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尋找祖先:“北京人”頭蓋骨化石失蹤記作者名: 岳南本章字數: 6481字更新時間: 2021-10-28 18:21:13
叩開“北京人”的大門
1921年初夏,奧地利古生物學家師丹斯基聽從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維曼教授的建議來到中國。由于維曼的熱情介紹和舉薦,安特生準備和這位剛剛取得博士學位的年輕人合作三年,主要從事三趾馬動物群化石的發掘和研究。此時的安特生已經在這個領域的發掘和研究中初見成效并可望獲得非凡的成果。
只是,安特生仍沒有忘記施洛塞爾留下的那個謎。當師丹斯基到北京后,安特生便安排他先去周口店的雞骨山進行發掘,公開的理由是讓這位年輕人體驗一下中國的農村生活,以便日后工作。其實安特生心中另有打算。
歷史在兜了一個小圈之后,師丹斯基又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人類祖先的家園。
這一年的8月某日,安特生和葛蘭階博士一起來到周口店看望師丹斯基。葛蘭階是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派往中國的著名古生物學家,其主要任務是協助由安德魯和李契夫曼領導的考察團在蒙古的探索工作,他是作為該團的首席古生物學家出現在中國土地上的。

師丹斯基畫像
安特生邀請這位他尊敬的古生物學家同去周口店的目的,除了看一下師丹斯基的發掘進程,重要的是讓葛蘭階傳授美國先進的發掘技術,因為美國的古脊椎動物以及古生物學家,在發掘技術上已取得了遙遙領先于世界其他各國科學家的驚人的進步。
此時的師丹斯基已在安特生1918年住過的鄉村寺廟中建立起他的田野發掘指揮部,安特生和葛蘭階在寺廟稍做休息后,隨師丹斯基一道向雞骨山走去。在發掘現場,葛蘭階傳授和示范了美國的先進田野考古技術,并找到了一些容易漏掉的小碎骨化石。按照他的理論,在發掘中不能放過任何哪怕是極為細小的線索。
當安特生等人坐在工作現場休息時,從山下走來一位40歲左右的中年漢子。中年人先是好奇地看了看眼前的幾位長鼻子洋人,又在發掘現場轉了一圈,突然轉身說:“你們是要挖‘龍骨’吧?離這兒不遠有個地方,可以挖到更多更好的‘龍骨’,沒有必要在這里費勁了……”

葛蘭階(右)正在研究周口店出土的化石標本,在旁觀看者為法國古物學家德日進(斯德哥爾摩遠東古物博物館提供)
安特生猛地站了起來,他清楚地知道中國人對“龍骨”的開采和收集已具有相當長的歷史了。周口店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現和開采“龍骨”他不知道,但據他1918年的那次訪問調查,此處幾乎每家都有“龍骨”收藏,有的賣給藥店,專供人往肚子里喝,用以救治內病;有的則被當作一種外傷藥,可以止血愈傷。一堆堆朽骨被研成粉末撒到刀割或創傷的裂口上,確有止血愈傷的作用,因而特別受在野外干粗活的勞動者青睞。從1918年安特生來周口店那時起,他在心中就做著這樣的結論:也許當年哈貝爾收購的“龍骨”就來自這個荒野山坡之中。

周口店老牛溝北坡上的明代建筑永壽寺,此處是考古人員歇息坐臥的地方

1921年周口店發掘現場,左一面為師丹斯基,右面是葛蘭階(斯德哥爾摩遠東古物博物館提供)
安特生不能錯過這個線索,他在詳細地詢問了中年漢子后,便整理好工具包,同師丹斯基、葛蘭階一起跟中年人向北方一座石灰巖山走去。
很快到達新地點。這里距周口店火車站西150米左右,是一個地勢較高的早已被廢棄的石灰礦。礦墻約10米高,面向北方,成直角狀陡立著,看上去極其危險,用不了幾場風雨,便有倒塌的可能。中年人指著一條填滿堆積物的裂隙說:“‘龍骨’就在那里頭,你們挖下去,保證有好多好多。”
安特生等人小心地來到裂隙前,只見堆積物由石灰巖碎片、砂土和大動物的碎骨組成,并被石灰巖溶液緊緊地膠黏在一起。幾個人搜索了很短時間,就發現了一件豬的下頜骨。
豬骨化石的發現,說明這是一處比雞骨山更有希望的化石地點,這無疑是一個好的兆頭。幾個人在堆積層中一直搜索到傍晚,才懷揣偉大發現的夢想返回寺廟休息。
當天晚上,幾個人坐下來仔細鑒別采到的各種骨骼化石。葛蘭階拿起一件奇異的下頜骨反復琢磨后,舉棋不定地遞給安特生。盡管這件下頜骨的牙齒已經缺失,但安特生還是憑借自己豐富的田野考古經驗及獨到慧眼,大膽推測出那是一種鹿骨化石。這一論斷,很快得到了證實。
第二天清晨,安特生一行在太陽的光照中沿一條直路,從居住的寺廟向一處名叫“老牛溝”的新地點走去。
新的調查收獲出乎意料,采到的化石不僅有與先前相同的看似奇異的下頜骨,而且牙齒保存完好,葛蘭階經過仔細鑒別,贊同安特生先前的論斷,并在以后的研究中正式確定其名為“腫骨鹿”動物化石。而和“腫骨鹿”同時采到的還有犀牛牙齒、鬣狗的下頜骨、熊類的頜骨碎片……這一切的發現預示著發現人類祖先的大門即將敞開。
晚上,幾個人在破舊的寺廟里喝著摻水的烈酒,慶賀這預示著美好未來的發現。安特生決定讓師丹斯基在“老牛溝”繼續發掘,他和葛蘭階返回北京。許多年后,安特生在他的回憶錄中說,這一夜,大家激動得幾乎沒有閉眼。當翌日清晨準備冒雨踏上回北京的列車時,山下壩兒河的洪水猛漲,暴雨狂卷著水流從山谷奔騰而下,切斷了去路,二人只好望洋興嘆。直到第四天清晨雨過天晴之后,安特生與葛蘭階才赤裸著身子,蹚過齊胸深的水向車站走去。
令安特生永生難忘的是,在波滾浪涌的河邊,當他和師丹斯基握手作別時,面對朝霞映照下的龍骨山,他說出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總有一天,這個地點將成為考察人類歷史最神圣的朝圣地之一。”
回到北京,安特生對師丹斯基的發掘工作仍不放心。幾天后,他又來到周口店。
這次,他從已發掘的堆積物中注意到一些白色帶刃的石英碎片,并觀察到巖洞旁的石灰巖中有一條狹窄的石英脈礦,這條脈礦從山頂一直延伸到發掘地。

周口店山上堆積層中的石器(引自《黃土地的兒女》)
帶有鋒利刃口的石英碎片的出現,令安特生驀然意識到這是人類在原始起源時所用的工具,因為最早期簡陋的工具不是由人類祖先加工制造的,而是從他們經過的路旁的山野叢林中撿到的。從發掘的帶有利刃的數量來看,只有原始人類居住在周口店附近,才會有如此集中并大致相同的石英碎片。這些鋒利的刃口,正是祖先用來切割他們捕捉的獸肉的。
安特生做出這一推斷的同時,用手中的石英碎片敲著巖墻對師丹斯基說:“我有一種預感,我們祖先的遺骸就躺在這里,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如何找到它。如果有可能,你把這個洞穴一直挖到空為止。”

師丹斯基在周口店組織發掘時所畫現場開采情形(引自《黃土地的兒女》)
盡管師丹斯基按照安特生的建議又在周口店發掘了幾個星期,但沒有把巖洞挖空便結束了工作,因為發掘的困難比預想的要大得多。此時的安特生卻不能忘記對巖洞中存在人類的推斷,在他的請求下,師丹斯基于1923年夏季再度回到周口店去發掘那個巖洞,由于可供發掘的部位已高懸于陡壁之上,發掘下去極其危險,當師丹斯基把能采集到的化石盡量采到手后,又一次向安特生提出結束發掘工作的要求。
“對這個地點,我始終充滿存在人類遺骸的希望。”安特生企圖再度挽留這位年輕人,但師丹斯基決心已定,當他把能夠采集到的化石盡量采到手后,不再顧及安特生的勸阻,匆匆結束發掘工作,帶上化石返回歐洲,在烏普薩拉大學開始了周口店化石標本的研究。
1921年和1923年對周口店的調查發掘,沒有使安特生立即實現找到遠古人類遺骸的夢想。其實,他的好夢已經成真,只不過他當時未曾會意而已。早在1921年初次發掘時,堆積物中就有一顆人的牙齒,當時的師丹斯基并未辨別出它的真容,意識到它的價值,只當作類人猿的一顆普通牙齒而置于一邊,并且直到1923年在《中國地質調查簡報》上發表周口店工作報告時仍只字未提。直到1926年夏天,師丹斯基在烏普薩拉古生物研究室整理標本時,從發掘的化石中認出一顆明確的人的牙齒之后,才同第一顆聯系起來并恍然大悟。
1926年7月某日,在北京的安特生接到了瑞典政府發來的信件,內容是瑞典皇太子偕太子妃已于5月動身做環球旅行,現已抵達美國并很快轉往日本和中國,瑞典政府請安特生于皇太子抵達日本東京前,做好在科學界方面的安排,然后共同前往中國。

維曼教授畫像(引自《黃土地的兒女》)
這位皇太子就是后來成為瑞典國王的古斯塔夫六世·阿道夫,他出生于1882年,直到1973年91歲時才在斯德哥爾摩去世。這是一位學識淵博、享有國際聲譽的政治家、考古學家和文物鑒賞家、收藏家。當時,他擔任著瑞典科學研究委員會會長的職務,這個機構掌管包括中國在內的瑞典科學家進行地質學、古生物學和考古學方面的考察、研究經費。安特生在中國所進行的古生物和考古調查發掘的經費,大部分由這個機構提供。
因此,在東亞科學界,選擇安特生出面安排皇太子的活動是極其自然和恰當的。
安特生接信后,立刻由北京動身前往日本東京迎接。在離開中國之前,他對皇太子在中國的活動也預先做了安排。他深知這位皇太子的才學和嗜好,如果讓皇太子在中國接觸有關考古和藝術研究領域的人與物,將會有特殊的意義。他還相信安排包括其他科學領域在內的一個科研會議,北京的中外學者可能會借此機會宣布一些尚未公開的科研成果。那么,在這個會議上,安特生本人也可以借機公布自己的考察研究成果而出出風頭——這是件“一箭多雕”“一石多鳥”的大好事。
安特生迅速給烏普薩拉大學研究所的維曼教授寫信,向他索求關于自己在中國發掘化石的有關資料。前面已經提及,安特生在中國發現發掘的古生物化石,不是留在中國,而是運往瑞典供維曼教授研究。他與維曼的合作是令人愉快的,只是安特生沒有想到,對方傳來的研究報告竟讓他目瞪口呆。

1926年10月18日,《晨報》登載瑞典皇儲抵京的消息
1926年10月17日,瑞典皇太子偕太子妃在安特生等人的陪同下,從日本來到北京。
安特生一回到工作室,就見到了維曼教授寄來的研究報告,內容包括在河南、山東發現的恐龍以及一些很奇特的長頸鹿和三趾馬等化石的重要研究成果。最令安特生感到震驚的,是師丹斯基在周口店關于兩顆人類牙齒的發現,維曼教授將這遠古人類祖先牙齒的幻燈片和研究成果一同寄來。
安特生對周口店存在早期人類的神奇夢想終于成為現實。
10月22日下午2時,以中國科學界人士為東道主的歡迎大會在北京協和醫學院禮堂舉行,出席大會的有來自北京和天津的中外學者和知名人士。繼丁文江之后繼任的中國地質調查所所長翁文灝在會上致歡迎詞,皇太子接著致答謝詞。第一位做學術報告的是中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和學者梁啟超,他做了題為《中國考古學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長篇報告。就當時梁啟超在中國乃至世界的學術聲譽,他在這樣的場合第一個演講是理所當然的。

1926年瑞典王儲參觀位于故宮內的北京古物研究所時,在武英殿前留影(故宮博物院提供)
繼梁啟超之后,在華的法國古生物學家德日進報告他和法國博物學家桑志華在鄂爾多斯高原考察的收獲。德日進是應天津北疆博物館(現天津自然博物館)創始人桑志華神父的邀請來到東亞進行工作的。世所公認,法國科學家對人類遠古的研究和探索極具科學的前瞻性,在近一個世紀中,法國考古界在世界上一直處于主導地位,而德日進和桑志華兩位神父在中國的考察成就早被世界所熟知,歡迎皇太子的盛會當然應該有法國人參加并做演講。

維曼教授研究室所繪古代周口店犀牛頜骨
由安特生做報告的時候終于到來了,他是作為壓臺人物最后一個登場的。
安特生先是代表維曼教授介紹了在烏普薩拉大學關于古生物研究的最新成果,接下來做了題為《亞洲的第三紀人類——周口店的發現》的長篇報告:

維曼教授與他根據周口店發掘遺物復原的恐龍殘骸(引自《黃土地的兒女》)
安特生的報告使幾乎所有的與會者都蒙了,因為在亞洲大陸上從未發現過年代如此久遠的人類化石,在這個板塊上哪怕是一丁點關于人類化石的消息,都會使人感到震驚。
論文演講完畢長達一分鐘的時間內,臺下仍然沒有絲毫的反應。安特生知道之所以會出現如此的局面,是因為這個消息的震撼太強大了,哪怕是極有預見的科學家,面對這個消息所產生的沖擊波也無法立即適應。
安特生顧不得聽取眾人的反響,他相信他們會清醒并由此對自己這一偉大的劃時代發現投以敬慕之情的。現在最要緊的是使大家盡快相信這是事實而不是夢幻。于是,他開始放映這兩顆人類牙齒的幻燈片并向臺下聽眾做講解。

左下第一臼齒對比圖:a.10歲的中國小孩;b.中國猿人;c.青年黑猩猩(引自《黃土地的兒女》)
安特生的心機沒有白費,一切都如他預想的那樣順利和自然。幻燈片剛一放完,全場一片沸騰……
經與會的美國地質學家和古生物學家,時在北京大學地質系任教并兼任中國地質調查所首席古生物學家、中外科學家公認的學術團體領袖葛利普教授提議,這一人類種屬被稱為“北京人”。

《晨報》報道
隨后幾天,中外新聞媒體紛紛報道了這個震撼人心的消息。10月24日,《晨報》以《周口店發見之最古人類牙齒》為題,在顯著位置做了如下報道:

最早發現的三顆“北京人”牙齒化石,現收藏于瑞典烏普薩拉大學古生物研究所(引自《北京原人》,黃慰文著,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北京人”橫空出世,把安特生的事業推上了輝煌的頂峰,并使他的名字在科學歷史史冊中理所當然地占據了一席之地。安特生盛名的光環使他同時代的地質學家和考古學家都黯然失色。瑞典民族良好的形象給安特生提供了成功的機遇,安特生不負眾望,他的巨大成功又為瑞典民族涂上了一層耀眼的色彩。
接下來,便是一個舉世聞名的世界性科學發掘計劃,這個計劃使一切致力于東亞特別是中國考察的科學家,都以無上崇敬和羨慕之情向周口店集結而來。哪怕稍有一點科學考察知識的人都有預感,安特生的發現,只不過剛剛揭開遠古人類帷幕的一角,在它的后邊將會有更加輝煌迷人的風景。
注釋
[1]后經科學家研究是偽造的。
[2]英制中的長度單位。1英里=1.609千米。——編者注
[3]“皮特當人”與“黑德令人”,今譯作“皮爾唐人”與“海德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