中的女性都有一種妖氣的美麗,他總是持很好的語言去描摹、臆想這種美麗,卻總是沒有很好的心情來對待這種美麗。他小說中的女性大多是極美的,卻總是沒有好結局(如《五魁》、《白郎》等等),在這一點上他暴露了他的世界觀:現實是丑的,但它誕生了美。美是不斷進步的,是階段性的,因而有時是脆弱的。我當面建議他:“你有沒有膽量寫一個全丑的女性呢?從外表到心靈,不是像‘黑氏’那樣的表面的丑法。”他想了一會,沉緩地說:“你啟發了我,我知道你指的是我有些人物的結局處理得不輝煌。”
中國作家的寫作是很辛苦的,漢字須一筆一劃地寫來,象形文字不宜于機械化生產,多數作家都抱怨手跟不上思路,賈平凹的手筆極快,只要入了境界,單手時速達三千字,相當于許多作家一天的產量,且他曾有過一上午一萬兩千字的紀錄,這便可以理解他四十歲的年齡,便有了近五十部專著問世的部分奧秘了。在四十歲上,取得如此的成就,按佛門的理解該是提前享福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賈平凹取出了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幾本書送我,簽名的時候,我說我不喜歡給書包皮的人。他立即應道:“對,我也不喜歡,那是最可能做叛徒的人,貨真價實的東西是不需要偽裝的。朋友們送回借我的書,只要包了皮的,我立即就把偽裝扯去。”
見他面之前,我總疑心他的右手已如卷刃的老犁一樣了,至少他的拇指和食指該有厚厚的繭子,可他的手很細,軟軟的竟不似男的,和他握手時,總有那種欲拖一會的念頭。
他握手很隨便,無論是見面時的那一握,還是分手時的那一握。這份禮儀在他那方面僅是街頭相逢時的淡淡的招呼,不做作,不姿態,不風度,不和人掰腕子,不強迫別人尊重他,他不是那類在握手上做文章的人。我們第一次見面分手時握了兩次,當時我已下了一階樓梯,他說,“再握一次吧,快過年了。”
那一天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六日,再有一周便是春節了。第二次與他見面,是三月二十八日,那一天西安的天氣晴,風向偏南。
作家的進步,不是簡單地向前邁出一腳,而是如何向自己的心靈深入一層,作家的進步實際上應該是指內在功力的增加。中華武術的起源很好地諭示了這一點。習武的第一階是尋求削鐵如泥的名劍,第二階是且笨且鈍的鐵劍,最高境界的第三階是持或竹或木的草劍,以草芥生發金剛之勁。修得這般大手筆的武士才是成了正果,以心發達,意氣用事。
一則軼事說起來很有趣。一天,賈平凹走在西安的大街上被一個刊物的編輯堵住了,他已經答應過三次給這位編輯寫稿了,但不是轉身就忘了,就是稿成之后被別的編輯抓走了。編輯是他的老熟人。知道他出手快捷,逼他立即就寫,否則身子便扣了做“人質”。賈平凹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不肯放行的編輯,于是蹲在一個背靜的地方,掏出煙盒展開包裝皮,一筆一墨地寫起來,二十分鐘,一篇兩百八十六字的短文交到了編輯手里。賈平凹的散文中,這類幾百字的短文,有相當一部分是如此的強迫之邀作。但令人嘆服的是,這些文字均是沉實有力,堪稱精品。
我們的文學批評界似乎傳染了一種“拒絕針灸”的時尚,且這風勢久盛不衰。作家們怕疼,竭力轉移或掩藏自己的穴位,有的干脆沒有穴位。西藥的副作用是大的,于是便一碗一碗地服用中草補藥,結果是于身有益無損,于心則暢氣通神。我們批評界冠之以很好的詞:澆花。中國作家走不到國際上很有一些人抱怨是語言的障礙,其實這是次要的。漢語文明有五千年的厚度,絕不會薄于非洲國家的,但非洲人就貢獻了諾貝爾獎的領取者。漢語再難翻譯,再難掌握,也不會艱于外星人的符號,那種符號也已經被研究出名堂了。我們尷尬的困境之一便是沒有形成公道的文學批評的風氣。
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浮躁》獲得一九八八年度美國美孚文學獎,這應該理解為美國文壇對中國文壇的一次正視,這是值得我們國人興奮的事情,其效果應不亞于聶衛平又勝了加藤或我們足球隊的群腳吃力地踢出了亞洲。
我和賈平凹的談興是從我對他的某些作品的傾向提出異議開始的。
賈平凹是位心靈型的作家,在對心靈的挖掘和把握上,他顯示了充沛的底氣和才氣。這是一種稟賦,是一種天資。從某種程度上講,他是一位即興的作家,他的寫作速度是很快的。但他的想像更快,來得也快,逝得也快。泉水一旦從心靈的夾縫中涌出來,如果不立即記錄下來,便會像風一樣飄遠了。這種寫作的習性也造成了他的一些局限。在心情抑郁、囹圄不開的時候,他是不宜于寫作的,這種狀態下形成的文字總難免繞纏著幽幽的思緒。他的一些小說(如《太白山記事》里的幾個短篇)讀起來令人骨子里發涼,像摸到了蛇。他聽了我的感覺,沉吟許久,說道:“寫那幾個小說的時候,我正生病住院。”
我給《文學自由談》雜志寫了一篇文章,是專門談這種感覺的,題目是《小說的迷信:賈平凹近作的一種傾向》。我寫這篇文章,并不是因為批評名家以示噱頭的理由。幾年來,我是跟蹤性地閱讀賈平凹的。在當代作家中,他是我最尊重并喜愛的一位,只要能找到他的作品,我是從不放過的。對一個人物的偏愛會造成這樣一種效果:在你經常漫步的一段宜心宜神的路旁,有一株斜出的枝柯,或許你以為是斜出的,這枝柯你便會不愿看見,因為它亂了你的好風景,或好心景,但你又舍不得放棄這段路,且又無力砍去枝柯,因此只好每每經過它的時候,便數落幾句以暢血脈。從這個角度講,我們便理解并原諒了沙皇或教皇的禁書。
我是這樣理解作家再現時代主流這個問題的。一個作家是不能逃脫他的時代的,他的呼吸應該和于他的時代精神。設若地球圍繞太陽再衷心地公轉一千圈,文學史該怎樣落筆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初級階段”的文學狀況呢?誰既可以代表這個時代,又令后人爭相閱讀呢?魯迅先生關心他的時代政治顯示了骨頭,這構成了他的長處,但他沒有為文學史奉上一部巨著,或多或少也是一份憾事。這應該成為當代作家首要的責任問題。我認為這個區域是可以顯示作家的真本事的。
我沒有親眼目睹過賈平凹寫作時的狀態。
他的長一些的小說,幾乎都是在山里寫就的。在陜西的渭南、戶縣或他的產地商洛,在那里他有一批真摯的朋友,只要他提著筆去了,朋友們便熱誠地款待他。這些人挺有運氣,可以一睹他創作狀態的風采。
賈平凹的散淡隨意是出了名的,但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極嚴格,有一件小事可以很好地證明他的這種不茍。
一九九一年,出版了一本《賈平凹小說精選》,其封面裝幀很考究,厚厚實實洋洋灑灑八十萬字。他送給我這本書時,翻到序言頁上,“只是幾百個字,就有三個錯字。”他逐一改了過來,笑笑說:“內文如有讀不通的地方,不是我的責任。”
我相跟著說:“這是出版社的心計安排,定是受了毛邊書的啟迪,出了這部改錯書呢。旨在檢驗全民族的漢字水平。”
他笑笑又講了這本書出版時的一個插曲。
“這本書搞了一個簽名儀式,那天上午有幾千人排隊,我的手都木了。一位縣里的老人擠去了一本,幾天后便怒沖沖折轉回了出版社。那本書裝訂錯了頁碼,才翻了幾張就過去三百頁了,前后顛倒,中間穿插,頁碼不可勝數。出版社的人忙道歉換書,老人氣沖沖道:‘換書,我這是簽了名的。’出版社又找我重簽了一次才算了結。”
“這是錯版書,”我說,“像錯版郵票,比正版還珍貴。”
有一種認為賈平凹是現代士大夫的說法我不敢茍同,這是一種潦草的、對他不理解的評價。賈平凹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是一位不讓讀者和批評家灰心的作家,他骨子里有一種從不倦怠的批評精神,這是根本上悖于士大夫的品性的。正是這種精神吸引了我寫下這篇文章。我相信我對他的閱讀和研究還會繼續下去,直到這種精神在他作品里消逝為止。
第一次見面分手的時候,我很認真地說了一句酸話:“謝謝你。我會記住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