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點評“拷鴨圖”
成都有老板名樊建川,當過兵,立過功,曾為革命軍人典型。后又教書,講過馬克思列寧。再后則做了官,官至宜賓市的常務副市長。四年前又毅然辭官,攜家中存款500元,只身闖成都,從打工做起,做到建川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建川發財有道,用財亦有道,雅好搜尋“文革”瓷器,意在警醒后人。鍥而不舍,蔚為大觀。建川坦誠豪爽,性喜交友,托人轉告素昧平生的文場朋友,雙休日可否偷閑一晤?于是便有我與林斤瀾、邵燕祥、舒乙等專程飛往成都觀其收藏之舉。
到達成都的當晚便到建川的董事長辦公室觀其收藏,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廳四壁,擺滿了“文革”時期出品的瓷器。最令人羨嘆者,為身著本民族服飾的男女圍繞著紅太陽毛主席的大型組像,56個民族一個不缺,據說如此完整的組像,已成絕品。而燒有“要斗私批修”字樣的泡菜壇子,當年或許沒有什么人敢于提出異議,現在,卻幾乎使每一位參觀者忍俊不禁。樊建川指著一組“毛澤東和陳永貴交談”的瓷像告訴我們,他的女兒小時候曾經發問:“毛主席干嗎不穿西服?”“陳永貴為啥要在頭上包塊毛巾?”“他們是不是在商量民工進城的事?”建川說話的同時翻揀出當年的“四川省革命委員會公告”,禁止私賣紅薯雜糧之類的條文赫然于上。他說已經將女兒的問題記到了一篇文章里,想想那問題,看看這公告,真是有趣,他愿更多的人與之分享時代前進的喜悅。
第二天忍不住又去繼續看建川的藏品,喜出望外的是流沙河也來了。流沙河和邵燕祥是老朋友了,我則是第一次見到他。此前我讀過他的不少詩歌、詩論和雜文隨筆,說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絕不為過。生活中的流沙河幽默風趣,和他的行文風格近極。他的幽默風趣是天籟,不是強做出來的。把玩著建川的藏瓷,流沙河說起自己“文革”時在專政隊里曾經擁有一個碗,上印“坦白從寬”,隨即戲言道:“恐怕也只能印‘坦白從寬’了,‘坦白從寬’尚可賞飯,若‘抗拒從嚴’,還能給你飯吃嗎?!”笑過后大家異口同聲地問那碗安在否,流沙河說,此前樊建川早已問過,回家翻找而無著,若能找到,大概也算得是稀世珍品吧?又笑自己從來是發財有望,失之交臂,引得大家又開心了很久。
聚會的高潮當屬看到那個繪有“拷鴨圖”的花瓶。“拷鴨圖”之謂,系我自撰。樊建川說此瓶乃一友人在新加坡發現而為其購回。高二尺余,上有彩繪一圖。博聞強記的邵燕祥當即指出,繪的是湖南花鼓戲《打銅鑼》的情節。我想起自己當年是看過這出戲的。先進的人物似乎叫蔡九,而落后分子則叫林十娘。故事說的是落后分子林十娘放鴨偷吃了公社的新谷,被打銅鑼轟雞趕鴨的蔡九發現。林十娘賴賬,蔡九將鴨吊之樹上,當眾開膛,驗明鴨之所食,確系集體的新谷,使林十娘不得不承認錯誤。圖上畫的,是貧下中農們圍觀蔡九“拷鴨”之景——鴨子已被倒懸于樹上,正等著被開膛破肚,而圍觀眾人,頗有開“地頭斗爭會”的氣勢。大家看過,許是回憶起“文革”景象,唏噓感嘆。樊建川便拿過一支丙烯(?)筆,——請各位來客往花瓶上寫出自己的感受。第一個寫上評語的是流沙河,寫道:“做人也太難了。”第二個寫的是邵燕祥,曰:“為鴨亦大不易。”第三位是舒乙,曰:“一出可笑可悲的鬧劇。”第四位寫的是林斤瀾,曰:“趕著鴨子上吊”。收尾的則是我,曰:“誰人不鴨?”
寫完了,眾人喧笑著與花瓶合影。
和一個時代告別,能不快哉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