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陸續地走出會議室，有人往食堂，有人去辦公室，也有的——特別是班主任——放心不下班上的情況，去了教室。陳天祥遇到了丁華明，相互之間一問，彼此當晚都不要值班，算是較自由的一晚。于是陳天祥對丁華明說：“剛才，閭校長講的抓上網吧學生的事，是有所指的呀！”這話丁華明一時沒聽懂，什么“有所指”，這不是當然的嗎？難道是“無所指”，是虛空的，是虛構的？

陳天祥好像感覺出自己表述得不清楚了，他接著說：“你知道嗎？學校所抓的三名上網吧的學生，其中有一名是我們的一個教工的兒子，準確地說，是學校某個部門副主任的兒子?！?

丁華明：“哦，哦，我知道了，后勤處，那個副主任的兒子，在讀高一，據說也是個調皮大王?！?

陳天祥笑了笑，沒有否認，和丁華明達成了默契。陳天祥接著說：“這個副主任，到學校外面，以校外家長的身份和口吻，用公用電話，向兒子所在班的班主任舉報說：‘老師啊，你們班上有學生上網吧?！F在還正在網吧里呢！——就是學校大河南邊江海路88號這里的網吧！請你們老師負起責任來，把這些學生抓回去，好好教育！不能再發生類似現象了！’班主任接到電話后，慌忙騎車前往江海路88號，一進網吧，果然抓到了我們學校的三個學生，其中就有這名副主任的大公子。到這時候，班主任才如夢方醒，是這個副主任舉報了他自己的兒子。到這時，班主任才想起來，在公用電話里，舉報人的聲音有點像這個副主任，只是公用電話里的聲音稍稍有些變異罷了?！献痈鷥鹤訜o法溝通，老子不愿意跟兒子直接接觸，更不想和兒子正面沖突，所以向班主任舉報，讓班主任出面處置自己的兒子。你想，這名副主任是多么高智商高智慧?。俊标愄煜檫种煨χ?。

丁華明也笑道：“還高智商高智慧呢！真可笑可嘆可悲到極點啦！——過去我聽說有大義滅親者舉報自己老子的，今天竟聽說老子舉報兒子，真讓我長見識了！好玩！好玩！一個教育工作者，對自己的子女這般無奈，這般束手無策，無計可施，也真可悲之至了。難怪有人說，大丈夫最怕兩個人：一是強妻，二是逆子?！?

“哦，”陳天祥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對丁華明說：“就在昨天晚上，我們的這個副主任，不知道在街上什么地方灌了點酒的，醉意熏熏，酒氣沖沖的，腳步也有些漂浮了，遇到數學老師，一把抓住數學老師的手，說：‘我家這個兒子，我是沒法兒管啦，現在，我也沒什么辦法了，就只能像寡婦要生孩子，只好求大家幫忙了?！獢祵W老師聽了這話，想笑而不便笑，只好安慰他，‘凡事急不起來，慢慢來。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吧?！瓦@樣子的。”

兩個人聊著，不覺已到了學校門口。這時丁華明才想起來，自己只顧著跟陳天祥說話，卻忘了到教師車棚處推自己的自行車了。

在江蘇中部這一帶，如果要看自然風景的話，最好還是要到農歷正月半之后。當然，四季各有風景，風景各有特色。冬天萬物蕭索，有時甚至寒風鬼唱，綠色和花朵稀疏，但都在積蓄力量，以外表的死氣沉沉而在為新生蓬勃做鋪墊，做準備；夏季熱情奔放，情調激昂，但有時太火熱，植物也似乎蔫蔫的；秋季碩果累累，滿眼滿鼻滿胸是豐收的場景和收獲的味道。但是，正月半之后，蟄伏的精靈們都將從平地涌動而起，花草樹木從柳枝的粒粒嫩芽始，都像具有了精神氣力，張開臂膀，生機勃勃地茁長，這些，都是最像孩子和青年的。紅紅的梅花，黃黃的迎春花，是屬于最先綻放的成員，她們引領出百花爭艷，姹紫嫣紅。而這一切，都得在正月半之后才能起始，二月半之后才能興盛。在江蘇中部這一帶，杏花兒桃花兒梨花兒展現完最嬌妍的面容之后，清明節就要來到了。

社會發生了新變化新溫暖，法律有了新規定，清明節延長了假期，人們更有寬裕的時間自主作出安排，祭祖，踏青，遠游，相聚，科學或藝術活動，一切不違反法律不違反人倫常情的事，都可以去做。就交通包括人們出行方面來說，摩托車的家族繁盛之后，逐漸式微，被小轎車的家族所替代，固定電話的成員也逐年減少，移動電話的成員在迅猛增長。古人所說的“千里眼”“千里耳”的“妖術”，早已經變成了科技的現實?？萍?，科技，有了法律法規和道德人倫的約束，它應該永遠是最主要的生產力之一。它似流水，疏通得當，是造福人類的。

一到清明節，除了其它的被認為是重要的活動之外，小學生及其家長們就有可能誦讀起有關清明的詩句，或看相關的電視節目。朗誦得最多的依然是杜牧的那一首“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說“清明時節雨紛紛”，在蘇南，在蘇中，大致上是不錯的。但如果僅僅限于清明節這一天說是“雨紛紛”，則老天爺就未必肯作如此的安排了。這不，在連續的下了三四天的小到中雨之后，到清明節這一天，卻迎來了一個多云到少云的好天氣。丁華明楊群丁路平一家三口，在清明節這一天起了個大早，趕上了去花子莊的頭班車。何明明及陳天祥的雙親都健在，因而清明節這一天或其前后都沒有回鄉直接參與祭祖的任務。他們的祖父輩和曾祖父輩，都是由他們的父輩進行祭祀的，只要向老祖宗禱告幾句并代替他們磕個頭就完事了。由于丁華明的母親已經過世，清明的祭奠，按照這一帶的民間習俗，丁華明非親自進行不可，謂之“一代管一代，隔代可不管”。在公交車上，到直鹽鎮的時候，原來跟丁華明同一生產隊如今是同一村民組的侯二嫂，在站頭上了車。侯二嫂曾經給華明介紹過對象的，跟華明老家的一家不但非常熟悉，且關系很是要好。過去的侯二嫂，如今已經是白發蒼蒼了。她見到丁華明一家，尤其是看見華明楊群的兒子丁路平已經是一名高挑挑的小伙子了，不禁發出了人生光陰易逝的慨嘆。侯二嫂又談起了華明的母親，說華明的母親如何待人好，言語從來不尖酸刻薄，即便有人小瞧了她，她仍然以溫和對待別人。她哪怕自己沒得吃，都盡力省給別人吃；對人總是良善的，從來不跟別人吵吵鬧鬧，萬事都是隱忍在心，所以好人不長久。華明也夸獎侯二嫂——如今的侯二奶奶——說：“我老媽媽在世的時候，也常?？淠憷先思夷?！說你哪怕吃一只虱子，都要省一只腳給別人。這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聊著聊著，不覺已經到了花子莊車站頭。

華明的父親在一兩天前就準備好了化給老祖宗及華明母親的紙錢了，華明幾天前從如海城鳳山廟那兒買了一些冥幣，也放在包里帶回了。清明中午的飯菜也已準備得基本就緒。可以說，華明到家的最重要任務就是到母親墳上去添加一點土，化點紙錢，磕個頭或唱幾個喏即可。——添土，是這里的習俗。添土，不在于多少，哪怕只增加一抔土或幾粒土也行。唱喏，就是一邊作揖，一邊向逝者說幾句致敬的話。

正在丁華明夫婦及丁路平帶上鐵鍬拎著紙錢袋子準備向路平奶奶的墓地出發的時候，忽然從住宅區中間大路的南邊過來了三個人：坐在一輛摩托車上。一名壯年漢子是摩托車駕駛員，兩名中學生模樣的孩子前后擠坐在后座上。壯漢騎到南邊靠近華明家的時候即停下車子，讓兩個孩子下看車。他大聲對丁華明道：“你是丁老師！丁老師你好！”并教兩個孩子叫“丁老師好”。兩個孩子都是白面書生的模樣，體型不瘦不胖的，其中一個戴了副眼睛。一看見華明，都有些靦腆的樣子。一聽到他們爸爸的指令，幾乎齊聲叫道：“丁老師好！”壯漢走到華明家的門口，看見了正站在門邊的華明的父親，就大聲招呼道：“丁大爺好！——我上一回跟你說的，我想把我家的兩個孩子帶來拜見拜見丁老師的，今天我都帶過來了！”華明父親帶著微笑說：“哦，好的，他們剛剛回來，我還沒來得及跟華明說這件事呢！你來得正好?！阋蔡蜌饬?，叫我家華明什么老師啊，是個‘屎籃子’教師而已。”——“屎籃子教師”，是這一帶的一句土語，是用于自謙的，意思就是做教師僅僅是混口飯而已，相當于過去“撿糞”的即背屎籃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