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古風(fēng)流
- 熊召政
- 4279字
- 2021-10-29 14:45:54
怎一個愁字了得
一
甲申年歲暮,乘友人相邀去濟(jì)南講學(xué)之機(jī),游了一趟趵突泉公園。園內(nèi)趵突泉東有李清照紀(jì)念館。此前,有好事者認(rèn)為這紀(jì)念館就是李清照的故居,大肆渲染。其依據(jù)是清初擔(dān)任過戶部侍郎的田雯的一首詩《柳絮泉訪李易安故宅》。詩六句:
跳波濺客衣,演漾回塘路;
清照昔年人,門外垂楊樹;
沙禽一只飛,獨(dú)向前洲去。
此詩之前,不見任何典籍記載李清照的故居在此。此詩之后,倒是有不少好事者步田雯后塵,來這里尋訪易安遺蹤。尋勝者無可指摘,但傳訛卻不大好。于中航先生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對故宅說提出質(zhì)疑并給予否定,言之有據(jù)。故宅說因而寢息。這座修建于清代的李清照故居也就更名為紀(jì)念館。李清照是濟(jì)南人,在趵突泉之側(cè)為之保留一座紀(jì)念館,彰其勝事,則是地方上的明舉。
紀(jì)念館是一座庭院式建筑,我徜徉其中,正值薄暮。甲申年的天氣有些反常,夏天酷熱,北方的幾座城市如西安、北京等成了火爐;冬天奇冷,南方的城市如長沙、貴陽等,都下起了暴雪。冬夏之間的秋天,較之往年,也延長了許多。我是大寒之后到達(dá)濟(jì)南的,可是處處殘留的,還是晚秋景象。這紀(jì)念館中的柳色,欲黃還綠;館前的泉水,噴涌如夏。更有那柔和的疏透的晚霧,給人以淡泊的寧靜的詩境。觸景生情,我的腦海里浮出了李清照的詞句:“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p>
這是李清照早期作品《一剪梅》中的后半闋,表現(xiàn)的是最適宜懷春的少婦的幽怨。說是閑愁,乃是因?yàn)槲矣X得閑愁應(yīng)該是所有女詩人的最好的營養(yǎng)??墒沁@位李清照,卻因?yàn)橥砟甑⒂诩覈?,而墜入至深至大的“真愁”之中。孤苦其心,憔悴斯人。閑愁可以萬斛,真愁卻如毒藥,只要來那么一滴,就足以香消玉殞了。
二
李清照出身于官宦之家,用今天的話講,屬于“高干子弟”。父親李格非的官做到了禮部侍郎,相當(dāng)于今天的副部級。公公趙挺之更是做到了宰相職位。她的夫君趙明誠是太學(xué)生出身,后來也入仕為官,最后的職務(wù)是江寧知府。級別雖不及父輩,畢竟也屬高官之列。在中國歷史上,“高干子弟”幾乎是紈绔的代名詞,而所謂太平盛世,也無不彌漫著縱欲與享樂的腐敗氣息。這一點(diǎn),即便是到了21世紀(jì)的今天,似乎也無法改變。統(tǒng)治者的奢侈生活,助長了整個社會的鶯歌燕舞與紙醉金迷。置身其中,很少有人會想到他們的好景不長,更不相信他們所有的美夢有被顛覆的危險。
就說南唐的李后主吧,當(dāng)他置身在“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的享樂中,卻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后來的結(jié)局是“最是倉皇辭廟日,垂淚對宮娥”。
北宋的徽宗時代,是趙家天下由盛轉(zhuǎn)衰的分水嶺。此前一百多年,在六位皇帝的統(tǒng)治下,可謂“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髻之童,但習(xí)歌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趙明誠與李清照夫婦,便是在這樣一種歌舞升平的環(huán)境下出生并成長。但是,自宋神宗時代開始,深刻的社會危機(jī)實(shí)際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因王安石的變法引起了朝廷文官集團(tuán)的新舊黨派之爭,在哲宗、徽宗年間達(dá)到水火不容的程度。李格非是蘇東坡門下文士,被列入元祐黨籍,在蔡京上臺后被削職。趙挺之雖是新黨,并位列右相,終因得罪蔡京而罷官,并于死后受到陷害。父輩的政治恩仇,無疑會給趙、李夫婦留下心靈的創(chuàng)傷與生活的坎坷。但這時的坎坷,還不會使他們真正體會到人世的險惡與艱難。因此,他們還能保持自己做人的尊嚴(yán)。
值得肯定的是,李清照與趙明誠,雖然都出生在官宦之家,卻一點(diǎn)也不紈绔。史書記載“趙李族寒,素貧賤”。我理解為趙李兩家雖是高官,卻非豪門。趙挺之、李格非兩人均于《宋史》中有傳,皆無貪賄之名,而有文章行世。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至今仍為人稱道。李格非的妻子即李清照的生母王氏,是文學(xué)家王拱辰的孫女,亦善文。生在這樣的家庭,李清照耳濡目染的是詩的晨夕,書的春秋。她的少女生活,閑適而略顯單調(diào),唯一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懷春了,請看她的《點(diǎn)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活脫脫的懷春少女形象躍然紙上,既羞澀又開朗,活潑而佻達(dá)。這種情趣,這種心態(tài),這種生活的格調(diào),只能產(chǎn)生在入仕為官的書香人家。
史載趙李夫婦的早期生活,似乎并不富貴。兩人結(jié)婚時,趙明誠還是太學(xué)生,平常都住在學(xué)校里。他回來與李清照團(tuán)聚,總是先到當(dāng)鋪里當(dāng)?shù)粢粌杉律?,換幾個銅板,然后到汴京城中的舊書坊里淘幾件古碑拓片,回來與李清照欣賞。趙明誠受父親影響,喜歡古玩,對金石尤有研究。他后來成為宋代有名的金石研究大家,有《金石錄》一書行世。
當(dāng)衣衫搜購?fù)仄?,說明這對年輕夫婦的追求,親近詩書而疏于聲色犬馬。這種追求貫穿了他們的一生,李清照后來貴為知府夫人,也很少佩戴首飾。趙明誠的俸祿,多半用來搜求金石,他們因此名傳后世,也因此遭受到意外的打擊。
三
公元1125年,也就是徽宗時的宣和七年,金兵大舉攻宋,翌年攻破汴京?;?、欽二帝被俘。趙宋政權(quán)只好倉皇南遷。這一年,李清照四十四歲。她從青州出發(fā),南下與先期奔母喪的趙明誠相會于金陵。1128年,趙明誠任江寧知府,一年后死于任上。這時,李清照四十六歲。
政權(quán)嬗遞,山河變色,此際的文人,在經(jīng)受了干戈離亂之后,詩作往往沉郁蒼茫。李清照之前,有顛沛于安史之亂中的杜甫,有失國的李煜;之后,有降元的趙孟頫,有被迫入清為官的吳偉業(yè)??纯此麄兡切┰馐軇觼y前后的詩作,便能體會到什么叫人生淪落,什么叫去國之悲。
讓我們來看看李清照南渡前的最后一首詞《訴衷情》: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薰破春睡,夢遠(yuǎn)不成歸。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按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
再看她南渡后的第一首詞《蝶戀花》: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rèn)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這兩首詞,雖然都是李清照一貫的冷艷,一樣的纏綿悱側(cè)。但不難看出,前一首詞是怨婦的懷人。而后一首詞,已隱藏了無法排遣的去國之痛。與丈夫久別重逢,又與親友們歡聚,按常理李清照應(yīng)該歡樂才對,可她訴說自己“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rèn)取長安道”。因失國而產(chǎn)生的鄉(xiāng)愁,使她的“鶯聲燕語”,開始有了一點(diǎn)歷史的蒼茫。
南宋有兩位著名的愛國詩人:陸游與辛棄疾。他們可謂把失國之痛寫到了極致。但是,這兩位詩人都沒有親眼見過北宋汴京的繁華。在金兵大舉攻宋的1125年,陸游才出生。此時,李清照已經(jīng)四十二歲,十五年后的紹興十年,也就是1140年,李清照五十七歲時,辛棄疾才出生。
偏安一隅的南宋政權(quán),并沒有吸取北宋王朝后期耽于享樂的教訓(xùn),其腐敗有過之而無不及,乃至出現(xiàn)了“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這樣沉痛的詩句。陸、辛兩位,是南宋小朝廷中的兩位偉丈夫。他們以收復(fù)國土,重造金甌為己任。遺憾的是趙宋南遷,不思北返;昏君坐廷,佞臣柄政,詩人的一支筆,又怎能真正地變成渡河的鐵騎或是闖陣的戈矛呢?
應(yīng)該說,李清照的去國之痛,比這陸游與辛棄疾更為慘烈。她畢竟是在北宋首都汴梁城中長大,在錦幄繡闈的輦轂之下,她見慣了夜夜笙歌的龍袖驕民的生活。渡淮之后,杭州的醉生夢死更勝于汴州,達(dá)官貴人們“飽暖思淫欲”,貧窮百姓“饑寒起盜心”,兩相比較,李清照怎能不沉入絕望?
南渡第二年,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病死。此后,國破家殘的孤苦,一直伴隨著這位聰穎異常的女詞人,直至老死。自1127年離開青州南下杭州算起,李清照在南方生活不下三十年,這段歲月不算短暫,但她卻只留下十五首詞。盡管她創(chuàng)作上一貫惜墨如金,這十五首詞,也顯得太少。即便這樣,這么少的詞作中,仍充滿了斷腸人的凄苦。除了那首膾炙人口的《聲聲慢》,道出了“怎一個愁字了得”之外,余下尚有:
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南歌子》
感月吟風(fēng)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雕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臨江仙》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孤雁兒》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武陵春》
不知為何,每每讀到這些詞句,我的腦海里,就會閃出兩句詩:“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這是杜甫聽到官軍收復(fù)薊北、安史之亂即將平息時寫出的一首律詩中的兩句。我認(rèn)為這是杜甫這位苦吟詩人留下的第一快詩。此前,他寫過《三吏》《三別》、《秋興》八首以及《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等等充滿離愁別恨的詩作。比之李清照,杜甫算是有福的,他畢竟看到了安史之亂的平息。而李清照,卻一直享受不到歸鄉(xiāng)的喜悅。豈止是她,就是比她晚死半個世紀(jì)的陸游,也只能留下“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的浩嘆。
李清照生前寫下的最后一首詞《永遇樂》,回憶了她在汴梁城中的閑適富貴的生活。這垂垂老嫗,雖然身在南宋,但她的心,卻一直留在淮河以北的故鄉(xiāng)?;诖?,這位性格內(nèi)向且又溫婉的弱女子,竟寫下一首石破天驚的五絕:
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xiàng)羽,不肯過江東!
四
女子的詩,有脂粉氣當(dāng)屬必然,若充滿這樣攜雷帶電的英雄氣,則一定是國家出了問題。李清照之前的女詩人,有薛濤和魚玄機(jī),兩人的命運(yùn)似乎也不怎么好,但哀怨則有,怒氣亦有,霸氣則無。李清照之后,清朝末年出了一個秋瑾,寫過“不惜千金買寶刀,雕裘換酒也堪豪”的壯語,最終她成了殉國的烈士。國家不幸詩人幸,這是指詩而言。嘗過國恨家仇的人,能寫出詩的滄桑感來。惟其有滄桑感,才能充滿悲情。詩以情動人,我以為,最催人淚下的,當(dāng)是悲情。
說到這里,容我講一段題外話:
李清照的這首詩,我十一歲就能背誦。那一年,我的當(dāng)醫(yī)生的舅舅把這首詩寫在宿舍的白粉墻上,他喜歡這首詩,又覺得白粉墻空空如也,于是書寫其上以作裝飾,誰知卻因此惹下大禍。醫(yī)院里的政工人士立即向上級舉報,說我舅舅書寫反動詩詞,意在反對新中國,為舊政權(quán)招魂。這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頭,不啻滔天大罪。盡管我舅舅一再辯解,寫這詩的是宋代的李清照而非他自己,卻也無濟(jì)于事。他仍因抄了這首詩而成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而獲領(lǐng)七年徒刑。我五歲念書,那年正好小學(xué)畢業(yè),受舅舅牽連,也被剝奪了上學(xué)的權(quán)利。這件事給我幼小的心靈投下巨大的陰影,一輩子都拂之不去。
如今,我年過半百,正是李清照寫《聲聲慢》的年齡。少年時,我嘗過愁的滋味,現(xiàn)在若再言愁,恐怕就是閑愁了。畢竟,我是新中國成立之后出生的人,屬于“斑白之老,不識干戈”一類。但我畢竟可以透過我童年的苦難,體會李清照晚景的凄涼。但值得警惕的是,李清照早期詞中的脂粉氣,如今已在我們的生活中到處蔓延。耽樂既久,英雄氣必然蛻變?yōu)橹蹥?;受難日多,脂粉氣復(fù)又凝作英雄氣。這種變化幾成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