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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托孤老臣

  • 超越自我
  • 劉燁
  • 10141字
  • 2021-11-13 18:57:14

隆慶皇帝彌留之際,為朱翊鈞選定了內(nèi)閣的三位大學(xué)士高拱、張居正、高儀作為顧命大臣,顯然這是參照了宣德間故事。當(dāng)宣德皇帝去世時,太子朱祁鎮(zhèn)年方九歲,比現(xiàn)在的朱翊鈞還小一歲,受命為托孤大臣的是內(nèi)閣中的“三楊”(士奇、榮、溥)。不過若論才具而言,眼前的三位也都不在“三楊”之下。

高拱,字肅卿,河南新鄭縣人氏。嘉靖二十年(1541)中進士,選為庶吉士,逾年即授為編修。高拱練習(xí)政體,負有經(jīng)國濟世之才,隆慶皇帝居裕邸時,出閣講讀,他與檢討陳以勤并為侍講。嘉靖皇帝諱言立儲,而景王遲遲不就藩國,致使中外危疑。高拱在裕邸九年,啟導(dǎo)裕王益敦孝謹,敷陳剴切,深得器重,裕王曾親自手書“懷賢忠貞”四個大字賜給他。當(dāng)時,在朝中當(dāng)政的嚴嵩、徐階二人也非常賞識他,主動向嘉靖皇帝推薦。故而,高拱的仕途頗為順暢,初拜太常卿掌國子監(jiān)祭酒事,繼任禮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兼學(xué)士掌詹事府事,再進禮部尚書,召入直廬,撰青詞,獲賜飛魚服。嘉靖四十五年(1566),便拜文淵閣大學(xué)士,與郭樸一道同入內(nèi)閣。隆慶皇帝即位,他進為少保兼太子太保。對徐階自恃首輔,在內(nèi)閣中獨斷專行的一些做法,他頗有不滿,經(jīng)常以裕邸舊臣的身份,與之相抗。在他看來,徐階利用起草遺詔的機會,不加甄別地將先朝因言事而獲罪的官員全部加以贈恤,不僅是為了收買人心,博取自己的好名聲,而且也是置隆慶皇帝于不忠不孝的尷尬處境,使獻帝與嘉靖皇帝在天之靈也不能安心。徐階命令法司坐方士王金等人以子殺父律論死,罪名是謀害先帝,使其不得正終,這對嘉靖皇帝在后世的名聲會很不利,而實際情況是嘉靖皇帝臨馭天下四十五年,享年六十,稱得上壽考令終。隆慶三年(1569)的冬天,一度受得徐階排擠而托病回鄉(xiāng)的高拱,東山再起,以大學(xué)士兼掌吏部事,使他的才智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和展現(xiàn)。

吏部為六部之首,職司天下官吏選授、封勛、考課方面的政令,甄別人才,以幫助天子治理天下。本朝大臣,由吏部尚書而入內(nèi)閣的,自正德以降不為稀見,如焦芳(?—1517)、劉宇、楊一清(1454—1530)、石珤、桂萼(?—1531)、方獻夫(?—1544)、許讚(1473—1548)、嚴訥(1511—1584)、郭樸(1511—1593),但是,以內(nèi)閣大學(xué)士而兼吏部的則只有高拱一人,并且在繼徐階而為首輔的李春芳致仕后,高拱晉為元輔,仍兼吏部如故,實為一代之曠典。

高拱集閣輔與冢宰于一身,謀劃周到,盡職盡責(zé),為朝廷制定了許多行之有效的制度。在吏部,為了遍識人才,他按衙門授予簿籍,讓他們記上本衙人員的姓氏、爵里、德才如何,每月檢查一次,年底會總,每當(dāng)官職出缺,總是能迅速地舉薦合適的人選。隆慶初年,邊備仍然吃警,高拱奏請增設(shè)兵部侍郎,作為儲選的總督,實行由侍郎而總督,由總督而尚書,中外更番輪換,培養(yǎng)充裕的邊材。同時以用兵是一種專門的學(xué)問,非長久習(xí)練而不能應(yīng)變,建議兵部尚書總督巡撫的人選不但要從久歷兵部的官員中產(chǎn)生,對兵部的下屬官員一開始就要慎重選擇,加以培養(yǎng),不要輕易把他們調(diào)往其他部門,對選派地處邊境的地方衙門的官員也要特別慎重,不能按排出身雜流和犯錯而被遷謫之人。高拱又奏請科貢與進士并用,不要循守資格,他在考察官吏時,多所參伍,不盡憑文書作為黜陟賞罰的依據(jù),亦不拘人數(shù)的多少,凡是受黜的人都要告以理由,使他們口服心服。

高拱還善于知人善任,果斷敢決。隆慶初年,古田僮民韋銀豹、黃朝孟起兵劫殺朝廷命官,而在此之前,他們的父輩也經(jīng)常與朝廷作對,屢撫屢反。經(jīng)朝議商定的結(jié)果,決定派大軍征伐。當(dāng)他舉薦江西按察使殷正茂(1513—1592)升任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主持剿僮行動時,卻遇到了阻力,有人提出殷氏貪財,高拱卻認為:“是雖貪,可以集事”,同時針對當(dāng)?shù)毓賳T多有貪黷的情況,特請旌表廉能知府,以厲其余。

隆慶四年(1570),俺答孫把漢那吉來降,總督王崇古奏請授以官職,而朝議多以為不可,御史饒仁侃、武尚賢、葉夢熊都說敵情叵測,葉夢熊還引宋時郭藥師、張谷詐降事為喻,兵部尚書郭乾猶豫不決。高拱則力排眾議,在次輔張居正的支持下,力請隆慶皇帝優(yōu)撫把漢那吉,封他為指揮使,并勸說把漢那吉回到俺答身邊,讓俺答與明朝改善關(guān)系。不久,朝內(nèi)又就俺答封貢、互市的問題產(chǎn)生分歧,在此事交付廷議時,英國公張溶、戶部尚書張守直等十七人堅決反對,工部尚書朱衡等五人贊同通貢,卻又不主張互市,兵部尚書郭乾則是兩邊搖擺,不知所裁。高拱再次發(fā)揮了明察果斷的個性,他把內(nèi)閣所藏的當(dāng)年永樂皇帝冊封瓦刺、韃靼首領(lǐng)為王的檔案交給兵部查閱,并且明確指出,嘉靖時拒絕開放馬市,造成北邊三十余年乞無寧日,故此嘉靖時的政策不足以效法,而互市不但可使邊境寧謐、百姓安居樂業(yè),還可以把蒙古地區(qū)視為天朝輿圖之內(nèi),力促隆慶皇帝批準(zhǔn)封貢。隨著邊境趨于安寧,為了防止將士惰玩,又不失時機地提出,要愸令邊臣平時閑暇,嚴加整訓(xùn),并不時派出大臣閱視。

因此,選擇這樣一位精忠報國,而又能深謀遠慮,決斷果敢的大臣來輔佐自己幼沖的兒子,隆慶皇帝是沒有什么不可放心的。

張居正的經(jīng)歷和才具,與高拱也頗為相近。他字叔大,號太岳,湖廣江陵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上中的進士,接著人翰林院為庶吉士,旋授編修。張居正任事果敢,以豪杰自許,深得時相嚴嵩、徐階的器重,先是任右中允領(lǐng)國子司業(yè)事,不久還理左右春坊事,升為裕王講讀,與邸內(nèi)上下人物都相處融洽。隆慶皇帝登極后的第二個月,張居正就以吏部左侍郎的身份兼東閣大學(xué)士,一兩月后,又晉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xué)士。在內(nèi)閣中,他以老成持重著稱,平常與九卿交往,無所延納,對朝中大事,他輕易不發(fā)一言,一旦提出便能切中肯綮,所以朝中百官都很敬畏他。在俺答封貢的問題上,是他也明確贊同高拱、王崇古的意見,共同促成此事的。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僅次于高拱,任命他做為顧命大臣,自然也是很合適不過的。

三位顧命大臣中,高儀的資歷和才具也不弱,他與高拱是同年生,自隆慶元年(1567)四月起,便長期擔(dān)任禮部尚書,本朝禮儀、祭祀、宴享、貢舉方面的事宜,在他任職期間,井然不紊。朱翊鈞本人賜名、冊封的一應(yīng)禮儀,都是他一手操辦,而他還就朱翊鈞出閣講學(xué)時發(fā)表過高瞻遠矚的意見。所遺憾的是他的身體似乎一直不太好,隆慶三年(1569)十一月,他因病十次上疏辭去禮部的職務(wù)。兩年后,因身體狀況有所好轉(zhuǎn),經(jīng)高拱的舉薦,以原官侍奉朱翊鈞講讀,掌詹事府事。一月前,再以原官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入直。也是一位合適的顧命大臣。

在乾清宮,三位大臣眼含熱淚,領(lǐng)命而出。作為首輔和首席顧命大臣,高拱最感肩上的擔(dān)子沉重,而且他此時此刻又想到了一件不吝是令他尷尬的反常的事情。那日,他與張居正一道奉命被倉促召至恭默室北探視,尚未進門,忽然見到張居正手下一個叫姚曠的小吏,手中拿著一件裝有半寸厚揭帖的密封紅紙?zhí)祝瑥纳磉咃w奔而過,問他送與何人,回答是送給馮公公。高拱感到納悶,按照朝中的規(guī)定,外廷與內(nèi)臣是不準(zhǔn)私通信息的,張居正有什么緊急的事情要告訴馮保,而且還要瞞著自己,事后他問張居正這是一回什么事,不料,張居正頓時臉上發(fā)紅,一陣惶恐不安的樣子,平靜了一回才答道是為遺詔的事,聞聽此語,著實令高拱陷入難堪,歷來起草遺詔都是首輔的事,如正德皇帝遺詔是楊廷和所擬,嘉靖皇帝遺詔是徐階所擬,遺詔事關(guān)新朝的大政方針,如今這樣重要的事情,他們竟瞞著自己偷偷地干了起來,這不僅是侵犯了自己的權(quán)利,難道遺詔中要寫進不可告人的東西?高拱仿佛已不認識眼前的張居正。

高拱和張居正原本私交還是挺不錯的,二人不僅在才學(xué)上互相仰慕,在仕途上也互相支持。論年齡和資歷,張居正略遜一些,但這沒有妨礙他們的友誼。高拱任國子監(jiān)祭酒時,張居正以左中允領(lǐng)國子司業(yè)事,兩人同事歡洽,并互相期以相業(yè),不久,兩人相繼成為裕邸講讀,再度共事。在高拱人閣后的第二年,張居正也隨之入閣,當(dāng)高拱因見忤于徐階而被第一次擠出內(nèi)閣時,張居正找自己的好友、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李芳多方活動,為他的東山再起,出了不少力氣。但是,在高拱再度入閣之后,他們的關(guān)系卻出現(xiàn)了裂痕,事情的起因是高拱在查抄徐階的幾個兒子橫行鄉(xiāng)里的不法行為時,張居正為徐階求情,同時高拱的一位門客污陷張居正收了徐階兒子三萬兩的銀子,性情耿直孤傲的高拱在未查明真相的情況下,毫不留情地指責(zé)張居正,張居正平白無故地受辱,臉色都氣變了,一再對天發(fā)誓,什么難聽的話都用上了。高拱知道弄錯后,向他表示道歉。城府很深的張居正表面上沒有計較什么,兩人交往如同往常,內(nèi)心深處卻對高拱很不滿意。

就在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人被委任為顧命大臣的第二天,乾清宮內(nèi)傳出消息,隆慶皇帝于卯時駕崩了,三人頓時嚎啕大哭,陷于悲痛之中。當(dāng)日午時,宮內(nèi)傳出遺旨,著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這是一道不尋常的任命,文武百官們無不大吃一驚,高拱、高儀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馮保是隆慶皇帝身邊的人,任命他為司禮掌印太監(jiān)的圣旨,怎么會早不下晚不下,而偏偏在隆慶皇帝駕崩后的兩個時辰內(nèi)下發(fā)呢?莫非是一道矯旨?這一切自然只有馮保,或許也包括張居正才清楚真情。

次日,頒發(fā)遺詔,高拱最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這篇張居正精心完成的杰作,除了寫著皇太子聰明仁孝,令德天成,宜嗣皇帝位,并要恪守祖宗成憲,講學(xué)親賢,節(jié)用愛人,以綿宗社無疆之祚,以及內(nèi)外文武群臣,協(xié)心輔佐,共保靈長外,還著重提出嗣君要依閣臣和司禮監(jiān)的輔導(dǎo)。高拱又看了給皇太子的遺旨,只見上面也赫然寫著: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yīng)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閣臣并司禮監(jiān)輔導(dǎo),進學(xué)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yè)。

自古沒有太監(jiān)擔(dān)任顧命大臣的,在先前一日宣讀的顧命書中也沒有提及司禮監(jiān),而短短的一目之內(nèi),馮保不但由東廠提督太監(jiān)而升兼司禮掌印太監(jiān)兼總內(nèi)外,又成了同受顧命的大臣,還有一點令高拱頭痛的是。他與馮保的關(guān)系一直不睦。隆慶元年(1567),司禮掌印太監(jiān)出缺,當(dāng)時按資序本該由提督東廠兼掌御馬監(jiān)事的馮保升任,但是,隆慶皇帝對馮保也沒有多少好感,高拱就推薦了另一位叫陳洪的太監(jiān),于是馮保對高拱很不滿意。兩年后,陳洪被罷,高拱再推薦掌尚膳監(jiān)的太監(jiān)孟沖來掌司禮監(jiān)印,若按照內(nèi)廷太監(jiān)的升轉(zhuǎn)制度,對孟沖的這一任命,是不符合慣例的,因而馮保對高拱就更是恨之入骨。

馮保,河北深州人,自幼入宮,嘉靖中便已做到司禮秉筆太監(jiān),是一位資深的太監(jiān),他不但能琴善書,而且為人狡黠。當(dāng)高拱與張居正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縫時,他與張居正的交往則日深一日。自從高拱獲悉,馮張二人背著隆慶皇帝和自己草寫遺詔時,便有心要將馮保除去,但一直沒有機會下手,眼見隆慶皇帝病體沉重,到了后來幾乎連話都不能說。而馮保此時卻贏得了兩位后妃的信任,隆慶皇帝剛咽氣,他就讓兩位后妃趕走孟沖,自己做了司禮掌印太監(jiān),而東廠提督太監(jiān)的權(quán)力也牢牢不放,在張居正的密切配合下又如愿成為顧命大臣之一,開曠古未有的先例。

遺詔一經(jīng)頒布,自然也就成了事實。高拱想到了自己的責(zé)任,在朱翊鈞登極后的第三天,他上了一道嘔心瀝血完成的奏章,名為條上新政五事,內(nèi)容包括:一、皇上要堅持御門聽政;二、所有章奏要先傳內(nèi)閣稟擬、認為停當(dāng)后再下發(fā);三、大臣有事必須當(dāng)面奏請;四、內(nèi)批御旨不可徑直下發(fā),以免假借之弊;五、所有官民章奏都不能留中,以免內(nèi)外臣之間互生嫌疑。高拱的動機是很明顯不過的,他表面上強調(diào)明正事體,使皇上親自作主,政有所歸,實際矛頭是對準(zhǔn)馮保的,要限制司禮監(jiān)的權(quán)力,防止他串通捏主或假傳圣旨。

四天后,高拱的奏疏下發(fā)了,御批是幾個看似簡單而實則用意極深的大字:知道了,照舊制行。不冷不硬地便把高拱的意見駁了回來。“難道有十歲的天子就能親自裁處國政的嗎?”高拱不禁發(fā)出一聲感嘆。他決定讓自己幾位任言官的門生,來出面彈劾馮保。

高拱先找到了吏科的雒遵和工科的程文,向他倆面授機宜。

雒遵,字道行,號涇坡,陜西涇陽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進士,時為吏科都給事中。

程文,字載道,號碧川,江西東鄉(xiāng)人。也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進士,時為工科都給事中。

這兩位敢做敢為的言官,對馮保的行為也極為不滿,作為言官的領(lǐng)袖和師相的門生,他倆自感義不容辭。很快,他倆又聯(lián)絡(luò)了另外兩名同事,札科都給事中陸樹德(1522—1587)和御史劉良弼。陸樹德,字輿成,號阜南,南直隸華亭人。劉良弼,江西南昌人。他們與雒遵、程文是同科進士。

按照事先的準(zhǔn)備,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五日這天,四人先后出班彈劾馮保。他們的奏疏如同排擊炮不斷地發(fā)出,而且一篇比一篇措辭激烈。陸樹德彈劾他矯旨,認定他的司禮掌印太監(jiān)的任命來得不明。雒遵的指責(zé)更有煽動性,內(nèi)稱馮保不過是一介侍從的奴才,竟敢在天子升座時,站立寶座旁,文武百官究竟是朝拜皇上呢,還是在叩見他?欺負皇上年幼,簡直無禮到了極點。這一天,彈劾馮保的奏疏,先后收到了七本。

馮保頓時也給嚇住了,雖然他身歷嘉靖、隆慶兩朝,何時又得見過這樣的陣勢。慌亂中,他想到了張居正,立即派遣心腹徐爵、張大受,找他商量對策。張居正迅即授以錦囊妙計:要徹底解決高拱問題。

除去高拱的理由是很現(xiàn)成的,那日高拱在內(nèi)閣中說的“難道有十歲天子就能親自裁處國政的嗎?”的話,早由在場的一名小太監(jiān)向他匯報,如今只要稍做改動,即可派上大用場。

“高先生說:‘十歲的孩子,怎么做皇帝啊?!’這是什么意思呀?”馮保走進后宮,見兩位后妃和朱翊鈞在場,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

“這是什么意思?”朱翊鈞瞪大了眼睛。

“這是什么意思?”兩位后妃吟味著。

頓時他們反應(yīng)了過來,可憐這孤兒寡母被嚇得魂飛出竅,面無人色。

“怎么辦呢?”三人不禁都六神無主地望著眼前的這位總管太監(jiān)。馮保于是把張居正傳授的計劃,如此這般地一一道來。

在宮廷權(quán)力的角逐中,高拱顯然要比張居正遜色一籌。高拱太自信了,他不僅低估了馮保的特殊地位及其對朱翊鈞母子的影響,也沒有認真研究斗爭的對策,他甚至不知道馮張二人的關(guān)系已發(fā)展到何種程度。

次日,天剛放亮,皇上升朝的鐘鼓便已經(jīng)敲響,文武百官們急匆匆地向皇極門趕來。這日,高拱正當(dāng)值,比往常也起得早些,一路上還躊躇滿志,心想只要奏疏一下發(fā),馬上就稟擬逐去馮保。這時,他看到了稱病在家多日的張居正也來了,正被人扶著從后面走到班前。高拱沒有察覺事態(tài)的惡化,依舊不無挑釁地對張居正說“今天的事情,一定是因為昨天科道的奏本而起,如果皇上問起,我還是要從正面回答,希望能正理正法,皇上想必會不高興,你正好就此取代我,我一走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張居正故作不滿地回了一句。

這時,太監(jiān)王蓁手捧圣旨走了進來,文武百官們趕緊跪下,只聽得王蓁說道:張先生接旨,便當(dāng)眾宣讀開來:

圣母皇太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圣旨:告爾內(nèi)閣、五府、六部諸臣: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nèi)閣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云,東宮年少,賴爾輔導(dǎo)。大學(xué)士拱攬權(quán)擅政,奪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便令回籍閑住,不許停留。爾等大臣受國厚恩,如何阿附權(quán)臣。蔑視幼主!自今宜洗滌忠報,有蹈往轍,典刑處之。

突如其來的打擊,把高拱給震懵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完全出乎意料,他葡伏于地,幾乎暈了過去,在別人的攙扶下,他狼狽不堪地離開了皇極門。第二天,高拱雇上一輛馬車,帶著一些簡單的行李和財帛,與家人一道奔回河南新鄭老家。

萬歷元年(1573年)正月十九日,這是朱翊鈞例定逢三、六、九上朝的日子。當(dāng)日清晨,朱翊鈞盥洗已畢,便在幾位太監(jiān)和宮娥的簇擁之下,冒著徹骨的寒冷,離開乾清宮。文華殿里,文武百官們正等待著他來早朝。

剛出乾清宮門,突然有一位身穿太監(jiān)服的人,神色慌張地跑開。扈行于左右的人,隨即一擁而上,抓住了這位形跡可疑的不速之客。這是一名沒有胡須的男子,一套不太合身的太監(jiān)服和陽氣十足的男嗓音,暴露了他的冒牌身份。

經(jīng)此一驚,朱翊鈞立即返回乾清宮。假太監(jiān)很快就供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動機。此人姓王,名大臣,一名章龍,廣西靖江人氏,早先曾到總兵官戚繼光轄下的三屯營投軍,因沒有被接收,便流落到了京師。靠著會些巧捷便佞的功夫,又沒有須髯,就經(jīng)常出入于中貴人家,受到他們的寵昵。這次他乘機竊走他們的服裝,偷偷闖入宮中逛逛,不巧在乾清宮門外正遇上上朝的朱翊鈞一行。在為自己辯白(尤其是王大臣供出是來自戚繼光處)的消息傳到張居正耳中,不禁大吃一驚。戚繼光(1528—1587),字元敬,號南塘,晚號孟諸,南直隸定遠人,是明代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將。他自幼世襲登州衛(wèi)指揮僉事,倜儻負奇節(jié),愛好讀書,通曉經(jīng)史大義。嘉靖中歷浙江參將,以破浙東倭,進秩三等。倭寇進犯江西、福建,皆奉命率軍出擊,戰(zhàn)功卓著。繼升福建總督,威振南方,人稱“戚家軍”。當(dāng)薊門吃緊時,又奉命以都督同知的身份,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zhèn)練兵事,邊備修飭,節(jié)制嚴明,軍容為諸邊之冠。幾任當(dāng)國的大臣們,對他都很倚重,尤其是自己,每遇軍事上的事情,必與他商榷,凡與他為難的人,不是被調(diào)離就是予以降級處罰。

現(xiàn)如今戚繼光惹上了這場麻煩,張居正立即派人找來馮保,商量一個既能保護戚繼光,又能借此案來打擊政敵的計劃,兩人很快取得了一致的意見。張居正提出,戚繼光正手握南北兩軍,此事又非同一般,不要讓案犯妄指,我們可以借此機會除去高拱。馮保也正有此意,不過他還要捎帶上前任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陳洪。隆慶元年(1567),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出缺,當(dāng)時高拱舉薦的就是陳洪,馮保對此一直耿耿于懷。于是,馮保將陳洪也打入獄中,先令王大臣供陳洪是幫兇,再令二人合供高拱是主謀。

計謀議定,馮保派他的心腹家奴辛儒來到獄中,給王大臣換上了一件蟒袍,在他的懷里放上兩把劍,袖里藏著一把刀,隨后便給予好酒好菜招待,與他形影不離。無人之時,就教他要扳扯上高拱,要說是受前首輔高拱的派遣才來行刺的,是高拱對朝廷懷有怨望。如果照此供認,不但可以免罪,還可到錦衣衛(wèi)做官,獲賞金一千兩,否則,就要被重榜掠死。在辛儒的威脅利誘之下,王大臣表示愿意受使。為防止露出破綻,辛儒又讓他熟記高拱家人的一些情形,并再污指他家人中的李寶、高本、高來三位也是同謀。

辛儒的行動得手以后,馮保裝模做樣地派人在王大臣的身上搜出了兇器。于是,張居正堂而皇之地稟擬了一道圣旨:著馮保審問,追究主使。驚魄未定的朱翊鈞自不曉得其中奧妙,好奇之心也促使他很想知道事件的真相。馮保圣旨在手,立即派五名東廠的校卒,飛騎前往河南新鄭縣高家抓人,搞刑訊逼供,張居正乘機再上一道奏本,讓朱翊鈞令馮保深究主使,做出一付不查個水落石出,決不罷休的架勢。

一時間,京城內(nèi)人心洶洶,有的將信將疑,有的預(yù)感朝中又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fēng)。謀刺皇上可是誅連九族的頭等大罪,而高拱久居要津,門生故舊、姻親鄉(xiāng)黨頗多,若大獄成立,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不過,馮張二人此事還必須謀得一些朝中重臣的支持,尤其是若無吏部尚書的支持是難以成功的,而此時擔(dān)任此職的是三朝重臣楊博。

楊博(1509—1574)字惟約,號虞坡,山西蒲州人,嘉靖八年進士,這是一位資歷和才具都堪稱一流的老臣。他初官戶部郎中,隨大學(xué)士翟鑾巡視九邊,對邊防的形勢利害了熟于胸。當(dāng)時吉囊、俺答連年內(nèi)犯,尚書張瓚(1473—1542)將部中一應(yīng)大事均仰倚他來處理,而后累進薊遼總督、吏部尚書,署理兵部、吏部事務(wù),世宗、穆宗倚若左右手,大小臣工對他也崇敬有加。

張居正自忖以往與楊博有過較好的合作,便私下與他商量處理的辦法,老成持重的楊博明確表示不可:

“此事關(guān)系重大,逼急了恐會掀起一場大獄,朝中大臣也弄得人人自危。高拱為人雖然粗暴一些,但天日在上,派人行刺的事是萬萬不會做的。”

張居正面紅耳赤,兩人不歡而散。

為了阻止事態(tài)的進一步發(fā)展,楊博找到了自己的同年好友、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

葛守札(1505—1578),字與立,號與川,山東德平人,這也是一位深孚眾望的老臣。他于嘉靖八年中進士后,歷官禮部郎中和戶部尚書、刑部尚書、左都御史。隆慶年間,徐階、高拱、張居正三位閣臣互相傾軋,他周旋其間,正色獨立,但恂理之事非,不問人之遠近,與各方人物都能相處。

葛守禮聞聽此事,便當(dāng)即拉著楊博來找張居正,張居正依然堅持己見。

“東廠辦的案子已經(jīng)成立,同謀人都抓來了,我這就要上疏;請示圣上裁決”,張居正說。

“我難道敢黨附亂臣賊子嗎!但我愿以一家上下百口來保高拱無罪。”葛守禮毫不相讓。

張居正默不作聲地坐著,楊博在一旁再勸,他還是不答。葛守禮又歷數(shù)先朝夏言(1482—1548)、嚴嵩(1480—1566)、徐階、高拱相互傾軋,致使相名受損,希望他引以為鑒。

張居正似乎想起了什么,霍地站立起來,憤憤地說道:“二位的意思是我要置高拱于死地!”說畢,氣乎乎地走進內(nèi)房,取出一張東廠的揭帖交給楊博,“你看看,交給我的是一張什么內(nèi)容的東西”。葛守禮不禁也探過頭來看看這張?zhí)樱粗粗灰娝麤_張居正詭秘地一笑,將帖子裝進了他的袖中。張居正猛著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了一個大錯,原來這張東廠的揭帖是他親自改定的,上面留有他的親筆字,情急之中張居正竟將此事給忘記了,而葛守禮又是認得他筆跡的。于是,張居正不打自招地說:“這張?zhí)游姆ú煌ǎ覟樗牧藥讉€字。”“此事機密,不立即告訴圣上,而該先讓內(nèi)閣知道嗎!?”葛守禮先是反問了一句,繼而與楊博交換了一下眼神,語氣平和地說道:“我們兩人并不是說你要加害高拱,而是因為只有你才能平息這場風(fēng)波。”

太仆寺卿李幼滋風(fēng)聞此事后,也連忙從家中的病榻上趕來勸說。

李幼滋,字元樹,號義河,湖廣應(yīng)城人,嘉靖二十六年進士,與張居正不僅有同鄉(xiāng)之好,還有同年之誼,二人同朝為官,過從甚密,相互間無話不談。

李幼滋見到張居正,迎面就問:“你為何要干此事呢?”張居正佯裝不知地答道:“我干了什么事!”李幼滋接著說,“朝中抓了一個外人,你就下令追究主使,現(xiàn)在東廠的人說主使就是高拱,一旦冤獄構(gòu)成,千秋惡名就會加在你的頭上,到了那時你將如何為自己解脫呢?”對好友的相勸,張居正也聽不進去,自作強辯地說:“我正為此事發(fā)愁,奈何說是我要害他呢。”

言官們也寫好了本章,要讓朝廷公布事情真相。刑科的給事中因職司所系,更是不能不表態(tài),他們連名寫了一份奏本,請求將王大臣交法司審理。在朝房門口,眾人遇到了張居正,被他勸阻回去。但也有不懼他權(quán)威的,來自東莞的御史鐘繼英還是上了一本措施委婉的奏疏。雖然沒有明說事情與張居正有關(guān),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定有蹊蹺。

面對幾方面的壓力,張居正不得不奏請朱翊鈞,讓馮保與葛守禮和左都督朱希孝三人會審。朱希孝為成國公朱能的后裔,安徽懷遠人,聞聽審理這件棘手的案子,這位平素忠厚的勛臣之后竟給嚇哭了。大堂上,王大臣眼見大禍臨頭,非但沒有污指高拱,反倒把馮保及其家奴交代其污供的實情道出。朱希孝怕把事情弄大,也不敢再往深處審問,隨即便把驚堂木一拍,厲聲說道:“這奴才,連問官也攀扯,一片胡言,只該打死,老公公也不必再審問了”,說完,他一拂袖,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馮保依然還不罷休,他一面派人讓王大臣喝下一杯生漆酒,破壞了他的嗓子,使他不能再說話,一面又將編造的高拱指使王大臣行刺的情況上奏。

朱翊鈞的身邊有位姓殷的太監(jiān),年紀已經(jīng)七十多了。幾十年的宮廷生活。看慣了無數(shù)起發(fā)生于深宮中的爾虞我詐、血肉相殘之事。眼見馮保與張居正內(nèi)外聯(lián)手要置高拱于死地,不忍再見血雨腥風(fēng),便不顧一切地跪在朱翊鈞的面前,聲淚俱下地說道:“萬歲爺爺,不要聽他胡說,那高閣老是個忠臣,他沒有理由要行刺,他是做人臣的,要來行刺做什么呢?肯定沒有此事。”隨后,又轉(zhuǎn)過身來,對馮保說道:“馮家,萬歲爺爺年幼,你當(dāng)干些好事,你也是扶助受顧命的人,那張蠻子奪他宰相位,所以要殺他滅口,你我是內(nèi)官,又不做他那個宰相,你為什么只替張蠻子出力。你若干了此事,我們內(nèi)官也必定要受到株連,不知要死多少人,此事千萬使不得,使不得。”另一位太監(jiān)張宏也在一旁幫腔,連稱高拱此案不能成立。朱翊鈞便下令此案交刑部審理。

張居正從馮保處獲悉,朱翊鈞的兩位貼身太監(jiān)已將事情的真相點破,便不敢再一意孤行。朱翊鈞對高拱雖無好感,但老太監(jiān)的一番動情話語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對于這位年幼的皇上,張居正從政治斗爭需要,可以暗騙和利用他,但絕不敢公開欺瞞,否則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千秋罵名姑且不論,幼君長成后,也會置他一個欺君之罪。于是,他也隨機應(yīng)變,作出一付息事寧人和竭立援救高拱的姿態(tài)。

正月廿八日,本不是上朝的日子,因受驚而已有幾次未上朝的朱翊鈞早早來到文華殿升座,文武百官禮畢以后,張居正出班上奏:“王大臣妄自攀扯主使之人,廠衛(wèi)連日審問而無結(jié)果,似宜稍緩審理,蓋因人情緊急則閉慝愈深,時間久了人就會馳怠,事情真相也就會暴露,如果推求太急,誣及善類,有傷天地之和。”朱翊鈞表示同意,言官們見風(fēng)波已經(jīng)平息,也就不再吱聲。

數(shù)日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會審結(jié)束。會審結(jié)果是因王大臣已不能說話,沒有口供可錄,便將他處斬,其他被牽扯的人等一概不問。

精于權(quán)術(shù)的張居正并沒有停止活動,他一面給外地的大臣們寫信,敘說自己如何申救高拱,另一方面又借故處置了幾位不與自己合作的言官,御史鐘繼英初被罰俸半年,不久就被不明不自地趕回了老家。刑科給事中雒遵和御史景嵩、韓必顯則被分別降為浙江、陜西、湖廣布政司照磨,理由是他們彈劾兵部尚書譚綸陪祀時咳嗽,而譚綸本人卻只罰俸一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知情的人不得不懼其威勢和權(quán)術(shù),年幼的朱翊鈞自然不知其中的機巧,而被張居正操縱于股掌之中。十年后,張居正病逝,馮保下獄,高拱的《病榻遺言》傳世,記憶猶新的王大臣案被朱翊鈞舊案重提,又成為清算張居正的樁重要罪證,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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