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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一個礦工詩人的下半場

衛詩婕

原文刊載于《智族GQ》二〇二〇年五月刊

兩年前我就想寫陳年喜。這并不是一個新鮮的題材,早在2015年,爆破工陳年喜就因為寫作詩歌《炸裂志》受到媒體關注,已經有了許多報道。編輯問我為什么想做,我記得當時給的理由是,“在礦洞里寫詩很浪漫”。

“浪漫”是個主觀的詞,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是個概念,對我也是。那時我二十三歲,見過一些悲慘的人與事,只憑直覺,想象一個人在一種壓抑的環境中寫作,有種殘酷的、頑強的美。后來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輕浮,那些被人稱許的詩意背后,是沉重、極強的疼痛,血和淚刺激出來的靈感。

2019年的年尾,我如愿在貴州一處景區找到了陳年喜。他早已離開了礦山,遠離了曾經滋養他寫作的土壤,可他還在寫,也因此痛苦。我記錄下他的故事,有關生命之重和生命之輕,有關人的最大幸福與不幸。寫完之后,我再次想起“浪漫”這個詞,覺得在這個故事里,它指向一種生的勇氣。在極其平凡、遍布枷鎖的日常里,偶爾閃現的各類靈光——它屬于我們每一個人。

“沒有感受,我對那種經歷就一無所知”

K508從遵義開往渭南,十五個小時車程,硬座售價一百七十元。在沿途的三線小城,工人們登上列車,趴在桌子、箱子上,坐在自帶的塑料桶上,鋪一張報紙睡在地上。他們的嘴唇多是紫紅色,手上有凍瘡。指甲泛白,凹凸不平,有時是黑色——那種和泥土、水泥或是煤礦結合而成的黑色,窩藏在眼角、耳朵和指甲的縫里。熱水和肥皂對它們毫無辦法,每個清晨,黑垢會從皮膚深處像結霜一樣泛出來。

“我坐過飛機,也坐過高鐵。”幾天前,陳年喜在電話里說,前者和慢火車上的人群差別如此之大——人們的穿著、皮膚、面色都不一樣,甚至是眼神。五年前,陳年喜接受了一項頸椎修復手術,因為術后無法再承受勞力工作,他告別了礦山。我在貴州一處景區找到了他。

距離農歷鼠年還有五天,我和陳年喜一起登上了K508。此行的終點是他的陜西老家。

硬座車廂里沒有充電插座。我來回地走,觀察車廂里的每一個人:有人背著看不出顏色的麻布袋,有人穿著布鞋,有人握著非智能手機,整晚對著空氣發呆。我記下他們的樣子,第二天對陳年喜提起。聽到一些細節時,他能夠準確地分辨出這些工人來自哪里,從事什么樣的工作——

川渝地區的人有洗澡的習慣,通常會帶著一只水桶,火車非常擁擠的時候,人可以坐在桶上。爆破工的膚色常是沒有血色的白,他們常年在礦洞里勞作,曬不到太陽;出渣工的手格外粗糙,一排炮爆下三四十噸石頭,全靠人力運出,人們喝下很多的水,排出很多的汗,汗濕在衣服上,結下厚厚一層汗斑;還有管道工,因為常年暴曬,營養奇缺,他們的頭發異常枯焦,面色像炭一樣黑……

對了,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隨身攜帶鍋碗瓢盆,那是打工失敗的象征,伴隨的常是沮喪和憂慮的眼神。

談起這些,陳年喜滔滔不絕。眼前的場景一下子將他帶回小煤窯的打工生活。這是他最擅長,也最愿意書寫的人群。

紅色窗花貼在車窗上。又是一個春運。鐵老大給他的回憶太多了。有一年,他買了站票到喀什。人與人貼背立著,三十九個小時,他不敢吃飯,因為沒法上廁所——廁所也站滿了人。

一天一夜后,有的年輕姑娘滿臉淚水,站崩潰了。

“我依然覺得我和他們是一個群體,同一個命運層次。”他指的是這個國家三億的農民工群體。

2015年的歲末,北京東五環外的新工人劇場,中國歷史上第一場以工人詩歌為主題的朗誦會正在進行。幾盞照射燈的聚焦和幾十個觀眾的注目下,爆破工陳年喜走上臺,背誦他在礦山里創作的詩歌。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他們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們床前/我巖石一樣轟地炸裂一地。”(《炸裂志》)

學者、記者、工友都在臺下,有人眼里噙滿淚水。朗誦會激起不少討論,甚至引起了國際漢學家的關注。陳年喜因此成名。之后的上百場采訪里,曾有一個記者問陳年喜,為何要堅持寫詩。他說:我寫,是因為我有話要說。

今天仿佛哪里不同。三年前,一個老板為他在貴州提供了一份文職工作。這幾年,陳年喜很少寫詩了,“沖著稿費”,他在業余時發表了一百多篇散文——他必須不停地寫,以供養還在上大學的兒子和承受來自家庭的經濟負擔。

多數寫作還是圍繞打工生活與礦工題材,可落筆時,畫面不再清晰地浮現,沒有了“想要訴說的感覺”。

2019年10月,我代表雜志向陳年喜約稿。他寫了一位朋友遠赴中亞礦山的打工經歷,后來他評價這次寫作“充滿隔閡”——“沒有感受,我對那種經歷就一無所知。”

2019年,陳年喜書寫的一個礦工故事得了非虛構寫作比賽的獎。頒獎詞肯定文章具有“細膩詩性的文本”和“質樸蒼涼的蠻荒氣息”。

同為陜西人的作家袁凌卻在私下里對他說,你的文筆不錯,但是寫故事很弱。

“他說得很對。”陳年喜說,他對技巧沒有概念,“我全是憑感覺寫的。”

凌晨三點,列車開始穿越秦嶺。駛過的地方一片漆黑,像極了陳年喜十六年的礦洞生活——有時帽上的頂燈滅了,只有靠觸摸巖壁上的鉆痕才能分辨方向,人就像這列鋼鐵之獸,要在黑暗中挺進幾千米。

漫長的歲月里,陳年喜曾走在蜿蜒至渤海底的豎井之中,距離地面幾千米的地心深處,走過陜北、河南、青海、新疆……足跡幾乎遍布整個中國。

在南疆的喀喇昆侖山某處,曾有一個河南的爆破工決定離開。老板說,茫茫四百公里的戈壁灘,你走吧。河南人賭氣,徒步走了。三天以后,人們在路邊發現了河南人的尸體——被捅了兩刀,死在路邊,沒有人知道兇手是誰——陳年喜寫下這個故事,因為這段記憶揮之不去,某種牽掛在心里,“不吐不快”。

他懷念這種感覺。

宿命感

秦嶺腹地,一個接一個的彎道通往峽河深處。過了丹鳳,兩旁的山上長滿橡子樹,據說國內釀造紅酒的木桶都來自這種木材。現如今當地人已不準私自砍伐了。春天的山嶺很綠,冬天很禿,四季分明。柿子在樹頂凍成黑色的干。

車前經過一個老漢,袖子空著挑一擔水桶。“那個人是在山西曲沃縣,”陳年喜指著他,曾經也是位爆破工,“一條手臂被炸沒了。”

道路兩旁林立著各式的墓。墓的主人多是青壯年。陳年喜能就著每一座墓室說出背后的故事。這一座,礦上塌方,失血過多死了;那一座,上山摘蘑菇,中毒死的;最顯眼的那一座,在河南靈寶金礦,洞子垮塌,兄弟三個同時被砸死了。按照本地的風俗,在外死的人不能進家門,三口棺材擺在家門口,大雨傾盆下了一個月。

類似的故事每年都在發生。消息總是散播在各類工地的飯間。兔死狐悲,人心里異常地悲傷。可還是不說一句話,各自散開,默默上班,自求多福。

七年前的一個夜晚,河南靈寶的礦山深處,陳年喜得知了母親患病的消息,食道癌晚期。身無分文,也沒有自由,坐在床上,他瞥到床邊的炸藥箱——他寫下了《炸裂志》,寫下自己“巖石一樣,炸裂一地”。

爆破工的生活在轟鳴中度過。風鉆機在巖石上打出兩米深的洞,用鐵管把炸藥抵進最深處,留一根引線在外——引爆,震耳欲聾。放工后的生活卻出奇地安靜。

克拉瑪依的薩爾托海永遠是晴天。人煙稀少,信號不通。哪怕山上跑過一只羚羊,工人們都湊一堆,瞧上半天。寧靜的生活只剩飲酒、麻將和撲克。

為了逃避某種麻木,每天下班后,陳年喜都會去一個廢棄的工房,那里的墻上貼滿了《克拉瑪依日報》和《中國黃金生產報》。所有的墻面讀完了,他用臉盆往墻上潑水,一張張揭下來,再讀另一面。

讀多了,工作時抱著風鉆,思想卻飄到很遠,一些句子浮現出來,趕緊用筆記下。宿舍的床墊用的是廢棄的炸藥箱,床頭放著筆,離開時卷起鋪蓋,密密麻麻,寫了滿床。

紙板在離開工地時都被丟棄了。陳年喜從沒有想過,那些文字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甚至刻意隱瞞著工友,“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很特殊”。堅持寫作的理由很簡單,那時他“感覺自己活著”。2011年,陳年喜開通了博客,一些深夜,他會在手機上按下白天想好的句子,互聯網上,寥寥幾十個閱讀已經讓他滿足。

2014年,紀錄片導演秦曉宇第一次在陳年喜的博客中讀到《炸裂志》,當即決定要與詩的作者見面。他正在籌備一部工人詩典,《炸裂志》“一看就是一種中年寫作”,帶有強烈的滄桑感。他于是直奔礦山尋找詩的作者。

在火車站,遠遠地,秦曉宇看到一個人從臺階上走上來: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濃眉大眼。“像秦始皇兵馬俑一樣,”他說,“這硬漢形象和詩歌里的力量感一致。”那天,他興奮地給搭檔吳飛躍打去電話,他們正在籌備的紀錄片找到主角了!

紀錄片《我的詩篇》之后,秦曉宇又跟拍了陳年喜兩年。接觸久了,秦曉宇才發現,陳年喜詩歌里的那種力量感只是表象——詩歌涵蓋了他所有憤怒的表達,現實生活中,陳年喜幾乎從不發怒。“他對命運一概接受,并不想要,或者說不相信能夠改變什么。”秦曉宇概括這是一種“宿命感”,強烈的悲劇意識。

2017年的正月里,北京五環外,皮村的劇場,陳年喜癱坐在舞臺上,邊上坐著新工人藝術團團長孫恒。周圍散布著空酒瓶子。

“孫恒,”陳年喜大著舌頭,“我尊重是尊重你,欣賞是欣賞你,但我不認同。”2005年以來,孫恒和朋友們創立了北京工友之家,他所倡導的新工人文化主張用“新工人”代替“農民工”的稱呼——“讓新工人留在城市,讓他們活得有尊嚴。”他總這樣說。

“我覺得新工人文化沒戲。”陳年喜擺擺手。

那時人在北京飄蕩。為了每場二千元的辛苦費,陳年喜參與了一檔綜藝節目的錄制,為知名歌手的演唱寫詩作詞。有整整三個月,他什么也寫不出來。

新春佳節,陳年喜窩在皮村的宿舍里,在電腦上玩蜘蛛紙牌。十六年的爆破生涯只留下了耳聾、胃病和頸椎錯位,手術掏光了他所有積蓄,賴以謀生的本領再無處施展,“回到現實中,好像什么都不會了”。

孫恒在那時為他提供了一份志愿者的工作,隨車隊去北京各地運回社會捐贈的衣物,月薪七百。微薄的薪水無法養家,焦慮時,陳年喜總是對孫恒訴說。那天,借著酒勁,他再一次傾訴。

“陳年喜,”孫恒苦笑,沉默了一會兒,“三噸炸藥沒有把你炸醒,它把我炸死了。”

三年過去,孫恒離開了皮村,在京郊平谷的一處基地一個院子里繼續辦工人大學。他不再堅持“讓農民工留在城市”,將目標改成了“幫助年輕人返鄉創業”。在電話里,我們談起他和陳年喜醉酒后的那番對話。

“現實是復雜的。”孫恒談起這些年的無力感,他參與創辦的、為農民工子女解決教育問題的同心實驗學校今年只剩下三十個學生,隨著各個工廠從皮村撤出,曾經聚集到一起的“新工人”又逐漸散開。

“我越來越理解陳年喜為什么會那樣說,”孫恒說,“理想主義并不一定都能成功實現,我追求的是這個探索的過程。”

那個夜晚的最后,陳年喜留給孫恒一句話:“我走了,去貴州給景區吹牛了。”

第二天,他踏上了去往南方的列車。

文學的使命

從遵義茅臺機場坐車八十多公里才能到達“十二背后”景區。1月的一天,陳年喜帶我逛了逛,喀斯特地貌,亞洲最長的溶洞。老板在這里投資了八個億,景區內的酒店入住率卻不到百分之十。他的工作是接待來自各地的領導和媒體,寫公關通稿,偶爾老板出席活動,也需要他連夜撰寫發言稿。

收入穩定,無須日曬雨淋——我以為文職工作對他來說會讓鄉人羨慕。

“沒用,”他說,“回老家聊起來,大家還是比誰掙的錢多。”每月四千的工資勉強能夠維持家庭開銷,但沒有養老保險,他必須為將來打算。一首詩即便在重要期刊上發表,稿費不過三兩百元。“非虛構寫作”則不同,一些媒體找陳年喜做特約撰稿,上千元的稿費讓他心動。

有一個晚上,我們坐在屋里談論非虛構寫作。陳年喜并不清楚這究竟是什么,“中國的報告文學?”當你用職業寫作者的標準衡量他時,他承認自己欠缺真正的調查研究能力。

編輯常要他多做采訪,他不明白如何采訪,這不是他擅長的技能,“我也沒有時間,沒有條件到處去找人采訪”。為了稿費,他不得不長時間坐在電腦前搜索各類資料,以此替代采訪。

“寫不出來”的夜晚,抽煙抽得很兇。

從前在礦山,靈感像泉水一樣涌上心頭,只要把筆放在炸藥箱上,一行行字就流淌出來。現在他努力地組織,卻時常感到自己的文字“矯情”——“我仔細地回想這兩年,沒有新的體驗,新的思考。”

為了找回寫作的感覺,他看了三遍賈樟柯的電影《天注定》,仿佛痛苦更能激發表達和書寫的欲望。電影里姜武扮演的農民,被煤老板的打手用棍棒擊倒,村民譏笑他被打的動作像在打高爾夫,給他取了“老高”的外號。

“現實中真就是這樣。”陳年喜瞪著眼睛說,人們常常互相傷害,互相取笑,互相攻擊,“就能說出那種最傷人自尊的話。”他寫過底層小人物的殘酷,也寫過他們的溫情。成名以后,一些朋友疏遠了他,很難厘清具體的緣由,“人家覺得你可能和從前不一樣了。”陳年喜對此倒不是特別傷心。內心深處,他確信自己對底層依然有種“強烈的認同感”。

在貴州路邊的小館子,煤爐子上羊肉火鍋咕咕冒著泡,下幾筷子豌豆尖,陳年喜談起莫言,那么直接地“書寫肉體的痛苦”,最令他動容。他認為文學的使命之一就是應該書寫痛苦。

“我是生活的深度體驗者。”

一地霜白

“當下的純文學都在講要深入生活,很多作家技巧熟練,但匱乏體驗,對現實世界缺乏關注,這點和工人寫作者正好相反。”工人文學學者李云雷告訴我。一切要從2000年初說起,一批作家創作了大量以農民工進城為題材的作品,倒由此啟發了工人文學——“工人們會覺得,我比你們更接近(我們的生活),我也可以寫。”

但李云雷同時承認,工人文學同質化嚴重,“大家都寫打工生活,能從中提煉、總結、反思的作品才能脫穎而出”。另一方面,信息和認知的局限使得工人文學很難跳脫出打工生活,“當然,每一種寫作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特朗普當選的那個夜晚,陳年喜身在紐約的時代廣場。紀錄片《我的詩篇》來到北美公映,陳年喜受邀出席,團隊拍下他的美國之行,用作下一部紀錄影片的素材。

秦曉宇坦言,希望把對工人生活的探討放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之下。

人聲鼎沸,林立的高樓和巨型電子屏幕包圍著游行的人群,有人狂熱地慶祝、歡呼,有人哭泣。

隨行翻譯謝飛是個中文地道的美國人,他試圖給陳年喜解釋特朗普競選的執政理念,陳年喜聽得似懂非懂,提到創造就業與改善工人環境時,陳年喜一臉疑惑:“聽上去很好啊,為什么那么多人反對他?”

陳年喜并非對經濟全球化一無所知。他知道使用著廉價勞動力的中國工廠將產品出口全球。來到帝國大廈時,他對謝飛說,他討厭所有的巨型建筑——

“這個大廈里會不會有很多我挖出的鋼?這些宏偉背后都是很多人的血汗。”謝飛心想,帝國大廈建于20世紀30年代,絕無可能使用陳年喜“挖出來的鋼”,但他沒有說什么,“他對具體的常識不清楚,但本質是很清楚的。他付出了努力和身體的代價,參與了全球化的運作”。

美國之行陳年喜沒有做任何消費,只帶回一些景區的門票做紀念。參加一次游行時,他對一個美國人手中的旗幟很感興趣,便和對方攀談起來。對方笑著要將旗幟送給他,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不能要吧?這不能要……不能要。”最終還是拒絕了。

在舊金山棒球城對面的酒吧,旅程就要畫上句號。第二天,謝飛將去別的城市探親,陳年喜也將回到中國。一行二十天,借著酒意,陳年喜告訴謝飛,在北京,他沒有工作,住在皮村——一個聚集著大量民工的城鄉接合部,因為給公益組織做志愿者,他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買到一些二手衣服,這些衣服被他成箱成箱地裝回家,送給他的妻子、孩子和其他親人。

“他說一直不敢告訴我(這件事),很在意我怎么看待他,會不會嘲笑他。”謝飛回憶,那一刻陳年喜有些臉紅,說話帶著小結巴,“他想讓我至少了解他的生活是什么樣。”

今年3月,我找到北大文學博士張慧瑜,多年來,他堅持為皮村文學小組組織各類講座。“我們說的文學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文學。新文學表達的是現代的價值觀:自由、戀愛、個人權利和價值,都靠文學來實現。某種意義上,出色的工人文學都具備這樣的價值觀。”

他提起自己印象頗深的一段話。因寫作而引起媒體關注的育兒嫂范雨素,一夕之間成名,成為皮村的新代表人物。在一篇散文中,她解釋自己之所以不喜歡接受采訪,是“不想當猴子”——“工人寫作容易引發關注,有其自身具有的獵奇性質和人們的歧視成分。就像范雨素說的,工人會寫作就好像猴子會騎自行車。她說她不想當猴子。”張慧瑜說。

這番話也令我反思。人們欣賞工人文學時,是否逃脫開了刻板印象?寫作是一種基本權利,理應屬于所有人。回想起陳年喜的詩歌,使人印象最深的并非控訴,而是血、汗和情感的展現,他筆下的“我”不是一個自我矮化的打工者,而是一渴盼自由、情感和尊嚴的人。后來的一次采訪,我問他,“文學能讓你獲得尊嚴嗎?”

“尊嚴是個很復雜的東西。”他想了想,說,“當我是個看重物質的人,有物質就有尊嚴——我接受,我需要這種改善;可當我有獨立的思想和精神譜系時,就也有尊嚴。通過寫作、讀書和思考,我就有了自己的價值和精神譜系。”

父與子

“兒子,你清澈的眼波,看穿文字和數字,看穿灰太狼可笑的伎倆。但還看不見這些人間的實景,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又怕你真的看清。”(陳年喜寫于2011年2月24日)

2018年的春節,陳年喜帶著兒子在家附近一個礦洞里走,又是漆黑一片。“凱歌,”陳年喜喊兒子,“爸爸當年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

那時,陳年喜在勞動時就像瘋狂了一樣。有時帶病工作,風鉆機一起風,止不住地咳嗽,吐一口痰在墻上,痰里全是血。怕別的工友害怕,他伸手抹掉了,實在撐不住才去輸液。

吃這樣的苦都是為了兒子。可當兒子讓他失望,一種徹底的徒勞感便會將他吞沒。那次,兒子沉迷在手機游戲里,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陳年喜一把奪過手機摔在地上。手機背后的蓋子掉在地上,屏幕上的人形還在叭叭地跑著。他不解氣,撿起來用力一擰,手機折成了兩半。人形消失,屏幕黑下來。

1996年,縣林業局決定向陳家征收罰款,理由是“房屋檢尺超用”(把房子所用木材檢尺與你已申請批準的采伐量對比超出的部分),罰款二千五百元。二十六歲的陳年喜還靠務農為生,束手無策。

老父親帶著酒和茶葉,屢次拜訪鄉林業派出所,想盡辦法托關系、說好話,希望能“罰少一點兒”。疏通無果后,父親決定認罰——賣掉家里耕地用的相伴十幾年的老牛。

“我養你們四個,稍稍有一個在人前面是站得直腰的,我也不至于(這么做)。”——父親的這句話讓陳年喜難以釋懷。很多年后,他感到一種相似的情緒。談起兒子復讀,為了準備兒子的藝考,他花費了近八萬。

“屁用沒有。”他生氣地說。不知是生兒子的氣,還是生培訓班的氣。

藝考成績出來,三科共計一百九十八分,離分數線差兩分。發送成績單時,兒子用修圖軟件把一百九十八改成了一百九十九。末尾的9字尾巴更長,被陳年喜發現了,“仿佛一只發育不良的蝌蚪”。

父親與兒子多次出現在陳年喜的散文和詩歌里。借助文字,陳年喜將沒有宣之于口的情感傳遞出來。

“爸爸回了一句:我愛你!后面是三個飛吻的表情包,像極了三個熟透了的小石榴。”(《我在西安讀藝考》,2019年)

年初一的中午,陳凱歌從舅舅家回來,吃了一餐午飯。

他的個頭隨父親,是個高大白凈的小伙,正在西安一所專科念大學。談話時,他總靦腆地笑笑,“我沒出息,只能讓我爸媽失望的。”不難從談話中感覺到父子之間的疏離感。每年回家,陳年喜與孩子相處的時間不超過三十天。

陳凱歌很少和陳年喜交談,但默默讀完了父親推薦的《病隙筆記》。后來,我讀到了他曾寫下的一篇散文,名叫《老槐樹》,文風頗似史鐵生。小小的年紀也在用自己的眼光審視著這一切:農村日益凋敝,一戶戶人家搬離這里,去了西安、河南或是更遠。老槐樹安靜地佇立,給他些許的慰藉。

筆觸下藏著一個孩子的孤獨。

那只被折成兩半的魅族手機,碎片他還留著。高中兩年,他省下伙食費,存夠一千五百元買下了那部心心念念的手機。在老家時有時無的2G網絡下,手機聯結著遠方,聯結著他兒時的玩伴,有些提前結束學業,去了天南海北。父親不會明白他的想法,陳凱歌也不想訴說。

村人要用六千塊的價格賣掉老槐樹。它曾陪伴三代人長大。合同簽下后,老槐樹的枝葉開始枯黃、敗落。動工的那天,老槐樹已經死了。我想知道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午后,陳年喜帶著我去看望那棵死樹。遠遠地,它像一副咖黑色的骨架,只剩一截樹樁,歪斜在山坡上。

刀子和燈盞

有天下午,周書霞拿著掃把進屋,她把水灑在地上,壓住蒸騰的塵土,枝條在地上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音。過一會兒,她伸過手,放在丈夫的面前。冷水泡得皮膚皴裂了,豁開一道道暗紅色的小口。

“這不是很容易解決嗎?”陳年喜沒有接過那雙勞作的手,條件反射似的答了一句,“抹點潤膚膏就行。”

借宿在陳年喜家的那幾天,我目睹了這對夫婦的幾次爭論。每一次都以書霞的沉默和陳年喜的長篇大論收尾,后者稍顯強勢。我常聯想起陳年喜所寫下的一些有關情感的詩歌。

在煩瑣的日子里,有時他的心底會突然閃現一種溫柔的情緒,然后記錄下來。多虧這些珍貴的時刻,讓人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

我說,詩歌也寄托了他對生活的美好期望。他笑著表示贊同。山上有狼。野豬會在每個清晨出沒在人望得見的地方,棕黑色的毛,有長長的獠牙,在濕潤的泥土上留下一個個前深后淺的四邊形腳印。

祖輩們為了防范畜生毀壞莊稼,就在山上搭窩棚,整宿整宿地看著。橡樹的果實可以做涼粉。剝掉橡樹的皮可以賣錢,好幾年周書霞就帶著兒子在暑假滿山剝樹皮,換來下個學期的學費。母子倆的肩膀都磨破了。

這里離峽河村常青組有七百八十米。

積雪正在融化。冬季的峽河斷流。可到了雨季,浩浩湯湯的江水會發出這偏僻之地的聲響。少年陳年喜曾對著這片河水悵惘。

“那是一個下午,天陰無雨,我背著書包,拎一只空空的菜桶從中學回來。從學校到家有三十里,菜桶被我用沿途的河水洗涮過三遍,洗涮過的帶著菜星和咸味的水被我全喝下了肚子,可還是抵不住餓。”(《一包方便面的記憶》,2016年)

據傳,祖上是參與了太平天國的農民軍,從安徽討飯來到這里。因為位置足夠偏僻,后來就不走了。這里是全國收成最差的地方。土地很少,一畝地只產三百斤麥子,麥子質量也不好,產出大多是麩子。

家門正對著秦嶺山脈,天晴的時候層次豐富,尤其是春天,山花爛漫。年輕時,陳年喜常對著這里發呆,想象山的那邊到底是什么樣子。向西,再向西,是漢江。順流而下就離開了大山,來到城市。

1991年的冬天,正月里大雪紛飛。

翻過家門前的山,到了河南境內,陳年喜手持一本地圖冊,找到了洛陽,又從洛陽搭火車向東北出發。在洛陽火車站,從東北開來的敞口貨車拉著松木,馳騁數日,松木上的雪都還沒化。他在市場里花38元買了一件仿皮夾克和一本《百年孤獨》,跳上了火車。五天五夜,才到達吉林。

像路遙小說《人生》里的男主人公那樣,陳年喜一直渴望能娶一位城里姑娘為妻,借此離開農村。為此,他持續地寫詩,報名期刊組織的文學函授班。

90年代,城市的熱潮已經轉變為經商,深山里的小伙還陶醉在80年代的文學熱中,相信文學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那年冬天,他的初戀,一位從未謀面的筆友來信要他去吉林,信封里捎來了一枚銀戒指。

初戀是甜蜜的。女孩把三毛的小說從市圖書館借來,整張整張地用筆抄下,厚厚一沓寄到陜西。

零下三十八攝氏度,他看見了女孩的家。東北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低矮的平房,一家五口人睡在一張通鋪上。夜晚,超出床寬的腦袋枕在床邊的凳子上,他感到渾身的熱情都被澆滅。女孩癡心堅決,“我有工資,可以養你。”陳年喜卻已經看到了未來——長此以往絕無翻身的機會。他咬了咬牙,說,算了吧。

“我們三個:老陳、老李、小宋/分別來自陜西、四川、山東/我們都是爆破工……有一回/我們喝高了/小宋唱起了山東大鼓/粗喉亢壯,鼓聲鏗鏘/在古老的戲典里/做了一回武松/老李突然哭了/他說對不起小芹/說著說著他又笑了/他笑著說/人一輩子有了一回愛情/就不窮了……”(《意思》,陳年喜寫于2011年)

書霞眼睛不好,看不清那幾行小字。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我給她讀陳年喜寫下的詩歌:

“愛人,當你接過我流浪的雙手,我猝然感到自己比鴻毛還輕,那雙手里有我全部的黃金。愛人,十月莊重的天空下我比死亡更近。愛人,我用了二十年的漂泊,來換取你的一握,我點燃五千首詩歌,照亮你深深的居所,面對我純金的愛,你要小心,你要把我牢牢牽在手心。愛人,我愿像一只馴良的小狗為你役使,為你占有。或者像水,一生一世在你的骨骼中行走。愛人,如果能擁有你,我愿意沒有自己,是誰把我們一起帶到今天,讓我們成為彼此的刀子和燈盞。”

“就是這句,”書霞打斷我,“‘成為彼此的刀子和燈盞’,寫得最好。”這首詩名叫《愛人》。結婚第二年,陳年喜將期刊上發表的這首詩,拿給書霞看。

書霞從前就在紙上看見過,卻從沒想過這是寫給她的。

“我個子太低了,太矮了。”書霞不好意思地說道。前些年,常有人扛著攝像機來家里拜訪,陳年喜對她說,有空也打扮一下自己。書霞感到這話是種冒犯——“怎么打扮?”她撣了撣身上的衣服,那身黑色皮夾克和黑色棉褲,黑色的齊劉海下眼里流露出倔強,“再打扮也就那樣。”

內心深處,書霞覺得自己與丈夫有差距,至少在外貌上。常年在農田里的勞作使她的皮膚被曬得黝黑,在女人中實在難算作漂亮的一類。她試過穿起裙子,總感覺偷穿了別人的衣服,手不知往哪兒放。她因此拒絕參與一切應酬。

“真羨慕你們這樣,能有自己的工作,經濟獨立。”書霞對我說。她沒有工作,只有初中文化,卻也不想成為丈夫的附屬品。她堅持去料理農田,即使如今務農根本無法帶來收入——“如果老了一無所有,幾畝地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那首詩被貼在擺放婚紗照的相框里。相框平日背過身地擺在梳妝鏡前,書霞說是因為怕曬。相框上的紅色條紋,顏色越曬越淺,已經成了粉紅色。

她沒有問過丈夫,娶她是否因為愛情。結婚時,陳年喜堅持要照婚紗照,這在當時的農村是件稀奇事。書霞覺得沒必要,“花一百多塊,是件挺浪費的事情”。

她拿出小心收好的照片。照片里,身穿粉色婚紗的她頭戴粉色花束,陳年喜穿一身灰青色西裝溫柔注視著她。

命運的饋贈

山的對面是陰面,橘紅色的樺樹沒掉葉子,遠處看去毛茸茸的。再過一陣,茱萸、杜鵑和山桃花都會盛開,秦嶺將迎來最美的時節。采訪的最后一天,我們在陳年喜家的后山散步。連翹的花已經風干,變成咖色結在枝上,夫妻倆彎腰摘下。最近陳年喜常有咳嗽,“這東西治感冒效果很好”。

我走之后,陳年喜靠拿手工鋤頭翻完了家里的兩畝地。每四五分鐘,他必須停下來休息一次,“胸口要爆炸的感覺”。一個月后,商洛市醫院里,大夫確診,是塵肺病。

塵肺,因吸入礦物質粉塵引起的肺纖維化。病情不可逆,以目前的醫學條件尚無法治愈。隨著病情加重,最終可能引發呼吸衰竭而死。

胸部CT上,陳年喜的肺部顯示有很多彌漫的陰影。醫生沒有開藥,只囑咐他:營養要跟上,別感冒。

其實不是沒有預兆。從坐上火車抵達北方回家開始,他咳了四十多天。在鎮上的藥店里買了二百多塊的藥,全吃完了也不見好。仔細聽起來,咳嗽聲里有金屬聲一樣的尾音,做醫生的朋友對他說,要小心,這是腫瘤的信號。

離開醫院,陳年喜步行了四五公里。腦海中想起了熟悉的人們:弟弟也是塵肺病,四年前一起在礦上干活,持續咳嗽了一個月,檢查結果直接到了一期塵肺,現在在家靠拉三輪車為生;另一個同事去年死了,塵肺二期,臨終前每晚無法躺平,每晚坐著靠在床頭睡,最后,去醫院吸氧也救不了了。

最近一個是妻子的表弟,死訊在幾天前剛剛傳來。他為此寫下一篇緬懷文章,叫《表弟余海》,引言里他寫道:這些年,每寫下一個人物,我就死一次。

終于輪到自己了。陳年喜想,自己的宿命論終于得到了驗證。最后,他想到孩子,還有三年才大學畢業,他決定今后每年只給孩子一萬塊錢。“差多少自己去打工,”他說,“我一定會出現喪失勞動力的時間,我必須有一點兒積蓄,也讓他學會自己對自己負責。”

我們的通話在他拿到診斷報告的兩個小時后,我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他還沒有告訴妻兒。電話里,他平靜地訴說確診的過程,像是在訴說午飯吃了什么。冷靜的語氣讓人吃驚。那通長達三個小時的電話偶爾出現短暫的沉默,大部分時間他在談論對生活的見解,向我展示成年人的克制與體面。最終,我還是問出了那個想問的問題。

“你曾經哭過嗎?”

“還真有。”沒有任何猶豫地作答。

也是一個春天,4月,天氣暖和。在商洛市的一家廉價旅館里。入夜了,他坐在被窩,沒有開燈。他以為這次陷入了人生的黑暗。幾個小時前,醫生交給他頸椎的CT掃描,以判決的語氣告訴他,手術刻不容緩,不做很快就會癱瘓;但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一半機會他將癱在手術臺上。

他努力回想,從第一天到礦山,直至跑遍了整個中國,“九死一生”。到處找活計的日子里,人像流浪狗一樣居無定所。在飄雪的臘月天,他和工友擠在廢棄的廁所里過夜;在低矮的礦洞,他彎下一米八五的身軀堅持十幾個小時的作業。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為了讓后半生不那么匆忙。而現在一切宣布無效,昂貴的頸椎手術成為礦山留給他的遺產。

命運的饋贈真是殘酷。想到這里,他號啕大哭。“這所有話沒辦法對任何人說,”陳年喜在電話那頭說了很久,有關一個家庭奮斗多年仍然一貧如洗,也有關一個人面對命運的不甘,我安靜地聽著,“沒有人能理解一個男人風風雨雨幾十年,身體和心靈所經歷的。”放下電話很久,我還在回想他說的話。那次脊椎手術成功了,他賭贏了。

如今的肺病好在還有時間。“未來日子多長不知道。”可以確定的是,要繼續寫下去。“必須按照節奏往前走,不可能出現奇跡。”

我想起一個夜晚,我們圍坐在火爐邊,柴火燒得噼啪作響。周書霞正往爐子里添后山撿回來的柴。柴被砍成小塊,黑乎乎的,我以為是炭。陳年喜笑答,炭很貴的。突然,他和妻子一起背起了《賣炭翁》:

“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

一個珍貴的時刻。陳年喜、周書霞和我,三個人齊聲背完了整首詩。這對夫婦的臉上掛著微笑,背到末尾,他們感嘆,寫得真好。冬夜,窗外的雪是白居易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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