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古風流
- 熊召政
- 5934字
- 2021-10-29 14:45:54
青山自在紅
說是游,實際是匆匆一掠。
因商務從武漢驅車去南昌。經九江至南昌的高速公路,至永修路口折下,行約十幾公里,路左赫然一牌“云居山風景區由此進”,車頭由此一拐,取便道上山。
深秋季節,沿途風景不俗。潺潺溪水、小潭,玻璃汁樣澄澈。稻垛在田,一派靜謐;紅葉在山,燦然可愛。上山路盤旋曲折,凹凸不平。顛簸之中,偶見三兩個行人,皆是農人村婦。頓時,我產生了歸家的感覺。
游真如禪寺,是我的計劃之一。三年前,我寫過一首詞,茲將前半闋錄如下:
人生苦,佛與我同心,白日夢沉沉。非是紅顏棄軒冕,游遍江南訪梵林。深山里,紅葉路,稻香村。
今日登山之境,與我詞義中境界,庶幾近之。這云居山,在名山薈萃的江西,其實并不出名。聲聞遐邇的,是云居山中的真如禪寺。
盤旋,還是盤旋,顛簸,還是顛簸。大約二十公里,峰回路轉,一座小小村鎮,出現在眼前。從路牌看出已到了云居山風景區所在地。而真如禪寺素潔的山門,夾峙在郁綠的松、杉之中,那么寧靜、虛遠,更加強烈地抓住了我的“皈依”的感覺。
一
“趙州關”。
真如禪寺的山門,高懸著這一塊匾。字體古拙,可是,我卻感覺到了那沒有煙火氣的筆畫中吐出的耀眼的寒芒。
趙州和尚,是中國古代一位著名的禪師。宋朝賾藏主編的《古尊宿語錄》和另一位宋朝的和尚普濟編撰的《五燈會元》兩書中,都收有趙州和尚的語錄和行狀。他的怪異的問答與舉止,讓人體會到至精至純的禪家智慧。
且錄幾段:
問:“萬法歸一,一歸何所?”師云:“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師到黃檗,檗見來便閉方丈門。師乃把火于法堂內,叫曰:“救火!救火!”檗開門捉住曰:“道!道!”師曰:“賊過后張弓。”
問:“如何是學人自己?”師云:“吃粥了沒有?”學人云:“吃粥了。”師云:“洗缽盂去。”
師上堂示眾云:“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里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
不研究禪學的人,讀這幾段語錄,如墜五里霧中,不知所云。禪既非“邏輯”,也不是“非邏輯”。因此,就是研究了禪學,如果不進行“心”的修習,也無法理解禪的奧義。
禪不可詮釋,因為它不是存在于我們的經驗領域,即“知”的范疇中。禪是不可知的。但禪總跟著我們,如影隨形。就像原子、電子那樣,我們每天都跟原子、電子打交道,但沒有誰看到過它們。我們通常說,真理只能被發現,而不能被創造。禪也是這樣,但禪仍不是真理。真理是可知的。“知”與“理”有互聯的關系,但禪只能“參”,由“參”而達到“悟”。
由“參”及“悟”,這是“智”的活動。一切的宗教產生于苦,對宗教的皈依使人們有了解脫法門。而禪——這產生于中國佛教的特殊的契佛心印,在引導人們斷除煩惱的過程中,有其獨創的精神活力。唐宋兩代,禪曾大興于中國,明代可見禪的流風余緒,清朝以后,禪已式微,到了現代,禪已絕跡。各處寺廟,雖然照例都冠以某某禪寺,但寺中早已無禪。唐宋兩代,自六祖慧能始,高僧大德,風起云涌,禪家領袖,日新月異。在那數百年間,儒、釋、道三家通力合作,互相滲透,奠定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穩固基石。在釋家一方,起了決定性推動作用的,應該是禪宗。
在那段時間,中國產生了一批偉大的禪師。通過遺留下的公案,我們仍能窺察到他們博大的智慧。而趙州和尚,則是他們當中比較優秀的代表。他與人應答,看似答非所問,其中卻深藏著禪家獨特的學問。弟子問他“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他答以“我在青州做了一件布衫,重七斤”。布衫即袈裟,法衣之謂也。看似趙州沒有回答弟子的提問,實際上他已回答過了。一歸于佛,或者說一即佛,佛即一。分裂是知性的根本特征,一分為二、一分為三、為四、為五……這種知性是外在的,與佛性是相斥的。佛家講圓融,這圓融就是一團和氣,是不可分的。趙州以袈裟譬佛,暗示了深刻的答案。這是典型的禪家機鋒。
如今,這真如禪寺的山門上,高懸“趙州關”的橫匾,對于我,不啻一記棒喝。有趙州和尚把關,這寺門是不大好進的。在這有寺無禪的時代,這塊匾亦是一個警醒。禪向內修行,而物質時代迫使我們向外搜求,這是一個尖銳的矛盾。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趙州關”的特殊意義也就凸現了出來。由此,我想到了一個人。
二
這個人就是虛云和尚。
去年在武漢寶通寺,買了一本《禪門日誦》,扉頁上印有一位老和尚的法相,并附有題款:
這個癡漢,有甚來由。末法無端,謬欲出頭。嗟茲圣脈,一發危秋。己事不顧,端為人憂。向孤峰頂,直鉤釣鯉;入大海底,撥火煎漚。不獲知音,徒自傷悲。笑破虛空,罵不唧留。噫問渠因,何不放下,蒼生苦盡那時休。
戊戌年春虛云幻游比丘時年百有十九自題于云居山真如寺。
我由此知道了虛云和尚以及云居山真如禪寺。后來查閱有關資料,才知道虛云和尚俗姓肖,湖南湘鄉人,出身于官家。雖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并不留戀溫柔富貴之鄉。十九歲時,私自跑到福州鼓山涌泉寺披剃出家。這虛云和尚一心向佛,矢志苦修。出家第二年,即成為禪門臨濟宗的第四十三代傳人。虛云一生遍游天下的名山古剎,先后在浙江天臺山、普陀山、天童寺、阿育王寺、杭州三天竺、常州天寧寺、揚州高雯寺,從佛門老宿研習經教,參究禪理。爾后又參訪陜西終南山、四川峨眉山、拉薩三大寺,經由西藏至印度、錫蘭、緬甸等國。朝禮各國的佛跡,飽覽各國的佛藏。這是一個當代的玄奘,但他的任務不是取經,而是想在古老的佛教中,開拓出拯救現世的嶄新的禪學精神。各國的佛俗,各個宗派的佛理都不相同。虛云這個苦行僧,雖然閱歷八方,增長不少見識,但對于那最根本處——即如何洞開“心”眼,卻依然感到無處行腳。爾后,他由緬甸回國,朝拜云南雞足山,經貴州、湖南、湖北,朝拜安徽九華山,再到揚州高雯寺參加禪七法會。在禪七中,虛云因開水濺手,茶杯墜地,一聲破碎,頓時使他悟透禪關。“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從此,虛云不再無枝可棲。他走進了趙州把守的禪關,以重振禪宗為己任,先后主持雞足山缽盂庵、昆明云棲寺、曹溪禪宗六祖道場南華寺、乳源云門寺。上述古寺,由于他的主持,都一度中興。1954年,虛云自山西大同云岡石窟至江西廬山大林寺養病。云居山有幾位居士到大林寺參禮虛云法師,談及云居山的情況,嘆惜殿堂毀于二戰時侵華日軍的炮火,明代鑄制的銅毗盧佛也埋沒于荒煙蔓草。虛云聽罷,黯然神傷。此時他已是一百一十六歲的垂垂老人,不顧體弱多病,世道危艱,仍發愿重修云居祖庭。他帶著幾個弟子來到云居山,搭蓋一間茅棚住下來。虛云的影響力很大,聽說他要重振云居祖庭,各地僧人紛紛前來依止,不到一年,就來了一百多位。這在佛教凋敝的解放初期,實在是一大奇跡。虛云組織這些和尚,墾田開荒,種糧自養。恢復了禪宗五祖開創的、在百丈禪師手中發揚的農禪生活。解決了吃飯問題,制訂好重建真如禪寺的方案并作了一些物質上的準備。兩年后,即1956年,虛云帶領僧俗兩眾修起了大雄寶殿、天王殿和鐘鼓樓。又三年,真如禪寺的重建工作完成。一座規模宏大的佛教叢林出現在云居山中。這一年,虛云已是一百二十一歲的高齡老人了。他人生最后一個宏愿已經實現,但他似乎沒有喜悅,而是懷著悲涼的心情在云居寺中圓寂了。我這么說,并不是主觀臆測,前面引過的他的自題法相的文字透露了他的思緒。那幀照片是他皈依佛門一百周年的紀念。這長長的一個世紀,是中國歷史中一個戰亂頻仍,梟雄競起,內憂外患連年不斷的時代。這就是虛云所說的“末法無端,謬欲出頭”。照片所攝的1957年,又正值寺廟亦不能幸免的反右斗爭,此時的虛云,豈止是“不獲知音,徒自傷悲”呢?
趙州和尚認為參禪的要旨是“放下來”。虛云最后是什么都放下了的,連他的生命以及禪。我認為,虛云的一生,特別是晚年,有很濃郁的悲劇色彩。失手摔碎茶杯,使他開悟。但那時人世給予他的體驗,還不能讓他更深地理解什么叫“執”,什么叫“妄”。
按通常的說法,我們稱僧道一類為邊緣人物。透過這些邊緣人物,我們更能體會到社會力量的盲目性和破壞性,也更能夠理解什么是佛家追崇的不二法門。
我推測,真如禪寺山門上的“趙州關”匾,一定是出自虛云和尚的手筆。虛云在他的暮年,特別感到趙州所說的“放下”的重要性。
放下“妄”,放下“執”。否則,你進不了真如禪寺。
三
原以為進了山門就算進了寺門,卻不是這樣,兩門之間,還隔著一片寬廣的田畈。
一進山門,站在可以行車的潔凈的田間道路上,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一大片平坦的田畈,稻子收過,留在水田里的短短的稻茬,泛著星星點點的金黃。一條溪水在田畈中間蜿蜒流過,宛如圍繞真如禪寺的一道彩虹。這是一個久旱的秋天,山下的一些小溪已經斷流。這條溪水卻仍然水流汩汩,無人捕撈的小魚在卵石間嬉戲。溪岸及田塍潮濕的泥土,覆蓋著青苔和一些羊齒植物。雖然早已過了霜降,它們仍是那么蔥綠。畈田中三三兩兩的楓樹,孤秀挺拔,火紅的樹葉在夕陽中散發著燃燒的詩意。準確地說,這田畈應該是山中的一塊盆地。它的四周都是林木茂密的青山。
中國古代建筑,無一不講風水。宗教建筑也不例外。唐末五代時道士杜光庭,專門寫了一本《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將全國的道場,分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這些洞天福地,容納了道家風水的精華,它們把抽象的陰陽、五行生克的概念具象化,使其房屋、山水、風向、陽光都顯得井然有序,并相信這種排列會產生那種趨吉避兇的神秘力量。這方面,佛家尚無專著,但從我到過的寺廟中,還是可以看出建筑師們運用風水的匠心。像湖北當陽玉泉寺、浙江普陀山法雨寺、河南嵩山少林寺、北京香山臥佛寺、浙江寧波天童寺等,莫不依據風水原理,形成了蘊涵深刻的建筑理念。站在這個田畈中間,我感到真如禪寺是真正的風水寶地。它的山門,實際是兩條小小山脈中的一個豁口。站在山門外,你以為進去就是寺院,誰知入門并非登堂入室,而是見山見水。寺之四周,山翠環繞,略無缺處。更有寺后的岡巒,次第而上,疊疊增高,煙云縹緲,如在佛境。
關了山門,你什么都看不見,進了山門,竟藏著一方絕妙山水。如此風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禪境。
置身在這種禪境中,我忽然覺得歷代禪師的靈魂,都化成搖曳的菊花,牽引我的視線,啟悟我的心智。佛在這云居山中,并不是以人的形象出現,而是火紅的樹葉、淡藍的炊煙和靜穆的竹林。這些典雅的風景,顯示佛的至愛、至靜。
由此,我想起虛云和尚的《山中歌》:
山中行,踏破嶺頭云,
回光照,大地無寸塵;
山中住,截斷生死路,
睜眼看,千圣也不顧。
山中坐,終日只這個,
碎蒲團,沒教話兒墮。
山中臥,騎驢騎馬過,
主人翁,無夢也爍破。
這老和尚,行住坐臥,皆在山中,他是那樣的安詳和沉默。這位得道的禪師,在云霧中也好,在蒲團上也好,他既不思索,更不作任何暗示。大地與心境,皆無寸塵。真如禪寺與他,已經合二為一了。山門內,有山有水,處處鮮活。問題是你必須要走進這座山寺,也就是說要能越過趙州把關的關口,才能進入真如禪寺,或者說,進入虛云和尚的內心。
跨過小溪,快到寺門,路邊有一棵高大茂盛的白果樹。樹下有一口水井,名曰慧泉。我走近細看,只見在樹下立有一塊木牌,牌上寫有一偈:
慧泉依在老樹旁
映月春秋天地長
一輪古鏡涵千影
萬載晴光浴太陽
開眼不從人力鑿
高流豈逐世情忙
缽盂擲在清霄上
亦任煙云作布裳
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景色之中,讀這樣的一首偈詩,不覺有一股出塵的清氣,自我肺腑間生出。山泉水清,像我這塵世的濁人來此,免不了捫心一問:你生命的激流,究竟是醒世的慧泉還是污世的濁波?擲在清霄上的,究竟是你的缽盂呢還是刺人的箭矢?
我想,許多來游真如禪寺的人,肯定會掬一捧慧泉喝下的。我并沒有這樣做,這并不是我自視清高,有意欺謾蕓蕓眾生。而是覺得我不知道應該自何處來消受這一捧出世的甘洌。
四
我尚在慧泉旁流連時,一位僧人路過,對我說:“你若游寺,就快去,過不了一會兒,就要關門了。”
我便又急匆匆地走進真如禪寺。
四山蒼茫,松竹相擁,真如寺是山中唯一的建筑,這更加增加了寺的神秘和峻肅之感。進得寺門,首棟是天王殿,其后是大雄寶殿。我匆匆轉了一圈,感到冷清。一個年輕僧人在回廊前走過,口中唱著經。這情景,你說是置身在唐朝、宋朝、清朝都可以。寺中沒有任何一點是現代的東西。那些千年不變的廟中陳設,甚至僧人們的神情,都被鎖死在某個時間。佛在我們塵世的時空之外,但對于寺廟來說,情況并不是這樣,我到過很多寺廟,它們早已現代化了。游覽其中,有一種失落感。那些印制粗糙的游覽門票和收錄機里播放的佛樂梵音,讓你感到佛已消亡。我特別希望能看到古風猶存的寺廟,真如禪寺滿足了我的這個愿望。但當我在大雄寶殿禮佛時,一個小小的插曲又讓我產生了另一種失落感。
當時,清靜的大殿內,只有一個僧人值班,我進了香以后,便在香案前的一個蒲團上禮佛。那僧人走過來,指責我:“這是大和尚專用的,你怎么能用?”
香案前有三個蒲團,我選擇了中間那個大的。我并不知道這是大和尚專用的,僧人的指責頓時使我失去了剛剛滋生的親切感。佛面前人人平等,難道廟中也有如此森嚴的等級嗎?我對那和尚說了一聲“對不起”,便走出了大雄寶殿,并對我的不愉快作了檢討。因為,這一念既起,便又滑入了“妄”與“執”。人雖然進了廟,心卻依然在“趙州關”外。
由此我想到了虛云和尚說的“現代人的根器很鈍”這句話。從嚴格執行廟規來看,那位僧人并沒有什么過錯。他錯就錯在雖然懂得廟規卻不懂得佛。虛云和尚走了,難道佛也離開了這里嗎?
我相信,這靜寂的寺院中一定藏有修行的高人,只是我佛緣尚淺,不得一會。能見到的,只能引發我佛事式微的感嘆。
信步廊間,瀏覽那些楹柱上的對聯,又使得我剛剛喪失的親切感回來了。這些對聯深契佛理,又文采斐然,我隨手抄下幾副:
西歸堂:
日輪西去了,知婆娑光陰有限。
凈土歸來時,信極樂壽命無窮。
大肚羅漢:
日日攜空布袋,少米無錢,只剩得大肚寬腸,
不知眾檀越信心時用何物供養。
年年坐冷山門,接張待李,總見他歡天喜地,
請問這頭陀得意處有什么來由。
天王殿:
塵外不相關,幾閱桑田幾滄海。
胸中無所礙,滿湖明月滿云山。
未跨門欄,漫言休去歇去。
已到寶所,那管船來陸來。
這些對聯,足以提升真如禪寺的分量。我想,這應該也是虛云和尚的作品了。虛云愿力宏大,只是后繼乏人。善與惡,都是人類給予自己的。離開人群,我們找不到善,也找不到惡。虛云在人間廣種善根,但他最根本的追求,是既不向善,也不向惡的。佛存在于人類正常的價值判斷之外。虛云作為本世紀最杰出的和尚,我們根本不可能在善與惡的輪回中找到他。也許他本身就是一個幻影。
走出大門,經守門僧的指點,我又去拜望了虛公塔。我不相信虛云長眠在這里,此時,他可能在這深山的某一處,和趙州和尚一起,正在憂心忡忡地研究現代人的根器問題吧。
夜色完全降了下來,下山路上,車燈是唯一的光明。漸漸加重的失落感,促使我吟成了一首懷念虛云的詩:
久慕云居地,相逢暮色中。
禪枝驚宿鳥,石澗聽幽鐘。
老樹驚心綠,青山自在紅。
趙州關已閉,寂寞望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