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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48年
馬里蘭州,羅克維爾市

栗居精神病院成立于1910年,位于華盛頓特區郊外的鄉下,是一棟樸素的四層磚房。這里曾經是旅館,四周綠樹環繞。在最初的25年里,有很多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的患者在這里接受治療,主要是休養和作業療法。醫院的創始人住樓下,病人住樓上。人們對這里評價不高,不過情況在1935年發生了改變,醫院新來了一位治療專家,名叫弗里達·弗洛姆-賴克曼(Frieda Fromm-Reichmann)。除特別說明外,弗里達·弗洛姆-賴克曼的傳記資料和栗居精神病院的歷史信息均來自:Fromm-Reichmann, 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Foreword by Edith Weigert, v-x.

弗洛姆-賴克曼是猶太難民,剛從戰爭陰云籠罩的德國逃到美國。她雖然身形矮小,但做事雷厲風行,才過40歲的她在戰前就已是一位自信的精神治療醫生了。不可否認,她帶來的理念非常新穎。同栗居精神病院的老古董們不同,弗洛姆-賴克曼屬于新一派的分析師,受到了弗洛伊德的影響,想要在病人身上做大膽的嘗試。沒多久,弗洛姆-賴克曼創造的奇跡就流傳開了。

有一次,賴克曼試圖跟一個年輕人交談,卻遭到他的攻擊。Fromm-Reichmann, “Remarks on the Philosophy of Mental Disorder” (1946),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20.她每天晚上都守在他門口為他祈福,守了3個月,終于被他請進了屋里。

有個男病人在接受她的治療期間,好多個星期都一言不發。John S. Kafka, “Chestnut Lodge and the Psychoanalytic Approach to Psychosis,”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59, no. 1 (February 1, 2011): 27—47.但有一天,他在賴克曼要落座的地方鋪了張報紙。他對賴克曼說的第一句話是,不想讓她把裙子弄臟。

有一個女病人曾一邊向她扔石頭一邊叫喊:“上帝詛咒你的靈魂下地獄!”Fromm-Reichmann, “Problems of Therapeutic Management in a Psychoanalytic Hospital” (1947), 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147.幾個月后,弗洛姆-賴克曼對那個女病人說,她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這樣對她自己沒什么好處。“干嗎不消停消停?”女病人便消停下來了。

這樣的醫生完美得難以置信?或許是吧。在弗洛姆-賴克曼看來,精神分裂癥是可以治愈的,她認為持相反觀點的人只是對病人不夠關心。Fromm-Reichmann, “Transference Problems in Schizophrenics” (1939),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119.加爾文一家沒見過她。但她改變了當時美國所有對精神分裂癥等精神疾病患者的看法,這可以說既是進步,也是災難。


弗洛姆-賴克曼來美國時,精神病學界治療精神分裂癥患者的主流方法并沒有效果,也很不人道。精神病院里滿是受試對象,他們被迫服用可卡因、含錳藥物和蓖麻油,被迫注射動物血液和松節油,被迫吸入二氧化碳或高濃度的氧氣(這是所謂的“氣體療法”Heinz E. Lehmann and Thomas A. Ban, “The History of the Psychopharmacology of Schizophrenia,”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42, no. 2 (March 1997): 152—62.)。20世紀30年代,治療方法是胰島素休克療法:病人被注射胰島素,從而進入短暫的昏迷狀態。W. C. Shipley and F. Kant, “The Insulin-Shock and Metrazol Treatments of Schizophrenia, with Emphasis on Psychological Aspects,” Psychological Bulletin 37,no. 5 (1940): 259—84.這種方法的理論認為,只要每天進行一次,精神病癥狀就可能慢慢減弱。后來有了額葉切除術,將病人的額葉神經切斷——英國精神病學家W. F.麥考利(W. F. McAuley)曾措辭微妙地稱,額葉切除術“能消除病人某些使他們無法適應環境的特質”。McAuley, The Concept of Schizophrenia, 132.

研究精神分裂癥生物學病因的醫生在治療方面同樣毫無進展。德國的埃米爾·克雷佩林是研究早發性癡呆的先驅,他建立了一所機構,研究精神分裂癥的遺傳關聯,也沒有結果。Gottesman, Schizophrenia Genesis, 82.他的研究所有一位名叫恩斯特·魯丁(Ernst Rüdin)的研究人員是優生學運動的主要人物,也是首批叫嚷著要給精神病患者絕育的人之一。Martin Brüne, “On Human Self-Domestication, Psychiatry, and Eugenics,”Philosophy, Ethics, and Humanities in Medicine 2, no. 1 (October 5, 2007): 21.在魯丁的學生中,有個叫弗朗茨·約瑟夫·卡爾曼(Franz Josef Kallmann)的人更為極端。他戰后在美國宣揚優生學,呼吁找到精神分裂癥基因后,也對這種基因的“未感染攜帶者”實施絕育。Müller-Hill, Murderous Science, 11, 31, 42—43, 70.生物精神病學界的領軍人物似乎認定精神病患者已經不是人了。對精神病患者和“低能者”實施絕育的想法多年前就曾在美國盛行。優生學是美國世紀之交“進步主義時期”的標志,影響了卡爾曼、魯丁等很多人,其中也包括納粹分子。

社會上各種理論異軍突起,像弗洛姆-賴克曼這樣受弗洛伊德影響的精神分析師完全拒絕承認精神分裂癥的生物學病因,倒也并不奇怪。為什么要將精神病學變成把人當馬來繁育的學科?弗洛姆-賴克曼認為,病人的內心深處企盼被治愈——他們等待著幫助,就像受傷的鳥兒或脆弱的孩童渴望理解一樣。“每一位精神分裂癥患者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都隱約有一種非現實感和孤獨感。”她寫道。Fromm-Reichmann, “Transference Problems in Schizophrenics” (1939),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118.治療專家的工作——在這個領域領跑的美國精神分析師們很快就承擔起的高尚事業Silvano Arieti, “A Psychotherapeutic Approach to Schizophrenia,” in Kemali,Bartholini, and Richter, eds., Schizophrenia Today, 245.——是攻破病人筑起的壁壘,把他們從那個虛妄的世界中拯救出來。

1948年,栗居精神病院接收了一位名叫喬安妮·葛林柏(Joanne Greenberg)的少女,Greenberg, I Never Promised You a Rose Garden.她將給弗洛姆-賴克曼帶來不朽的名聲。葛林柏1964年出版了一本暢銷書,書名是《我從未許諾你玫瑰花園》(I Never Promised You a Rose Garden),她之后稱其為一本虛構的回憶錄。書寫了一個名叫黛博拉·布魯(Deborah Blau)的少女,受困于一個叫作Yr的虛幻國度。黛博拉認為自己受到外部力量的控制,就像半個世紀前的丹尼爾·保羅·施瑞伯那樣。“還有其他的力量想要操縱她。”葛林柏寫道。Greenberg, I Never Promised You a Rose Garden.83—84.黛博拉似乎被永遠地擋在了真實世界之外,直到她的治療師弗里德醫生突破重圍拯救了她。很容易看出來,醫生是弗洛姆-賴克曼的化身,而他的名字無疑是在影射弗洛伊德。弗里德醫生理解小黛博拉身邊的惡魔是什么,知道它們的根源和存在的原因。“病人們都非常害怕他們自身難以自控的力量!”小說中的弗里德醫生思索道,“他們不知何故,不認為自己也是人,脾氣還不小!”Greenberg, I Never Promised You a Rose Garden.46.

書中弗里德醫生對黛博拉的治療影響了一代精神病治療師。同《奇跡締造者》(The Miracle Worker)中的安妮·沙利文一樣,弗里德醫生有洞察力和同情心,干勁十足,耐心又熱情地與病人共克難關。他總結說,關鍵之一在于要意識到,是黛博拉的父母無意中在女兒身上扇動了精神疾病的火苗。“很多父母說——甚至真這么想——他們想為孩子尋求幫助,卻又有意無意地表示,其實孩子也不知不覺毀掉了父母自己的人生。”Greenberg, I Never Promised You a Rose Garden.33.弗里德醫生表示,“孩子的獨立對于某些心理狀態不穩定的父母來說是一項很大的風險”。

精神分裂癥的謎團表面上像是解開了:優生學家們錯了。人不是生來就有精神分裂,他們的父母才是罪魁禍首。


早在1940年,弗洛姆-賴克曼就曾發出過警告,稱“嚴厲專制的母親對于孩子的發展會產生危險的影響”,她把這樣的母親稱作“家庭的主要問題”。Fromm-Reichmann, “Notes on the Mother Role in the Family Group” (1940),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291—92.8年后,喬安妮·葛林柏成了她的病人,弗洛姆-賴克曼發明了“精神分裂癥媽媽”這個術語,它將成為咪咪·加爾文這樣的女性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都無法擺脫的陰影。賴克曼寫道,“主要”是因為這樣的母親,精神分裂癥患者在幼年遭到了嚴重的冷落,性情受到了嚴重的扭曲,這使他們“痛苦地懷疑和厭惡他人”。Fromm-Reichmann, “Notes on the Development of Treatment of Schizophrenics by Psychoanalytic Psychotherapy” (1948), 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163—64.

賴克曼不是第一個把責任歸咎于病患母親的精神分析專家。事實上,弗洛伊德將每一種神秘的沖動都解釋為童年經歷對潛意識的影響。戰后,在美國繁榮的新時代到來之際,很多治療專家擔心起了新問題:那些拒絕像自己母親的母親們。弗洛姆-賴克曼提出“精神分裂癥媽媽”概念一年后,費城一位名叫約翰·羅森的精神病學家寫道:“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母親具有反常的母性。”Rosen, Direct Analysis, 97, 101, cited by Carol Eadie Hartwell, “The Schizophrenogenic Mother Concept in American Psychiatry,” Psychiatry 59, no. 3(August 1996): 274—97.

弗洛姆-賴克曼在自己的書中擔憂地表示,“美國女性往往是家中的領導者,受到男性的服侍,就像歐洲家庭的丈夫受到妻子服侍那樣”“妻子和母親往往是家族中的權威”。Fromm-Reichmann, “Notes on the Mother Role in the Family Group.”她尤其不喜歡多恩和咪咪夫婦這樣的角色分配:多恩·加爾文成了孩子的知心伙伴,而咪咪則負責嚴格管教子女。自從弗洛姆-賴克曼給這樣的母親取了“精神分裂癥媽媽”這個名字后,這個概念便流行開來。美國國立精神衛生研究所的約翰·克勞森(John Clausen)和梅爾文·科恩(Melvin Kohn)將精神分裂癥媽媽描述為“冷酷”“完美主義”“焦慮”“控制狂”“愛限制別人”。John Clausen and Melvin Kohn, “Social Relations and Schizophrenia: A Research Report and a Perspective,” in Don D. Jackson, The Etiology of Schizophrenia, 305.心理學家蘇珊娜·雷查德(Suzanne Reichard)和斯坦福大學的精神病學家卡爾·蒂爾曼(Carl Tillman)對精神分裂癥媽媽的描述是,“她們是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盎格魯-撒克遜女性:不茍言笑,舉止得體,但完全缺乏真實情感”。Suzanne Reichard and Carl Tillman, “Patterns of Parent-Child Relationships in Schizophrenia,” Psychiatry 13, no. 2 (May 1950): 253, cited by Hartwell, “The Schizophrenogenic Mother Concept in American Psychiatry.”

這些描述似乎有點前后矛盾。Hartwell, “The Schizophrenogenic Mother Concept in American Psychiatry,” 286.這樣的母親到底對自己的孩子做過什么?她們究竟是專制還是軟弱,是對孩子咄咄相逼還是疏忽不管,是虐待狂還是情感冷漠?1956年,人類學家格雷戈里·貝特森(Gregory Bateson)——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瑪格麗特·米德,美國著名人類學家,曾擔任美國科學促進會會長。——譯者注的丈夫——將精神分裂癥媽媽各種所謂的罪行整理成了一套理論,稱之為“雙重束縛”(double-bind)。Gregory Bateson, Don D. Jackson, Jay Haley, and John Weakland, “Toward a Theory of Schizophrenia,” Behavioral Science 1, no. 4 (January 1, 1956): 251—64.他解釋說,雙重束縛是某些母親為孩子設置的兩難困境。母親說,“把襪子拉上去”,她說話的語氣卻表達了相反的含義——“別這么聽話”。于是,即使孩子照做,母親也會表示不滿。孩子會感到無所適從、害怕、受挫、焦慮,乃至進退兩難,無路可走。根據雙重束縛理論,如果孩子經常陷入這種境地,就會發展出精神病來應付困境。在受到母親的折磨后,他們會退縮進自己的世界中。

貝特森提出這套理論的依據并不是臨床的精神病診療經驗,但這并不影響它的傳播。雙重束縛理論和精神分裂癥媽媽概念一起,將怪罪母親變成了精神病學的業內標準,其影響甚至延伸到了精神分裂癥研究之外。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精神病治療師都會或多或少把情感或精神障礙歸因于患者母親的作為。自閉癥被指責為“冰箱媽媽”(refrigerator mother)的罪過,因為她們對幼兒沒有表現出足夠的關愛;強迫癥被認為是孩子兩三歲接受母親如廁教導時抵觸母親產生的問題。公眾無可救藥地將“精神失常”同“惡母”的概念聯系到了一起。1960年,在電影《驚魂記》中,導演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將有名的妄想型殺人狂諾曼·貝茨的責任一概推到他已逝的母親身上,這在世人看來合情合理。

加爾文家的男孩們開始發病時面對的狀況便是如此。一群大膽的專業人士占據著道德高地,打壓著邪惡的優生學以及外科和化學實驗,并試圖為這種疾病尋找一種新的解釋——一種與家庭相關的解釋。1965年,因為將精神分裂癥歸因于家庭關系而知名的耶魯大學精神病學家西奧多·利茲(Theodore Lidz)指出,精神分裂癥媽媽“是男性的大敵”,“閹割”了自己與丈夫的良好關系。Lidz, Schizophrenia and the Family , 98, 83, cited by Hartwell, “The Schizophrenogenic Mother Concept in American Psychiatry.”作為一種通用的診療方法,利茲會建議精神分裂癥病人與自己的家庭徹底脫離關系。

多恩和咪咪那個年代的父母無須知曉雙重束縛理論或精神分裂癥媽媽,也可以預料到孩子身上的不對勁會引起別人對自己的懷疑。他們照顧的孩子會變成什么樣?是誰讓他們變成這樣的?他們自己是什么樣的父母?那個時代的經驗非常簡單,孩子有什么不正常,千萬別告訴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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