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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我們從兩個方面概要敘述董刻本近真的面貌。

(一)從文句看,董刻本所保留的用語或更合于原本面貌,或于義更勝。

以今見文獻參校,及以《世說》本身之內在蘊涵的“理校”,不難體味,從文句看,董刻本所保留的用語或更合于原本面貌,或于義更勝。茲取以下諸例說明之:

《政事》(18)“王、劉與林公看何驃騎,驃騎看文書不顧之。王謂何曰:‘我今故與林公來相看,望卿擺撥常務,應對共言,那得方低頭看此邪?’……” “共言”,后來的袁褧、凌濛初刻本等皆作“玄言”。這里當以董刻本為是。考之《世說》,“共言”為當時談玄的常用說法。時人不直接說“玄言”、“談玄”,而說“共談”、“口談”、“共論”、“共語”、“清言”、“言理”、“微言”、“論理”、“往反”、“言”,等等。董刻本作“共言”更合于原本面貌。

《品藻》(3)龐士元語“陶冶世俗,與時浮沈,吾不如子;論王霸之馀策,覽倚伏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長”。 “倚伏”,袁褧刻本作“倚仗”。這里明顯以董刻本為是。“倚伏”,在此語境中為龐士元所引《老子》典故,“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五十八章)。謂了悟禍福相互依存轉化的玄理、要義;“要害”,謂樞機關鍵或規律。這樣,龐士元的思理高深就不言而喻了,所表現出來的正是名士風貌。倘作“倚仗”,則此言句義窒礙難通,不知作何解釋了。故余嘉錫《箋疏》以紹興董刻本為是。

《品藻》(12)“王大將軍在西朝時,見周侯輒扇障面,不得住。后度江左,不能復爾。三嘆曰:‘不知我進伯仁退。’”“三嘆曰”,袁褧、凌濛初刻本作“王嘆曰”。此當以董刻本近真而于義更勝。“王”僅指姓氏,前面已有“王大將軍”,作為主語可通貫而下,后面省卻姓氏,無礙文義。而作“三嘆”則不同,愈發見出王敦南渡得勢后,驕矜得意的神態,使人物性格鮮明醒目。

《任誕》(15)“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箸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 “定”, 袁褧刻本不改,沈寶硯校本作“迺”。作“迺”亦通,然而不如作“定”于義更長。在這里用“迺”,是一個副詞,解作“竟然”,有出乎意料的意思,乍看去似有助故事波瀾,增強戲劇性,故徐震堮先生認為 “迺”義為長(《世說新語校箋》),然而細味起來,則無如“定”雋永。“定”有終究、到底之意,說的是,其結果沒有以阮咸原來的主觀意志而改變,到底將婢帶走了。這個結果包含了其姑對阮咸惠愛至深的苦心和深思熟慮后的決斷。因為這是一個婢,而且為異種鮮卑,以阮咸的身份與之生情留戀,無疑是公然挑戰世俗、禮法,妄取禍端,其后果不測自明。如此,則其姑對阮咸之愛及聰慧明智,便于一“定”字——她最后的行為中,深含無遺了。有了這一層,才愈見阮咸的“任誕”。他的驚世駭俗之舉是動人的,但事實上的結果,正是因此而使他付出了長期沉淪閭巷,被摒于仕途之外的代價。這樣看來,“迺”富于暫時的刺激,表達的只是阮咸的瞬間感受與激動果行,突出了故事的戲劇性,而作“定”則相反,它更有深味,更耐咀嚼。“初云”之允諾與“定”之翻悔相映帶,深含了時代因素、其姑的矛盾、復雜心理和對事情因果關聯的理性判斷。在如此一個短則故事里,不止正面表演的主角阮咸,就是隱含幕后的其姑的形象也都豐滿活躍了起來;因在他們的形象中,飽含著時代特點、個性特征等豐富的信息而使故事深富意味了。這正表明《世說》之品格不以波瀾、懸念見長,而是以雋永、深刻獨擅勝境,所以作“定”更為本色,更像《世說》的語言。

《捷悟》(7)“王東亭作宣武主簿,嘗春月與石頭兄弟乘馬出郊。時彥同游者連鑣俱進,唯東亭一人常在前,覺數十步,諸人莫之解。石頭等既疲倦,俄而乘輿,向諸人皆似從官,唯東亭弈弈在前,其悟捷如此”。此則袁褧刻本等皆作“石頭等既疲倦,俄而乘輿回,諸人皆似從官,唯東亭弈弈在前,其悟捷如此”,相沿流傳。董刻本、唐寫本“回”作“向”,就文意說,當以“向”為是。倘為“回”,則難以解讀,石頭舍馬乘輿,回車而返,這樣原超越幾十步而在前行的東亭,隨方向回轉,反而在后似從官了,喜劇意味不在“諸人”, 而落在了東亭,明顯此非“捷悟”,反成了“笨伯”笑料,適與本則所要表述的意思相反。而作“向”,為表時間的副詞,寫出剛才從容馬隊的“諸人”,現在因石頭兄弟舍騎乘輿而使得他們列隊車后,跨馬相隨,形同“從官”了,此時“唯東亭弈弈在前”。這一對比,才見出東亭先見之明遠在“時彥”之上的“捷悟”。可見唐寫本、董刻本為是,保留了原本的真實面貌。故通行的現代諸本,徐震堮《校箋》以“作‘向’為是”,楊勇、張萬起、劉尚慈諸先生也都采納了唐寫、董刻的用法。

《豪爽》(6)“王大將軍始欲下都,更分樹置,先遣參軍告朝廷,諷旨時賢。祖車騎尚未鎮壽春,目厲聲語使人曰:‘卿語阿黑:何敢不遜!催攝面去,須臾不爾,我將三千兵槊腳令上。’王聞之而止”。“更分”袁本作“處分”,而唐寫本、董刻本、沈校本同作“更分”。“處分”為處置、處理、安排之義,與下文“樹置”一起,是說王敦要安排設置官員。實質上故事要表達的是,王敦包藏禍心,擁兵威脅,按自己的意愿重新設置官員,安插黨羽,即“更分者更動處分,有所樹置也”[1],其要害是更換現有官署的執事人員,以為其實現野心鋪平道路。顯然“處”顯得平平,“更”比“處”表義更深刻,更傳神。故徐震堮、楊勇等先生亦皆以唐寫、董刻為是。

以上都說明董刻本頗能體味《世說》,保留其本色,而這種保留也表達了董弅對《世說》文本、風格的熟悉和他卓有識見的學養。從而使《世說》得以近真的面貌保留下來,原著作之勝情勝意不致被損害,不致因失之毫厘而謬以千里,誆哄了后來的讀者,就文獻價值說來,這恐怕是最為珍貴的。

(二) 董本的錯誤處,仍為近真傳本的風貌。

可以用來作為董刻本近真品性的反證是,董刻本有些錯誤處,也是近真傳本的面貌。它表明,董弅雕本在未及深察時,并沒有主觀臆斷,妄加改易,而是盡量一仍其舊,“故亦傳疑,以俟通博”,忠于實情。茲亦取諸例,加以說明:

董刻本《文學》(80)習鑿齒因忤旨“出為滎陽郡”,袁褧刻本作“衡陽”,是。但朱鑄禹先生的《世說新語匯校集注》指出,《晉書》卷八十二習鑿齒的本傳也作“滎陽”,這顯系當時寫本就如此,非董刻致誤。這或是董弅對“舊語”在未及弄清楚的時候,“故亦傳疑,以俟通博”,而保留了原樣。

董刻本《尤悔》(3)“陸平原沙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沙橋”,袁褧刻本為“河橋”,王利器考證:“案,作‘河橋’是,《通鑒》卷一一四《晉紀》三六注‘沙橋在江陵北’。據《晉書·陸機傳》‘列軍自朝歌至于河橋’則河橋在朝歌附近,與江陵之沙橋,地望之差何止千里。”[2]這一點,劉孝標本則注引《陸機別傳》也可以佐證:“及(陸)機于七里澗大敗,(孟)玖誣(陸)機謀反所致,(司馬)穎乃使牽秀斬(陸)機。”又《晉書·陸機傳》:“(陸)機軍大敗,赴七里澗而死者如積,水為之不流……”七里澗,《通鑒》卷八十四《晉紀》六注:“《水經注》:鴻臺陂在洛陽東北二十里,其水東流,左合七里澗。”朝歌在洛陽東,則陸機兵敗之河橋(七里澗),在洛陽、朝歌之間,而近于朝歌。孝標所引《別傳》是概說,“河橋”講得更具體指實,是以個別代全體戰場的借代手法。無論如何,是洛陽、朝歌間的“河橋”而非江陵之“沙橋”,王利器、劉孝標兩說,皆可對之確證無疑。董刻本用“沙橋”,未及深察而致誤,然并非只有董刻本誤,后來沈寶硯以淳熙十六年湘中刻本為底本校勘時也未出校,仍作“沙橋”。此亦為當時寫本如此。

董刻本《言語》(108)劉孝標注引《莊子·漁父篇》:“子修心守真,還以物與人,則無異矣。”“無異”,今本《莊子·漁父篇》作“無累”。作“無異”則此句無法釋讀,然而不獨董本,諸本皆同,為原初諸傳本之誤。

董刻本《雅量》(40)劉孝標注:“徐廣《晉紀》曰:‘泰元二十年九月,有蓬星如粉絮,東南行,歷須女至央星。’”“央星”,袁褧刻本同,沈寶硯校本作“哭星”。《晉書·天文志》作“哭星”;王利器引《開元占經》卷八十六、《御覽》卷八七五引《晉中興書》載《世說》此事作“歷女虛危,至哭星”[3]。可見淳熙十五年陸游的刻本也據所見原刻,誤作“央星”,袁據此重刻時未及校改。

上舉諸例,可以窺見一般情形,這些都說明當時傳本之間差異甚大,董弅雕本在未及深察時,并沒有主觀臆斷,妄加改易,而是盡量傳其原來面貌。

綜合前述諸項,我們可以看到,董弅刻本所保留的《世說》的近真的面貌,對《世說》的閱讀、品味,對《世說》的研究都有其獨特的價值,就版本意義上說,這在今天能見到的諸傳本中,它近于本真面貌的文獻價值是很值得玩味深思的。


[1] 見《世說新語匯校集注》,朱鑄禹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版512頁。

[2] 見《世說新語·校勘記》,王利器斷句校訂,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6月版66、67頁。

[3] 見《世說新語·校勘記》,王利器斷句校訂,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6月版,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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