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名士小傳(品中國古代文人)
- 謝玩玩
- 5295字
- 2021-11-02 16:32:28
孔融: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
孔融讓梨的事,誰不知道?
還只是個四歲小童子,孔融便很知兄友弟恭了。與家中兄弟們一塊兒吃梨,他總拿最小的那個。父親覺得奇怪:“你怎么專挑小的吃?”
小孔融一本正經:“我是小孩兒,當然就該拿小的吃!”大家都覺得這小童子聰明,講話稀奇。后來《三字經》把這事寫進去,說“融四歲,能讓梨”,贊他從小就明道理,懂謙讓。
一 少有操行
孔融(153—208),字文舉,魯國(今山東曲阜)人。他的確生來聰明,剛十歲時,便去拜訪士人領袖李膺。李膺名聲傳遍天下,輕易見不到他,孔融跟守門人說:“我是李君的親戚,能讓我進去嗎?”守門人見他一個小童子,哪會懷疑什么?便讓孔融進去了。進門后,李膺將孔融仔細看了好一陣,實在想不起自己哪來這么個親戚,便問他是誰,孔融面不改色:“我的祖先孔子,向你的祖先老子老子姓李。請教過問題,難道我們不算世交?”
滿座頓時驚奇,唯一人不屑:“小時候聰明,長大以后,可就未必。”話音未落,孔融立刻反唇相譏:“這樣說來,您小時候,一定非常聰明了?”惹得李膺撫掌大笑,連贊孔融聰慧,將來必成大器。
誰知還沒等將來成大器,到孔融十六歲時,他攤上了一件大事。有個叫張儉的人,得罪當權的宦官,成了通緝犯。他四處逃亡,因和孔融哥哥孔褒有些交情,便想到孔家避避風頭。當時孔褒不在,張儉覺得孔融年幼,不想把這少年郎拖下水,有些躊躇。孔融見他形容不堪,隱約猜到緣由,便主動開口,收留張儉。后來事情敗露,孔家兩兄弟被抓。朝廷本想治其死罪,誰知問罪時,孔融、孔褒,包括他們的母親都爭著認罪,臨危不懼,一門爭死,孔融“由是顯名”。州郡官員紛紛征他為官,孔融一概不去。
他是孔子的第二十世孫,深受儒學影響,有澄清天下之志,所以十分愛惜羽毛,不愿輕易做官。
直到與自己志同道合、以剛正聞名的司徒楊賜相邀,孔融才下定決心踏上仕途。在任期內,他暗查貪官,尤其那些與宦官瓜葛不清的人,孔融絕不姑息。上司迫于宦官勢力,指責孔融,孔融歷數貪官罪行,擲地有聲,一點情面都不留。
他亢直,是好事;可他也高傲,容不得別人半分怠慢。
中平元年(184年),楊賜讓孔融代替自己祝賀何進升任大將軍,誰知到何進府后,因何進下屬通報不及時,孔融頓時大怒,一把將名帖奪過來,拂袖而去。這么小的一件事,值得發這么大火?何進咽不下這口氣,打算派人刺殺孔融。幸好有人勸止:“孔融這人天下聞名,您要是和他結怨,恐怕會失卻人心,不如對他以禮相待,讓天下人看看,您到底有多寬厚。”何進深以為然,所以非但沒有追究此事,還給孔融升了官。然而,孔融沒這官運,不多久便因和同僚不合,憤然離開了。
從這些事上,其實已能看到孔融后來的結局。
他太過清剛,又自負才華,不適宜官場那一套,得罪上司不過是遲早的事。
中平六年(189年),董卓入洛后,提拔了孔融等名士,以裝點門面。誰知孔融十分不懂看人臉色,時常勸諫董卓,多有“匡正之言”,叫董卓十分厭煩——可孔文舉這人,名聲響亮,殺又殺不得!怎么辦?董卓便將孔融派到黃巾軍最猖獗的北海國(今山東昌樂西),打算借刀殺人。
然而,董卓要失望了。
孔融非但沒死,到北海后,還“收合士民,起兵講武”,他集結當地民眾,共抗黃巾軍。他重修城邑,建立學校,舉薦賢良,推廣儒學,施行教化。北海郡中,若有百姓去世后沒人收斂尸首,或者游歷到此不幸死亡的,孔融都會為他們準備棺木,好好下葬。
這些舉措,改善了民生,取得了良好結果。譬如《三國演義》中說,孔融“在北海六年,甚得民心”。然而細考史書,孔融任用的大多是輕浮急躁之輩,那些通曉經典、真有才干的人,孔融雖然以禮相待,卻從不跟他們談論國事。這樣做的結果,是北海“連年傾覆,事無所濟”,貪官污吏當道,百姓道德敗壞,治安更亂。北海名士如管寧、邴原、鄭玄,都先后選擇離開。
文治不行,孔融一介書生,在帶兵打仗這些武事上,就更不擅長了。與黃巾軍交戰時,孔融屢戰屢敗,只好退避到朱虛縣(今山東省臨朐縣臨朐鎮東南處),誰知后來又被人圍困。若不是太史慈、劉備及時相救,孔融恐怕真要如董卓期望的那樣,命喪北海了!——所以,后來郗慮指責孔融在北海“政散民流,其權安在”,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孔融依然清高。他覺得公孫瓚、袁術、袁紹這些人,都想取漢室而代之,都不是漢之純臣,若與他們合作,豈非失卻臣節,成了不忠不義之人?因此,孔融選擇在北海孤軍奮戰,并于興平二年(195年)接受劉備推薦,擔任青州刺史一職,勢力范圍從北海郡擴大到了整個青州。
可是,僅北海一郡,孔融就經營得那么艱難,何況一州漢朝地方行政建制,為州、郡(國)、縣三級。?建安元年(196年),袁紹趁勢而入,發兵攻打青州。孔融根本打不過,兩三個月后,手中只剩數百兵士。然而,他不急不慌,雖然當時“流矢雨集,戈矛內接”,孔融面不改色,甚至還能談笑自若地坐下看書,打算舍生取義。只是,孔融縱然有拋卻生死的打算,但孔文舉盛名累累,誰敢輕易殺他?所以,城陷之后,孔融獨自逃亡,妻、子全被袁紹一方扣留。
事已至此,青州,是再待不了了。天下之大,縱然群雄割據,各有地盤,可自己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二 至情至性
就在孔融茫然之時,漢獻帝的詔書到了。
此時的漢獻帝,已在曹操協助下定都于許,并建立了宗廟社稷制度。對孔融來說,漢獻帝代表正統,而且許都既建制度,那么自己平生所學,必定可以派上用場。所以,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孔融立刻動身前往許都,投靠曹操。
他受到許都上下極為盛大的歡迎,皇帝稱贊,同僚仰慕,孔融不免因此志得意滿。他迫不及待地上疏朝廷,建議“依舊制,定王畿”,確立政權。那個時候,“天下草創,曹、袁之權未分”,曹操雖然挾天子在手,與袁紹分庭相抗,但袁紹依然打著“尊漢”的口號,人家可不算反賊!更何況,袁紹實力遠勝曹操,態勢逼人,曹操有時都不得不委曲求全。最后這天下,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孔融如今這般不識時務,立刻把袁紹得罪了。他強烈要求曹操殺掉孔融。
曹操頂住壓力,跟袁紹講事實擺道理:“現在天下土崩瓦解,許多人各自為政,互相懷疑。即便你想坦誠相待,對方也可能先懷疑三分。這種情況下,要是因為一些小事貿然殺人,豈非人人自危?”他堅持保護孔融。曹操和袁紹原本就心存隔閡,此事過后,袁紹更認為曹操這人假模假樣,“外托公義,內實離異”,對他十分怨恨。
但曹操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孔融名聲在外,對一些名士,從來不吝推薦。他雖然在政治上沒什么建樹,但“海內英俊皆信服之”,已然足夠。
然而,曹操沒想到的是,孔融好在愛護名士上,壞也壞在愛護名士上。
他極力向曹操推薦名士禰衡(173—198),覺得禰衡“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疾惡若仇”,是個不可多得的仁人義士。可實際上,禰衡言行乖張,以蔑視侮辱權威為能事;恃才傲物,不如自己的人,禰衡絕不多跟人家講一句話。以此來看放眼天下,誰比得上他禰衡?在禰衡看來,司馬懿出身低賤,只能算作屠狗輩;被評為“王佐才”的荀彧,唯一張臉勉強可看。除了孔融,天底下誰能入他禰衡的眼?
所以,當孔融熱情洋溢地推薦禰衡時,還沒等曹操表態,禰衡自己便先稱病不去,還屢對曹操出言不遜。曹操心中不悅,卻又忌憚禰衡聲望,不敢輕易殺他,只好罰他作鼓史,想羞辱羞辱禰衡。可曹操沒料到的是,禰衡不怕他羞辱。禰衡豈止不怕他羞辱,還怕他不羞辱,不計較——如若不然,怎么表現自己傲立群雄、不為權貴折腰的氣度?
禰衡千等萬等,等的就是曹操發火這一刻。
于是,聽到曹操讓自己擔任鼓史,禰衡曹操殺不了禰衡,便將他送去荊州牧劉表那里,禰衡與劉表不合,劉表又“請”他去了江夏太守黃祖處。后禰衡得罪黃祖被殺,年僅二十六。冷笑一聲,驀然起身,將衣服一脫,在公共場所全裸上陣,擊鼓罵曹。這么失禮的行為,深受儒門影響的孔融看了,作何感想?
他沒覺得有何不妥,反而責備曹操沒有容人之量——禰衡有才沒有?有才!既然有才,你跟他計較什么?有才的人,不都這樣恃才傲物么?高傲點怎么了?你不是唯才是舉么?怎么突然斤斤計較起來了?不會是覺得人家駁你面子,心里不痛快吧?這可不是明主會做的事!
史書上說曹操“慚而赦之”,但真實想法如何,不難猜想——這件事,大概可算曹操和孔融嫌隙的開始。
建安四年(199年),曹操與袁紹即將在官渡(今河南中牟東北)大戰。袁紹兵力遠勝曹操,因此曹操在戰前召集謀士商量對策,座中一人,便是孔融。與荀彧、郭嘉等人的意見相反,孔融對戰爭結果極其悲觀,覺得袁紹地廣兵強,武將勇冠三軍,文臣忠心耿耿,曹操想獲勝,機會渺茫。
然而,這場戰役最后以曹操的全面勝利為終結,奠定他一統北方的基礎不說,還讓許多俊杰前來投奔。這時的曹操,手下人才只多不少,不再需要孔融這樣缺乏軍政實才、徒負虛名的人了。
但孔融感覺不到任何危機,反而屢次向曹操發難。
建安九年(204年)八月,曹操攻下鄴城后,孔融給他寫了封信:“武王伐紂后,把妲己賞賜給了周公。”
這事在歷史上從無記載,曹操莫名其妙,問孔融:“你是從哪里看到的?我怎么不知道這事?”孔融冷笑作答:“以今推古,想當然耳!”原來是諷刺曹操的兒子曹丕,私娶袁熙妻子甄氏一事。
禰衡違禮,孔融視而不見,現在卻又諷刺曹丕不守禮法,可見在他心中,向來有一套自己衡量是非的標準。這標準是什么呢?是孔融喜不喜歡這個人。現在的孔融,極不喜歡曹操,因為曹操“作鼓吹,自稱萬歲,于馬上舞”,已有了改朝換代的念頭。孔融向來講究禮法,對此豈能容忍?當然會抓住一切機會,對曹操冷嘲熱諷。
這樣任情任性,如果不是政治人物,或者不是一個聲望極高的名士,曹操都可能一笑置之,懶得計較。可說這話的人,是極受士人推崇的孔融!今天他孔融這樣刻薄譏諷曹丕,明天是不是許都所有名士,都要來罵他曹操不仁不義?曹操心里漸漸有了計較。
孔融依然無所察覺,依然我行我素。
當時戰亂,糧食緊缺,曹操頒布禁酒令,以免浪費糧食。對孔融這種“長樂座上客常滿,唯恐樽中酒不空”的名士來說,這還了得?因此他頻頻上疏,要求曹操取消禁令——您說喝酒亡國?夏桀和商紂可都是因為女人亡的國,也沒見現在誰禁了婚姻啊?不禁酒,真能亡國?言辭十分輕慢。
烏桓趁亂雄踞一方,曾在幽州搶掠十多萬戶漢民。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征討烏桓,希望能安定北方。孔融出言諷刺:“您要遠征了?西周時肅慎不向朝廷進貢,西漢時丁零從蘇武那兒偷了牛羊,您怎么不新仇舊恨一起算,把這兩個民族也順便打了?”
這樣的事多了,曹操按捺不住,親自寫信警告孔融:“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為國,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余矣。”我雖不能以德服人,但立馬橫刀,征戰沙場,殺掉一些不諳政事、只知高談闊論的人,能力還是綽綽有余的。孔融見信,眼皮子都懶得抬。
曹操終于忍無可忍,決定殺掉孔融。
這件事,史書上是這么記載的:孔融的上司郗慮揣摩操意,以蔑視國法為由,彈劾孔融。這事鬧到漢獻帝處,郗慮和孔融相互指責,都說對方不好。后來曹操寫了封勸和信給孔融曹操勸和這件事,《后漢書》孔融本傳中說,其目的在于挑撥離間,顯明仇怨,我卻覺得未必。按《三國志·武帝紀》注引《續漢書》,孔融和郗慮鬧到了漢獻帝面前,雙方還吵了起來,孔融顯然知道是郗慮要收拾自己,哪里用得著曹操挑撥呢?,孔融回信,說郗慮是自己故交,自己還曾推舉過他,誤會一場!這事沒什么好計較的,過就過了,自己一定會與郗慮和好如初。
若換了別人,“和好如初”幾字,很有可能是陽奉陰違的套話。但孔融的政治敏感度太低了,直到這時,他都沒察覺到曹操的殺心,所以退任閑職后,還天天請人登門做客,熱鬧非凡。
這更讓曹操心緊。
宴會上,大家若是喝高,什么話都說得出來!孔融從來不掩飾自己對曹操的排斥,如果說些大逆不道的話煽動他人,如何是好?看來,這孔文舉,是絕不能再留了。
建安十三年(208年),在曹操與郗慮的授意下,孔融再被彈劾。這一次,他的罪名是誹謗朝廷、企圖謀反、不遵朝儀、不忠不孝。不遵朝儀,不守規矩就罷了,其他幾個理由,未免太過荒唐。
且不說孔融一直對漢獻帝忠心耿耿,常常與他談論文學;光說一個“孝”,孔融十三歲喪父時,哀痛欲絕,淚流不止,如果不是有別人攙扶,連站都站不起來。這樣的人,豈會不孝?
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孔融言行舉止都不太注意,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他曾發表言論,說孩子不過是父親發泄情欲的產物,所以孩子和父親之間,哪有什么所謂的父子親情?母親呢,也和孩子沒什么特殊關系。懷孕生子,就好像把一個東西寄存在某處,需要時,取出來而已——這些見解,嚴重違反了當時提倡的孝道倫常,所以被當作一項罪名,加到了孔融身上。
建安十三年(208年)八月,孔融被殺,時年五十六歲。
后世對他評價一直很高:有文才、有名士風范、寬容仁愛、很早便知孝悌,懂謙讓。可是,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孔融少了政治人物該有的冷靜與謹慎,凡事任情任性,恣意妄為。他出身儒學世家,卻沒能記住《論語》中的告誡: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終于引來殺身之禍。然而他有什么錯呢?孔融一生,俯仰無愧于心,無論時局如何危急,他都堅守住了自己的道。
也許正像范曄在《后漢書》中評價的那樣,孔融“負有高氣,志在靖難,而才疏意廣,迄無成功”,他一生剛正,寧折不屈,可與昆玉秋霜同比,光明潔白——我以為,這是對孔融最好的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