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華明笑了一下。他想起一段話，說：一個兒子，對爸爸的看法，往往要經歷幾個階段：1.爸爸真了不起，什么都會，什么都懂；2.爸爸也有好多東西不懂，還不如老師呢；3.爸爸好多東西不懂，看法也好像陳舊了，落伍了；4.老頭兒是不怎么行了，要被社會淘汰了；——到父親去世若干年后——，5.老頭兒還算對人生對社會有點兒洞見，可惜有些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華明想：兒子對自己的看法好像進入第2階段了，有點小瞧老子了。這是一種進步，不應拖他精神思想的后退，至少不應過多的束縛他。下一代人不怎么聽上一代人的話，社會才得以不斷進步。

說話間，已經放開了風箏的絲線。丁華明拿起了風箏，丁路平握著絲線軸子，楊群當看客。不一會兒，風箏上天了，一家人的快樂也隨之飄揚到高空中。……

第二天早晨洗漱完畢，吃完早飯。丁華明對路平說：“今天老子不陪你玩耍啦。老子要提前備課，還要不斷地看書，學習。就好像一架機器一樣，要么需要不斷地加油，要么需要不斷地充電。還有啊，越是學習，就越是知道自己懂得太少，就會發現自己的未知面越廣。”

路平說：“我也不陪你玩啦，我要把作業做完，有的地方還要再檢查一遍。”

丁華明由衷地一笑。自己在書房里開始認真地查閱資料。一會兒，他輕手輕腳地走到路平房間門口一瞧，孩子在書桌前寫作業，很是專注的樣子。他沒有打攪孩子。

……春節過去近十天，如海縣所在的這一片大地明顯減輕了嚴寒的程度。這天下午，在上一天的學校全體中層干部會議的次日，全體教職員工開始集中開會。會議兩點半鐘進行，但接近兩點的時候就有人陸續來到辦公室了。說教師是非常守時的一個群體，應該是不成問題的。華明的自行車剛踩過學校門口，就看見何明明從東邊的那一片花圃地走來。接近何明明面前的時候，華明下了車，也沒有“新年好”或“恭喜發財”之類的客套話，就直接問道：“過年下鄉過幾天的呀？”何明明說：“臘月25回家，初三過來的。”華明以為明明會反問他春節怎么過的，結果明明并沒有反問他，而是向華明靠近了一點，說：“你向這東邊過來幾步，我告訴你一件事。”華明看明明的臉色，感到好像是有什么不妙的事情。明明向東邊挪步，華明推著自行車也跟著向東移動，到了他們認為較為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華明緊盯著明明的臉，意思是：什么事，你說下去。明明說：“真倒了霉了，我班上有個男生在放煙火的時候，把眼睛炸傷了。”華明一驚，想：放煙火，炸傷，是在哪里炸傷的呢？于是問道：“在學校放的煙火？”

明明：“不不，在學校放的那還得了，家長甚至整個家族人不來學校鬧翻天了。——是除夕晚上在他自家門口放的。”

華明：“那跟你有什么關系呢？你又不是他老子。”

明明：“話是這么說。但是，現在家長及其家族人就找到學校，說你們學校怎么搞安全教育的。學校沒犯罪，但就一點過失沒有嗎？——講理的，就怕遇到不講理的，秀才就怕遇到兵。”

華明：“簡直放他的狗屁。安全教育，安全教育，平時沒有進行過嗎？”

明明：“我有個小疏忽。你這幾年沒做班主任，你可能不知道，上學期結束時，學校是發了張‘寒假注意事項’的，上面安全教育列了好幾條。而我，只顧著填寫分數，寫評語發放成績報告單的，到最后，講到安全教育的時候，我就沒有照紙上一條一條地細讀細講。我只籠統地說了一下，安全方面，大家這么大了，要注意，我就不細細講了！——不出事沒事，現在出事了，啰嗦話就來了。班上有學生伙同受傷的學生家長，現在就死死的咬住這一條。說，安全教育，一句話帶過，等于沒說。”

華明：“他孩子受傷了，事情值得同情。但你就這么芝麻大的過失啊，你就這么長，這么壯，他們會拿你怎么樣呢？打官司好呢！我倒不相信法官會吃人飯而不講道理……”

明明：“他怎么可能打官司，即使打官司法院也不會受理。他們就這樣在學生家長里頭宣揚，某某老師該負的責任沒有負責，該念的經沒有念。他們到校長室里吵嚷嚷……”

華明：“你就這么長，這么壯，他們把你殺掉，吃掉嗎？——你索性什么也不要說，看他們拿你怎么辦。”

明明：“閭校長的意思是叫我先辭掉班主任，避一避風口，等到下學期換個班，再做班主任就是了。”——原來的尹校長早退休了，現在是閭副校長主持學校的全面工作。

華明：“這不是很好嗎？他們有人喜歡做班主任，以為是個‘肥缺’，我還不稀罕呢！叫你不做就不做就是了。要是我，簡直是瞌睡送來了枕頭，正好！或者叫大拇指扒耳朵，扒（巴）不到！”

明明：“話是這么說，我主動請辭與校長辭掉我是有區別的，我炒老板的魷魚跟老板炒我，性質不一樣。所以我還是感到有點兒憋屈。再說，我明年申報職稱，班主任的年限還少一年。現在被辭掉，今年春天又申報不成了。你說倒霉不倒霉？唉，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有點像曹操的管糧官王垕，做了替罪羊。”

華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主君從來不需要借錢的，但有時需要借一顆人頭平息事端。……你也想得太嚴重一些了，你是有一點損失。但哪能事事如意啊。拉倒。像我，也只能明年報職稱，我還差篇論文呢，聽說五年前的論文已經不頂事了。我另外有兩篇記敘文，說是也不算成果。沒辦法，只能讓鞋子適合腳，總不能削足適履啊。”

明明：“此事就不要對外人多說了，說了，壞我壞班級壞了學校的名聲，惹人笑話。”

華明：“這自然。”

跟何明明分開后，丁華明進辦公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剛才明明跟他說的事，仍然縈繞在他的腦海中。他想，一件不經意的事，有可能就壞了大事。像何明明這樣的疏忽，在自己身上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他轉念又想到那男生，他當然不認識何明明班上的那個男生，但作為一個正常人，一名精神正常良知未泯的老師，又不得不為一個孩子感到惋惜：好好的一名年輕學生，在一瞬間就被炸傷了眼睛，簡直被拖進殘酷的戰場了。——那眼睛會不會被毀了呢？那臉上會傷到什么程度呢？對孩子的將來將帶去怎樣的影響？想到這里，華明心中涌起了一股強烈的對成年人的不滿：孩子所有的缺點和錯誤，成年人都有直接或間接的責任，這種種責任，成年人是推脫不了的。那男孩的家長是吃什么干飯的呢？孩子放煙火時他們在場嗎？

寒假之后的教師集中開會，比暑假之后會議的程序一般是要簡單一些的。因為暑假期間，會有老師調進調出，各個教師都會重新安排課務，甚至還有部分中層干部的調整，校長被調動，也是極有可能的。過去有個說法叫“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其實，這話用于學校更合適，謂之“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當然，說“鐵打的學校流水的校長”，也未為不可。而寒假更換老師調動校長的事，是基本上不存在的。因此，這次集中開會，首先是主持全面工作的閭校長作總結，且闡述新學期的工作思路和總體計劃，至于各部門各處室的具體計劃，則由各部門各處室依據學校整體規劃再制定具體計劃進行實施。

這次會議，在閭校長做完報告后，第一個階段便告結束，后勤教務人員即離開會場。下一階段是，全體任課教師留會，由抓教學的戎副校長總結上學期期末考試的情況。盡管上學期期末學生的成績報告單上都寫明了各科的成績，但就全校，各學科，各年級，各班，還沒有進行詳細總結和分析呢。現在進行總結和分析，對新學期教學工作的鞭策、鼓舞及激勵作用，是顯而易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