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爾斯廷姓“社”姓“資”?
給我有限的版面,讓我說說那100萬字,這實在是一個難題,除了說說直感,毫無辦法。或許我可以選一本別的書來說?可是我特別想說這一本——美國學者丹尼爾·布爾斯廷的題名為《美國人》的三冊巨著,三冊的副題分別為《殖民歷程》、《民主歷程》和《建國歷程》。此書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布爾斯廷博士自1975年以來,就是美國國會圖書館的負責人之一,在歐美學術界的頭銜和這本書獲得的聲譽我懶得羅列。一本書若是不好,加多少頭銜,得過多少獎都是瞎掰。不過我得說我看過書以后認為那些頭銜和獎譽對博士和他的巨著并不過分。我在私下里早已向不少朋友推薦過,我甚至還花了一大筆錢,買過好幾套,送給好讀書的朋友,不到愛之彌深的份兒上,我還不至于如此燒包。
我讀書的方法有些怪。若讀的是文藝作品,判斷高下的標準是,這作品是否能勾出我心中的妒意來。我非常坦率地承認,看到高妙的作品,第一感覺就是他奶奶的這么好的活兒怎么讓他給干了,我他娘的怎么就沒來這一把?當然這些都是“‘私’字一閃念”而已,緊接著我會把那妒意淡化,去摩拳擦掌想想自己的東西怎么也“拔一回份兒”。若讀的是政治歷史著作,我則習慣于先對著那題目發呆,我總是先想想自己對這題目所知多少,猜猜寫書的這位能不能給我點新東西。結果當然是少不了看陳詞濫調,只好棄之如敝屣。有時卻目瞪口呆:這世界上居然有人這么想問題!繼而想到,這世界上有人和你想得不一樣卻又言之成理該是多么好,繼而又想到只要言之成理,大概也無需管它姓“社”姓“資”?再后來甚至想有神論無神論唯心論唯物論機械論辯證法以及這世界上的這論那論,可千萬千萬誰也別滅誰,雞吵鵝斗才透著有趣。“人生識字憂患始”?不,不不,能識字,能看書,能在這雞吵鵝斗的“戰斗里成長”,這才是一個文化人活著的滋味兒……
《美國人》給我帶來的就是這愉悅。打開書之前我猜過這本書可能采用的思路,譬如《美國人:民主歷程》這一本,這書名使我不能不想到林肯,想到馬丁·路德·金,想到了我所知道的美國人的民主運動。結果,林肯在哪兒?馬丁·路德·金又在哪兒?運動、游行、示威以至騷亂,它們又在哪兒?或許在某處曾經有所提及,我的印象已經不深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它幾乎沒有被提及!
這絕不是作者的疏忽,這是因為,作者對美國民主歷程的描述基于這樣一個觀點:他認為,一個社會的民主進程,“……不是發生在議會大廳里、戰場上或街壘旁,而是發生在家庭、農場、工廠、學校和商店等處,無所不在,無遠勿屆”。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作者不屑于把自己的著作停留在對某種“運動”的膚淺描述上,他認為,“民主”是一個社會歷史的進程。1868年,一條橫跨北美大陸的鐵路的竣工,成為了這靜悄悄的革命進程開始的象征。作者就從這富于象征意味的事件開始,描述了美國式民主形成的物質、文化背景以及民主意識在群眾中的傳播和滲透等過程。
作者的筆觸更多地停留在這樣的事物上:
他介紹美國郵政業為鄉村和都市的溝通所做的貢獻:“……在舊世界,人們得到的‘消息’都與自己認識的人有關,這是一個以當地社會為基礎的世界”,而“農村免費郵遞制使農村的人們可以接觸大千世界。現在每一個農戶的臺階都有一條通向世界之路了……”作者認為,這就是一條通向民主社會的路。
他介紹一位首創以郵購的方式推銷商品的商人,正因為他的想像力,促進了美國郵購業的發展,而郵購業的發展,又造成了運輸業的緊張和修橋筑路的急切。美國如今遍布全國的公路網,就是這樣形成的,而公路網的形成,無疑大大縮短了鄉村和城市的距離。作者說,我們往往只把這種新的力量看作是一種賺錢和節約時間的手段,我們卻很少看到它們是社會變革的最巨大和意義最深遠的推動力。
他介紹“有輪的人民宮殿”——列車,怎樣把民主的精神帶給了美國大眾;他介紹玻璃行業的發展,怎樣取代了建筑物的墻,“消除了戶內戶外這個絕然的視野分界”,使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可以而且應該分享同時代人所有的一切;他介紹政治家們的演說怎樣由高高在上、正兒八經的訓政,變成了坐在壁爐旁和“我的朋友們”聊聊國家大事的“爐邊政治”。就這樣,民主,既是公眾的需要,也就成為了政治家們的需要。而政治家所為,又為民主精神的張揚開了一個范例;他描述了文化由“貴族化”走向大眾化的過程,甚至于編撰新版《韋氏詞典》的語言學家們,因其對美國大眾語言的首肯和推廣,對權威語言規范的挑戰,也被作者在推動美國民主的功勞簿上大書了一筆……
布爾斯廷對美國歷史嶄新的觀點,因其充滿了文學色彩的描繪而愈發顯得生機勃勃,讀時能使你感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征服力。坦率地說,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不斷在它的天頭地腳寫下對自己歷史觀的反省。“民主”,這激勵了中國多少代志士仁人的口號,在中國一代一代志士仁人的心中,它卻又同時更多地與“運動”相關聯,我們的歷史學家們又何嘗不是這樣?——他們似乎仍然習慣于以“五四運動”、“五卅運動”、“一二·九運動”為坐標,為我們描繪歷史。我們是否反省過,倘若“民主”不是作為歷史的必然進程,而僅僅以一種“運動”的形式出現的話,它是否真的能給中國帶來希望?換言之,“民主”是飄揚在“議會大廳”的旗幟嗎?是飄揚在“戰場”的旗幟嗎?是飄揚在街壘上的旗幟嗎?還是一場隨著社會歷史的進程而悄悄來至的革命?若是前者,“民主”充其量也只能一次一次地充當政客們改朝換代的工具,或是充當準政客們走入政壇的階梯。若是后者,“民主”是什么?“民主”是滌蕩于都市與鄉村間的“民工潮”;是市場培養出的新貴在權力的威嚴面前夸富斗豪;是北京乃至全國各地因電話的飛速擴充而亂了套的號碼;是二環路三環路上的立交橋——因了它們的開通,北京愈發像一個飛速運轉的漩渦。民主是把古老的藝術殿堂冷落一邊,用最俚俗的方式贏得觀眾的文藝;是拿正兒八經、假模假式開心解悶,最終使裝腔作勢羞愧難當的王朔式語言……歷史就是這樣:“有識之士們”在憂慮“誰還在吶喊民主”,憂慮“斯文掃地,道德淪喪”……憂慮按照他們那傳統的歷史觀必定憂慮的東西,可是,“民主”就在這“無人吶喊”中更本質地前進著,就在這“斯文掃地道德淪喪”中無所不在無遠勿屆,中國人最終會意外地發現,就在這不知不覺中和怨天尤人中,他們竟推開了歷史的大門,富于喜劇性地邁入了他們夢寐以求的民主社會的門坎。
…………
多么有趣的一套書。
我說的,僅僅是其中一本引發的感觸。
我建議諸位不妨自己去讀。
不會有人問布爾斯廷姓“社”還是姓“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