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強吞益州(2)
-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 若虛
- 5737字
- 2014-08-04 12:21:57
他在劉備安在葭萌的臨時住所門前下馬,剛才跨進府門,卻見中郎將霍峻領著十來個小兵走出來?;艟€子極高,白白凈凈,像一截挺拔的白竹,明明是勇毅的武將,卻讓人錯疑是文士。
“軍師!”霍峻笑呵呵地行了一禮。
龐統見他一身精干的戎裝,胳膊上還掛著弓:“仲邈這是要去哪里?”
霍峻笑道:“主公晚間宴請群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獵著沒臥巢的野味。”
龐統哦了一聲,心底卻在嘆息。荊州軍在葭萌關下無所事事,除了按時操演,不是去山間打獵,便是跟著劉備歡宴慶賀,卻不知到底慶賀什么。霍峻這等戰將沒有戰場立功的機會,只有去和野獸搏擊以體會沙場激斗,真是大材小用。
霍峻對龐統拱拱手,領著一干親兵徑直去了。
龐統心里有事,也不耽擱,急匆匆地往里邊走,還沒走到內堂,卻聽見劉備的笑聲。原來劉備并不在屋里,他坐在庭院的涼亭間,頂著風和黃忠下棋。
黃忠的棋藝極爛,下至一半已是兵敗如山倒,急得抓耳撓腮,又想悔棋又怕劉備斥他輸不起,拈著一枚白子,遲遲地不肯落下。每每想到一著,剛要定子,又以為不妥,再拿起來掂掇不能決定。
劉備催道:“快下快下,汝為萬軍之將,戰場之上決機一瞬,落一子卻左顧右盼,好不拖沓!”
黃忠眉目不展:“主公,行軍打仗與對弈不是一回事,前者在當機立斷之勇耳,后者卻得布局精密,舉一而謀十,難煞人也。”
劉備笑道:“你這爛手,若遇著孔明那般國手,也不知輸掉多少家當,幸遇著我,我還道劉玄德棋藝已是最劣,沒想到漢升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笑著將棋盒里的黑子嘩啦啦亂拋,晃眼卻看見龐統走來,笑道:“士元,你快來教教漢升,這老兒手太爛,一局棋下了兩個多時辰,他便悔了七八遭!”
龐統沒有一丁點的雅興,他將那信遞過去:“主公,荊州戰報?!?
劉備頓時不笑了,他拆了封泥,信有兩份,一份為東吳發往荊州的求援信,一份卻是關羽手書,兩片竹簡托在手里。他認真地看了一遍,信竟變得沉了,像被沉重的心事加了砝碼,他把信轉給了龐統和黃忠。
“曹操大軍南下,江東求援,云長請我定奪,”劉備嘖了一聲,“這老二,軍情緊急,盟友求援,出兵襄助便是,竟也要問我。”
龐統掂著信沉思,他反復地將關羽的手書看了幾遍,在幾個字眼上落了重重的目光,心中卻漸漸拿住了一個清晰的輪廓,他喜道:“主公,這是荊州在為我們解困!”
劉備一詫:“何解?”
龐統道:“我們困于葭萌關,前不得入漢中,后不得下成都,北有白水關守將扼守監視,南有成都主家心思難料。主公也不可真的去討伐張魯,我們在葭萌關多待一日,便多惹主人的一分猜忌。值此進退維谷之際,便若圍棋困局,欲解困,必得突出重圍,尋一事機而另謀他路!”
劉備漸漸懂了:“你是說,我們可以借著東吳求援一事,離開葭萌?”
龐統微微點頭:“正是?!?
“離開葭萌,”劉備猶豫了,“那是要與劉季玉爭鋒么,這,是否不妥?”
非要把這個被道義折磨得失了大業心的主公逼上正途,龐統振聲道:“主公不遠千里,率精銳鐵甲前往益州為何,莫非當真是為劉璋征討張魯?倘若是為同宗除寇消災,為何主公屯于葭萌遲遲不動?若不是為同宗除患,又何必身投他鄉,棄本州而投荒蠻?主公擔憂與同宗爭鋒,主公受人厚資卻按甲束兵,就不怕撕破臉么?”
劉備被龐統的一番話激得一震,可那道義原則像長在心里的參天大樹,哪里能輕易連根拔起。他緊緊地皺起眉頭,煩悶地嘆了口氣。
黃忠不由得也勸道:“主公,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再在葭萌屯守,士氣日漸低落,倘或一朝戰事陡起,恐怕難攖其鋒?!?
劉備焦慮地握住雙手,他也知道自己入益州最終目的是為了取而代之,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優柔寡斷,咬著牙把那軟弱的慈憫吞了干凈:“那該怎么做?”
龐統聽出他有松動之意,正言道:“統為主公進上中下三策,請主公斟酌之!”
“士元請講?!眲湟笠蟮馈?
“上策,陰選精兵,晝夜兼道,徑襲成都。劉璋不武,又素無預備,大軍卒至,一舉便定!”
劉備從盒里拈出一枚棋子:“請聞中策!”
“中策,楊懷、高沛仗強兵守關頭,明受主公部勒,實為劉璋之諜也,聞其數有箋諫劉璋,使發遣主公還荊州。主公可遣與相聞,以荊州戰報告之,說荊州有急,欲還救之,并使裝束,外作歸形。此二子既服主公英名,又喜主公之去,必乘輕騎來見,主公因此執之,進取其兵,乃向成都。”
劉備緊緊地扣著棋子,一直沒有放下,卻問道:“下策呢?”
“下策,退還白帝,連引荊州,徐還圖之?!?
三策皆說完,劉備手中的棋子還沒有松開,他凝著沉默的臉色,良久不曾開言,他并不著急作出判斷,卻去問黃忠:“漢升以為如何?”
黃忠肯定地說:“我然其上策,出其不意,一戰而定乾坤。中策步步為營,或會有數番鏖戰,下策乃前功盡棄,最不足取!”
劉備輕輕地攤開手,那枚棋子已被攥得汗濕,水漉漉的光澤像分明的鹽粒:“給振威去信,便說荊州急難,恐不能北征漢中。”
“主公這是……”龐統迷惑了,劉備似乎是贊同中策,但卻并不是遣使白水關守將,反而是送信成都,竟是似是而非的抉擇。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劉備一字一頓道,一松手,棋子當地落在棋盒里。
龐統明白了,劉備需要出師之名,無論是出騎兵突襲成都,還是誘攻白水關守將,若沒有一個合適的出兵理由,便與劉備慣常的道德之風相沖突,而這個理由只有往劉璋處找突破口。劉備這是冒著主動得罪劉璋的風險,把自己逼上與劉璋決裂的絕路,而后師出有名,道義之累便可輕而易舉地卸下。
龐統忽然發現自己錯看了劉備,劉備雖然常被慈忍牽絆,可他心思縝密,骨子里有駕馭復雜局面的君王心機,而且有膽量博局。這等不怕失敗的冒險精神讓龐統肅然起敬,他不再與劉備爭執,踏踏實實地應諾了一聲。
晚霞像酡紅的醉顏從天際緩緩褪去,浸了霜色的夜幕正從晚霞的邊緣偷跑出來,成都城繁華的街道逐漸地昏昏欲睡,張肅回頭看了一眼天色,踏步進了弟弟張松的府邸。
“你們主人呢?”他一面走一面問府中家老。
“他去法正大人府上了?!?
張肅跨出去的步子頓了一下:“何時回來?”
“不知,”家老遲疑,忙又補充道,“晚上一定回來,請大人暫在府中等候,小的去法大人府上問一聲?!?
張肅聽見張松不在家,本來想回去,卻到底因那不可不解決的緊急事,只好捺住性子等待,因吩咐道:“罷了,我去他書房等候,你去尋他一尋,給他帶句話,我有要緊事,請他趕快回來!”
“唯!”
當下里,張肅便去了張松的書房,府中侍從點了燈,又燒了一盆火,烘得屋子暖融融的,請張肅坐了加厚的綿縟,也不敢打擾他。
張肅枯坐在書房,也不知做什么,只好翻書看,搜來一冊《詩》,也看不進去,讀了兩行詩,又心事重重地放下,卻沒留神胳膊肘子撞翻了案上堆疊的一摞文書,嘩啦啦全滾落下去。他沒奈何,只好一片片竹簡撿起來,有一部分是張松寫錯了的草稿,劃得亂七八糟,有的字已全然不可認,一張簡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
“左將軍見啟……”
后面涂了幾個黑墨疤,看不清是什么,張肅莫名地心驚肉跳,額上竟滲出了冷汗,他抖著手,逼自己拿穩了,努力地辨認著字跡:“今大事垂可立……益州可得……奈何釋此去乎……”
張肅驚得一陣暈厥,一股森寒冷氣在臟腑里橫沖直撞。他來尋張松,原是為劉備忽然提出要回荊州,消息傳來,成都僚屬都說劉備無信,來益州后受了莫大恩惠,不發一兵,不交一戰,帶著三萬人白吃白喝,耗了益州財力民力,末了竟要拍屁股走人。他以為張松與劉備走得近,怕弟弟鬼迷心竅,上了劉備的當,一為警誡兄弟好自為之,二也想在張松口中掏出劉備忽回荊州的真相,沒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駭人。張松竟已邁上了不歸路,成了賣主邀利的無恥叛徒。
張肅打了個寒戰,他無意識地把那竹簡塞進了袖子里,仿佛有千萬芒刺扎背,渾身每片肌肉都在疼痛地收縮。
怎么辦,是隱瞞還是告密?
他“呼”地站起來,神經質地轉了一圈,猶如被人打了一鞭子,一下子彈射出門。
門外的蒼頭道:“大人去哪里?”
“我家里有事,不等,不等了?!彼艔埖卣f,警惕地捂住袖子,仿佛偷了傳國玉璽的大盜,驚恐得草木皆兵,一陣風過,也以為是索命的亡魂,他一路走一路踉蹌,慌不擇路地逃出了府門。
最后的晚照落在墻垣的枯藤間,府門關上了,把一個黑暗的世界鎖在門里。
密謀敗露果斷出手,劉備奇襲白水關
張肅跪在冰涼涼的地板上,頭壓在手背上,背從腰弓成一道不平滑的弧,像一只去了殼的烏龜,軟糯得輕輕一抬腳,便能踩得稀爛。
“當啷!”銳器擲地的聲音在頭頂炸開了一個窟窿,難聞的腥風漏下來,順著頭發絲滑向后脖子,在觸到皮膚的一剎,化作了冷絲絲的汗淌下來。張肅把頭壓得更死了,壓不住的余光看見一塊青瓷碎片在手邊跳蹦,總也停不下來。
耳際是鞋底急促摩擦地板發出的刺耳之聲,伴隨那腳步聲的是噴著粗氣的怒吼:“安敢,安敢……”
劉璋便是發火,也是舌拙,氣得鼻青臉腫,卻只憋出幾個字,臟字眼兒也不會說,反反復復只是神經質地念叨。
“竟敢騙我!”他吼了一聲,俄而像被傷了足的小孩,一個沒站穩,跌坐下去,顯得可憐巴巴。
這一年以來,他為了催迫劉備北征張魯,往葭萌送去的資貨數不勝數,幾乎掏走了半個成都府庫。原想借著劉備的力量消滅益州隱患,可自劉備屯守葭萌關,除了無休止地要兵要物要糧,卻不見絲毫舉兵跡象,仿佛安心在益州做吃白食不做事的清客,這頗讓劉璋起初的希望漸漸開始變成失望。更讓他感到憤恨的是,前日劉備又來信說要回荊州救急,還問他要輜重兵甲,一口氣慪得他幾乎背過去。可他到底仁弱,不忍撕破臉皮,糊弄著打發了四千老弱殘兵,只當自己倒霉,被一個騙子蹭吃蹭喝了一年。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卻在此時發生了,原來劉備當初慷慨允諾來益州,是想鳩占鵲巢,而且已和他內部僚屬狼狽為奸,只等時機成熟,便兵臨成都。他被人愚弄于股掌之間,卻還揣著仁心去討好敵人,真真愚蠢!
“劉備,張松……”他念著這兩個名字,恨得一身的血都涼了。
黃權見劉璋還沉浸在憤懣感情里不能自拔,提醒道:“主公,而今既已知曉劉備叵測賊心,趁其尚在葭萌未去,該早做決斷。”
劉璋打了個激靈,他彈了起來,瞠著眼睛說:“怎么辦?”
黃權道:“立刻敕令各關戍,鎖關閉戶,不得與劉備交通文書,則劉備不知張松行藏敗露,我們則可密做安排,一舉拿下劉備!”
劉璋瞪著匍在地上發抖的張肅,狠狠地說:“張松……抓起來,滿門誅殺!”
黃權忙道:“不當立殺,先審問,供出同謀!”
還有同伙!劉璋想一想便覺得汗毛倒立,他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先審問。”他又坐了下去,卻看見門楣上倒懸著一抹鮮紅的光,像一攤血。
他竟想起了王累,那個總是很在意儀容風范的儒士,為了阻擋他迎候劉備入川,把自己像包袱似的倒掛在城樓上死諫,最后落了下來,血濺當場。頭發散成一片厚重的紅云,腦袋摔扁了,像用搟面杖碾平的一張面皮。
他當時正坐在華貴軺車上,準備去涪縣迎接劉備。悲哀的是王累那縱身一跳也沒有喚醒他迷昏的意識,他像是中了蠱,被人牽著鼻子在一場騙局里渾渾噩噩地走了這么久,差一點便把身家性命一并交付。
只差一點呢,他顫抖著,被欺騙的惱怒讓他歇斯底里地喊起來:“傳令楊懷、高沛,斬了劉備!”
一枝梅花從墻外探進來,枝丫上結著半開不開的花苞,仿佛女兒含羞帶睇的雙眸,法正支著窗瞧那梅花迎風簌簌,本是極雅,因覺得冷,又縮了回來,扭頭看見法華正在往炭爐里加炭?;馃煤芡?,冷氣卻驅不走,許是屋子太陳舊,平時也沒翻新,濕氣藏在板壁間,像一具具墳塋里的尸骸,越發累積起死寂的寒。
他急急地搓著手,來回走了走,雙足像踩在釘板上,疼得不敢觸地。
“真冷?!彼г沟?,竟是想鉆進被子里睡個天昏地暗,把寒冷摔在沉酣的美夢外邊,可他在等張松的消息,心里擱著事,不敢貿貿然放松了自己。
昨晚張松忽然到府,告訴他劉備要回荊州,兩人都傻了。他們本已謀算好了,不過一二年定讓益州易主,把這個懦弱優柔的劉璋拽下臺,打開成都城門,風風光光地把劉備迎進來,從此盡心輔佐新主,也不負這平生抱負。孰料事情急轉直下,劉備竟有返回荊州之意,他們和劉備擱著關山重水,消息傳遞不易,都猜不出劉備的心思,是別有深意呢,還是當真要放棄這綢繆經年的大陰謀?兩個人一夜密話,又是急又是憂,雖是一籌莫展,卻到底不肯前功盡棄,便約好了由張松去益州牧府打探消息。實在探不出究竟,法正可以遣送資貨使者的身份往葭萌關走一遭,當面鑼對面鼓地向劉備問個清楚明白。畢竟劉備這一走,不僅僅是放棄了可資為用的益州沃土,也把這兩個內線逼到了圖窮匕見的絕境。
法正心里像臥著一條蛇,因為冷便眠臥不動,可他知道遲早會有覺醒的一天,要么放出去吞噬他人,要么自噬。
外邊有人敲門,法正以為是張松,也不等法華動身,自己飛一般奔去開門。
來人錦服繡袍,通身修飾得滴水不漏,頭上罩著出風的紫貂風帽,遮住大半張臉,像是門背后露出來的半副簇新的楹聯。法正認了一認,竟然是李嚴。
“正方?”法正像是尋娘找著了爹,錯愕得忘記讓客人進家。
李嚴閃身而入,反手將門關了,劈臉便喝道:“法孝直,你干的好事!”
法正皺皺眉頭:“嚷嚷什么,這可是我家!”
李嚴不理他的質疑,用兩只手抵著他的胸膛,硬推著他往屋里退,前腳才進門,便肅聲道:“孝直,你闖了大禍!”
“???”法正心里冬眠的蛇忽然抬起了頭,抵了他的胃一下。
李嚴冷笑:“還裝糊涂呢,法孝直一向清高不從俗流,淡泊名利,無為守靜,原來是另有所謀,指望著改換門面,好邀新寵!”
法正的臉瞬時變紫了,沉聲道:“你說什么?”
李嚴乜了他一眼:“你和張永年勾勾搭搭,想更換益州門庭,可是這樣?”
那條蛇用力彈起來,在法正的心上咬了一個小口,疼得他一身的骨頭都在裂開縫,他獰起臉,否認道:“你不要賴污我!”
李嚴搖著頭,他從袖子里摸出一卷寫滿字的蜀地麻紙:“這是張永年的供詞,他把你供出來了!”
法正抖著手扯開供詞,泛黃的紙上的字像扎眼的光斑,他才看了一半便覺得頭暈,顫聲道:“你從哪里得來的,張、張永年被抓了?”
李嚴一把拿過供詞:“三個時辰前悄悄逮拿,由黃公衡送來我這里審問,這是草具,謄寫的那一份已由黃公衡送呈主公。”
法正眼睛發直,愣愣地失了神,那條蛇將他纏得透不過氣來:“你是來抓我的么?”
李嚴眨巴眼睛:“我若抓你,會是一個人么?”
法正恍惚:“你、你是……”
李嚴壓著聲音道:“聽我說,黃公衡百事求穩妥,他得了張永年的供詞,忘記便宜行事,卻還要請示主公決斷。這一來一請,再下敕令請兵抓人,尚需時日。趁著黃公衡還沒把供詞轉呈主公,你趕快走吧。再一事,主公已敕令各關戍鎖關,勿通左將軍?!?
法正傻了,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李嚴,吞了一口苦苦的唾沫:“我若離開,你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