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肖主任冷冷的面孔,聽到他說丈夫出事了,片云頓感心中一慄,兩腿發軟,她鼓足勇氣道:“你能否告訴我,我家葉成,他出什么事了?”
“他違反操作過程……”肖主任道。
“他違反操作規程……”片云疑問道。
“是,是的!”肖主任干脆道。
“他……他在哪?他人吶?”片云顯得有些著急道。
“他人……他人現在在濱海醫院。”肖主任回答。
“濱海醫院……”片云緊張著疑問道:“在那,干嗎?他在那干嗎?”她有些激動,淚水流了出來。
“在那干嗎?在那干嗎?你說他在那干嗎?他違反了操作規程,把手臂給扎斷啦!”肖主任態度生硬道。
“葉成……”片云支持不住了,癱在了地上。
葉明看到媽媽這樣,他哭了起來。
“肖主任,是不是叫車讓葉成的家屬去醫院看看葉成?”鄭在華同情道。
“你去安排吧!”肖主任不好氣地說。
“好,好吧!”鄭在華回答著,帶著片云及其兒子葉明走了。
在鄭在華的關心下,片云及其兒子葉明見到了丈夫葉成。在濱海醫院的一間病房內,當時葉成手扎繃帶用白帶吊在肩頭上,正在來回在病房中走動。他嘴中還不停地嚷嚷著,說什么,我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我是什么都沒有了……這句話被片云聽到后,她十分難過,感傷的淚水,盈滿雙眼。當葉成繼續說的時候,她抱著丈夫哭了起來。她對丈夫哭著說:“不是我不來照顧你,而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我寫給你好多封信,你一封也沒有回過我,我的那些信,至今還在門房放著,我和兒子來時,門房張師傅才把信交給我。你說,我有什么辦法,我有什么辦法呀……”
可是,片云的哭,片云的解釋,她丈夫卻沒有聽得進去,他對片云說:“你不用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妻子,我也沒有孩子……”
片云說:“葉明不是你養的嗎?自己養的孩子,你怎么就忘了吶?”她解釋著,叫葉明叫他爸爸。但孩子叫了,他卻把孩子推了好遠。惹得孩子都哭了起來。當孩子哭了,片云也哭了起來。葉成看看他們,他對片云還說:“如果你不來,這兒有個女護士已和我好上了,你走吧,離我遠一點……”
看到丈夫推了孩子后又說了這樣的話,片云十分痛苦和難過,想想自己千辛萬苦為了這個家,吃苦耐勞撫育三個孩子,忍饑挨餓,遭人歧視,受人辱罵,維護他在外好好工作,他居然六親不認,這樣對待她和孩子,她很難想象出,他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她為此,傷心極了,雙目像是江水,不斷洶涌,不斷溢出,不斷流淌。她為此,她想來想去都想不通,一個本來好端端的人,扎傷了手臂,一下子怎么會變成了這樣子,變成自己快不認識的人。她從頭到尾都在追溯著,這是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是自己虧欠丈夫太多了?丈夫沒有家庭溫暖,沒有夫妻溫柔,沒有兒女簇擁?還是丈夫自己因為工作途中扎斷了手臂,難抑自己自悲暴躁的情緒?要是這樣的話,丈夫再怎么責難她,她都不在意,因為現在的事實,和客觀的狀況,無論丈夫怎么對她和孩子,她似乎都不應該和丈夫計較,但她唯一要與丈夫計較的是,是丈夫是不是真的在外面有女人了,也正是丈夫對她所說的那樣,如果她不來,這兒有個女護士已和他好上了。片云覺得,這話有份量,有嚴肅性,如果真像丈夫所說的這樣,她怎么心也不甘,為什么要把自己的丈夫讓給別人?為什么要讓別人搶走自己的丈夫?對待這一點,他要與丈夫論理,但對丈夫論理,也不是現在,而是在他恢復,完完全全地恢復健康再說。
可是,丈夫能恢復健康嗎?哪一天才能恢復健康?皮外的傷好了,內里的傷能好嗎?顯然,內里的傷是永遠好不了的了。
為此,為了不冤枉或者不誤解丈夫,片云把丈夫的健康狀態,專門咨詢了丈夫的主任醫生。主任醫生告訴她,說她丈夫通過這次工傷事故,哪一天身體全恢復了,他的精神狀況都不如別人了。因為,她丈夫工傷所扎傷的手臂,一根神經已被扎斷了。主任醫生的這句話,雖然證明了丈夫的那句說他在外有個女護士和他好上了,這是丈夫神經上的差異不如常人了,他根本就沒有這回事情。但是,作為一個本應該跟常人一樣健健康康的人,通過一次工傷以后,卻不如常人了,這對片云的打擊,卻是更大的了。因為,丈夫突然之間不如常人了,這今后的日子該是如何的過?這將意味著,整個家庭重擔將要落在她一個人身上,這條件會更艱苦,那些不可測的事情發生會更惡劣。
這樣,通過葉成的主任醫生弄明白了一樁事情,卻又發生了另一樁事情,這讓片云心中苦得很,她愁煩,擔心丈夫未來的健康走向。可是,這擔心也好,愁煩也罷,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她主控不了丈夫將來的健康狀況,經過好好的調養后,能否恢復到和常人一樣。那既然她根本就不會,也不可能主控丈夫未來健康的恢復狀況,那她就可以不擔心,不愁煩丈夫了?這顯然,對一個深愛她的妻子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她想過了,無論如何,無論出現什么狀況她都要把丈夫照顧好,服侍好,穿不成要給丈夫穿,吃不成要丈夫吃,反正不能虧待自己的丈夫。
因為片云心中有了這樣的想法,以及片云的精心照料和調養,片云和兒子葉明來上海二十天,葉成便出了院。葉成出院以后沒幾天,廠里又放他兩個星期的假,片云把他帶回了農村去休息。因為農村空氣要新鮮一點,再說,片云還要在生產隊里干活。老是跟隊里請假,也請不下來。把葉成帶到農村,除了對丈夫感情上的調養,片云在家里養的雞啊,鴨啊,幾乎常常熬成湯給丈夫吃。反正,葉成在片云的精心照料下,他的身體狀況也一天強是一天,一天好是一天。只是他的一些神經狀況,有時腦子糊,有時腦子清醒,這恐怕就是主任醫生所說的,他的精神狀況將來不如常人了。其實這精神狀況不如常人,就目前情況下,就是有時候說錯話,過去的事他有時回憶不起來。其它并無大礙,就現在而言,沒有發生過什么事件。所以,葉成還可以同常人一樣的工作和做事。他回農村沒幾天,幫妻子調豬把食,擔水淘米,燒菜做飯,喂雞喂鴨,他幾乎什么事都能干。這樣的,這一切所為所動,讓片云十分安慰和愉快。她是多么期盼丈夫的精神狀況能恢復到從前啊,一心為她和孩子,一心愛她和孩子。好好的活,好好的相親相愛,好好的關心和愛護,好好的生存下去。有時,片云為了這一美好愿望,她曾幾次向茫茫蒼天祈禱造化,她想祈求蒼天,給她和她的全家賜福,保佑她的丈夫和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尤其是她丈夫,要像從前一樣關心她和孩子,愛護她和孩子。有時候,她為了自己的祈求,還抹抹自己的眼淚,想想難過,直至背著丈夫和孩子,偷偷哭泣,聲聲哭訴,頻頻自憐,自己為什么這么苦?
是啊,作為一名女性,作為一位善良而美麗的妻子,愛一個人就要真正為這個人,想一個人就要赤誠地對待這個人,片云就是這樣一位美麗而善良的妻子,這樣一名讓人仰慕和敬重的女性,她為了丈夫,就差把心都掏給丈夫,片云不僅對丈夫這樣,她對這個家,她對孩子們,也是無私奉獻,千辛萬苦,赤子相持,費精費神,無怨無悔,一往情深。在此,不容置疑,孩子有這樣的好媽媽而驕傲,這個家有這么好的家庭主婦而自豪,丈夫有這樣的好妻子而欣慰幸福。
可是,誰又會知道片云心中的疾苦,她是從不把自己心中的疾苦告訴給別人的,丈夫和孩子,她不愿,也不能告訴他們,她生怕把自己的疾苦告訴他們,丈夫不能安心工作,孩子也不能安心上學。這樣,會影響丈夫的工作,影響孩子的學習。再說,在這個家里,她如果把自己的疾苦告訴他們了,這又能頂個什么用,沒有,什么用都沒有。因為孩子還小,孩子沒有任何辦法幫得了她;丈夫就這個狀況,他也沒有什么安慰心疼的話對她說,她指望不了。
唉,片云還真是一個可憐的人。她難矣。
其實,有的時候,人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當夫妻不在一起的時候,丈夫想妻子,或妻子盼丈夫,時間過得特別的慢,看著那擺動的時鐘,就連分分秒秒都走得特別慢,從早到中,從中到晚,眺著那東方的太陽,走來走去都走不到中,走不到晚。相反,當夫妻團圓一起的時候,丈夫想妻子,或妻子盼丈夫,時間就過得特別的快,看著那擺動的時鐘,分分時時都走得特別的快,從早到中,從中到晚,不眺那東方的太陽,不知不覺,一會走到中,一會走到晚,這實在是太快了。
就說片云的丈夫葉成,他回家休息兩星期,就這樣一轉眼就過去了。丈夫要走了,他要離開這個家,回上海上班去,這對片云來說,她十分的惜憐和難過,歡歡喜喜,這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一起住在這個家里睡覺,這該多好啊。當然,葉成也是這么想的,每天摟著妻子,擁著孩子,這也卻是太幸福了。可是,這卻不能啊,那時的農村真是太苦太可憐了。剛剛在停下戰爭的中國,數年戰爭千瘡百孔,一窮二白,要糧沒糧,要物沒物,要錢沒錢,這沒穿沒燒沒吃的日子,該如何過,怎么過?在農村,在當時,如果一戶人家能有一人在外工作拿工資,這日子也許過得還緊湊點,如果一戶人家沒有一個人在外工作,拿工作,這日子就窮得叮當響,沒有任何經濟來源。這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沒有穿也罷,沒有物也算,這沒有吃,或者說吃都吃不足,還要干重活,干累活,這誰又能承受得了吶?不能!承受的人實在無幾,或者這承受的人也只能在生活中艱難煎熬。
所以,根據當時農村的實際狀況,以及片云家的現實情況,片云的丈夫葉成絕對不能留在農村。對此,片云忍著分居的難堪,也要把丈夫勸說回上海上班。因為,她不想讓丈夫在農村吃苦。干又苦又重又累的活,吃又苦又澀的飯。還有,她也不想讓這個家,從此失去唯一的生存資助。
對于這事,片云含著眼淚說服葉成,把城里城外,上海農村,家里家外,張三李四等一系列的情況利弊都說給他聽了,要他切切要珍惜上海的這份工作,為了她,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為了他自己,也要守住這份工作。葉成還好,在他精神狀況比較清醒的時候,他理解了妻子用心良苦。答應了她回上海上班。
丈夫答應下來要回上海去上班,這讓片云心中很欣慰,她欣慰丈夫不要在農村吃那些苦,也不要整天被張三李四擠著干那些又臟又累,又苦又重的活。同時,她還欣慰這個家至少有一個好支撐,反正相對別人家要好一點,不說怎么樣,這下也可以說有小小的經濟來源。當然,片云心中也免不了失落,這個失落就是丈夫快要離開自己了,還不知哪一天才能見到他,為此,她心中難過。而這種失落和難過她卻沒有掛在臉上,而是深深藏于心中。如果不這樣的話,被丈夫發現,丈夫就有可能改變自己的主意了,不回上海上班了,那她所有努力將成泡影了。所以,她只能把失落和難過藏于心中,別無選擇。而她失落和難過,歸結起來就是兩個字——思念。也就是說,丈夫還沒有離開這個家,她就思念起丈夫了。所以,她在丈夫要離開家去上海的第一天,她一邊和丈夫打理行李一邊暗里抹淚,從內心說,她真不堪自己將要發生的寂寞生活。也包括這些孩子,這個家的所有事是,將由她一個人來承擔了。即使丈夫有時候精神狀況不如常人,但家里家外的一系列事情,他有時候還能為她忙活,打理。可他這么一走,就連相幫的人真的也沒有了,因為孩子們還小,還不能幫她干些又重又累又苦的體力活。當然,話說過來,她雖苦一點,但丈夫卻解脫了,因此,她認了,橫下一條心,要讓丈夫出去。丈夫快要出去了,她抓了二只雞,左右鄰居七湊八湊找了三十只雞蛋,用稻草扎起,讓丈夫帶走放進他的行李袋行李包里。丈夫見此還舍不得她和孩子,要拿十五只雞蛋下來,但被她拒絕了。她對丈夫道:“拿走,全部拿走!這家里有,雞會生!上海買什么東西都要上計劃,買不到!別管我和孩子,養好你的身體,這對我和孩子比什么都重要……別擔心我和孩子!”
這樣,在片云的拒絕下,丈夫才肯帶走這些蛋,但他心中難堪,總覺心中不忍。但又敵不過片云一副摯誠祈求的心,顯然,他是無法再遷就下去,他生怕傷了妻子用心良苦的情感,讓她難過惜憐,而又讓自己無端傷感。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即要離開妻子兒女的時候,他是不愿意,也不想看到這好似悲涼的這一幕。所以,妻子給他所有的東西,他也只有,也只能全盤包攬下來了。要推托也不推托了。
第二天早上,片云帶著兒子,把丈夫送到毛橋碼頭,在丈夫即要上船的那一刻,她心中緊然起來,舍不得丈夫,她揩了揩自己的眼角對丈夫說,出去以后,別煩我和孩子,我和孩子很好,要安心自己的工作,記住,無論自己怎么忙,都要經常寫信給我,工資每月發了以后,一部分自己留著,一部分要寄給我。妻子的囑咐,丈夫向她點點頭。當丈夫拎著行李,上船的那一刻,片云拉著兒子的右手說,跟爸爸說,再見!兒子還好,聽著她的話,跟爸爸搖搖手說,爸爸,再見!
時間不久,丈夫上了船,船拋開纜繩,開走了。一會兒,送客們都一齊散了,但片云和兒子還依依不舍地坐在岸邊,眺視那渾茫茫的江面,看著那還在遠離的船只,直到看不到。
丈夫離開家了,離開了家鄉,遠去了上海,片云頓感心中失落,好像整個江邊,就她和兒子兩個人。周圍的一切景色都暗淡無色,昏昏欲墜。她的心中空蕩蕩的,丈夫的形樣看不到了,丈夫的聲音聽不到了,這眼前的一切,突然間,這么快,就變得如此蒼涼了。不知不覺,狂風大作,江水翻起,天上下起了一場大雨。岸邊是不能坐了,她要拉著兒子去避風躲雨,兒子突然間哭了起來道:“媽媽,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兒子哭著,他居然不肯走。
片云見此狀況,想想抹淚,告訴兒子說:“乖,別哭,爸爸他還會回來的……”
兒子說他不信,他說爸爸不會回來了。
片云說:“爸爸會回來,肯定會回來,過年就回來了……”
兒子說:“我不信,不信,我要爸爸……”他哭個不停,不停地叫:“爸爸……”
聽到兒子凄厲的哭聲,看到兒子如此的動作,她一邊拉著兒子避雨,一邊對兒子說:“乖孩子,別哭……這兒風大,雨也大,咱們去避避風,躲躲雨,身上雨淋濕了,會生病,聽媽媽的話,跟媽媽走……”她說著,抑制不住自己感情的淚水,哭了起來。
“媽媽,我要爸爸……”兒子一邊哭著,一邊跟片云走了起來。
“要爸爸……要爸爸……媽媽跟你一樣要爸爸……可爸爸要到上海上班,如果爸爸不上班,那咱們吃什么?你吃的餅干,糖,就沒有錢買了……”片云對兒子解釋道:“快別哭了,爸爸這是賺錢去,爸爸下次回來,他會買好多好多的東西給你吃!別哭了,乖!爸爸不是不回來,他會回來,會回來……”
就這樣,片云好說歹說,才說服了兒子,才和兒子躲到了碼頭帳篷下面,避著又是風,又是雨的怪天氣。